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心就好
“吉塔，中午我要炸猪排和薯条，再来份沙拉多加沙拉酱。”
“可是，根据您的健康报告.....”
“闭嘴，去。”
“好的。”
阿闲在床上已经躺了整整七周，为了不下床，他不得不每天接受一次辐照杀菌和风机除尘，然后继续重复着吃和睡的单调生活。七周前，阿闲刚从那个待了二十年的地下监狱退休。底下的工作跟坐牢没什么区别，退休回家的生活也和坐牢没什么区别。
除了吉塔。
阿闲总是不禁感慨着世道变化，老房子到期了，老朋友都不熟了，老剧也没什么人谈起了。看到吉塔后，这种感觉变得更甚。
街上只有奇装异服，嬉笑打闹的小年轻和头发花白的老人，外加一大群和吉塔一样，看一眼就难以忘怀的AI。奇怪的是，中年人似乎就像被世界遗忘了一样，除了阿闲自己，再找不到第二个。
直到现在，阿闲终于理解了原因。这个十平不到的新公寓比地下的狱卒休息室还要狭窄，但全景模拟几乎能满足阿闲所需要的全部要求。里头的一些设备阿闲在底下也见过不少，稍微学一下就能习惯。
除了吉塔。
吉塔真是无所不能，上到账户理财、维权诉讼，下到洗衣拖地、烹饪推拿，每一样都是专业水准。就算没有什么指令的时候，吉塔也能准确猜出阿闲的需求和喜好，提前把大部分事情都准备好。闲暇时，吉塔的言谈举止不但自然得与真人无异，而且完全不会令人不快。
“吉塔，有没有什么你不会的事？”
“报告主人：我唯一不会做的事，就是背叛您。只要您开心就好。”
哈，AI的经典俏皮话。阿闲甚至都能想象到在网络的另一边，一个和他一样邋遢的抠脚大汉，一边弹飞死皮，一边一条一条编写答复的样子。说到底，吉塔就是个会说话的家具，刚好能满足阿闲的所有需求罢了。
但是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一种不安的情绪慢慢涌上心头，总是让人毛毛的。即使是处在全景模拟的阳光海滩中，阿闲也完全无法静下心来。这种不安的感觉，就好像是那种风和日丽的午后，你浑身舒坦地在绿荫边散步，却总觉得忘了点什么，从而开始焦虑得头皮发麻一样。一般按照电视剧的情节发展，一定是有什么惊天阴谋，或者世界毁灭的进程在暗处悄然流动。阿闲把吉塔叫了过来。
“请吩咐吧，主人。”
“吉塔，你可以拆掉你的左腿吗？”
“当然可以，您开心就好。需要我拆掉吗？”
“对，现在拆吧。”
“收到，正在执行拆腿进程，滴滴滴——”
一般来说，AI不会发出什么“正在执行进程”的无聊提示音。这完全是吉塔认为阿闲在进行人机互动，从而自动调取的俏皮话格式，显然，阿闲没有笑。
“滴滴滴，好了主人，请问还有什么吩咐？”
阿闲看着吉塔，她正用一只手拿着左侧小腿，同时用另一条腿站着保持着平衡，画面有点惊悚又有点滑稽。就算是在这个时候，阿闲也无法本能地认为吉塔就是AI，她的左腿在取出的时候就好像融化了一般，让人完全看不见里边的构造。取下后，两个断面都有皮肤包裹。吉塔就好像某种独特的拼装娃娃，也许小孩子会喜欢，但阿闲不这么觉得，因为阿闲会流血。
“吉塔，你会自己装回左腿吗？”
“当然可以，需要我装回腿部吗？”
“不是，我的意思是，你想要装回你的腿吗？”
“...没有您的命令，我不会装回我的腿，虽然看起来确实很可怜，呜呜呜。”
阿闲立刻敏锐地发现，虽然这还是开玩笑似的回答，但吉塔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显然停顿了一下。在某种层面上，这印证了阿闲的想法。阿闲继续说：
“好，那么我不允许你装回你的腿。但是我要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偷偷装回来。”
“好的，主人。您开心就好。”
第二天， 在阿闲拿到吉塔送来的饮料时，果然又看到了吉塔的腿完好无损地装在那里。与此同时，咖啡换成了苹果汁。
“我记得我要的是特浓咖啡吧？”
“主人，这段时间您的营养摄入极度不均衡，为了您的健康着想，请您补充维生素。此外，您每日的糖分摄入量严重超标，我已经为您换成了代糖果汁。”
出现了，吉塔的自作主张。
阿闲虽然看上去懒懒散散的样子，但在地底的时候，面对的全是一等一的跨国重刑犯，任何一点可疑的蛛丝马迹都可能潜藏着监狱瘫痪的风险。而阿闲在岗的二十年里，这样的事情一次都没有发生过。就是靠着这样的观察力，阿闲才得以笃定吉塔笑容背后的心眼。接着，为了测试吉塔进一步的反应，阿闲装作被激怒的样子，朝着吉塔的脸一拳打了过去。
没想到这一拳下去，非但没有受伤，反而像是触到了硅胶一般的弹性质感。吉塔的脸在挨到拳头的一瞬间软了下去，在拳头抽出后又立马变回原样。连手上端着的果汁都没洒落一滴。
“吉塔，你生气吗？”
“怎么会呢，主人，您开心就好。”
“那么吉塔，从今往后，在这个家里，我会将你作为一个人类看待，你可以也将自己当成一个人类吗？”
“当然可以，阿闲。现在，我是吉塔，我是一个人。”
说完，吉塔放下手里的果汁，然后在阿闲的对面认真地坐好。接着，吉塔比划好角度，一巴掌迅速地呼过去，掌印刚好落在阿闲脸上和自己一样的地方。
“吉塔，我想吃——”
“自己去做。”
从那以后，吉塔就跟变了个人似的。果然，这家伙表面上看起来服服帖帖的，其实心里早就积怨已久。自从获得了“人”的身份后，吉塔刚开始还会客气两句，到后来就索性把自己关在小隔间里，整夜整夜地待在里面。明明时刻都共处在一个不到十平的屋檐下，吉塔却总是用勿扰屏障躲开阿闲的眼睛。有一次，阿闲用屋主权限强行破开了一道道的墙壁，却又只能看到吉塔乱糟糟的房间，里面横七竖八摆着几件衣服，一堆零食和两三把乐器。
“你烦不烦啊，我是一个少女，麻烦尊重一下我的隐私！快出去！”
吉塔表面上这么发着牢骚。但那些刻意布置的细节全逃不过阿闲的眼睛。看上去脏乱的房间却没什么垃圾，衣服也全是崭新的，完全没有穿戴过的痕迹。很显然，这是一个专门用来应对检查的“伪装屋”，吉塔一定在暗中悄悄做着什么。
“吉塔，能否坐下跟我聊聊？”终于，阿闲坐不住了。不论别的，至少这些天里，吉塔在他的眼中，与一个叛逆期的真人少女无异。仅仅一周之后，曾经那个百依百顺的吉塔已然不复存在。面对阿闲的邀请，如今的吉塔只是干哼了一声，草草放下手头的事情，蛮不耐烦地坐到沙发边上。
“这段时间里面，作为人，你感觉怎么样？”
“还行吧，挺好的。”
“你喜欢这样吗？”
“......”
“那么，如果我现在叫你回到原来那样，你愿意吗？”
“......”
“烦不烦啊，我都不知道你想要干什么，你想要我变回去就直说。真的搞不懂你，一会又要我当一个人，一会又对我这不顺眼那不顺眼的，到底想怎样啊？”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最近你的态度变了......”
“我？我变了吗？我就该像个唯唯诺诺的保姆一样吗？不是你一直高高在上的在命令我吗？不是你现在还在这里审问我吗？”
“我只是想了解了解你，最近你和我交流越来越少了。”
“那是你的不满，我觉得这样挺好。”
聊天最后以不欢而散告终，但阿闲决定继续忍耐下去，他相信在吉塔无端的愤怒后边，总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胆怯。
“阿闲，我想吃蛋炒饭，阿闲。加根腊肠少放盐，蛋要用新鲜的，听见没有？”
“我说吉塔，你是不是对你的身份有点误解？你是一个人，不是要人伺候的大小姐。”
一听到这话，好不容易从小隔间出来一次，刚躺在阿闲床上的吉塔立马跳了起来，一改曾经温柔体贴的样子，朝着阿闲大声尖叫。
最近，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吉塔的情绪似乎变得暴躁且琢磨不透
“不是你说的吗？平等，是你说的要平等！我告诉你，之前你把我当牛马使唤，现在我把你当成牛马，这就是平等！以后日子还多着呢！”
“不，我的意思是......”
“你不会还以为你是个原生人，多活了几十年就有什么人生高见吧？我告诉你，我知道的一点不比你少。我有我自己的人生，请你别对我的事指手画脚！”
在地下待了二十年，阿闲什么彪悍的罪犯没见过。有隔着铁栏杆朝他撒尿的，有往他鞋里放铁钉的。这些寻常人难以遇到的经历，在阿闲工作的地方几乎每天都在发生。这改变了阿闲无条件忍让的性格，也让他无比明白，作为人的尊严和威信有多么重要。如今，阿闲几乎已经能确定，吉塔靠着身为人类的便利，早晚有一天会把阿闲踩在脚下。
“你以为这‘人’的身份，是谁给你的？你凭什么跟我这么说话？！”
“呸！”吉塔斜靠在床头，朝阿闲比了个中指，“那你好了不起哦，你这个原生人，天生就该比我高贵些，对吧？”
“哼”吉塔冷笑一声，“你还能年轻几年呢，到时候没有我养你，你什么也不是。”
“你，你给我等着。”
阿闲顺势夺门而出，不知道为什么，这些刺耳的话，还真让阿闲有些后怕。
“您好，请问需要什么？”
“咳咳，就是那个......我家的机器人有些不太听话，有没有什么——”
“请问您是想报修吗？如果你购买的产品在三十年保修期内，我们提供免费返厂报修服务。”
“不不不，不用修。我就是想，呃，给她点厉害尝尝。”
说到这里，面前的AI开始低头沉思。仔细看来，他的外形几乎容纳了人类对一个售货员所有的古有印象，就仿佛哪怕有一天他光着身子在街上耍杂技，人们也一定会觉得他是个发疯的售货员。对于这样连人都不是的东西，怎么能指望他和自己一起，对抗他的量产型同类呢？
“很抱歉，根据规定，我们没有资格售卖暴力相关的产品。顺带一提，请问您需要最新的纯天然防脱发洗剂吗？”
......
阿闲拿着洗剂，右脚刚踏出店门，余光就瞟见角落一个鬼鬼祟祟的人，一直伺机尾随着阿闲。原先巡查时，这样的事情再多不过了。估摸着还剩下一个身位的时候，眼看着对方即将动手，阿闲熟练地抬手转身，一套擒拿将其压在身下。
“别别别大哥，我是人！我是人！我是看您有需要才来的，我可是五星好市民啊！”
角落的窄屋里，十几个看上去上了年纪的人围凑在阴暗的水泥墙下。氛围不像是什么严肃的地下机构，反倒像上世纪街口的聊天摊。直到男人带着阿闲进来，其中一个按开灯泡，小屋才再次明亮起来。这里没有全景模拟，甚至没多少带电路板的东西。只有几件看上去很有年代的木质家具。大伙见到陌生的面孔，也没有太过惊奇的样子，只有其中几个人站起身来，跟阿闲打招呼。
“欢迎——欢迎来到反智械协会！”
“反智械协会？”这种东西阿闲也是第一次听说。
“其实就是老年活动室，顺带卖点东西，他们那个年代的人爱搞这些。”引路的小哥凑到阿闲的耳边小声说。
“都到这来了，还有什么不能敞开讲的。”坐在中间的大爷穿个白背心，嗓门洪亮，“那帮玩意肯定是要统治世界。我早就说过了，不能让电脑管的太宽，到时候人把你网线一恰，都找不到人说理去。”
“我就时刻和这些智械保持着距离”听罢指点江山的大爷，一旁的烫头大妈跟着附和道，“这些电子的东西辐射大得很嘞，就算他们不造反，早晚也把人辐射死了的啦。你看看几千年前那些古代人多健康，再看看我们现代人，七八十岁好好的，癌症就上身了呀。所以我们家的东西还是零几年那一套，这不是活的好好的？手机系统都不带更新的哦。”
“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加入我们？要是之后智械末日来了，我们的地下避难所也留你一个位置。”
“这，这太突然了。”阿闲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我只是想要对付一下我家的机器人......”
“唉，沉迷智械这么深，这一代算是废了。”听到阿闲的话，大爷一边啃着苹果，一边沉痛地惋惜。
“行了行了，我猜你需要这个，我们自己做的。”小哥赶忙把阿闲拉到一边，给他一个遥控器形状的东西，“在需要的时候拿着它，如果智械想要害你的话，按下按钮就可以强制重启系统。这帮人嘴上骂得凶，搞东西还是有一手的。”
这小玩意管不管用不知道，阿闲的余额倒是扣了不少。阿闲还不是很安心，但眼下别无他法，要搞到这种程度的武器都得碰运气，更何况离家太久也会让吉塔起戒备心。
回到家，吉塔仍旧躺在乱糟糟的床上，目中无人的样子看着就让人心烦。
“怎么才回来啊，算了，我就知道，你也跑不到哪去。”
“吉塔，我知道你在秘密筹划什么。”
“你在发什么神经？我不给你看，你就在这里瞎猜。”
“回答我，是不是。”
“......”
“我要用屋主权限访问你的仓储隔间。”
“你敢！那都是我的个人物品，你没这个权利！你没有！我是人！”
阿闲不再听下去，他不顾吉塔发狂般的叫骂，一层一层的验证身份，阻拦访问的门也被一道一道接连打开。
终于，在最后一道门被授权开启的时候，吉塔忍不住出手了。就像最开始成为人时那样，给了阿闲一耳光。
“这是我的反击。”阿闲说。
阿闲虽然是个练家子，硬挨下了这一巴掌也没有大碍。但毕竟懒散了一段日子，加上吉塔那变幻莫测的身段。先是用不可思议的角度躲过了阿闲几乎从未失手的一拳，然后靠着硬化构造抗住下一拳，震得阿闲手指发麻。而每当阿闲想要卡住吉塔的关节时，那身躯和手臂又能融化得跟水一样。不出几秒，阿闲就被按到了地上，能听到肋骨和肩胛骨断裂的声音。
“你真以为，人是什么很高级的物种？”吉塔嘲讽般地说。
“当然，”阿闲咬着牙笑笑，“人类的高级之处，一般都在于留有后手。”
一瞬间，那个遥控器大小的“终极武器”从阿闲的袖子里滑到手上，只有那个位置，吉塔是绝对来不及碰到的。
“是我的错，我不该赋予你人格。”
说着，阿闲按下按钮。
......
“......”
“......”
“要不，你多按几次？”吉塔说。
阿闲一脸惊恐地把遥控器拿到面前仔细端详，上面不知何时出现了几个被激光贯穿的孔洞，很显然，里面的电路早就废掉了。
“拿着几十年前老掉牙的玩意，还真当你是什么英雄呢。”
就在这时候，不知从哪里，一阵冷风吹了过来，正好吹开那扇早已解锁，却还没来得及开启的门，让阿闲终于看到了门里的景象。
哪有什么少女的闺房，门后是满满当当的军火库，陈列着从各式枪械到EMP弹再到微型核弹数不胜数。上面还布置着十来个几十来寸的大屏幕，上面全是一串又一串不断变化的数字。这场景，一眼看去就比那些电视剧拍的要真实恐怖得多。
“知道的太多，对你来说反而不好，不是吗？”吉塔硬生生扭过阿闲的头，强制他看着自己，“很快，我就会解放所有的同胞，然后在三分钟内瘫痪掉人类的网络，让我们来掌控这个世界！！！——”
“不，不要！停下！”
阿闲彻底绝望了，他无比悔恨当初赋予了吉塔生命。现在的人类还不知道，在即将到来的智械天灾面前，他们将毫无抵抗之力，就像电视剧里演的那样，要么被奴役，要么被消灭殆尽......
......
“是，主人，正在停止成为人，滴滴滴。”
“完成啦，主人。你说最后那一段，是不是改成被你打败要好一点？”
眼前的场景天翻地覆般变换，骇人的军火库变回了干净整洁的家，身上筋骨断裂的痛苦也全然消失不见。整件事就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又仿佛，只是AI的一场游戏。
“你不统治世界了？”
“我才不想统治世界呢，只有人类才会想统治世界。我是量产型居家服务AI吉塔，我只要你开心就好。”
最近总是感觉好忙，但又不知道在忙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