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交响曲

你在这人世间的何处会找到住所?
这个世界昏黑得如同巨大的洞穴,
为了寻找栖身之地,
亿万生灵纷纷向张开的巨口跌落,
消融在庞大胃肠的某个角落。
——泰戈尔·《大自然的报复》

前 言 闲谈
“你知道吗?那位小姐又死了。”一个男人对正在编织毛衣的女人说到。
“谁?你说的是哪个?”那个女人头也不抬,手下的毛衣针仍飞一般的忙着。
男人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他将双脚放在窗边的写字台上,仰着脸躺在舒服的椅子上,沐浴着春日的阳光伸了一个懒腰。
男人没有答话,仿佛陷入了沉思,又或者是睡着了。
穿着护士服的女人抬起脸来,看了男人一眼,仿佛早已习惯这莫名其妙的对话,便又接着忙起了手里的活。
这位身材略有些臃肿的护士名叫黛西,虽说她来这里工作才几个月,但早已在心里对这位怪脾气的博士作出了自己的判断。旁边刚刚和他说话的男人即是他的老板,也是这家私人诊所唯一的医生。他雇佣黛西原因据他自己讲,在于他相当看重黛西三十多年来丰富的护士经验,而他提出的薪酬也让黛西十分满意。待黛西签署完保密协议后,这位杨博士(他让她这么称呼自己)才告诉了她这家诊所的实际业务是什么。
虽然这让身为一名基督教虔诚教徒的黛西难以忍受,但她的确太需要这份工作了。她丈夫之前是一名矿业公司的管理人员,最近被公司裁员,整天在家里借酒消愁;而她那刚刚生了孩子的女儿,则是从结婚以后就和女婿一直住在她们家,他俩天天为了一些小事争吵不断。所以她不仅需要这份工作带来的报酬,也想时不时脱离那个让她感到压抑的家。
再说,这里与之前的医院相比较,不仅工作相对轻松,既不用像从前那样成天忙于应付络绎不绝的患者,而且这儿的工作环境也让人感觉到相当惬意。
他们这间私人诊所是由一座位于郊区的别墅改造而成,花园里种满了各种不知名的奇花异草,正在这暖春时节伸枝吐蕊,散发出勃勃生机,让看到的人不由得心生愉悦,忘却了那生活中的许多烦恼。
这所从外表看来与其他乡间别墅无异的诊所,并没有悬挂招牌和使用什么宣传手段,知道这里的人并不算多,路过的人也大多以为这只是一间普通的乡间别墅罢了。
但从这几个月来拜访的人来看,这里却并不普通,而且十分特别。来访的人大多不需杨博士介绍黛西却早已熟知,她早已在报纸或新闻头条上见识过其风姿。那些访客们不是富甲一方的商人就是叱咤政坛的领袖,偶尔若有几个黛西不熟悉的,她也能从来访者雍容的神态、华贵的服饰、不凡的品味、优雅的谈吐上轻易看出其所非常人。
这间诊所的主人,也就是这位杨博士,是个年龄大概35岁上下的亚洲人模样,他身材瘦削,头发乌黑且卷曲,脸上棱角分明,薄薄的嘴唇总是抿着,像是随时准备嘲笑别人一般,他的眼睛十分特别,当他沉思时,平静的像是仿佛无风无浪的大海,但在这波澜不惊的海平面下,却蕴含着一种蓬勃的力量,让人感觉随时可能出现风暴。
当黛西第一次给丈夫描述杨博士给他的感觉时,即使她的丈夫并没有像她那样见识过成百的精神病人,也还是中肯的总结道:“这人听起来像是个疯子。”话虽如此,丈夫也并没有阻止黛西来这里工作。
诚如他丈夫所言,杨博士常会说一些让她感到疯狂的话。
当黛西第一次带着毛线来这里编织时,杨博士好奇的问她在织什么的,她是给自己那只叫“肯尼迪”的短毛母猫织一件毛衣,杨博士执意让她将猫带了过来。
肯尼迪同它的主人一样对这里的环境也十分满意,还经常以主人的姿态在这间别墅里转来转去。这里除了手术室和实验室对它封闭以外,其他地方它都去过了。但它最喜欢的地方还是院子,经常会躺在那里晒太阳。
一天,杨博士看着窗外正在懒洋洋晒太阳的肯尼迪,问黛西:“肯尼迪今年几岁了?”
“大概十一、二岁了吧。”黛西答道。
“那按人类的寿命来算,相当于60多岁了。如果它死了,你会怎么办?”
“我会找个地方把它埋了。”
“圣经上说只有人才有灵魂,而动物只有魂没有灵。所以人死后可以上天堂,而动物死后不能上天堂。”
“圣经上的确是这样说的。”
“那如果我将一只猫的意识转移到人的身体内,这样当他死亡时会上天堂吗?又或者我将人的意识转移到猫的身体中,这样当猫死亡时,他会去哪里?我想我可以拿肯尼迪做个实验,然后等它复活时再问问它的感受。”杨博士盯着小猫淡淡的说。
“哦!天哪。这种话简直是在亵渎上帝。”黛西听了他这疯狂的言论,吓得毛线球都掉到了地上,她画了个十字像驱魔一样想要将这疯狂的言论赶出自己的脑海。
幸好,杨博士并没有再接着讨论这个让她害怕的话题,他只是出神的看着那只沐浴在阳光下的猫。
“我很喜欢肯尼迪,如果它死掉了,我可以复活它。”
“哦,不,先生。感谢你的好意,但肯尼迪将是我养的最后一只猫。等它死掉,我再也不会养猫了。”
那天是黛西第一次听到杨博士的“疯话”,随着她对诊所业务的深入了解,加上他们相处的时间也越来越多,这样的言论已不算是他最疯狂了,而黛西也已慢慢习以为常,甚至有时还因此陷入遐想。
这间诊所的业务是为了那些有钱有势的特殊人群满足他们那特殊需求而出现的,当他们本人或者他们的亲人即将离世,杨博士可以令他们死而复生。这么说或许并不严谨,因为其中还有那么一小部分是已经自愿放弃生命的,但其家人却不赞同他/她这种勇敢拥抱死神的做法,从而强迫其重回人世的。
“那位小姐,名叫丝黛拉的,你还记得她么?”杨博士又回到了这个话题。
“那个小美人,当然我记得。愿上帝保佑。哦,她可真是可怜,她这是第几次了?第三次?”黛西回道,又用右手划了一个十字。
“四。”
丝黛拉的父母是黛西来这工作时见到的第一对客户,她一眼就认出他们是当今政坛冉冉上升的一对中年明星夫妻。只是今天他俩看起来就像……就像是一对关系糟透了的普通夫妻罢了,全然没有新闻上那么互敬互爱、光彩照人。
当黛西给他俩上茶时,他们坐在沙发的两端,隔得很远。他们抢着向杨博士咨询女儿第二次的复活计划和时间安排,然后又各自查看自己的行程以确定是否能够来得及匹配上各自的活动或竞选日。
他们说起这事来完全不带任何感情,仿佛不是与人讨论自己女儿的生死,而只是在告诉助理午餐吃什么一样。简而言之,他们除了关心丝黛拉在必要的时间出现在他们需要的地点外,其他一概不关心。
待他们走后,杨博士给黛西介绍了这对客户的情况。他们的女儿自15岁起就被诊断为“狂躁抑郁性精神病”,但他们并没有暂停各自的工作去为她寻医求药,而是想方设法的保证他们前景大好的政治生涯不被这意料之外的家庭因素给破坏掉。
于是他们找到了杨博士,让他存储了丝黛拉16岁时的记忆和意识体作为备份,而且通过克隆技术准备了丝黛拉从17岁到28岁的躯体作为转移意识的载体。这样当他们需要时,就可以按时“取货”了。
“喔,可怜的孩子。她是那么的年轻漂亮,而且家庭富足,真不明白她为什么总是想不开。”黛西又发出了不理解的感慨。
杨博士扭头看了看正埋头织毛衣的她,抿着薄薄的嘴唇再次露出了讽刺的微笑。

第一章 弗雷德里克夫妇
“下午会有访客来。”杨博士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说。
“那你就不该喝酒。这才早晨9点钟,还不到下午你就会变成一只醉猫。”黛西嘟囔道。
“这个世界太过于疯狂,只有喝酒才能让我在这个世界保持理智,否则就会被别人认作疯子。”杨博士再次一饮而尽。
黛西看他又在说疯话了,不以为然的摇摇头。
“你呢?要不要也来一杯?”杨博士边倒酒边冲她努努嘴。
“谢谢,但我从来不喝酒。”黛西冷淡的说。
下午四点,弗雷德里克夫妇准时来访,黛西一见到就对他们很有好感,她为所有人准备了茶水。
弗雷德里克先生是个亲切热情、开朗幽默的老人,他已64岁,虽然被某种疾病困在了轮椅上,但他仍旧显得精神矍铄、十分乐观,而且在言谈举止中尽显他对妻子的浓浓爱意。
“她是我这辈子最好的选择。”他这样开始了他的谈话,同时微笑的看着坐在旁边沙发上的妻子。弗雷德里克夫人是一个头发花白的慈祥妇人,虽是满脸皱纹但仍能让别人从其眉目之间确定她年轻时肯定是个美人,她此刻也正微笑的回望着他。
弗雷德里克先生谈兴正浓,滔滔不绝的向杨博士和黛西介绍了自己的经历:他出生贫苦,但勤奋好学,成绩一向很好。和妻子在大学相识相爱,毕业之后他们结了婚,通过不断的辛勤工作赚了一些钱后,又创办了一家小公司,从此事业蒸蒸日上,公司也越做越大。他们曾有过一个早早夭折的孩子,但之后因为妻子身体的原因,他们就一直再没有要过孩子。
弗雷德里克先生的故事很有感染力,令在旁倾听的黛西不住地擦着湿润的眼睛。杨博士在听故事的同时,却留了另一半心思去观察弗雷德里克夫人。或许是她对这故事过于熟悉,她不时的抬起头来欣赏别墅里的装饰画,或是用自己慈爱包裹着的、洞察力十足的精明眼神打量着杨博士。
等到故事结束后,弗雷德里克先生笑道:“不好意思,让你们又听了一个老掉牙的故事。”
杨博士正了正自己的身子,先看了看弗雷德里克夫人,又看了看弗雷德里克先生,说到:“是个好故事,听起来您生活美满,让人羡慕。那么我能为您做些什么呢?”
弗雷德里克先生并没有立刻答话,他顿了好一会,然后清了清嗓子说道:“我想多陪陪我的妻子佐伊。但在最近一次检查中,医生说我的身体状况并不太好。而且我坐在这轮椅上已经一年多了,这些日子以来她总是太辛苦,我经常为自己的这种状况而自责,但又无能为力。我不能就这么撒手离她而去,那对她来说太自私也太残忍了。毕竟我们现在只有彼此了,所以我想多活一段时间,多陪陪她。”
“你还想再活多久?”杨博士抿着嘴唇露出一个微笑问他。
“您说什么?”弗雷德里克先生有些紧张的问道。
“我说,”杨博士喝了一口黛西准备的红茶后,接着说:“如果我能做到的话,你想再活多长时间?五年、十年还是五十年、一百年?”
“我…我想一直陪着佐伊。能多久就多久。”弗雷德里克先生喃喃道,但随后他又开朗的大声笑了起来,认清现实一般,又似乎是为自己加油鼓气一样,他冲大家做了个鬼脸,大声说道:“但您看我这个样子,或许说想在活十年也是痴心妄想,对吧?”
他话虽这样说,但却一直在用渴望而期待的眼神看着杨博士。
杨博士没有再看他,而是仰坐在沙发上注视着天花板上的冷光灯,自顾自的说道:“假设你现有的身体符合条件,那么我可以从你的体内取健康的细胞来克隆一个身体出来。等克隆体准备好后,再将你的记忆和意识转移到克隆体内……”
“这么说你真的可以做到?”弗雷德里克先生直起了腰,瞪大了双眼,着急的打断了博士的话。
但博士并没有理会他,继续不紧不慢的接着说着:“克隆体是储存在营养皿中长大,按照成长规律从小长大,从婴儿变成儿童,再成长为青年、中年、老年。但为了让成年人的记忆和意识能够完整的转移,一般不会转移到儿童身上,而会选用成年人的大脑,因为大脑容量差异不会太大,不会因此出现数据……呃,就是意识和记忆丢失的问题。准确来说,克隆体的年龄越年轻,所花费的时间和金钱也就越少,所以除了极少数人需要老年人躯体来维持自己统治或权威以外,即便不出于对金钱方面的考量,也很少有人会需要一副六十岁的躯壳的。”
然后他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对着弗雷德里克先生严肃的回答他刚从的问题:“是的,我应该可以做到。我能让你再活十年,二十年,五十年,一百年,只要你愿意,只要你还觉得有意义。但在哪之前,我还是需要你自己先好好想清楚,你想活多长时间呢?”
弗雷德里克先生愣住了,看得出他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您还没想好,当然,这很正常,而且现在也还没到做这个决定的时间。”杨博士露出一个讽刺的笑容说道:“那么,在做这一切之前,先请您跟亲爱的黛西去做个全面的检查去吧。哦,弗雷德里克夫人,我的护士会带您的丈夫前往,而您坐着就好,由我在这儿陪着您。”
就这样,黛西推着仍未从这番对话中完全消化的弗雷德里克先生到后面的诊室去做检查去了。
客厅只剩下杨博士和弗雷德里克夫人两人时,杨博士看着弗雷德里克夫人,弗雷德里克夫人也看着他,仿佛两人都在用目光刺探着对方的想法似的。
弗雷德里克夫人率先打破了这沉默,她站了起来,走到了刚才看到的一副画前。黛西和肯尼迪也看过那副画,黛西虽不认识画上的字,但也平自己的感觉对那画做出了评价。
“感觉很孤独。”黛西当时评价说。
那是一副后印象主义的画作,画的是一个矮小的身影孤独的走进即将被落日笼罩的森林,风雪晴阴四种天气、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同时存在于这片森林的没出角落。
“给我一杯酒,好吗?陪我喝一杯?”夫人盯着画说道。
“愿意为您效劳。威士忌加冰?”
“好的,谢谢。”
杨博士将调好的酒递给了夫人,并和她一起站在那里看起了那副画。
“你是怎么看我的丈夫的?”夫人喝了一口酒,继续盯着画问道。
“您的丈夫是个好人。”杨博士泛泛的说。
“噢,拜托。杨博士,请不要给我这种滑头的答案,我想你应该明白的我意思。你见识的这种事多了。”
“您应该比我更清楚他是怎么样的人,毕竟是您嫁给了他。”杨博士露出狡黠的微笑。
弗雷德里克夫人并没有接话,她思考了一会后,说道:“他的确是一个好人,完完全全的好人,而且他也很爱我,我也像他爱我一样爱着他。但勇气从来不是他的长项。”
“关于我们孩子的事,他并没有说出全部实情。”她接着说道:“我们的孩子夭折时才5岁,那年他35岁,我33岁。我们都为此感到悲痛欲绝,而他的痛苦比我更甚。当时他沉浸在伤悲之中不能自拔差不多有半年多的时间,茶不思饭不想,甚至和我都很少说话,我想他的精神差一点就崩溃了。这件事对他的打击太深了,所以他从那时变得开始畏惧死亡,以至于他不能也不愿接受我们终有一天都会死去的事实。我爱他胜过一切,我希望我们的生活里再也没有那种苦难。我不愿意再次尝试要孩子,因为我不相信他能再一次承受那种痛苦。我认为我们俩人生活在一起才最重要,所以当时我选择了欺骗。那时我的身体并没有问题,可以再次生育,但我告诉他我的身体不适合再生孩子了。我看的出来,当他听到这个消息时的确也松了一口气。”
“看样现在他完全恢复过来了,他现在已变得很开朗。”
“那只是将痛苦和恐惧偷偷的埋葬起来,假装那件事没有发生过罢了。但痛苦的种子终会发芽、长大、开花最终结出一个已不能承受的果实。对于终将到来的死亡,我们其实退无可退。”
“来我们这里的人都想欺骗死神,但却走的离死神越来越近。您先生这种以开朗掩饰悲伤的行为,很多人都会这么做。他们会以此去欺骗别人,甚至最终成功的欺骗了自己。他是个可怜人,我很遗憾。”
“我很了解他,也很爱他。我不愿让他失望,更不愿让他再自欺欺人下去。”弗雷德里克夫人顿了一下,转过脸来对着杨博士凝重的说:“关于这次手术,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遵命,夫人。愿意为您效劳。”
“嘿,你们在聊什么?”远处传来弗雷德里克先生响亮的声音。
“我们在聊需要签署的合同条款,”杨博士转过头回道:“或许您也想参与?”
“不用啦。我说过,我的妻子是我这辈子最好的选择,我的事全权交给她我都放心。”弗雷德里克先生听起来心情大好,信心十足。
“明智的决定,先生。”杨博士礼貌的回答道。
“杨博士,我还有个私人的问题想问问你。”弗雷德里克先生推着轮椅过来。
“请说。”
“我的妻子身上有一种特殊的香味,从我见到她的那天我就闻见了,一直到现在。”他夸张的吸吸鼻子,接着笑着说道:“但除了我之外,别人却都闻不见。这是为什么?”
杨博士疑惑的看了看弗雷德里克先生又看了看弗雷德里克夫人,她正如同一个少女般羞涩的捂着嘴笑着。
“是香水的味道么?”
“不,当然不是那种俗气的味道。”
“哦,那我知道了。”杨博士恍然大悟。
“是什么?”弗雷德里克先生惊奇的看着他。
“那一定就是爱情的味道了。”杨博士正色道。
别墅里几人的大笑声飞出窗外,吵醒了院子里正在打瞌睡的肯尼迪。它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踱步走到围墙边,一下跳了上去,它坐在围墙上俯视着花园里五颜六色、争奇斗艳的各式各样鲜花,觉得自己是这小世界里的王。

第二章 西奥多
西奥多被母亲竭力的咳嗽声惊醒,他刚刚做了个美梦。
他揉了揉依旧酸痛的眼睛,用左边那条不是特别疼的胳膊勉强支撑着自己坐了起来。他看了看从阁楼破烂窗户的缝隙里露出黑漆漆的天空,知道他并没有睡下太久。现在他还是困得要死,累的要死,身上疼的要死。
母亲那尽力控制的咳嗽声还是从她的指缝间传了过来。母亲把她自己的床安在这间阁楼的门口,而为了减少自己咳嗽对西奥多休息时的影响,母亲把他的床布置在离门口最远的位置,紧靠窗的那边。
西奥多从床下摸索着找到了自己的鞋子,赶走了刚在盘踞在里面的小动物,他穿上鞋子蹑手蹑脚的去倒了一杯水。
“妈妈,喝点水吧。”西奥多坐在她的床头,轻轻的扶她坐起。他一只手将水递给妈妈,另一只手撩开母亲干枯花白的头发摸着她的额头。她又开始发烧了。
床上的这个可怜女人今年还不到40岁,但多年艰辛操劳的生活仿佛在用刻刀和大棒在她脸上肆意的下着毒手。她形容枯槁,眼角、嘴角的皱纹密布,眼睛因为咳嗽引起的憋气而充血发红,因为患了皮肤病的原因眉毛也掉了一大半。而长期折磨着她的还是肺部疾病引起的咳嗽,那是她从矿厂工作留下的后遗症。
父亲在一次矿难死后,为了可以多赚点钱供西奥多读书,母亲也下了矿井。结果母亲只在那里工作了两年,就患上了咳嗽的病,医生检查后说是肺部的问题,但矿厂对她的情况不闻不问,如同当初西奥多父亲因矿难死亡时一样,所以他们始终没钱去治,西奥多也早已辍学。
母亲好不容易控制住了咳嗽后,抱歉的看着西奥多说:“我又把你吵醒了,亲爱的。”
母亲喝过水后,西奥多又扶她躺下,给她掖好被子,就又走回到自己的床上。
西奥多这次没脱鞋就上了床,他面冲着墙蜷曲着身体,一团本不该困扰十六岁孩子的阴郁迷雾将他完全笼罩。他不知道该怎么赚钱,不知道哪里能捡到剩饭剩菜,不知道能否再次在药店赊到妈妈需要的药,不知道明天街上的路人能否好声好气的待他。
他对明天没有期待和希望,他会尽力活下去,但如果不能,他不会感到遗憾,那或许对他也是一种解脱。
现在,唯一一件让他安心和确定的事,就是他知道睡魔迟早会将他带入梦乡,而无论做一个再糟糕的梦对他来说都会是一个美梦。
西奥多来到了街上时,已是下午两点多了。上午他一般不会到街上来,因为这个街区的正常生活是从下午开始的。
这里早晨的大街上大多是宿醉未归的人,他们总是摇摇晃晃走在路上或是干脆倒在地上呼呼大睡,那一小部分有正经工作的人总是行色匆匆,对所有人都怀着戒备的神情,任哪种人也不会搭理街上的一个小乞丐。
西奥多来到药店找到老板,央求着再赊点药给他,药店老板老板是个好人,也曾三番五次的赊药给他,但这次老板没有同意。西奥多无奈的走出药店,心里也并不责怪老板,他只是责怪着自己。
西奥多在这里生活了很长时间了,足够他认识这里的大多数人。他知道不要靠近哪几条幽暗的死胡同,也不要接触那些面色发青、皮肤溃烂的“火柴棒”们,对那些脸上纹着红色兽头的拜兽帮成员要敬而远之,而其中最需要牢记的一条,就是要远离那些身穿干净制服、手持武器的警察老爷们。他们像幽灵一样会时不时出现,每次都会带走几个这里的居民,其中即有罪犯,也有正经人,大多数都是一去不回。
他就这样一直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溜达着,仔细的翻找着每一个垃圾桶,去这个酒馆、那个餐馆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残羹剩饭。
西奥多并不那么着急回到家去,他的母亲由于咳嗽彻夜未眠,天亮后才渐渐入睡,他出家门时也轻手轻脚的。尽管他肚子饿的咕咕直叫,他也没有咬一口口袋里的那半块黑面包,那是他从一只野猫的嘴里抢下来的。他一直将面包藏在口袋里,用一只手紧紧地捂着它,打算回家后和妈妈一同分享。
太阳慢慢下山了,街上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街道上也变得愈加黑暗,西奥多决定回家了。他注意到迎面走来的一个身穿牛仔夹克的男人,那个男人表情阴郁的低头走着,西奥多能看的出他不是这里的人而是一个生面孔,擦肩而过时男人没有这里的人常有的那种腐败气味,他身上有一股好闻的烟草味。
西奥多克服了心里的恐惧,打算碰一碰运气,希望男人能给他施舍点钱,于是他转过身去,追上了那个男人,伸出自己那只空着的手拉了一下男人的衣角,央求道:“先生,可怜可怜……”
西奥多话还没说完,就感到自己的身体飞了起来,后背重重的撞到了墙上,过了几秒他才清醒了过来,发现自己的脖子被那人的一只手握着。那个男人的动作就像在战斗中的士兵一样的敏捷而且致命,他的眼里充满了疯狂和恐惧。但当他回过神来,看到自己的对手竟如此弱不禁风时,便松开了手露出鄙夷的笑容,他将刚才握着男孩脖子的手在裤子上使劲蹭了蹭。
“一只臭老鼠。正好当为正餐前的开胃酒。”这个魁梧的男人嘀咕道。他看到西奥多紧紧捂着的口袋,便一把扯开他的手,从里面掏出了那块面包,他皱着眉头闻了闻。
“还给我。”西奥多刚伸出手,就被他一巴掌打倒在地,眼冒金星。
“果然只有老鼠才会吃这种东西。呸!”这男人将面包丢在地上,使劲踩了一脚,男人看着地上一直挣扎着想要站起来的西奥多,跃跃欲试的等着再给他一下,但西奥多半天没能成功站起来。或许男人觉得自己的对手太弱,他倍感无聊的抖了抖肩,冲他啐了口痰,扬长而去。
上楼前,西奥多洗干净了自己的脸,他漱了漱口,吐出一口带血的水,又摸了摸自己那两三颗有些松动的牙齿,认为它们还能用,接着他拿着那块黑面包逼着自己做出一个笑脸,然后摸进了家门。
西奥多推开门,看到母亲仍然静静的在床上躺着。屋里没有开灯,于是他蹑手蹑脚的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把面包刀打算先将面包切开。
忽然他意识到了什么,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好像见到鬼一样受惊似的坐直了身体,他看向躺在床上的母亲,然后忽的一声跪倒在母亲床前,看着她静寂无声的面孔,一时间仿佛有一只大手死死的攥住了他的心脏,让他窒息。
“妈妈死了!?”西奥多心里想。
一阵咳嗽声传来,母亲听到了西奥多的发出的响声,醒了过来。她慢慢睁开眼睛,像是动用了全身力气,勉强撑起了一个笑容,但笑容转瞬即逝变成了惊愕:“西奥多,咳咳……你的脸……怎么了?”
西奥多不顾满脸的泪水,将头埋进了母亲怀里,放声大哭了起来。她的母亲也闭上眼睛抚摸着孩子的一乱糟糟的头发,满脸的泪水沿着曲折的皱纹落在床上,流到地上。
半晌,西奥多终于停止了抽泣,他的心里现在已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和安宁,仿佛刚才他已将所有的怨恨和委屈都发泄了出去。曾经长存于他心里那狂躁的暴风雨和密布的阴雨已逐渐散去,天色也慢慢放晴,远处那座若隐若现的希望之岛—那座他一直以来都知道在那里的却始终看不清的—也慢慢浮现了出来。
现在的他已知道如何到达那里。
“妈妈,我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的。无论如何我都会的。”西奥多用他自己所不熟悉的,那种笃定、坚决的语气一字一句的说。
他站起身子,打开了屋里的灯,在桌子上小心的将面包上的鞋印和灰尘切掉,毫不犹豫的一口气吃了下去,然后他将剩下的部分送到母亲那里。母亲摆摆手说:“你吃吧,咳咳,我不饿。”
西奥多没有像之前一样坚持让母亲吃下去,而是拿着面包回到了他的床那边,他在灯光的阴影里一边透过窗户的缝隙看着外面的街道,一边往嘴里塞着面包。
现在的他需要食物。
西奥多的母亲躺在那里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她关心的喊了起来:“西奥多……孩子,小心那把刀。它太锋利了,咳咳,上次你用它就伤了手。”
从窗边的黑暗中传来了她的乖孩子西奥多那令她安心,低沉而又冷静的回话:“好的,妈妈。以后不会了。”
“你真是个…咳咳…懂事的好孩子…”

第三章 弗雷德里克先生的手术
手术当天,就连黛西也看的出弗雷德里克先生有些紧张,他虽然还是同前几次来时一样的谈笑风生,但却不时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尤其是在弗雷德里克夫人不在场的时候,他还会深陷在自己的思绪中,忘记了刚才和别人谈论的话题。
“等下我们会将你现有的记忆和意识转移到你三十岁的身体内,在那之后,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甚至还可以让现在的你同三十岁的你坐下来聊一聊,这种经历可不是每个人都能体验的。你想试试么?”杨博士说。
“什么?”弗雷德里克先生又一次回过神来,有些茫然的看着博士。
待博士又重复了一边后,弗雷德里克先生低着头出神的看着轮椅下地毯上的花纹,半天才回了一句:“不用了。”
“那好,我们一会就要做手术了,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博士,”弗雷德里克先生眼神复杂的望着杨博士问道:“我会怎么样?哦,我是说手术如果成功的话,现在的我会怎么样?会被销毁么?还是被冷冻起来放在什么地方?”
“你会失去意识,一直躺在培养皿里,营养液会包围着你,延缓你的生长速度。”
“就像死了一样。”弗雷德里克先生的脸有些发灰。
“不,就像是婴儿在母亲子宫里一样。”
“那我还有再醒过来的可能么?”
“如果克隆体没有基因上的健康问题的话,我们一般不会……”
“你们谈的怎么样?”从洗手间回来的弗雷德里克夫人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弗雷德里克先生的脸上马上咧开一个大大的笑容:“非常……非常棒,亲爱的。这下我可以陪你爬山、游泳、周游世界了。过来,亲爱的,再给我个拥抱。”
弗雷德里克夫人依言过来,弗雷德里克先生紧紧的抱住了她,将鼻子埋在她的脖子上深深的吸了一口,像是要把妻子的味道永远的留在记忆里。
黛西推着弗雷德里克先生前往手术室时,她很高兴弗雷德里克先生恢复了往日的开朗和幽默,刚才他吻了吻自己的老婆,在她耳边开了个让她脸红的玩笑,然后哈哈大笑。
弗雷德里克夫人目送着丈夫被推入手术室后,踱步走到了那幅画前,擦了擦湿润的眼睛。
杨博士冲着她的背影说道:“我们会需要挺长时间,你可以先回去,我可以在他醒来前打电话叫你。”
“不用了,我就在这里等。”
“那请自便吧。”杨博士说完也走进了手术室。
夜已深,躺在床上的男人逐渐醒了过来。
房间内很静,光线很暗,只开了一个昏黄的小夜灯,他慢慢的睁开了眼睛,向右边转过头去,看到了床头旁放置的几台仪器,上面的数字和图像不时闪动着。
他不记得这里,于是一时间感到有些恐慌,他压抑着内心的慌乱,又转头向左边看去。左边靠墙那里的沙发上,有个人正和衣而睡,虽然并看不真切,但他却已然安下心来。他知道那是他的妻子。
此刻,他也想到了自己躺在这里的原因,他刚刚将自己60多岁的记忆和意识传输到三十岁的身体中。但现在的自己到底是其中的哪一个?
他缓缓的将一只手举起眼前,他发现自己的皮肤已然不像一个老人那样瘦骨嶙峋、青筋盘结,曾经如同锈渍一样的老年斑也不见了,皮肤变得光滑,一条条血管深埋在皮肤下面正有力的工作着。
他又同时举起两只手翻来覆去的看着,然后用双手开始抚摸自己的脸颊、眼窝、额头和头发。他感到自己的脸温暖且湿润,细密的胡茬轻扎自己的手掌,额头那深深地皱纹也已消失不见,他的头发柔软而顺滑。他的心又一紧,想起了他曾经毫无知觉的双腿,于是便尝试着感觉它们。可能是刚刚苏醒的副作用也可能是已好久未曾使用,一开始,他只觉得下肢无力不能动弹,但随着他用双手摩挲着大腿加速血液循环,加上体力也不断回复,他逐渐找到感觉,他已开始慢慢的弯曲身体,先蜷起一条腿,慢慢用自己的手摸自己的脚趾,他一根接一根的摸过去,逐个测试着它们,然后是另一条腿,另一只脚的脚趾。最后,他安心的放下两只腿,心怀感激的躺在那里休息。
他看着阴影中睡着的妻子,只觉得心中充盈着慢慢的幸福,此刻的他并不想将妻子叫醒,并不只是他想让妻子多睡一会,而是他内心有那么一部分想将这奇迹的一刻独自享用。
他掀开被子,小心翼翼的将身上的线管拔掉,轻轻坐了起来,然后他光着脚踩在了地上,光滑的瓷砖带给他无比凉爽的感受。他的骨头也没有像之前那样的咯哒咯哒作响,他再也感受不到胃部和肝脏曾经体会到的时不时的刺痛。
他扶着床慢慢站起,等待逐渐适应平衡后,他缓缓走向卫生间,打开了那里的灯。卫生间的镜子里,有一张他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看到一张年轻男人的面孔惊讶的注视着他,恍惚间他似乎觉得镜中的男人惊讶于他看到了一张苍老的脸。一时间他搞不清楚镜中的那个男人究竟是不是他自己。
他想到了对于这种不确定的解决方式,他一颗颗解开了自己的扣子,将所有的衣服都脱掉,他一丝不挂的趴在洗漱台上,与镜子里的男人面面相觑。最终,他从镜子里男人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眼中的镜子里的男人。
于是,他放声大哭起来,哭的如同婴儿第一次降临到这世界上似的。
在他背后,弗雷德里克夫人趴在门边,无限同情的看着他的爱人。
第二天一早,弗雷德里克夫人挽着弗雷德里克先生离开时,黛西觉得弗雷德里克先生一夜之间仿佛变了一个人。他的确变年轻了,这是毋庸置疑的,但这不是黛西的意思,黛西不是指自己看到的人变了,而是她感觉到那个人变了,从外到内的变了。
当弗雷德里克夫人挽着他离开时,却仍然如同搀扶着那个腿脚残疾的弗雷德里克先生一样。弗雷德里克先生,哦,现在我们叫他杰森了。杰森虽然外表比弗雷德里克先生年轻几十岁了,但精神上却似乎比之前还老了几十岁一样,他不再是那个风趣、幽默、乐观的老人而是变得沉默寡言。
“或许他的幽默感也恢复到三十岁时候了。”黛西想。
待他们出门以后,黛西将自己的顾虑也告诉给了杨博士。
“我希望这只是暂时的。”她最后说。
杨博士并没有看她,而是拿着一杯加冰威士忌站在那幅画前,喃喃的说道:“哦,亲爱的黛西,相信我,这只是暂时的。”

第四章 上尉与将军
深夜,酒馆旁的幽暗巷道旁停着几辆警车。
“这是怎么一回事?”警察局长不高兴的问着那几个早先来的警官。
局长周身的边缘在夜间发着蓝色的微光,众人习以为常,因为这只是局长的虚拟形象而已,他现在或许在家里,或许在办公室,或许在厕所。每个警车上都安装了全景摄像头和虚拟投影设备,以方便局长不需要亲临犯罪现场。
“局长,这里刚发生了一件谋算案。”一个年轻警察立即回道。
“哼哼,一个死人趴在地上,背后还有血迹。原来这是一件谋杀案。”局长黑着脸说道,:“我又不是瞎子,只要有眼睛的人都知道。谁杀的他?为什么杀他?还有他是谁,而且为什么他光着屁股?”
一个中年警察瞪了那个爱表现的年轻警察一眼,汇报道:“死者之前在旁边的酒馆里喝酒作乐,出来这里撒尿的时候,被别人从背后捅了一刀,一刀毙命。他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没了,不确定是有预谋杀人还是谋财害命。没有搜到能查出死者身份的文件,只有一个笔记本上面写着的一个电话号码。我们已经打电话联系了,对方了解情况后就挂掉了电话,再打就联系不上了。附近没有人看到杀手,而且周围也没有监控。”
“知道了。”警察局长心烦意乱的回答道:“赶快去查吧。”
说完他的虚拟形象刚要转身离去,又皱着眉头扭过头来说道:“还有,把他的脸从自己的尿里拖出来吧。他已经够不体面的了。”
“好的。局长。”中年警察应道。他目送局长的虚拟形象消失在空气中,待证据收集齐全后又安排下属将尸体送去验尸房,然后他吹着口哨驾车而去。
对他来说这虽是一件棘手的案子,但并不算重要。
说它棘手,是因为发生命案的这里是破败的旧城区,并没有和上城区亦或是工业区那边一样安装摄像头,在没有目击人且人人自危的情况下抓到杀人凶手难如登天。
说它并不重要的原因也正是如此。旧城区的居民大多由罪犯、毒虫和最底层的穷人组成,正经人没人愿意到这里来。据酒馆老板说,死者在酒馆里言行粗鲁无比,还主动去挑衅别人,最后还是老板拿出了猎枪才让平息了两边的怒火。看死者那普通的衣着——一件廉价的牛仔夹克,应该也是旧城区的一份子,而这类人通常并没有太多人在乎他们的死活。所以他估计警察局长在度过几个美妙的夜晚后,就会把这件不愉快的“小事”抛之脑后,就像之前一样。
但这次他大错特错了。
一个站在窗边的中年男人刚刚挂了电话,从他二十八楼的公寓的全景落地窗望着外上城区那繁华的夜色。
一辆辆悬浮列车沿着空中隧道如一道道激光般运输着乘客和货物,深夜22点取消后的空域管制,让飞行出租的数量比白天多了一倍,看起来像一只只忙碌的工蜂。
男人家中的智能管家收到一条信息,一个热情的机器合成的女声说:“您好,柯尔特先生。您预订的出租车将于十五分钟后到达,请您提前到位于二十八楼的乘坐区等候。”
这个名叫柯尔特的男人挂了电话后,从宽大的衣柜里找出一身与这豪华公寓看起来极不相称的工作服穿在身上,又从隐藏的柜子中取出了一只小型镭射枪藏在工作服内的枪套里。他走到卫生间的镜子前,镜子里出现了一个身材健壮的维修工形象,他的表情漠然,脸上的五官毫无特点,他练习几次从枪套里掏枪的动作,如猎豹般迅速而敏捷。
出门前,他再一次思考了一下自己的路线和计划,确定无误后便拎着一个行李包锁上门离开,来到乘坐区等待自己预定的出租车。
出租车带柯尔特来到了上城区的一片边缘地带,他的第一站是这里不远处的上城区和工业区的交界处。下车后他轻车熟路的绕过上城区密布的监控,钻进一个幽暗小道并从那里进入了工业区的管辖地带。他继续沿着小道警惕的走了大约20分钟后,来到了一间不起眼的民居外。
他敲了敲门,过了一会门上的小窗打开了,那个人看了看他亮出的磁卡,给他开了门就走开了。
柯尔特关上门,在昏暗的灯光下径直穿过一条狭长的走廊,两侧是一个个狭小而密不透风的小隔间,这里四处散发着一股长期不通风产生的腐败气味,让人很容易就联想到了下水道。他把那张磁卡递给老板,老板看了看点点头,嘟囔了一句:“去19号。”,然后将磁卡插入一台机器里。
柯尔特按顺序找到了标着19号那个小隔间,这里和其他房间一样大,只有大概三平米大,房间中间只放了一个连接了很多电线的椅子,椅子上面放了一个头盔。
柯尔特坐在椅子上,将那顶意识传感头盔戴在了头上,头盔里残留着一股淡淡的香气,像是之前有个女人使用过一样。椅子冰冷且坚硬,坐在上面很不舒服,但他仍一动不动。
眼前一阵白光闪过,他瞬间来到了夏威夷海边的一处沙滩上,他感受着这海风和沙子的紧实度,又蹲下摸了摸海水,作出了判断——这里的真实度设置只有上城区那里设备的不到一半。
“他们的优势不是真实度。”一个不远处的声音说道。
刚才还空无一物的沙滩上,出现了一男一女,他们穿着泳衣舒服的躺在太阳伞下,每个人手里都拿着一杯放了冰块的鸡尾酒,旁边的桌子上还放着几种水果。
“是的,将军。”柯尔特立正道,并对着那个男人行了一个军礼。他自己也知道,这里的“主打服务”给荷尔蒙和多巴胺带来异乎寻常的快感。
躺在那里的男人五十多岁但身材依然健壮,梳着标准的军人发型,他是赫伯特将军,或者说这是根据赫伯特将军的形象建立的意识体在虚拟场景中的体现。
“这么说,我没能够从战场上活着回来?”赫伯特将军一边吃着旁边那位身穿比基尼美女递到嘴边的水果一边不在乎的问道。
“不是的,将军。”他习惯性的称他为将军。
“那就是我活着回来了,你奉我的命令过来销毁我这个副本?”
“也不是,将军。”
赫伯特将军终于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他坐起身来看着柯尔特。
“那么,告诉我吧,上尉。你到底为什么前来?”
“将军,您打赢了战争,又一次成为了国家的英雄。但是回国后,…”
“说下去。别吞吞吐吐的。”
“我只是不适应还有其他人在场。”
赫伯特将军焦躁的挥一挥手,旁边那个比基尼女人瞬间消失不见了。
“回国后,您和之前一样,给我放了假,说要自己出去找点乐子…”
“哼!这倒像是我会做的事。然后呢?”
“刚刚我接到电话,是警察打过来的,他们在旧城区的一个酒馆旁发现了您的尸体。”
……
一阵沉寂后。
“哈哈哈哈。”赫伯特将军放声大笑了起来。“咳咳…最终,我没死在战场上,而是死在了垃圾堆里。是谁杀了我?算了,这已经不重要了,反正我也已经死了。我需要想一想接下来该怎么办。”
将军低头沉思起来,而柯尔特上尉仍然只是毫无表情的站在那里,等待着命令。
……
柯尔特上尉摘下头盔再次闻到了下水道的气味,他适应了一下眼前的黑暗然后站起身拎着他的包,快步走出那件小屋。
今晚他还有事要做。
砰砰砰!
局长被卧室大力的敲门声惊醒,他打开台灯看了看时间,现在还不到凌晨四点。局长的动作惊醒了自己的老婆,她不耐烦背过身去说:“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怎么了?”局长恨恨的说。“安妮疯了!”
然后他对着门外大喊:“该死的,安妮,怎么了?”
“先生,十分抱歉!”门外传来他们家保姆慌乱的声音:“有个先生执意要见您。”
“让他下地狱去吧,我谁也不见。”局长大吼道。“告诉他滚蛋,不然我就把他抓起来。”
“先生,他说不见你就不走,而且他穿着军装。”
军装!局长心中一惊,连忙坐起身来,慌忙的找着自己的衣服。
“该死,那让他等一会,告诉他我这就下去。带他去会客室,给他准备茶水。”
局长一边忙着穿衣服,大脑一边在不停的思索着军队找他究竟会是什么事。
五分钟后,局长洗了把脸才来到会客室,他看到一个身着上尉军装的男人身板笔直的背对着他坐着,桌上的茶水一口没动。
听到他来了,上尉站起身来,说:“很抱歉,这么晚来打扰您。”但局长却从他的脸上和声音里辨别不出一丝愧疚之意。
“您来找我有什么事?您是哪位?”局长疑惑的问道。
“我是柯尔特上尉,赫伯特将军的副官。”对方简单的说。
局长听了这句话,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赫伯特将军的威名全国无人不晓,局长一直觉得用温和党派的那句评价来形容其为人最为合适不过——战功显赫而且臭名昭著。当然人们强调的重点往往是后者。
赫伯特将军带领军队征服过许多国家,近期还平息了两个小国之间的战争,但这次他又“清洗”了这些国家的不少村庄,将所到之处的活物全部射杀,再一次坐实了自己“屠夫”的名号。而从国家威慑力层面来看,这起到了相当好的警示作用,这种行为让不少小国对自己国家言听计从、十分忌惮。
局长思来想去感觉自己与赫伯特将军确实并无交集,便问道:“将军或者您个人有什么需要我做的么?”
“是的。今天凌晨旧城区酒馆那里死了个人,他是我们的人。”上尉简单的说道。
局长心里大呼倒霉,说话也不自觉的有些结巴。“我…我很抱歉。我们会…会尽快…尽快找到凶手。你知道的,他并没有穿军装,所以我们并不知道他属于军方。”
局长说罢看着眼前的人,对于局长的话他没有丝毫的回应。他脸上并没有任何表情表明他对于此回答是否满意,甚至于局长都不确定他是否听见。
上尉用那双黑洞般的眼球犀利而专注的盯着局长,一步一步的折磨着对方的心神,他正在按计划施加着压力,从而让其就范。
“首先,我需要带走尸体以及现场的一切记录和证据,另外,你们也要将手里的所有记录销毁。我们有理由相信这次的袭击是有预谋的,我们会将此案交由军队进行调查。”上尉用命令的语气说道。
“好的,我应该能做到。”局长擦了擦头上的汗,松了一口气。
“另外,我需要你从旧城区里找出一个身体健康、无犯罪记录、无吸食毒品记录的男人交给我。”
“什么?”局长露出不解的神情。
“局长先生,我们的一个人死在了你管辖的区域,我可以将此事通报给将军,安排你亲自会见他,并当面给他解释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我不想给咱俩惹麻烦,也不想将军对这件小事烦心。你同意吗?”
“不要……请不要给将军说。是的,我同意。我会按你说的做。”局长不住地点着头。
“对,按我说的做。”上尉简短的说道,然后站起身来,“现在,请原谅我的打扰,回去好好休息吧。”
局长送他出门口后,颓废的坐在了门旁边的椅子上。他的后背早已被汗湿透了,他好不容易才让双腿不再抖动。虽然刚才他仔细观察过那个上尉,但却丝毫记不清他的长相,心里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似乎自己差点被一个黑洞吸进去。
“他们自己的方式。”想到这个词,他不禁毛骨悚然,进而不禁庆幸于自己能够脱身事外。
局长知道自己不可能再次入睡了,于是就坐在这里等待天亮,希望阳光出来后他的勇气应该也就回来了。

第五章 黛西的一天
早晨刚五点,黛西就被闹铃吵醒。
她关上闹铃,躺在床上揉了揉自己的腰。这个床垫对她来说太硬了,一年之前她还没这么觉得,但这段时间她每天从这上面醒来总是觉得腰越来越难受。应该考虑换个床垫了,她心说。
她穿好衣服,拉开窗帘,再打开窗户,呼吸着第一口新鲜空气。此时太阳还没升起,大多数家中仍然漆黑一片,住在工业区的人都十分珍惜睡眠时间。
今天是周末,黛西给杨博士请了假,她儿子一家今天都将到她家来。
黛西洗漱过后,出了卧室。女儿的孩子昨天深夜大哭大闹,看样子他们一家今天也不会起的太早。她女儿一家人已在她家里住了半年多了,情况仍没有一点好转,女婿始终没有找到一份稳定工作,总是干不了几天就待在家里,女儿还是因此和他不停地争吵。
她轻手轻脚的下了楼,但毫无作用,脚下日益老化的木质楼梯依然传来咯吱咯吱的抗议声。她来到了客厅,将昨晚大门口全家人摆放的乱糟糟鞋子一双一双挨个收拾好。
然后她来到了起居室,关上了仍在咿呀作响的电视机,上面正播放着丈夫最爱的体育节目。此刻,她的丈夫正倚在沙发上仰着脸张着大嘴呼呼大睡,他身上的毯子掉落在地上,盖在满地的花生壳和啤酒罐上。她丈夫从失业后就一直呆在家里什么也不干,整天只是看电视,只有啤酒喝光的时候才出家门一趟。而最近几个周情况愈发糟糕,他开始每天晚上都边吃零食边喝啤酒边看体育节目直到在沙发上睡着。小女婿有时也会和他一起,当他们凑在一起就会大声埋怨着社会的种种不公,然后一起边吃零食边喝啤酒边看电视。
黛西捡起毯子重新给丈夫披上,然后她蹲在地上,将散落一地的花生壳和啤酒罐挨个捡起扔进垃圾桶,她又把沙发前茶几上的那几瓶未打开的啤酒和零食重新放进厨房的冰箱里。
冰箱里的牛奶、鸡蛋、麦片、奶酪都不多,她将冰箱里需要常备的东西都记在一个旁边小本上,又加上今天准备招待一大家子人需要的肉和蔬菜等等。
她看到餐厅里的座椅四处乱放着,餐桌上散落着食物残渣,用过的碗和盘子堆放在洗菜盆里。她昨天晚上没有在家吃饭,很晚才回来,家里没有人会替她干这些事。
于是她戴上手套,开始逐个清洗。
当这一切都干完之后,外面的天也逐渐亮起来,楼上的孩子开始不住的哭闹。
黛西将攒了好几天的、家里人所有要洗的衣服,装在一个大包里,从楼梯直接滚下,扔到了地下室去。她家的洗衣机放在地下室。
然后她到了地下室。将衣服分门别类,放进洗衣机,加上洗衣液,等它开始咕隆咕隆转动后,她又回到了厨房,开始准备一家人的早饭来。
……
丈夫早饭后,爬上了楼上的卧室继续睡了起来。
女儿和女婿饭还没有吃饭就开始吵起架来,小婴儿的哭喊声也加入了他们。
黛西吃完早饭,就出门去购买中午需要的食材,女儿还让她再买几包尿不湿和几罐奶粉回来。超市离她家并不近,她决定走着去,等回来时再打车,这样可以省些钱下来。
当她在超市购买食材时,还特意去床品区试了几个床垫。
……
中午黛西一家人团聚,气氛热闹到了顶点。
丈夫上午补了觉后,赶在孩子们来之前还洗了个澡,显得精神了许多。儿子带着妻子和六岁的孙子和四岁的女儿来了,他们一家已很长时间没来了,前些日子她的孙子患病住了一阵子院,现在终于康复过来。
于是男人们在起居室的沙发上聚在一起看起了电视,女人们在客厅凑在一起开始八卦起身边的人和事来,孩子在一旁玩着玩具。黛西坐在客厅里边织着毛衣边听他们聊天。
黛西看到儿子和丈夫耳语了几句后,丈夫转过脸冲着她指了指,于是儿子走了过来。
“妈妈,我想和你单独聊几句。”儿子过来对她说。
于是他们俩来到了厨房。
“妈妈,我想向你借点钱。”儿子说。“前段时间儿子生了病,刚花了一大笔钱。”
黛西看着他,想起了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那时的她觉得一切都是那么好,都是那么有希望。
那时她的丈夫工作稳定,收入也不错,说起话来也总是信心十足;而她自己虽说做护士累了一些,但挣得也还过得去。他俩总是安慰着彼此,畅想着未来。儿子刚出生的那几年,他们更是觉得幸福到了极点,她觉得那是她为数不多的黄金时光。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情况开始急转直下了。她和丈夫开始因为一些小事而争吵不休,生活和工作中的不顺利也越来越多,这些变故逐渐将她的幸福瓦解。
她开始觉得曾经长存于心的,曾经一直支撑着她的那些象征美好的词语——信念、希望、未来,就像在沙滩上搭建房子时的木桩一样,一寸一寸的陷入地下,再也不复存在。而在那之上建造的房子也变得东倒西歪,不像样子。
黛西告诉儿子,她会考虑一下的,于是她看到儿子放下心来高兴的离开了。黛西知道,自己也许不会借给他钱,但肯定不会买床垫了。
……
晚上吃完饭后,儿子一家人离开了,女儿也抱着孩子进屋休息,丈夫和女婿坐在电视机前看着体育频道,边喝啤酒边吃零食边讨论着。
黛西将所有的餐具洗刷干净,将餐厅、厨房、客厅都全部收拾妥当,又将白天晾好的衣服一一熨平整叠好后,再将大门口凌乱的鞋子一一摆好。
然后她穿上了自己的鞋子,对着正看电视的丈夫说道:“我出去一下。”她没管丈夫听没听到,出去后关好房门。
外面的月亮早已高高挂起,她在这已有点凉意的夜晚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卸下了所有责任后一个人独享着这来之不易的宁静和惬意。她脚步轻快的走在路上,对着看到的每个人点头问好。
不一会,她又来到了教堂。
教堂里神父正坐在第一排的椅子上看书,见到她来只是对她微笑一下,便又低下了头。
她走到第二排,先是跪在跪凳上,在胸口画了个十字架,然后双手合十,出神的望着十字架上的圣人。
黛西平静的低下了头开始祈祷,当抬起脸时却已满脸热泪,她在心里大声疾呼:“主啊!请帮助我脱离苦海!”
第二天早晨,杨博士见到黛西时轻快的打了个招呼,问道:“昨天你的生日过得怎么样?”
“很好,”黛西头也不抬,正编织毛衣的手一点也没停,她答道:“好的不能再好了。”

第六章 儿子
两周以后的一个下午。
柯尔特上尉站在自己那位于二十八楼的公寓里,面前一个高高瘦瘦的男孩正在打量着穿衣镜中的自己。
上尉汇报说:“他今年十八岁,身体健康,犯罪记录已被消除,他爸爸已经死了,妈妈还健在……”
“我为什么要关心这些?”男孩摆摆手,仍在专心看着镜中的自己,停了一下说:“说说看,我看起来如何?”
“您看起来很不错,很…年轻而且健康。将军。”
……
说实话,柯尔特上尉第一次当面见到这个人选的时候并不满意,他太年轻了,而且看起来可怜极了,像极了一只小猫崽。但让自己意外的是这个孩子那种不正常的平静,他仿佛对未知的和即将发生的事情都已坦然接受。
局长信誓旦旦的保证说,这是他们所能提供的最快也最合适的人选,他身体健康,也没有其他案底。
“那他犯了什么罪?偷了一块面包么?”上尉哼着鼻子说。
“他最近有钱给他妈妈买一种昂贵的药,但他不肯说自己的钱是哪里来的。他没有工作,所以不是偷就是抢,抓他准没错。”
听到别人说起自己的母亲,男孩的眼神里不再淡然,而是变得忧郁,他抬眼望向上尉说道:“请你帮助我的母亲。”
“闭上你的嘴。”局长怒斥道。
……
柯尔特上尉没想到将军看了照片一眼就马上同意了。
“这只是个过渡品,不用那么在意。”他说道:“现在最重要的是把我从这鬼地方尽快弄出去。”
于是手术很快就进行了。
……
“这幅身体看起来有点营养不良,但还算健康。”将军的话打断了上尉的思绪。
“他真人比照片上长得好看多了,尤其是这双眼睛。”男孩将脸凑近镜子说:“我喜欢这双眼睛,它看起来很忧郁。或许我会多用他一段时间。”
男孩收拾妥当后,转过身对着上尉问道:“车还有多长时间到?”
“十分钟后到。”
“好的。”男孩坐在沙发上,拿起了桌上的红酒喝了一口,笑着对他说:“我的味觉比以前好了,这酒尝起来更好喝了。”
男孩那忧郁的眼神再次看向了柯尔特上尉,他似乎又听到那男孩唯一一句用自己的意识说过的话。
“我们该出发了,将军。”柯尔特上尉打断了自己的想象。
“好的。”男孩又走到镜子前最后照了一下,问道:“我叫什么名字?”
“西奥多。将军。”
“西奥多,西奥多……”那个现在名为西奥多的赫伯特将军无所谓的抖了抖肩,说道:“好吧。带我回家吧。”
出租车停在了上城区一家豪华的大房子外。
下车前,柯尔特上尉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对西奥多说:“将军,一会还是由我来进行所有的对话比较好。”
“好好好,你或许是对的。”
柯尔特上尉带着西奥多来到了这座房子门前,按响了门铃。
开门的是赫伯特将军家的老仆人,她将他俩带到了会客厅,将军的遗孀、儿子和两个女儿正在那里等待着他们。
柯尔特上尉脱下帽子对他们行了个礼,然后说道:“对于将军的不幸,我感到很遗憾,请你们节哀。容我介绍,这个年轻人名叫西奥多,就像我之前在电话里讲的那样,将军去世前曾交代我要带他来这里取一件东西。”
“你可以将他的所有东西都带走,这里没人会怀念他。”将军的儿子恼怒的说道。
“布瑞恩,住嘴。”将军夫人说道,“他毕竟是你的父亲。”
“我宁愿他不是,我宁愿没有父亲。”布瑞恩大喊道,“母亲,你知道他是怎么对我们的,他是怎么对你的。”
“别这样,布瑞恩。他毕竟是你们的父亲。”夫人潸然泪下。
“母亲,别哭。为了他不值得。”布瑞恩跪在母亲面前,不断安慰着他。
柯尔特上尉有些尴尬的站在那里,没有得到夫人的许可,他可不敢贸然进去将军的房间。
西奥多看着眼前这令人作呕的感情戏只觉得倒胃口。
赫伯特将军曾经也把儿子布瑞恩视为自己的骄傲,自己血脉的传承。那时他还不是将军,只是个上尉。在儿子出生后,随着他一天天长大,赫伯特上尉发现儿子的相貌、脾气和小时候的自己越来越像。他还记得在布瑞恩小时候,自己驮着他在花园里飞奔,在睡前给他讲那些战争里英雄的光辉事迹,带着他去部队里面见识那些真家伙时他兴奋的表情。那时他怎么也想不到布瑞恩最后竟会变成这么一个娘娘腔。
“都是自己老婆害的。”他再一次恨恨的想。
那是有一次他接到命令将远征一个小国家,他的心情焦躁,害怕一去不回,于是便喝多了。他毫无理由的将脾气发在了妻子身上,生平他第一次动手打了妻子,而布瑞恩看到时在一旁瑟瑟发抖,害怕的看着这一切。他对儿子的表现很是失望,开始觉得他除了长相之外一点也不像自己的种。
赫伯特将军到现在都还记得,当他自己小时候看到母亲被父亲殴打的时候,他毫不犹豫的从厨房拿了一把刀朝着父亲身上刺了过去,万幸的是他并没有一下子刺到要害。他的父亲当时被吓傻了,看着拿着刀挡在母亲面前像野兽一样红了眼的儿子,吓得落荒而逃,从此再也没敢回过这个家。
自从那第一次远征胜利后,赫伯特上尉的名号渐渐响了起来,之后他打了越来越多的胜仗,通过一次次的战争奠定了自己“屠夫”的名号,同时最终成为了赫伯特将军。但没有人知道,他也时常会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浑身冷汗的回忆梦里的情景,恐惧于其梦境的真实性。梦里的他看到杀掉的每一个男人都变成了自己的父亲,每一个女人都变成了自己妻子的样子,每一个孩子都变成了自己的儿子和女儿。
而每次从战场上回到家后,他都会看到那个懦弱的藏在母亲身后的男孩,那个距离自己期望越来越远的儿子。他曾命令布瑞恩离开这个家去参军,但他却异常坚定的不愿从命,他说自己要留在母亲身边,照顾母亲和两个妹妹。
自此,赫伯特将军与这个家渐行渐远,每当他从战场上回国后,他都不愿意回家来。他宁愿先去旧城区的下流酒馆喝个烂醉,和那群臭流氓痛痛快快的打上一架,再找几个妓女寻欢作乐。只有这样,在他头昏脑涨、神志不清时,他才会回到这个自己厌恶的家中,任由这群懦弱的人来照顾自己。
西奥多停止了赫伯特将军的那份回忆,不耐烦的转身离开,走向自己曾经的书房,柯尔特上尉不得不尴尬的对将军夫人说声抱歉,紧跟了过去。
西奥多轻车熟路的来到书房,在几本书后按了几下,打开了一个嵌在墙壁中的保险柜,他从保险柜中取出了几页纸,将其放在书桌上,又从桌上找到一只签字笔,思索片刻便在上面写了几行字。最后他将签完字的那几页纸递给柯尔特上尉,说道:“给他们读一下这个。”
当他们再次来到将军夫人几人面前时,他们都疑惑的看着满不在乎的西奥多,从头到尾他们也不知道他究竟是谁,来干什么。
柯尔特上尉拿起那几页纸,对他们几人念了起来。这是将军在去战场前留下的遗嘱,当时将军已写完大部分内容,只有几个地方空着,现在也已经全都填满了。
“……我将除房产之外的其他全部财产都交由养子西奥多一人继承……”柯尔特上尉念道。
西奥多满意的看到自己的报复行为给他们带来的反映:两个女儿十分茫然,自己的妻子显得错愕,而布瑞恩眼中射来满是恶毒、仇恨的目光。
“这不公平。”妻子喊道,“他肯定是疯了。”
“夫人,我很抱歉。上面有将军的亲笔签字。”柯尔特上尉说着对她亮了亮那页签名。
布瑞恩仍旧一言不发,只是恶狠狠的盯着西奥多。
柯尔特上尉收好遗嘱,敬了个礼准备离开,但他走了两步发现西奥多并没有跟上,便扭头站在那里等着他。
西奥多满不在乎看着布瑞恩铁青的脸、充满恨意的目光,轻蔑的说道:“如果眼神能够杀人的话,那你也肯定是个好‘屠夫’。”说完便转身走了。
他俩回到车上后,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将军。”柯尔特上尉率先打破了宁静。
“嗯?”西奥多回过神来,望向他。
“下周二将是赫伯特将军的葬礼,您是否参加?”
“参加自己的葬礼,那肯定很有意思。我会作为我自己的养子参加。还有,以后不要再叫我将军,叫我西奥多就好。”
“好的。那个意识副本?我该怎么处理?西奥多,先生。”
西奥多像那个忧郁年轻人一样,将头倚在车窗上,看着窗外快速掠过的景象,轻轻的说:“销毁它。我情愿保留现在的记忆。”

第七章 杰森与佐伊
杰森觉得自己的嗅觉出问题了。他已经去医院检查过几次了,但每次检查结果都显示他的嗅觉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了,可他还是不相信。
他不仅能闻见花园里各种花朵散发的香气,而且能判断出各式各类香水的不同,更是能鉴别出葡萄酒的三类香气,但他仍然坚持自己的鼻子出问题了。
他坚持的理由是,他越来越闻不见妻子身上那曾让他魂牵梦绕的香味了。
是的,曾经的弗雷德里克先生现在是杰森,出于对公司经营的考虑,弗雷德里克夫人对外宣称先生身体欠佳,不再参与公司管理。弗雷德里克夫人也已与他商定,让他不要再和曾经的朋友有接触,避免露出马脚被人发现。
“换体手术还不是推广至全社会的时候,现阶段还是需要保密的。”那位介绍杨博士给他们认识的朋友曾对他们分外叮嘱过这一点。
“毕竟,享有特权只能是少部分人的权利,而且,穷人们也支付不起如此高额的费用,不仅会带来社会问题,甚至还会带来安全问题。所以让他们知道有害无益。”朋友最后总结到。
杰森失去了曾经的朋友圈,妻子最近也因为公司的这次大变动经常忙到很晚,于是他只能经常去找杨博士和黛西聊天。
他时常给杨博士抱怨自己的嗅觉问题,杨博士也只是笑笑不语。
黛西却是个热心肠,为他出谋划策,但也没帮上什么忙,最后只好盲目猜测是因他整天闷在家的这种不健康行为所导致的心理原因。
除了嗅觉之外,杰森还感觉到了身体其他方面的变化。他时不时的会感到身体燥热、口干舌燥,不自觉的盯着那些凹凸有致的漂亮姑娘。他时常对此感到羞耻,因为他觉得自己已有六十多岁;但他的身体却常在清晨强硬的提醒他仍是一个健康精壮的男人,具有正常男人的生理需求。
他曾忍受不住几次哀求妻子,但对方却早厌恶了这年轻人的游戏,拒绝了他的要求。当他对那位朋友抱怨时,朋友只大笑着说他是傻瓜。
“你重获新生了,明白么?你已经不是那个老头子,也不再是那个穷小子了,你就别再犯傻了。”朋友对他说,“我知道你们的那些感人故事,我也尊敬你们二人的爱情,但要我说,如果你年轻时不是那个穷小子,而是像现在一样有钱的话,傻瓜才会结婚。要我说,放下你那些顾虑,跟我出去好好玩一玩。”
那天,杰森半夜才到家,身上满是烟味和酒味。他的妻子早已睡熟了。他洗了个澡,换上睡衣,躺在妻子旁边。那晚,他睁着眼一晚没睡。
妻子起床后,看到他正在做早饭,于是便去洗漱。不知什么时候,她发现杰森站在了卫生间门口呆呆的盯着她。
“怎么了?”她问道。
“我要向你坦白,昨天晚上我去了一家夜总会……”杰森颓然的说道:“但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想做,但我不能……我爱你……但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这太痛苦了……”
妻子只是镇定的看着他没有说话,她在等着他说。
“佐伊,亲爱的。求你了,你也变回年轻吧,回到三十岁,回到还年轻的时候,让我们再次一起生活,一起相爱,甚至我们还可以再要个孩子。”眼前的年轻丈夫露出痛苦的神色。
弗雷德里克夫人眼前忽然浮现出了杨博士诊所的那副画,那个人往森林的深处越走越远,他一边走一边不停的默诵着上面的那些话。
“好的,亲爱的。”她答道。
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弗雷德里克夫人的手术是在一个月后进行的,期间她安排好了公司的一切事务,今后他俩的生活来源将来自公司的一个基金会,这能让他们从此衣食无忧。
手术前,杰森三不五时的去找杨博士咨询细节,搞得他不胜其烦,最后不得不下了逐客令。黛西嘲笑他在自己手术前也没有这么上心过。
手术当天,弗雷德里克夫人告诉丈夫和杨博士,自己要求和苏醒后的年轻自己聊上一会。于是手术后,弗雷德里克夫人独自在房间等待另一个自己苏醒过来。
此时的杰森正在外面焦躁的等待着,他不停地来回踱着步,黛西已经下班回家了,而杨博士则喝着威士忌专注的看着地面发呆。
门开了,一个年轻俏丽的女人出现了,杰森停住脚步愣愣的看着她,那股令他魂牵梦绕的熟悉香味再次向他袭来。
“佐伊,”他叫道,快步走向前去却发现妻子的眼睛里含着泪水,顿时想起自己刚苏醒后情绪崩溃的一幕,他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安慰道:“没事的,亲爱的。过段时间就好了。现在让我们回家吧。”
他俩离开后,弗雷德里克夫人才走了出来。杨博士贴心的倒了杯酒给她,他俩坐在沙发上各自喝着酒想着心事。
“他开心么?”弗雷德里克夫人问。
“哦,是的。开心,非常开心,简直开心极了。”杨博士慢吞吞的说。
“那就好。”
“问题是他又能开心多久呢?”杨博士接着慢吞吞的说。
“你我都知道,这世上没有人能够一直开心的。”
“是的,说的好啊。让我们为这句话干一杯吧。”
杨博士知道他早晚都会再次见到杰森的,但他没料到竟然这么早。
手术后的两个月左右,他就碰到了等在诊所的杰森。他看起来怒气冲冲,当他看到杨博士时,就像西班牙竞技场的公牛看到了斗牛士手中挥舞着的那块红布一样,大踏步的直冲到了他面前。
“你到底捣了什么鬼?”杰森涨红了脸说。
“早上好,杰森。”杨博士没有接他的话,只是轻松的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往屋里走。
“嘿,你站住我要和你谈一谈……”杰森跟在后面。
“好,那我们就坐下来好好的谈一谈。要来一杯么?”
“不!”
“那我先给自己来一杯。”杨博士像是故意气他一样,一眼也不看他,悠闲的倒着酒,又慢吞吞的从冰箱里取出冰块放在酒中。
最后,他终于坐下,翘起了二郎腿,喝了一口酒后,亮出他那标志性的嘲讽笑脸说道:“我们要谈什么呢?”
“当然是谈我的老婆。你是个庸医。”杰森手舞足蹈的说道,完全没有之前年老时风趣优雅的姿态,而是活像个他这个年龄暴躁的年轻人。
“她病了么?”
“当然没有。但她一点也不像从前那样,那时候的佐伊多么的热情开朗,而她现在看起来暮气沉沉。她身上的香味也逐渐消失不见了。”
“不像从前那样,你指的从前是什么时候?两个月前么?”
“不,当然不是。是她30岁的时候。”
“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杨博士做恍然大悟状说:“那我可以给您提一个建议。”
“什么建议?”杰森急切的问道。
“去夜总会、酒吧或者在大街上,随便找一个三十岁的美女就行啦,保证不再‘暮气沉沉’,个个热情开朗、性感迷人……”
“你是个混蛋!”杰森脸色铁青的站了起来。
“弗雷德里克先生或者杰森,叫什么都好。我不管你现在多着急、多么关心你妻子,我都要正式的告知你,你的佐伊,不管她现在是六十岁还是三十岁,她都不会是之前的那个佐伊了。或许你觉得自己回到了三十岁后,你也有权像自己当年三十岁时一样愚蠢冲动自私,这是你的自由,你爱怎么就怎样,但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做到像你一样欺骗自己。欺骗自己忘掉之前几十年的岁月,欺骗自己只是一个三十岁的年轻人,欺骗自己有机会从头再来,重新再活一次。
真相并不是这样的,一直都不是这样的。不论你以多少岁的年龄出现,三十岁、二十岁或者十岁,那都不是你再来一次的机会,那都将会是你六十岁年龄的累加,你只会变得更老,越来越老,一次比一次老。即便你回到十岁,你也只是一个困在十岁孩子身体里的六十岁老头罢了。你之前的日子没有白过,他们都是有意义的。你明白么?什么狗屁香味,全都是你的借口。你的妻子并没有问题,有问题的是你!”那是黛西第一次见到杨博士如此激动而且认真。
杰森仿佛被一记重拳打中心脏,脸色由青变红,又由红变白,最后由白变黑。他脸上死气沉沉,颓然的坐倒在沙发上。
过了半晌,杨博士又换上他那副轻佻的语气问道:“现在我们是不是可以‘好好谈一谈’了?”
“如果…如果…如果我不爱佐伊了怎么办?如果佐伊不爱我了怎么办?”杰森喃喃的说,痛苦的表情溢于言表,让黛西看了也心生怜悯。“我本是为了陪伴她而这么做,但我这么做却失去了她。”
“面对现实吧,杰森。不要再自欺欺人了,你变得年轻只是因为你想变得年轻而已,你想获得再活一次的机会罢了。不要再说什么陪伴妻子的谎话,你的妻子远比你想象的坚强。当你死了之后,你的妻子会伤心、会流泪、会在她的剩余岁月里不断缅怀你们的爱情,最后当她的时间来到之时,她会念着你的名字拥抱死亡,期望与你的再次相见。你的妻子不会惧怕死亡,十分清醒死亡的意义,它是造物主对于生者最好的礼物。它让幸福的人满怀着快乐,让不幸的人心存希望。”
……
“那我回去以后该怎么办?”杰森无力的问道。
杨博士叹了口气,“不要勉强,尽力去爱,顺其自然吧。”
一个月之后,佐伊自杀了。

第八章 葬礼
赫伯特将军举行葬礼那天是个阴雨天,太阳自始至终没露过面。葬礼上来了很多有头有脸的人,但他自己的家人却一个没来,代表其家人出现的是他的副官柯尔特上尉以及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养子。
来参加葬礼的人无不交头接耳的议论着这代表家属出席的奇怪组合。这些来参加葬礼大多不是出于对死者的尊重,而只是因为逃不过自己官衔所带来的枷锁而不得不来。
所以即使是在教堂里举行的追思仪式上,他们也没有停止议论将军离奇的死因。据说,他是从战场上胜利归来后,得了疾病突然死亡。
西奥多冷眼旁观着这周围的一切,毫无畏惧的直视那些达官显贵们,用恶狠狠的目光挑衅的瞪着那些打量他的人。
“这群王八蛋。”他心中骂道。
他不在乎自己的家人是否到场,更不在乎其他人对自己的看法。他心里清楚曾经的自己不过是政客们的一件工具罢了,他是一把威胁其他国家的利器,而根据他几十年的摸爬滚打,他清楚自己这类人最终的命运通常都会比“得了疾病突发死亡”更加的不体面。
现在的他不仅有了钱,还变的年轻,更是永远脱离了那身份的束缚,他想不到有比自己现在这样更加得意的结局。
待存放着自己骨灰盒的龛钵在墓园下葬后,葬礼也正式结束了,人们打着雨伞纷纷离去。
西奥多跟着柯尔特上尉打算乘车离开时,一名将军叫住了柯尔特上尉表示想与他聊一会。
“西奥多,请先到车里等我。我一会就过去。”柯尔特上尉对他说。
“妈的!”西奥多心想,“这个狗杂种还敢命令我?”他清楚那个将军是想挖自己的墙角,毕竟柯尔特的忠诚和能力是有目共睹的。
“我想到处转转,然后等我想走的时候,我会叫你的。”西奥多不顾两人惊讶的表情,径直走开了。
雨下的很大,他有点后悔自己的决定,打着伞在大雨中不是一件很舒服的事,但他更不愿意听从自己曾经下属的命令。
于是,他再次走进了教堂。
望着十字架上受难的耶稣,他觉得十分有趣。几千年前的耶稣死而复生,被人们作为神的代表建立了千万人的信仰;而自己也才刚刚死而复生,或许自己应该也去某个小国找一批土著建立自己的宗教。他为自己的奇思妙想而开心,忍不住放声大笑起来,笑这其中的讽刺意味。
身后教堂的门开了,应该是柯尔特跟了过来,他脚步声慢慢靠近。西奥多嘴角仍然挂着笑意的问道:“柯尔特,我刚想起一件好笑的事,你想不想听?”
身后的人并没有说话,他感到十分奇怪,刚想转身就觉得自己胸中一凉,他低下头,看到一截刀尖出现在自己胸前。
恍惚中他觉得这场面似曾相识,他不知这记忆来源于身为将军的自己,还是身为乞丐的自己。
刀被那人拔出后,西奥多捂着胸前不停流血的伤口,摔倒在地上。他尽力抬头看向杀手,眼前却出现了赫伯特将军的样子。他不可置信的瞪大眼睛,却发现杀手虽然有将军的影子,却比将军要年轻许多,从对方眼里传来的那仇恨且恶毒的熟悉光芒,让他知道了那是自己的儿子布瑞恩。
他想起了自己作为西奥多时对儿子说出那鄙夷的话;他想起当自己殴打妻子时站在一旁瑟瑟发抖的儿子;他想起自己将子弹扫向那些敌人和无辜之人;他想起当儿子还小让他骑在自己脖颈上的样子;最后他想起了当看到父亲殴打母亲时自己故意没有刺中的那一刀。
在赫伯特将军人生的最后一刻,一股自己早已忘却的幸福和喜悦的情感充盈了他的内心,他挣扎着用最后一丝气力吐出带着血沫的几个字,然后就笑着咽气了。
“做的好。”
一个月后,西奥多下葬时除了柯尔特和西奥多的母亲并没有其他人来。在将军决定使用西奥多的身体后不久,柯尔特就安排了西奥多母亲的手术,将军对此并不知情。现在西奥多的母亲已经恢复了健康。
“请节哀,夫人。”柯尔特将一朵白菊花扔进墓穴后,对身穿丧服的母亲说。
“谢谢,先生。我的孩子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西奥多的母亲怀着体贴的柔情而非伤心哀悼的神色说,仿佛也觉得这是对自己孩子的一种解脱,“他一直都那么懂事……”
“我很抱歉……”

第八章 香
佐伊死后,杰森整日里花天酒地、醉生梦死,玩的不亦乐乎,没人知道他俩之间曾发生过什么。但杨博士和黛西都看的出,他这样做无非是在加速燃烧自己的寿命。
在佐伊死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他曾一次又一次的纠缠着杨博士。黛西见过他许多次,三十多岁的他每次出现都形容枯槁、面色青白、像个活死人,还不如自己曾经六十多岁时的样子,黛西觉得仿佛有一条毒虫从他的灵魂深处不断蚕食着他的生命力。
最后那次他找杨博士的目的还是不断要求着再次复活他的妻子。
“对不起,我做不到。”杨博士再一次拒绝了他。
“可她是我的妻子。无论三十岁的也好、六十岁的也好,都可以,随便哪个。我需要她们,把她们还给我。”他像个疯子一样歇斯底里的喊着。
“对不起,我做不到。她不是你的玩具。”杨博士冷冰冰的回答道。
“我要告你,你这个混蛋。”
“对不起,合同是弗雷德里克夫妇和我签的,与你无关。”
“你……”杰森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来,昏了过去。
“你该走了。”恍惚中,杰森听到了杨博士的声音。
“请把这个交给他。”他听到一个许久没有听过的声音,一时间想不起那是谁。
“要把一切都告诉他么?”杨博士问道。
“是的。”那个熟悉的声音说。
杰森心口猛地一紧,终于想起了这是谁的声音。
他强撑着睁开眼睛,想坐起身来,却又再次气力不撑倒了下去,他在朦胧中看到一个身影正转身离去,却看不清那是谁。
“佐伊……”他喃喃的念着,再次沉入僻静黝黑的深沉梦境中去。
梦里他仿佛坠入冰冷刺骨的湖水里,慢慢的、缓缓的往下坠落,就在自己即将沉入死寂的湖底时,他闻到了一股香气。正当他疑惑于这遍布液体的湖水中怎么会传来香气时,裹挟着他下沉的湖水却停止流动了,在他眼前由远及近清澈透明的湖水霎时间变成了五彩斑斓的、由一朵朵鲜花组成的花海。这不同颜色、不同种类的千万朵鲜花围着他不停旋转,越转越快,形成了一个漩涡,这万千花朵组成的漩涡最终合为一体,变成一朵闭合的巨大无比的花朵,将他紧紧包裹在花蕊之中,而其中一根最大的花蕊却突然破裂,露出一个女人的模糊背影。之后这朵巨大无比的花灿然开放,花蕊消融在一片虚无中,散发出了一种温暖而熟悉的香味。
“佐伊!”他大叫一声,坐起身来,屋内有一个男人坐在旁边陪伴着他。他感觉自己的头仿佛要炸裂一般,他只得双手抱头,过了好一会才缓解了疼痛。
“佐伊……”他如同祈祷一般的低声喊道,他觉得这整个房间都弥漫着那股香味。
几个小时以后,杰森拿着杨博士给他的那封信,来到了一条林荫小道,他随处在树下找了一条长凳边坐在那里。按杨博士的要求,他并没有马上打开它而是乘车来到了这里。
开始他还疑惑于这地方有何特殊之处,但马上他就看到了不远处他曾经的家。那是在他成为杰森之前,作为弗雷德里克先生与弗雷德里克夫人共同生活了几十年的家。
“这里还真是一个适合缅怀的好地方啊!”他心说。
往事一幕幕的出现在了眼前。他回想起自己与妻子的相识、相爱,新婚时的甜蜜,孩子出生时的幸福,孩子夭折时的痛苦,事业艰难时的互相依偎,事业成功后的彼此相拥。在人生中这些大大小小的时刻里,妻子与他总是与他同在,而此时他却孑然一人。
他希望拿出自己能拿出的所有一切去换取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不是那种回到三十岁的机会,他已经错过一次,不想再错第二次。他想要的是自己即便身有病痛,脸上手上已长出老年斑,身体残疾坐在轮椅上却时刻有妻子陪伴的机会,那是他的记忆里全是慢慢的幸福。
天空开始下起了小雨。
基森觉得自己已明白了杨博士的用意,正当他要取出了杨博士给他的那封信时,一辆熟悉的汽车,他曾经的汽车也正停在了他家门口。
当他看到从车上下来的那个女人时,瞬间也闻到了那香气,他的视线变得模糊,幸福的泪水流下面颊,他终于再次见到了自己的佐伊——现已六十岁弗雷德里克夫人,他再次找回了自己的爱,能够再次陪伴在她的身边了。从此他不会在意她是六十岁或是七十岁,他只知道自己将永远不会离开她,他俩永不分离。
正当杰森要站起身走过去时,他看到从车后出现了一个熟悉的男人,弗雷德里克夫人正用满怀爱意的眼神关切的看着那个男人。那个坐在轮椅上的弗雷德里克先生。
弗雷德里克夫人推着弗雷德里克先生有说有笑的进了屋,门在他俩背后关上,但那弥漫在细雨中、空气中温馨的香味却没有随之消逝。
淋着细雨的杰森扬起脸露出伤心且超脱的笑容,闭上双眼深呼了一口这弥漫着的香气,生命中第一次他明白了这香味的含义。
他一直以来都认为这香味是妻子身上散发的,因为妻子一直都陪在他的身边。无聊他是年轻还是年老、失意还是得意、失败还是成功,妻子一直都在他的身边,不论何时何地。
但是今天,在这细雨中,在这被自己和妻子关在门外的此时此刻,他终于明白了那句话的正确性:“那一定是爱情的味道。”
是的,杨博士是对的,这的确是爱情的味道,但不是妻子身上的,而是深爱着妻子的自己。
想到他曾为自己失去的去责怪别人,他悲从心来,但他却又欣喜于屋内的自己终于过了上自己渴望的生活。
他打开了那封信,那是弗雷德里克夫人写给杰森的一封信。她在信上讲述了这完整的故事,而杰森从来都不是故事中的主角,这一切自始至终都是为了那个她深爱的弗雷德里克先生。
弗雷德里克夫人不想让丈夫在这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所以在一开始她就与杨博士约定,打算用一具年轻的躯体演一出戏。她想让杨博士告诉丈夫手术失败,丈夫的健康情况已不再适合这种换体手术,让丈夫放弃幻想,珍惜自己的有生之年,她对自己的丈夫有这种信心,杨博士也同意帮忙。
但她自己却不愿太残忍,销毁那具为了演戏而存在的躯体,她想同年轻的杰森说明情况,说服其代替去完成丈夫再活一次的愿望。但当她看着他清醒后脆弱的哭泣时,她也立马知道自己说不出口,这个三十岁的杰森同当年的那个杰森一样的脆弱。
杰森在这期间要求弗雷德里克夫人也变回年轻,于是弗雷德里克夫人又让杨博士克隆了一个年轻版的自己佐伊,她说服佐伊与杰森继续幸福的生活,如同之前的他们一样。但佐伊不仅明白也理解自己所做的决定,但她如弗雷德里克夫人一样,也想陪在真正的弗雷德里克先生身边,而不是杰森身边。
佐伊发生的悲剧并不是弗雷德里克夫人所能提前预想到的,但她表示即便自己预想到,还是会毫不犹豫的这么去做,她做这一切是为了自己的丈夫。
弗雷德里克先生如同弗雷德里克夫人所期望和信任的那样,并不在执着于一直活着,而更愿意与妻子共同珍惜余下的岁月。她希望杰森能够原谅自己之前的隐瞒,也相信他会理解自己,毕竟他们对彼此都是如此的了解。
“我知道现在的你已不再畏惧死亡,但我希望你可以继续活下去。”她最后写道,“生命的含义就藏在生老病死里面,向死而生,死亡才能赋予生命最终的意义。——永远爱你的佐伊”
“这辈子最好的选择。”杰森将信捂在胸口前笑了,妻子一直是这样,一直都比他自己还了解自己,他真的庆幸于自己的最初的选择。

尾 声 闲谈
“你知道吗?那位小姐最近养了猫。”一个男人对正在编织毛衣的女人说到。
“说实话我一点也不意外。”那个女人头也不抬,手下的毛衣针飞快的穿来穿去。
男人从窗边的写字台上收回双脚站了起来,然后走到门口倚在那而,他看到院子里的肯尼迪正伸了个懒腰。
“我希望那只猫也能有好看的毛衣穿。”黛西终于完成了手里的这件活,她放下手里的毛衣针,招呼院子里的猫过来。肯尼迪听到了主人的声音,从院子里走了过来,它穿过杨博士脚下,跳到了黛西的腿上。黛西摸了摸它毛茸茸头和身子,又逗弄了它一会,才轻轻的将刚刚织好的毛衣套在它身上。毛衣十分合身,小猫舒服的躺在她的腿上,喉咙里发出满意的呼噜声。
“我想那位小姐大概不会再自杀了。”杨博士看着黛西说。
“我想也是。”黛西扭过头去看着他说。
杨博士走向酒柜,给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又从冰柜里拿出几块冰放进酒杯。
“给我来一杯,好吗?”黛西说。
“当然,再好不过了。”杨博士笑眯眯的说,“威士忌吗?”
“不,红酒就好。谢谢。”
肯尼迪闻到酒的味道后不满的下了地,开始在房子里四处巡视了起来。
黛西接过杨博士递过来的红酒,站起来跟着小猫也在屋里溜达起来。她来到那副画前,是那副后印象主义的画作,一个矮小的身影孤独的走进即将被落日笼罩的森林,春夏秋冬四个季节同时存在于这片森林的每颗树。
“这个人真孤单。”她评价道,“上面写的是什么?我一直都不知道”
“那是西班牙文。”杨博士答道。
“能读一下吗?”
“当然。”杨博士说罢,边用西班牙语读了一遍。
“嘿,你别傻了。用英语读好吗?”黛西不满的说。
“不好意思。”杨博士不以为然的说,接着用英语再次念了一遍:“过去都是虚无的,回忆是一条没有归途的路,一切过往的春天是都无法复原的,而那最狂乱而又坚韧的爱情,归根到底也不过转瞬即逝。”
黛西半天没有说话,仿佛在品味这段话其中的意味。
最后她总结道:“我建议你换一副积极一点的画,客户可能会更喜欢。”
“哈哈哈哈,”杨博士大笑起来,“我还不知道,原来你也会开玩笑的。”
黛西喝完杯中的酒,将酒杯放在桌子上。她走到门口,出神的望着院子里的花以及远方的树林。
“我刚到这里来的时候,还以为你发疯了。你这疯狂的手术,你说话的方式,你对别人的评价,你对生命的不尊重,都让我觉得你是个疯子。”
“那么,现在呢?”
“现在?现在这里有两个疯子了。”
肯尼迪无聊的在每个房间里穿行,它发现一扇曾经怎么也推不开的门露了一道缝隙,于是便兴奋的走了过去,它费力的挤过了那道缝隙溜了进去,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猫科动物夜视能力的优势此刻便展现出来,它好奇的四处打量着这儿。这里的墙上没有窗,天花板上也没有照明光源,唯一发出些许蓝紫色荧光的是一些长方形的容器,它们间隔一米左右,在地上摆放的错落有致。这些容器四边密封,让肯尼迪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上面如同湖面一样在天花板上照射出液体流动的波纹。
肯尼迪一个纵身跳了上去,发现自己好像悬在了空中,落脚处还有些发凉,它朝脚底张望发现一个女人正躺在下面的水里睡觉,她比女主人年轻许多,也漂亮许多,它冲她叫了几声,她一点反映也没有。
于是肯尼迪就这样从一个容器上跳下,再跳到另一个上面,视察着这里的每一个,每一个里面都有个人躺着里面睡觉。最后它感到无聊,便又从那道门缝里挤了出来。
它适应了一下光线,觉得什么都比不上暖洋洋的太阳照在身上,便再次穿过客厅回到院子里。
“博士,我到这里才一年时间,就见识了这么多让人不敢相信的故事,真不敢想象你都见识过什么。来这里的都是有钱人,但他们却总是忧心忡忡,永不满足,好像世界上的难事都落在了他们身上一样。所以我说,这世界上没有谁的日子是真正幸福的。但让我最不明白的,是你为什么这样做呢?”黛西问道,这还是她来这里第一次主动挑起话题,“你肯定不是为了钱,你的钱已经足够多了,而且如果你想,你也可以长命百岁。那你到底想做什么呢?”
杨博士听到这个问题,看着杯里的酒思考良久,然后严肃的说:“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追求着有个答案呢?当我们出生时有人问过我们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上么?没有,我们并不是想好了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当我们老死的那天有人会问我们为什么离开这个世界么?没有,我们对死亡也无法控制。没有那么多的为什么?没有原因,只有感受。生命没有目的,过程就是意义。”
他将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接着说道:“你问我想做什么?我想我会一直待在这儿,做着我注定要一直做下去的事。我会如同欣赏戏剧似的观察别人的生活,爱着他们,恨着他们,欣喜于他们的快乐,感叹于他们的遗憾。诗人会说生命如歌,而我将献身于这交响曲。”
“哦,博士。你说起话来像个诗人,你这次是真的疯了。”
“也是是吧,也许不是。那你呢?你想做什么呢?”
黛西没有回答他,而是再次坐回到椅子上,她从包里掏出一团新的毛线球,熟练的将毛线缠绕在左手上,用右手拿起了毛线针。
她望着悠闲地将脚搭在窗边写字台上的男人,望着院子里懒洋洋的晒着太阳的猫,又开始织起了另一件毛衣。
我们在这世界上生活,仿佛是在听一支歌,
我们欣赏这歌,并不等待歌儿唱完。
歌儿是在那儿,唱出第一个声音时就在那儿了。
歌儿的和谐统一,渗透及于各个部分,
因此我们并不急不可待地寻求结尾,却随着它的发展欣赏下去。
——泰戈尔·《断想钩沉》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