第三回《出奔》
天空中低垂着厚厚的云层,很快就会来到雪季。 遥远的函谷关西边——关西,渭州。
风很冷。 史进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城门,掸了掸肩上的黄沙。 白色的烟土从史进的脚边爬过。门楼上挂着的牌匾布满了厚厚的灰尘。这里是北临沙漠的僻远之地,空气干燥,夹杂着沙子,连天空都朦朦胧胧的。 总之,绝不是富饶的土地。 即便如此,对史进来说,这里依然是一座充满新鲜感的城市。 一个月前,史进烧毁宅邸,杀死捕快,逃往少华山。史进只在山寨逗留了数日,便只身一人开启了新的征程。朱武等人劝他入伙,但被史进拒绝了。好不容易才获得了自由之身。史进不会被束缚在一座山上,他的前路一片坦途。 “我要去找我的师父。” 史进将想法告诉执意挽留的朱武等人,然后如愿以偿地踏上了通往无限江湖的征途。 实际上,史进打算走遍全国寻找王进的踪迹。王进只身一人,很难平安无事。如果王进遇到了危险,无论如何都要出手相救。但现在,史进并没有什么头绪,记得最开始的时候,王进说要去延安,听说他有个老朋友在渭州经略府任职。总之,肯定在关西的某个地方。华阴县离延安比较近,现在史进也只能试探着出发,最终决定先去较远的渭州。 渭州是宋国西部的边境。北边长城的尽头是西夏国,向西则被吐蕃部族割据。因此,朝廷在作为军事据点的渭州设置了经略府。这里的风土人情都充满了杀气。但是,穿过城门进入城里,还是处处可见闹市特有的热情。街上有安装炉灶的面馆、男人们熙熙攘攘的酒馆、还有摆着各色布虎娃娃的小摊。史进一边寻找合适的旅馆,一边在街上走着。 这时,道路的前方传来了使用木棒的声音。仔细一看,前方的两条路交叉在一起,形成一个小广场。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史进走上前去,看到广场的角落里有一位技艺高超的武士正在舞弄棍棒。 「卖艺的吗?」 男人用木棒做出华丽的动作,面前放着一筐铜钱。展现技艺以此得到关照,或者借此机会售卖膏药,是这些卖艺人的讨生手段。武技精湛的中年男人长着一张与他的技艺并不相符的寒酸面孔,男人时而大声呼喊,时而用力扭动身体,十分热情地表演着。 「但归根结底,也不过是艺人的技能。」 史进看了几眼,准备离开。 不知道是不是外行人也明白其中的门路,来来往往,几乎没有人停下脚步。只有四五个孩子和乞丐在一旁呆呆地看着。 史进也正要离去,突然看到男人的脸,差点叫出声来。 「这不是师父吗?」
虽然面容相比当年变化不小,但燕青的男人的确是曾经教过史进半年棒法的老师。名叫李忠。据说世代以武艺起家,为人粗鲁寡言。在王进之前的师父中,本领算是上等的。那时以回到故乡开道场为由,离开了史家的宅邸,大概已经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现在沦落为街头艺人了吗?」 而且,那时候丰富的技术和强大的力量几乎已经完全消失了。 曾经被自己称为师父的男人如今落魄的样子,连涉世未深的史进都觉得实在看不下去。不管是出于什么样的变故,现在相认大概也只会让对方感到尴尬。想到这里,史进再次转身准备离开。但是,没等史进走出广场,背后就传来了孩子们的“哇”的一声。回头一看,是几个男人驱散看热闹的孩子,把李忠围在了中间。是一群流氓模样的男人。渭州口音的怒吼声响彻四周。 “喂!你这个卖艺的臭乞丐,谁允许你在这里做生意了?” 看起来像是头目的独眼男人,抖着肩膀愤怒地对李忠说道。 “没点儿关系谁会让你在这做生意?” 李忠的眼中,露出阴郁的目光。这时,独眼男把手伸向木箱上装铜板的篮子。 “那就分给我们六成当地盘的租金咯!” “我没钱给你们。” 在独眼男之前,李忠拿起了一旁的篮子。 “哦?” 独眼男吐出一口唾沫。 “给我上!” 男人们挥舞着棍棒,向李忠扑来。 篮子飞到半空,铜钱散落在路边。 对方有五个人。 李忠用棍子将第一个混混的朴刀打飞。又艰难地躲过了第二个混混的攻击。接着,剩下的三个混混一齐冲了上去。 李忠不慌不忙地低下腰,从正面举起棍子。四个男人扭打在一起。咣、咣、咣,干燥的武器碰撞声在街道上回响。 「厉害啊,师父。」 史进的脸上恢复了笑容。 但是,战斗却在此刻戛然而止。 看着路边纷纷捡拾起自己铜钱的小孩子们,李忠的脸色一下子变了。 “那是我的钱,不要捡!” 李忠慌忙上前追赶四散而逃的孩子们,与此同时,独眼男手中的棍棒打中了他的脊梁骨。李忠呻吟着倒在路边。乞丐们抓着这个机会,纷纷捡起李忠散落在路边的药袋逃走了。 “喂,还给我!!” 李忠趴在路边怒吼道。 “还有我的钱!!” 独眼男抡起棍棒对准怒吼的李忠的脑门。 “‘把钱给我’应该是我的台词。” 伴随着一声巨响,独眼男手中的棍棒应声落下。街角响起了悲鸣声。 「危险!」 史进立刻扔出了手中的棒子。在史进挥棒的下一个瞬间,独眼男手中的棍棒被弹飞,重重地落在地上。 “什么人!?”
混混们的目光,在聚集到男人身上漂亮的刺青的同时,瞬间胆怯下来。史进借机把棒子往后一甩,被棒子击中胸口的男人应声倒下。紧接着,史进迅速拉回棍子,打倒了身后的另一个人。两个男人口吐鲜血,在沙尘中挣扎着。 “混蛋!” 一瞬间便有两个手下被干掉,独眼男愤怒地从怀里拔出匕首。史进趁势把腰往后一沉,用棒尖在地面上画了一个圆。棒子碰到了独眼男的脚尖,霎那间,独眼男轰然倒地。史进用铁棒抵住了独眼男的喉咙。敞开的胸膛上跃动着一条鲜艳的青龙。 “我记住你了!” 独眼男一屁股坐在地上,连连向后蹭了几下,然后扔下一句狠话,狼狈地逃走了。手下们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 史进整理了一下脱到肩膀的上衣,随即把手伸向李忠。 “师父。” “史进吗?” 史进点了点头,顺着拉紧的手把李忠扶了起来。虽然事经多年,但李忠骨瘦如柴的手依然和以前一样。 “我还以为是我看错了,要不是你身上这‘九纹龙’,真不敢相信是你。” 李忠面露难色,但还是怀念地把手搭在史进肩上。 就在这时,二人的背后传来了另一个男人的声音。 “喂,你们两个!” 回头看去,一个强壮的男人摇晃着魁梧的身体走了过来。男人的半张脸被乱蓬蓬的胡须覆盖,胳膊和肩膀上隆起牛一样的肌肉。脚步看起来很随意,但实际上却很沉稳。 “能让我请你们喝一杯吗?” “你是谁?”
“你说我吗?我姓鲁,名达。在经略府担任提辖。从刚才开始就一直在看着你们!” 男人挠了挠布满胡须的下巴,微微一笑。 “真厉害啊!” 男人伸出大手拍了拍史进的后背,豪爽地笑了。 “真是让我见识到了好本领!!来来来,不让我请你喝一杯真是太不甘心了!” 在鲁达的脚边,李忠正弯腰捡拾散落在路上的铜钱。鲁达皱起了粗眉。 “喂,不要管这几个臭子儿了!” 但李忠仍然默默地捡着。一旁的史进见状连忙上前帮忙,好不容易全都捡完,李忠麻利地数过数目,把铜钱塞进了腰带里。鲁达一边拔弄着胡须,一边焦急地等着。 “真是个吝啬的人啊,现在好了吗?” “不,我去红莺楼还有事……” “那还不简单,直接去红莺楼喝酒不就得啦!” 鲁达一边说着,一边超过李忠,走在了最前面。 ———————————————————— 三人钻过门帘,走进挂着红莺楼招牌的酒楼。 这是一幢两层高、风格雅致的酒楼,虽然已经有些年头了,但墙上挂着一幅拿着莺笼的美人画作,别有一番情趣。 一进店,肩披青色抹布的店小二就小跑着出来迎接。 “鲁爷,一共三位吗?” “去楼上给我们找一间空,多拿些上等的酒菜来。” 鲁达吩咐道。来到二楼,鲁达面朝能看到酒楼外的道路的窗前坐下。 “好,先干一杯!” 鲁达把小二端来的酒分别倒进三个碗里,然后兴奋地碰起杯来。但在此期间,李忠仍在东张西望。他站起身,不停地窥视着帘子后面的平台。 “怎么了?怎么了?” 一旁的鲁达看不下去,便有些没好气的向李忠问道,但李忠却支支吾吾,没有回答。 “真是个奇怪的人。” 接着,话题转移到了史进身上。 王进的事、少华山的事,鲁达不禁探出身子侧耳倾听,听到史进烧屋出走的那段,竟激动到连酒都忘了喝。 “我果然没有看错!” 说罢,鲁达给史进的酒杯里倒满了酒。 “但很不巧,王进现在不在渭州,我也很想见一见他。” 鲁达一口气喝干了杯里的酒,把目光转向一旁依旧坐立不安的李忠。 “你也是他的师父吗?” 与年轻的史进相比,李忠简直是个郁郁不得志的中年男人。 “以李忠师父的本领,不应该在那些流氓面前落入下风。” 史进给李忠斟满了酒。 “何必在大道上卖艺呢……” “没关系,我本来就没那么厉害。” “喂,你……” 鲁达正要说些什么,一个抱着胡琴的年轻姑娘拉开竹帘,出现在众人面前。
“李忠先生来了?” 是个面色黯淡的纤弱姑娘。像她这种在酒楼里打工的女子,被客人们称为歌女。年纪大概二十岁左右,穿着陈旧的和服,戴着廉价的花簪,虽然不是特别美丽,但哀伤的眼神,无助的神态,却别有一种引人注目的风韵。 “这两位是李忠先生的朋友吗?真是幸会。” 姑娘端庄地向鲁达二人行了个礼。 “奴家名唤金翠莲。李忠先生对奴家有恩……有什么话不方便在奴家面前说吗?” “哦?” 鲁达狠狠地瞪了李忠一眼。一旁的李忠越发坐立不安。 “喂,能不能唱一些有精气神的歌?” 姑娘坐在凳子上,拧紧琴弦,纤细的手指握紧琴弓,发出婉转的声音歌唱起来。 “卷絮风头寒欲尽。坠粉飘红,日日香成阵——” 但是,歌曲的调子虽然明快,听起来却总觉得有些沉闷。 “新酒又添残酒困……” “喂,大姐!” 鲁达皱起粗眉,把酒杯扔在桌上。 “我听不得你这哭哭咧咧的唱法。你这生意,还是到别处去做吧!” 鲁达从斜挎里抓出碎银,翠莲却哭了起来。看着翠莲哭的泣不成声,鲁达的手也停了下来。 “你哭什么?” “对不起,奴家……” “翠莲,没事的,你先回去吧。” 即使李忠这么说,翠莲仍然哭个不停。 “真可怜,他们是不是又来威胁你了?” 李忠站起身,把刚才新赚的钱一把塞到翠莲手里。 “钱的事,我会想办法的,今天身上只有这些了……” “喂,到底怎么回事?” 鲁达拦住了正准备离开的翠莲。 “有什么困难,就说出来啊!” “这种丢人的事情……奴家实在难以启齿。” “李忠,你来说!” 在鲁达的催促下,李忠犹豫地讲述了事情的经过。 金翠莲原本不是歌女,她出生于东京开封,一直以来都过着还算不错的生活。但是,做生意的父亲被人骗光了本钱,破产后一家人的生活无所着落,无奈之下只好投靠渭州的亲戚。又逢母亲亡故,家里只剩下翠莲和父亲两人。父女俩历尽千辛万苦来到渭州,可一直指望的亲戚却早已搬到别处去了。真是一对倒霉的父女。两人无计可施,很快连微薄的路费都用光了。在已经逐渐开始吃不上饭的时候,父女二人所居住的廉价旅馆的老板说要把金莲介绍给一处大户人家作小妾。 “那个时候,随时可能饿死……” 翠莲垂下湿漉漉的睫毛。 “可是,太太却很讨厌奴家,一个月后就把奴家赶了出去。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倒也还好,可她还奴家格外的苛责,还让奴家把压根就没拿到的赎身钱还给她……” “没拿到?怎么回事?” “虽然交换了文书,但是赎身的钱是在一切事务完备后再付的,所以奴家一分钱都没拿到。但是,他们威胁奴家,如果再不付赎金,就去官府报案……所以奴家只能依靠小时候学过的歌曲,赚满三千贯……” “三千贯?” 这是一大笔钱。是一般男人拼命工作一辈子也不一定能挣到的钱。对于一个女人家来说实在是难以承担。 翠莲湿润的眼睛里,泪水扑簌簌落在胡琴上。据说父亲被讨债的人殴打责骂,最后因病草草死去。 “太过分了!那么,李忠,你是怎么认识的她?” 鲁达看了看翠莲和李忠。 “我只是帮他打倒了一个讨债的家伙而已。从那以后,那些人就把我当成眼中钉,用各种各样的借口找我的麻烦。” “你没去官府告状吗?” 听到史进的询问,翠莲摇了摇头。 “家父是个老实人,被那些人的花言花语蒙骗,在赎金收据上盖了章。而且郑大官人在渭州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就算写了诉状也没有胜算。” “郑大官人?” 鲁达探出身子。 “喂,你说的郑大官人,是状元桥上卖肉的郑屠吗?” 翠莲点了点头,鲁达一拳打在桌子上。 “那个混账家伙,在我面前总是装出一副老实样子!” 鲁达也听说过他给穷人放高利贷,每次遭到诉讼都都托各方关系向衙门行贿的传闻,却不知道他竟然如此恶毒。 “你为什么不逃走呢?” “不管是旅馆还是店里,都有人监视着奴家,而且就算逃跑也无处可去……” “可是……” “没关系的。” 翠莲无力地微笑着。 “他们规定奴家每个月都要还一点,不然的话……可能奴家连性命都会被夺走。” “翠莲。” 李忠终于忍无可忍。
“我一定会想办法的。” “能有什么办法?” “可以……” 翠莲微笑着,像是在安慰语塞的李忠。 “不用了,李忠先生……谢谢你” “开什么玩笑!!” 鲁达将碗里的酒一饮而尽。 “我说大姐,你没必要哭!他的钱你根本没理由还嘛!你等我去找人给你求情。就算全天下都要放过他,我鲁达也绝对不会放过这个混蛋!!” 鲁达把空碗摔在地上。 这时,门口的帘子被掀开,一个长着鹰钩鼻的大汉闯了进来。 “好威风啊!” 男人的身后带着十来个手下。被史进揍了一顿的独眼男也混在其中。所有人的手里都拿着武器,把桌子围了起来。 “喂,翠莲,郑大官人已经给足你时间了!” 鹰钩鼻与鲁达保持距离,从一旁抓住了翠莲的肩膀。 “这个月的期限早就过了,你怎么还没联系大官人?” “可是……” “没关系,我们也不是不讲情面的恶鬼。今天夫人回娘家做法事去了,如果你愿意陪我们喝酒,或许可以把期限延长一些……” 鹰钩鼻拽着翠莲的手说道。 “来吧!事到如今,有什么好害羞的!” “喂,这样不好吧?” 史进刚要插话,鹰钩鼻却从怀里掏出一张凭证,递到史进面前。 “我说这位大哥,你就别多管闲事了。我这里还有一份证明,是她爸爸亲自写的——” 鹰钩鼻的话还没说完,鲁达的铁拳就打到了他的肚子上。 “是吗?原来还有这种东西!” 鲁达一脚踢开吐血倒地的男人,缓缓从酒桌旁站了起来。 “不巧啊,我不识字。” 男人们纷纷拔出朴刀。 “杀了他!” 挥舞着朴刀的手下们一齐向鲁达冲了上去。鲁达双手举起桌子,连同桌上的菜肴一起朝人群砸去。盘子飞溅,酒瓶碎了。手下们都被吓了一跳。鲁达趁此机会,跳过摔坏的桌子,径直向鹰钩鼻扑了过去。巨大的拳头一下就打断了鹰钩鼻的鼻梁。与此同时,背后有人挥舞着朴刀砍了过来,鲁达奋力闪开身子,狠狠地向后踢了一脚。 史进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这家伙真厉害!」 史进催促着李忠,一同跳入混战之中。宴席瞬间变成了修罗场。鲁达穿梭在朴刀之间,挥拳纵横。史进用棍棒打碎了流氓的下巴,李忠的攻击则斩断了想抓住翠莲的男人们的退路。 没过多久战斗就分出了胜负。
“出了点儿汗。” 鲁达理了理敞开的衣领,然后叫来了在楼梯平台上战战兢兢地朝里面张望的酒馆主人。 “真伤脑筋啊。砸坏了这么多东西,修缮费用也得我来出吧。” 鲁达拿出钱包,与店家算起了赔偿的金额。 “喂,那位大姐呢?” 环顾四周的残骸,翠莲在柱子后面颤抖着。鲁智深向翠莲招了招手。 “大姐,出来吧。” 鲁达把钱包塞到翠莲颤抖着递过来的手里。史进也从怀里掏出五两银子。翠莲看着满手掌的银子,连忙跪下叩拜二人。 “有了这些银子,就能延长好久的期限了!” “不!” 鲁达表情严肃,让翠莲站了起来。 “这笔钱不是让你给那个混蛋的,而是让你离开这个城市,在其他地方安顿下来用的。” “可是……” 翠莲怯懦地抬头看着鲁达。 “有人在监视着奴家……” “这件事,交给我们。你现在就回旅馆收拾行李离开。史进,麻烦你先与我同行。” 李忠从磨破的衣领里掏出一个干瘪的钱包。 “这是我的全部财产,你拿走一点吧。” “我说——” 鲁达抓住了李忠想要递出钱包的手臂。 “你这点儿零钱根本派不上用场。” “什么?” “你需要出的不是钱。” 鲁达咧嘴大笑起来。 “是命!” ———————————————————— 鲁达从摔在地上的酒壶里倒出残余的剩酒,一饮而尽。 “史进,这位大姐就交给你们了。” “那鲁提辖你呢?” “我有些事情要去处理。” 鲁达顺着楼梯下了楼,风也似地走出了店门。 目的地当然是状元桥。 这一带是街上最繁华的街道,与城门附近的景象不同,大型的店面鳞次栉比。鲁达在那些店面之中,一家特别气派的肉店前停了下来。 门口挂着写着“郑家肉铺”的大招牌。门庭广阔的店面里面挂满了一整排猪腿和牛腿,店门口摆着被拔了羽毛的鸡和羊头。雇佣的人也很多,场面非常壮观。 鲁达若无其事地跨过门槛,向店里面喊道。 “店家在吗?” 很快,从账房里走出一个胖乎乎的中年男人。 “呀!鲁提辖大人!不知您来到小店有何贵干呀?”
“今晚衙门里要开宴会,你且剁十斤精瘦肉来。” “小人这就吩咐下去——” 郑屠刚要命令手下前去剁肉,鲁达却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是知府大人亲自下的命令。你怎么敢让那些毛手毛脚的小孩子来做?由你亲自来切。你听着,这瘦肉切碎之后里面不能掺杂半点儿油脂,只切瘦肉,要尽可能的细!” 既然如此,郑屠也无法拒绝。虽然心里有所抱怨,但看着眼前鲁达一身酒气的醉态。没办法,只好露出亲切的笑容,拿起菜刀。 “好好切!” 鲁达拉来椅子,一屁股坐在案台前。 “花多少时间,都没关系。” ———————————————————— “喂,郑大官人吩咐过,绝对不能让这姑娘跑了!” 后町旅店的一个房间里,响起了掌柜的怒吼声。 “我劝你们别乱来,郑大官人可一直盯着这儿呢。” 面对客栈老板的步步紧逼,史进、李忠二人完全没有搭理。 “翠莲啊,看来他们不准备放过你。” 就在掌柜抓住正在收拾行李的翠莲的同时,史进用棍子打中了他的脚。被棍棒打中的掌柜立刻翻倒在地,一边哭喊一边往屋外爬去。 “喂,所有人一起上——阻止他们!!” 史进关上房门,回头看了一眼翠莲。 “大姐,准备好了吗?” 翠莲背着行李,抱着胡琴,点了点头。 “我们走吧!” “史进,来了!” 窥视着窗外的李忠轻声说道。 翠莲的房间面对着狭小的中庭。透过院子,就能看到一群男人正手拿棍棒向这边跑来。大概有二三十人。其中也有鼻子上贴着膏药的鹰钩鼻和独眼男的身影。鹰钩鼻大叫道。 “把他们杀掉也没关系!!” 翠莲已经接近失声,只能无言地向房间深处跑去。 “奴家逃不掉了,不过都无所谓啦。只是不要因为奴家连累了二位!” 史进无言地盯着眼前蜂拥而至的敌人。 李忠也默然伫立在原地。 “李忠先生,快逃,现在逃走还来得及!” “不——翠莲。” 李忠慢慢转过身,把手搭在翠莲肩上。 “你还年轻,今后还会有更好的事情发生,不能在这种时候放弃。” 回想起来,李忠的人生就是不断地放弃着某些东西。曾想过做官,也想过拥有自己的道场。但是,每一个愿望都半途而废。李忠慢慢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命运,开始自暴自弃。 李忠的手中紧握着陈旧的棍子。 已经很久没有为了钱以外的事情挥动棍子了。 连李忠自己都没发现,已经很久没这么做了。 李忠望着手中磨损到发亮的木棒,胡子拉碴的脸颊上突然浮现出一抹笑容。 是命——鲁达是那样说的。 是的,还有命。 没钱、没本事、没志气。但是,李忠还有一条命。 为了翠莲的未来,如果自己这条落魄的生命能派上用场,没有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了。 “史进,我要动手了!” 李忠把手放在门板上。 “师父——” 史进也拿着棍子站在身后。李忠笑了。 “不要再叫我师父了,现在的你,比我强得多!” “不,师父。你永远都是我的师父!” 两人相视一眼,无言地笑了。 “我们上吧!” “好!” 两人站在门前,翠莲被护在中间。 混混们呐喊着蜂拥而上。 “史进,我以前也有绰号——” 李忠一脚把门踹开。 那是自己很久以前的绰号。 李忠挥舞着棍子,冲进了成群的混混之中。 “好好记住我的名字——老子是『打虎将』李忠!!!”
———————————————————— 郑屠花了很长时间,总算切完了精肉。 “这样可以了吗?” 鲁达瞄了一眼郑屠手中的碎肉,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 “好。接下来是十斤肥肉,哪怕是碎末里也不能混着半点儿瘦肉!” “精肉大概是要做饺子馅,但十斤肥肉能用来做什么男人?” “这是知府大人的命令,我怎么知道他们要做什么?” 郑屠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思来想去,还是默默地拿起了菜刀。鲁达地位虽低,却深得经略府相公的赏识,也很有本事。强行违抗他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途中,红莺楼和客栈的耳目纷纷赶来,但都被鲁达挥拳赶走了。 虽然耳目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面对暴躁的鲁达也无能为力。 今天粗鲁的老婆不在,郑屠本应早早打烊,借机把翠莲叫来。好不容易骗到手的女人,却因为被老婆嫉妒,赶了出去。不过,幸好手中留下了三千贯的凭证,现在才能一分不花的控制住她——不仅仅是一分不花,甚至对方还要还给自己利息。想到这里,郑屠不禁为自己的妙计感叹起来。 但是,今天翠莲没有来。负责把她带过来的那些手下们也没有回来。 郑屠在不明所以的情况下,默默地切着滑腻的肥肉。切完十斤肥肉时,太阳已经西斜,天边飘起了暮色。 “……完事了。” 郑屠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鲁达抬头望着逐渐变成暗红色的天空,估计翠莲一行人已经离开了渭州城。 “好!” 鲁达故作迟疑地站起身来,不慌不忙地伸了个懒腰。 “那么,接下来是十斤寸金软骨!” 郑屠顿时脸色发白,气愤地握紧了手中的切肉刀。下巴上松弛的赘肉因愤怒而不停地颤抖着。 “你不要欺人太甚!” “你也算人吗?猪头混蛋!” 鲁达将手里的肥肉一把扔到郑屠的脸上。 “你干什么!?” 郑屠试图胡乱挥舞菜刀划伤鲁达的脸。但鲁达的身体却意外的轻盈,他躲开菜刀,抓住郑屠的衣领,一拳打在郑屠的脸上。
郑屠不禁发出如被屠宰的肉猪一般的惨叫。客栈掌柜和酒馆的手下闻讯赶来,却全都被鲁达气势汹汹的样子吓了一跳,只好躲得远远的。郑屠被一拳打昏了头,手脚失去平衡,胡乱地挥舞着切肉刀。鲁达以手为刀,一击打掉了郑屠手中的切肉刀,紧接着朝郑屠的大肚子猛出一拳。伴随着“呜”的一声闷响,郑屠吐出一大口混浊的血。 「不好——」 就在鲁达这么想的时候,郑屠的身体已经瘫倒在路边。 郑屠粗壮的手指抓着地面,像螃蟹一样微微颤动着,很快又停了下来。 干土上布满黑色的血渍,郑屠的身体从此一动没再动过。 「没控制好力气啊……」 鲁达吐出一口唾沫。 “今天我先饶了你,以后别再欺负那些弱者了,明白了吗?” 鲁达若无其事地摇晃着肩膀,迅速向店门外走去。 “少装死了,窝囊废!” 在走出距离肉铺够远的距离之后,鲁达加快了脚步。 身后传来“杀人了”的呼喊声。郑家的伙计们也大叫着快去报官,纷纷跑了出去。 鲁达一溜烟似的跑了起来。 回到住处,连行李都没来得及收拾。鲁达趁着黄昏混进后巷,向城门跑去。 暮色迫近,街上的店铺纷纷亮起了灯。 城门一关,万事休矣。 如果郑屠的家人提出诉讼,今晚街上就会布满拿着通缉令的捕快。 报时的鼓声开始在墨染的天空中回荡。 鼓声停止,城门就会关闭。 “喂!等一下!” 远处能清晰看到城门的影子。 鲁达向正要关闭城门的守卫大声喊道。 “知府大人有急事!” 看到鲁达熟悉的脸,守卫立刻停下了关门的动作。 “抱歉啦!” 鲁达从马上就要关闭的城门间冲了出去。伴随着一声沉重的闷响,鲁达背后的城门轰然关闭。 黑暗变得更深了。 这样一来,直到明天早上都不会有人离开渭州。 鲁达在初冬的夜气中撩起衣领。 朦胧的天空中,有一颗星星格外耀眼。 在那逐渐消逝的光芒下,鲁达快步向前方深邃的黑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