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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此刻

2023-07-21 00:07 作者:东海荼靡  | 我要投稿

1     鹿因先生的心理诊所位于城市迷宫的中心地带,左挨一间日本寿司店右临一家BAR。      寿司店门口拥有两只号称“永远不会熄灭”的灯笼,深夜里也执著地吐着衰老腐败的光。但在那些从BAR中摇摇是晃走出来的少女的迷蒙醉眼中,那仅仅是两颗闪烁在浓稠黑夜里奇丑无比的巨型樱桃。     百年挑了个晴朗的周末走进那家心理诊所,根据朋友的提示顺着大厅往里走,尽头,靠右,门牌号为1034,那间办公室里有位美貌与智慧并存的鹿因先生,百年听见里面放着《车尔尼849》。犹豫片刻,她终于推门迈了进去。     百年两个月前刚刚恢复单身。前男友是位三流摄影师,对逆向生长的植物和铁轨情有独钟。曾经爱死了百年的云淡风轻,分手时却全然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你不是冷血就是有病。”说完摔门绝尘而去。     百年站在空旷的客厅里,捏捏自己的手臂,她感到皮肤底下那些奔腾叫嚣的红色液体是温热的。它们承载着她的困倦与疲乏往返 又一次围绕内脏和骨骼的复杂循环。他有什么资格说它是冷的呢。     于是,如果不是冷血的话,那么就是有病了。百年用巧妙的排除法得出这样的结论。     鹿因先生的心理诊所就成了日程表上“周末最想去的地方”。     推开门看到鹿因先生躺在沙发上,戴着眼罩。阳光穿透玻璃拼命地想要挤到他轮廓深邃的脸上去,可惜被窗台的花瓶遮挡住一部分,便映出一个浓灰的影子,远远望去就像是一只黑猫在温柔地吻他。     是从哪本书上看见的呢,百年努力回想,“在嘴唇上抹巧克力便能吸引猫来亲吻”的奇妙方法,她尝试过一次,可没有成功。要么是因为她选择的实验对象恰巧对巧克力不来电,要么是因为她的面无表情让猫咪误以为来者不善因而不愿接近。但无论出于哪种原因,企图和猫接吻的美好祈望始终是破灭了。     而鹿因先生这边,那只影子猫虽然没有真实肉体,但看起来也足够动人了——尤其是在那样一张动人的脸上。脸的主人连沉睡时都带着的柔和表情,着实让百年自惭形秽。     大概是从十二岁开始,或许更小,百年就已经习惯于隐藏自己的情绪。继父待小孩并不够好,尤其不待见小孩子哭,百年在无数响亮耳光的洗礼下终于学会逆来顺受,不哭不闹。但大概因为年幼图省事,就连笑容也一并忘了。于是在此之后的很长一段岁月里都扮演着沉默的角色,长此以往日复一日便堆积成了如今连情绪都无法表达清楚的古怪毛病。     百年在鹿因先生醒来之后就是这样跟他解释的。    “所以,家庭是很大的一个原因咯。”面对窥视到他偷懒的百年,鹿因先生并没有显露出一丝一毫的窘迫,镇定地认真询问、记录百年的情况。    “可以这样说吧。”百年点点头,她望着鹿因先生脸上那一小块睡着时被沙我压出的红印,又看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终究没有提醒他。只觉得它很像那只影子猫在他脸上留下的吻痕,看上去既糟糕又可爱。                    2      谈话的过程显然愉快地过头了。从童年一直聊到初恋,不只是百年在讲,鹿因先生也是。话题一路向南几乎快穿越了赤道线,百年依旧没有表情,可气氛莫名其妙地变得轻松自然。如果说番茄沙司与土豆泥是早餐最佳拍档的话,那么百年和鹿因先生就是对话的最佳拍档。蛋黄酱都不能比。直到前台小姐打电话来说,“4号预约客人脸色很不好。”会谈才得以结束。     “不能做出表情的话,是感知和表达的问题。要彻底痊愈的话要很长一段时间,所以下周你还得来一次。”鹿因先生对即将离开的百年说,“不过下一次免费,算我今天失职的补偿。”     “很严重的话,”百年微微颔首,“一次够吗?”     鹿因先生沉默片刻,微笑起来,“好吧。只要你想来,1034的门从来不会锁。”                   3     心理诊所离百年工作的地方并不远,几次拜访后百年已经习惯于下班后直接去那里,偶尔会遇上鹿因先生在给其他人治疗。     这次是个高中生,穿着窄窄的百褶裙,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百年进去的时候她正坐在鹿因先生对面抱怨自己作文写得太糟糕,考了132分的卷子居然有16分都扣在作文上,真是耻辱和败笔。     百年找了个沙发坐下来。    “这没什么,”她听见鹿因先生笑着对那个女生说,“我上高中那会儿作文从来都拿不过一半的分。”    “哦?”女生瞪大眼睛看他,“这是为什么?”    “内容总是太消极,与‘作文主旨应阳光积极乐观向上’相悖。”   “唔。”女生咬了咬嘴唇,“这样的确很麻烦。”    “我还记得高二的一次月考,语文作文题目是‘救赎’,当时我写了小时候看见的一只猫,白的,只有手掌那么一点点小,它不知为什么展上了三楼的雨棚,然后就没办法再下来了。僵持在上面哀叫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有人孩了119,可消防员来了又走,大概解释说雨棚太高梯子搭不上去,消防车又开不进这狭窄的胡同,原本打算从四楼吊绳子下去,转念一想为了一只猫搭上消防队员的安危又大不划算,于是最终作罢。” 鹿因先生推了推眼镜,橘色的灯光似乎使那镜片变得太沉,他弧度傲慢的鼻梁几乎快要支撑不住它。“那只幼猫又叫了一天一夜,声音逐渐微弱下去,有人觉得它实在太可怜,这样死亡的过程太过受折磨,于是那个人捡起路边棱角锋利的砖块,就狠狠地砸了过去。”     对面的女生忍不住“啊”的叫出声来。   “我听见那缄默的一响,柔软又沉闷。世界忽然就安静了下来,没有了那蛊咒般的哭叫声,没有了。那只猫甚至连一声惊呼都没有发出。就在那个时候我恍然大悟,这大概也可以算是一种救赎。残忍又温柔的救赎。”     女生不可置信地望着他表情平和的脸,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最终咽了回去,只是“倏”地站起身拿上一旁的斜挎包,连道别都未曾赠与便转身匆匆离去。当经过百年身旁时还给了她一个提醒的眼神。    “他是个疯子。”百年听出了她的腹语。 “你吓跑了你的病患。”百年走过去,坐在之前女生坐过的位置。   “没关系,我还会有新的病患。并且她刚刚付的钱足够我活到下一个病患的到来。”     “作为一个心理医生,你这样对待你的病人终归不太好。”    “有什么值得介意的呢,让病人觉得医生比他病得更严重,这有益于他们迅速自我康复,人都是这样。事实上,你是第一个让我治疗超过三次的人。”   “我不一样,我来这儿这么多次的目的你是知道的。你的长相符合我的审美,并且单身。”    “打住。”鹿因先生起身按住她的肩膀,“如果你还学不会在真情告白时表露出‘羞涩’和‘紧张’这两种情绪的话,你的病好了。”说完又扳过她的脸抚摸她的皮肤,如同抚摸一只瘦弱的猫的脊骨,指尖的触感是温柔和滚烫的。    “不过我喜欢你刚刚说的话。”                    4   “我时常遇到这样可爱的人,他们中有的想烧光全世界的电话亭;有的偏爱负鼠排泄物的味道;有的患有人格分裂,时常突然就自己扇起自己耳光来。”     百年忽然想起初次见面时鹿因先生对她说的话。他在谈论他的病人时流露出的情感像是在谈论某只顽劣却讨人喜欢的猫,百年不知道自己是否也算作“可爱的人”之类。但她不想听到鹿因先生对他其他病人说,“我认识一个很可爱的姑娘,她连自己的情绪都不会表达。”     她真的不想。 百年曾听过一个电台,每天晚上十点一刻有一档情感节目。很多女孩子打电话或发简讯去,问一些诸如“他不爱我怎么办”“我不爱他怎么办”的世纪难题,但好脾气的女主播都一一作答,偶尔还会附送两首情歌当做心理慰藉。她的声音矫揉做作又透着一股子无可奈何的妩媚,让百年放在关闭键上的手指迟迟不忍心摁下去,便从节目开始一直僵持到了告别时间。     其实很想发一条简讯去的。百年听着节目结束的音乐懊恼地想。不为别的,只是想听听女主播念她的名字。    “手机尾号为××××的××小姐发来简讯说……”那是女主播的惯用台词。百年常常幻想用她自己的手机尾号和名字去替代那堆“×”,可手机拿到面前又就此作罢——她实在问不出那些缠绵悱恻的爱情问题,在她眼里,“爱”这个字仅仅是用来连接“我”和“你”的一个动词,和语气助词一样都没有实际意义。     角田光代的散文《礼物》里写,“名字是身体之表,当名字被唤响,命运就会被它所引导。”百年因此迷恋上被呼唤的美妙时刻。作为了解彼此过程中的铺整。百年的确曾经告诉过鹿因先生自己这个古怪嗜好,但鹿因先生似乎并没有听请,或者是听清之后迅速地遗忘了,所以也从未因此多重复几次百年的名字。                    5     再往后,在百年第六次踏入鹿因先生的办公室时,鹿因先生放下了手中的书,将她拥进怀里。     终于。几乎是顺理成章的,这世界上找不出比这更自然的事了。百年和鹿因先生恋爱了。百年没有笑,她不会笑,她只是觉得愉悦,那种愉悦的感觉与得到鲑鱼沙拉的猫身上弥散出来的感觉是一样的。鹿因先生并没有说“我爱你”,而是说“做我女朋友吧”,这是百年唯一觉得遗憾的事。但黄昏夕阳光芒里鹿因先生饱含爱意的眼睛实在是太甘甜了,甘甜到让她认为所有小遗憾都可以被掩盖,继而打入记忆的无底深渊。     可以说是为了鹿因先生,同样可以说是为了自己,百年在之后的两个月时间里的确在朝着令人欣喜的方向改变。     努力去笑,摆出娇嗔的表情,学习皱眉和痛哭,在适当的时间表现适当的情绪。百年做得很好,并且越来越好。可鹿因先生在赞美和鼓励她的时候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心想大概是因为她足够努力,可惜欠缺天赋的缘故。     在两人都有空的周末,鹿因先生约百年出来看电影,小成本的爱情喜剧片,主演阵容不算太坏。     开演二十分钟,黑漆漆的影院里已经哄笑一片。百年一直沉默着,她的手紧紧地握住鹿因先生的手。别人笑的时候她就跟着笑,笑得很动听,可荧光覆盖在她的脸上令她看上去就是一张皮影,漂亮得像是随时都会迸裂,然后碎成一地的残骸。    鹿因先生有些后悔选了喜剧,他听到百年的笑声似乎在说她不开心。     好不容易挨到剧终,散场灯光亮起后人们陆续消失在门口,百年却依旧坐在座位上,歪着头盯着屏幕。鹿因先生轻声唤她,    “百年。”     她转过头来,望着他,眼睛里沉淀着碎光或其他什么东西。她说:“他们为什么要笑呢?那些人,看到女主角被番茄砸中的时候,男主角弄坏马桶的时候,为什么要笑呢?”她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望着他的眼睛,“为什么呢,为什么要笑呢?我一点也不觉得好笑啊,我不想笑,我觉得恶心,我真的一点都不想笑,可为什么他们都要笑呢?”    鹿因先生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倾身把她抱进怀里让她贴近他的心脏,用心跳声代替他的回答。     无论付出多少努力,发过多么重的誓,即使是有再大的决心要去改变和抛弃一些东西,但人的某个部分是注定了长久跟随的。哪怕短期里被强迫着发生了微妙变化,很快也会随着时间的冲洗而恢复本来面目。百年想自己大概就是这样。它们盘踞在人的身体里,除非死,否则很难遗弃。                   6    回到家不过才九点,可百年已经觉得困乏。看见落地灯灯光照在床面上,酝酿出不存在的颜色,百年想也没想就躺了上去。     睡梦中百年看见无数个自己游荡在房间里。     裹着浴巾从浴室里走出来的自己,坐在电脑前打字的自己,面对梳妆台不耐烦地戴隐形眼镜的自己。她们都是独立存在又默契重合的个体,每一个都被牢牢禁锢在不同的时段里,有着蒙太奇般的美感。     她们以相同容貌做出相异的表情,手指僵直或扭曲着,无一例外都是她的脸。     如果梦境来源于思想,那这个梦的成因又来自于哪里呢?百年在梦里问自己。或者说,潜意识里的自己又想要告诉现实中的自己什么呢?百年想不明白,她只看数的自己自由穿梭往来,形成一个庞大的人群,一个属于她一个人的人群。    “如果连情绪都不会表达的话,那么你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其中一个自己忽然走到床边停下来,问自己说。“明明开心也不愿意笑,你究竟在冷漠给谁看呢?”     另一个自己也转过身来,诘问她,“对啊,连表情都做不出的话,别人拿什么了解你呢,如果无法被人了解的话,你希望被了解的部分又怎样得以实现呢?”     不对呀,百年努力挥开她们,“你们都是我,为什么要问我这些问题?”    “回答看看啊,你不能回答吗?”第三个,第四个,越来越多的自己聚集过来,将能围困在中心。“说说看吧,你活着的意义。”“对啊,说说看。”“说说看嘛。”     百年觉得有什么液体弥漫下来,自上而下的浓稠透明浆汁,从她头顶一路湿润下去。先是眼睛,然后鼻腔,最后嘴唇,她快要被淹死了。    “不要!”     百年就在自己的尖叫声中醒过来。     落地灯还开着,灯光变得成熟了一些。百年醒悟过来刚才仅仅是一个梦后,长长地呼了口气,转过头打算继续睡,却摸到枕头上一片湿润的水汽。     —那是她的眼泪。                    7    “被自己的眼泪淹死吗?”百年抱着枕头坐起身,鸟瞰窗外依旧明亮的城市夜景。“这倒是个不错的死法。”     低下头凝视着那一团比周围颜色略深的袖珍干涸的湖泊,一个小小的鸡心形,是怎样的痛哭才能流出这么形状甜美的眼泪呢?百年问自己。为什么要哭,难道真的没有办法回答自己的问题吗,明明可以的。    “我只是不愿意表露情绪而已,对,仅仅是不愿意而已。”     可是这样的理由连说出这句话的自己都说服不了。百年悲哀地捂住脸。     鹿因先生就在这个时候打来了电话。     百年抬眼瞥见墙上的钟,一点零一刻,钟把指针摆成极小的锐角,像极了鹿因先生眯起眼睛时的表情,因此百年觉得他正看着她。“叮铃铃铃”,电话不慌不忙地响。她赶紧把氲湿一片的枕头丢到遥远的床的另一端去,伸手接起了床头灰褐色的固定电话。    “喂?”    “百年。”    “嗯。”    “百年。”    “嗯?”    “百年。”    “怎么了?”    “——我爱你。”     那一秒,捏着听筒,百年忽然觉得自己醒悟了什么。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一生遇到了太多只有一个答案的选择题,命运被框定在一个又细又窄的答题区里,她又能怎么样呢?     比起挣扎在贫困线上的人,她太富有。比起绝症病患,她太健康。比起那个电台女主播,她甚至不必刻意拿出温柔又知性的腔调去应付十五六岁有着一颗颗玻璃心的小姑娘们。人擅长比较,是因为能通过比较从自己优于他人的差异中获得幸福感。百年不清楚这幸福感源于哪里,但她明白这不仅仅是落差深入大脑思维后衍生出的一丁点小问题,这关乎自我保护的意识以及感知的能力。可现在,当她捏着听筒,听着遥远电波那头传来的声音,只是忽然地就失去了比较的欲望,她觉得她在这个时刻,只要还活着,还能听见听筒里的声音,就已经足够幸福了。这简直比哭和笑还要容易,她几乎快控制不住胸腔里的红色气泡从喉咙中跳脱出来。     百年终于明白了原来“爱”并不是一个无意义的词,之前的自己是否太过于注重结果而忽略了摸透生活的本质,所以变得迟钝了。任何事她都不愿深究,以致任何事都停留在浅薄的表面,无法深人到其内部,自然也就失去了敏感的情绪。百年想,自己大概并不是冷漠的人,也终于承认不过是迟钝罢了。还好,现在她得以能融会贯通,原来爱的意义是在于相邻的两个人和相邻的两颗心。    鹿因先生的声音,有着一种温柔的舒心。百年想起第一次见他时阳光透在他上的阴影。这样想着,百年觉得,在这世上,在她的生命里,应该没有什么是鹿因先生不能代替了的吧。    “喂,你刚刚说什么我没听清,再说一遍好不好?”     那边传来低低的笑声,然后是鹿因先生宠溺的声音。        “百年,我爱你。”         当名字被唤响,命运就会被它所引导。百年再次这样确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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