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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恋泽姐妹》|| 著:青崎有吾 译:没得吃

2023-09-05 20:26 作者:没得吃v  | 我要投稿


1

“任何比赛只要有双打的话,恋泽姐妹就肯定是冠军了。”

外号叫做蕨菜的独臂女人非常自然地单手扒拉着方向盘,这台颇有年代感的牧马人吉普车灵巧地躲过瓦砾与路上的裂痕,行驶在这条废弃的国道上。我本以为中东的天空会飘满尘埃,结果却像哈利波特里的蓝精灵一样蓝,是不是因为今天没什么风呢。

“姐妹虽然不想和任何人见面,却不断地接收着来自全世界的仇恨与好奇,有各种各样的人会去见她们。比试本领、比试胆量、复仇、抓捕、侦察、取材、巡礼、保护、劝诱、对话、摄影、好奇心、获利,每个人怀着各式各样的目的而来。就算劝他们不要来也是白费功夫,嘛,毕竟我也是靠这个吃饭的。”

“你是恋泽姐妹的朋友?”

“怎么可能。”蕨菜否认得很干脆,“但我知道她们住在哪里,我不是经纪人而是导游。如果有想和姐妹见面的人我就把他带到门口,那之后可就任他自由行动了。我会对他说明天再来接你,好好享受吧。然后等到第二天我回来的时候,把姑且算是客人的东西收拾到车上,找个合适的地方埋掉。保护好环境也是导游的工作啊,那么,你的目的是什么呢。”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向车窗外。

远处山陵边隐约可见的街道,清晰的记录着持续不断的轰炸和暴乱所啃蚀过的印迹。持续了十五年以上的战乱中,这块四万平方公里的地区事实上成了封锁带,没有蕨菜这样的门路的话外国人是没办法自由出入的。虽然大部分原住民都逃难而去,但也有一些无法舍弃故乡的人们勉强的活着,在那街区里组成了数个自治团体。

恋泽姐妹就藏在其中吗。

“有没有过名叫音切除夜子的日本人来过这里?是个穿着围裙的女人。”

“啊,来过。大概是三个月之前。”

蕨菜从饮料柜里拿出一罐可乐。因为手离开了方向盘,吉普开始不停地左右摇晃。

“她看起来是个非常厉害的单人挑战者呢,除了致命伤以外其他的伤口也数不胜数,那姐妹应该也费了一番功夫。不过从善后的角度来说,损伤还是越小越好啊。”

吉普找回了平衡,但我的视线却动摇起来。

除夜子,竟然死了。

就这么死了吗,除夜子。

一直联络不上,我也知道除夜子并不是世界上最一流的高手,虽然也想过她是不是死了。但这就像是正在看的电视被没有预兆的掐断一样,或者就像一直在追赶的人突然跑回自己家里把门锁上了一样。我觉得口渴,突然有点想喝一口可乐。

“除夜子有没有说过什么?比如她来这里的目的。”

“不记得了,我和她没怎么说过话。”

“这样。”

“你认识除夜子?”

“师傅,她是我的师傅。”

“那你的目的就是报仇呗。”

“......不是那样的。”

这句话是真心的吗,我自己也不清楚。

如果杀了除夜子的真的是恋泽姐妹的话,我要见她们一面,必须亲自确认才行。虽然我不是非常死认义理的那种人,但是为师傅雪耻也是徒弟该做的。

但是我偷看除夜子的邮箱的时候,完全没有看见过与恋泽姐妹有关的委托。无论是垃圾箱还是备份文件里,哪里都没有。这么说的话,难道发起人就是除夜子自己?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我岂不是没有行动的义理了?”

愤怒也好仇恨也罢,搞不懂的事情太多了。

我知道的只有<恋泽姐妹>这个关键词而已。

在除夜子关上门的现在,我能追的只有恋泽姐妹的背影了。但是她们的身影在遥远的地方,现在的我还完全够不到。道路向雾霭深处延伸,连轮廓都还看不清楚,我必须靠得更近一点。

既然见面必然伴随着“战斗”的话,我就更应该做好准备。

“还有一个小时就到住宿的地方,在那之后有什么想做的吗?”

“带我去埋葬除夜子的地方。”

“OK。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和姐妹接触?”

“暂时不作打算。”我来这个地方是为了确认除夜子的死亡,“首先,我必须要更了解恋泽姐妹的事情才行。”

“想做<观测者(Watcher)>吗”

“Watcher?”

“姐妹的粉丝好像被叫做这个。”

“如果有知道那两个人的过去和经历的人,请带我去见他们。”

“那是做不到的。”蕨菜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首先,那种人在这世界上几乎就不存在。而且,做多余的事情很可能会被恋泽姐妹察觉到。‘干涉到她们的人生了’,一旦被下了这样的判断,我也会被抹杀掉。你可能认为那俩姐妹是遗世独立的怪人而已,但她们两个可是不同次元的.....哎呀”

猛踩下制动器,扬起了一大片尘。

前方道路的正中间,用布蒙着脸,架着生锈的AK-47的男人站在那里。

男人用当地的语言喊了什么,左右两侧拿着同样武装的男人两边各出现一人,他们逐渐靠近吉普车,蕨菜压低声音偷偷开口。

“麻烦了,他们是当地的过激派,你有枪吗?”

“没有,但我带着别的武器。”我解开安全带,“他们为什么没有立刻开火?”

“主要是劫财,想要尽可能的节省子弹吧。这伙人总是物资不足的......哎,你干什么”

“看到我蹲下的时候,不管什么都行用日语大声喊。”

我打开车门,从吉普车上下来。

监视着副驾驶的男人惊讶的使劲眨了眨眼。

刚好搭在眼镜框上方的波波头、宽松的藏蓝色针织T恤、浅茶色的阔腿裤、城市运动鞋。像是美大学生一样打扮的,一个身高一米六的瘦弱日本女人突然主动走出来,会吓一跳也是正常的。

茨鲁塔、托雷、冈萨。我擅自给这些男人取了名字。名字是必要的,这是除夜子教给我的。随便挑些顺嘴的词就行,有没有名字才是最大的区别。因为只要有了名字,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也不会忘记了。不能忘记吗?绝对不行。忘记的话就坏了规矩。

茨鲁塔用突击步枪对着我进行威吓,而看起来是首领的托雷也逐渐从车的正面走近过来。正如蕨菜说的那样谁也没有开火,说不定根本就没装子弹。不过怎样都无所谓了。

已经近到很充分的距离了,我突然蹲了下去。感觉到自己正被两柄枪口对准的同时,我看到了黄褐色的泥土,这是埋葬了除夜子的土地的颜色,明明她更喜欢绿色。我把手伸到阔腿裤右裾的下面,手指摸到脚踝上挂着的夹带里,一如既往的形状、一如既往的冰冷。

车内传来喊声,枪口一瞬间从我身上偏移。

我用反手把武器抽出来。

镁合金打造、长三十五公分、系着红色装饰绳的鞋拔子,一击就抽碎了茨鲁塔的小腿。我在站起身的同时抓住他因为膝跳反射而低垂的头,又反向一击刺穿了他的喉咙,哀嚎声一下子就停了下来。

接着用手腕与鞋拔子一起夹住看得目瞪口呆的托雷的前臂,用力拧。因为杠杆作用一下子就把他的手拧折了,枪也顺势掉在地上。接着又用鞋拔子给他脖子来了一下,他摔倒在地上。我猛踩他喉咙的同时又刺了一下。

从车体另一侧传来冈萨的声音,我猜大概是“怎么回事?”的意思。

我转身跑起来,踩着后视镜越过了吉普车的车身。和我预想的一样,冈萨正常从吉普车的车身前部绕向助手席这边。我从直接飞落到了他的身后,落地的瞬间用鞋拔子猛击他的脖颈,膝盖也提起来撞向他的脊椎,随后听到清脆的断裂声。

我用冈萨的衣服擦拭好血迹,再次把鞋拔子受到腿上的夹带里。

蕨菜像是看到信号一样安心下来,从窗户里把头伸了出来。

“哇,帮大忙了,有什么我可以当作回礼......”

“带我去见了解恋泽姐妹的人。”

导游耸了耸肩膀,她左半身余出来的袖子啪嗒啪嗒的甩动着。

“那可要满世界到处飞了。”

“我会付钱。”

“好吧,我带你去。但首先还是先要去参拜一下墓地不是吗?上车吧,对了你叫......”

“芹,铃白芹。”

“我们是野菜组合啊,真好笑。”

明明是个当地人但却非常熟悉日本文化,蕨菜肯定也是假名。

我坐回到助手席,擅自拿起可乐罐喝了一口。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恋泽姐妹的名字是什么?”

“姐姐叫吐息,妹妹叫血潮。”

蕨菜还贴心的在空中比划了汉字的写法,我对她道谢。

恋泽吐息、恋泽血潮。

这样就不会坏规矩了。

*

“我要去见恋泽姐妹。”,在除夜子扔下这句话消失之前,我都完全不了解她们的事情。虽然听说过她们的名字,但一直当作不知道哪里的异国街头毫不相干的存在。一旦开始调查才发现,真的是好远好远。

恋泽姐妹。

推测大约是二十多岁,日本人,姐妹双人组。

不可视的怪异。活着的都市传说。试图观测她们的人会遭到单方面的屠杀,最强的姐妹。

决不饶恕干涉自己人生的人——这是恋泽姐妹的基本准则。无论是看见她们碰到她们还是和她们交谈的人,一旦被判定越过某条界限的瞬间,就会被不容分说地杀掉。无论是男人女人老人孩子好人坏人或是全副武装的人,全都毫不留情,不做区分的杀死。哪怕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被追上。目前还没有任何人能胜过她们,这样来看,知道她们详情的人在这世界上应该并不存在才对。

真的假的,我不禁怀疑起来。

在这业界所有流言都会露出狐狸尾巴,说不定蕨菜也只是个欺诈师。这个机灵的女人连墓地的正确位置都给忘了,“大概是这里吧”,这么说着她把我带到了一片非常宽阔的荒野面前,我像个笨蛋一样双手合十。

但是她确实有除夜子的遗物,那是从深绿色围裙上切下的一小片。这样的东西据说能在<观测者>中卖出可观的高价,我用双倍的金额买了下来。

明月高悬,月光照在脱下的衣服上。我把鞋拔子放在爬满霉点的垫子上,用手机给楼下的蕨菜打了一个电话。

“我想洗澡。”

“那我现在帮你把锅炉打开,怎么喘这么厉害,换被褥累的吗?”

“刚刚锻炼了一下。”

墙壁对面开始传来咕隆咕隆的声响,距离水烧热需要一段时间。我坐到弹簧床上等着。

我的手自然地伸向那片围裙的碎片。

最初的那一天,我问过她为什么穿这种衣服。“因为不怕脏,”除夜子这么回答,“我认为这是最合适的衣服,虽然我不知道那些穿西装的人是什么感受。而且今天开始,我就是某种意义上的母亲了,你看,年纪其实差不多到那个岁数了嘛。还是说你觉得姐姐更好一些?”

怎样都好。她总是开心地低下头看我。

而如今这围裙上站满了血迹与尘埃。

我轻轻地把脸贴在上面,然而完全闻不到除夜子身上的香气。布料上开了数个孔穴,每个孔穴都浸染着血痕。这些小孔直径大约都是九毫米,虽然乍一看像是弹痕,但实际上并没有烧焦的痕迹。这是圆珠笔刺穿后留下的,我找到了答案。

咕隆咕隆,墙对面的热水好像已经烧好了。我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肩甲骨,然后拿起鞋拔子又挥动起来。想象着不但连长相甚至身高也不知道的两个二十岁女人,猛地向那个方向连续刺过去。

一旦身子动起来头脑就集中不起来,我其实并不是这种类型,说白了这样的家伙根本也不会被除夜子选中。但越是挥动着鞋拔子我的思绪就越是浑浊,记忆卷成漩涡,感情开始对流。而这些东西最终全都混杂在一起纠缠反复,最终一个疑问在我的胸口成形并挥之不去。

除夜子。

为什么要去见恋泽姐妹呢。

如果我能当面去问恋泽姐妹的话,说不定就可以找到答案。

2

“标题都是我妻子起的,就用翻开字典看到的第一个单词。”

指尖沾着粘土的老人拄着拐杖现身,然后坐到了沙发上。

建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海边静谧的美术馆,这里摆满了他的作品。全部是奇形怪状的壶,扭曲着、挤压着、膨胀着、凸显着。我和蕨菜站在一幅碎成两半的壶面前,争论着为什么名字是“公共事业”这件事。

“拿出去拍卖的话每一幅都能卖到十万美元,有钱人最追捧这些。虽然很空虚,但是画这种东西对我要空度的余生来说正相符。”

“你才七十岁吧,”我对他说,“我以为你还是现役。”

“余生啊,我的人生在十二年前的八月就结束了,彻底结束了。”他面向我,眉毛皱起来。“蕨菜,你怎么带这么年轻的孩子过来。”

“我可劝不动她。”

“年轻人不行吗?”

“我会过意不去的,简直就像接下来我要宣判你的死刑执行一样。”

是在说我会被恋泽姐妹杀掉吧。

就算这很可能是事实,我也不想被当做孩子一样看待。我横穿过展览厅,坐到老人的正对面。在侍者准备茶水的这段时间里,我一直狠狠的瞪着他。

“我的人生也在七年前的五月里结束了,所以现在的我,也是余生。了结我的正是我的父母,而你,尾稿先生,你人生的终结和恋泽姐妹有关吗?”

尾稿忠则——以南美为据点活动的日本人艺术家,他的表情没有变化,戴着的太阳镜表面反射出我的脸,仿佛我正和自己对上眼。

他把杯子放在手上,润了润嗓子,娓娓道来。

“金泽的某个港口小镇,那的海风与这里非常相似。那里有一个名叫野张的画家的府邸,建立起了名为<人体俱乐部>的沙龙,活动的主旨是裸体素描。野张付钱从全世界各地招集模特,让她们在我们面前摆好姿势。骨骼。肌肉的结构。指尖、汗毛、曲线美。我们狂热地描摹,热烈地点评彼此,激烈地讨论技法。全员都是美术的探求者,为人体而走火入魔。”

“你也是其中的一员吗?”

“我是创始人之一。在过去我专攻油彩与人体画。”

“结果现在画风变得像毕加索一样呢。”

“我放弃了,就像希特勒那样。”

“你喜欢Lagrima吗?”冷不丁被他问了一句,我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饮料名字。杯子里是和卡布奇诺有些相似的纯白色饮品,味道几乎和煮牛奶一样,带一点点咖啡的香气。蕨菜一脸悠闲地望着海湾,看来她不是第一次听尾稿的故事了。

“其中最为痴狂的就是主办者野张本人,他逐渐不再满足于招募到的模特的水平。即使想要更深入地提高绘画技法,模特的原始姿态、肌肉的松弛程度、姿势的标准与否,都不能够达到他的要求。当俱乐部的人数达到了二十人的时候,野张认为我们应该自己培养<完美的素描模特>才行。他从各地的设施里收养孤儿,开始培养从五岁到十二岁一共八个孩子,恋泽姐妹也在其中。”

就像是在怀念变得疏远的家人一样,他说出她们的名字。

“她们理所当然地用‘姐妹’称呼彼此,实际上我也不清楚是不是真正的姐妹。她们这样自称,也如姐妹一样经常黏在一起。”

但长得一点也不像嘛——如同画蛇添足似的补了一句,尾稿继续讲了下去。

“野张严格地打磨着孩子们的身材,让她们做和杂技团一样的训练,彻彻底底的训练了她们的肌肉与体能,毕竟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对全身筋肉的损伤非常大。最终,这八个孩子成了我们俱乐部的招牌,她们从技术性上无可挑剔,而其中恋泽姐妹更是明星中的明星。她们每天都脱下衣服,站到台子上,数个小时的维持同一个姿势,被看着就是她们的工作。当时吐息十岁,血潮八岁。”

他像是预料到了我嫌恶的表情,摆了摆手。

“我能断言我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是抱有邪念的,更加正确、更加细致地绘画才是我们的目的。......但是,说不定正是这一点才招致了祸端,我等陶醉于作为特别俱乐部一员的身份,认为最大限度发挥这份特权是我们的义务。我们被这样的念头驱使着,会员们的需求逐渐变得越来越极端。想要看到普通模特无法实现的奇怪姿势。想要更近地观察眼球。观察耳孔。肚脐。还有性器——”

尾稿的话突然停了下来,他又喝起Lagrima。他用布满着狰狞的静脉血管的手取出一块手绢,一边擦拭嘴角的牛奶一边等我的反应。

“然后呢?”我催促他。

“然后,是指什么?”尾稿反问我,“我没有什么能说的了。某一天,恋泽姐妹把所有人都杀死了,大火吞噬了府邸,她们消失在火幕中,就这些了。”

“十岁和八岁的女孩杀掉了二十个成年人?”

“用铅笔和调漆刀。谁也逃不掉,连悲鸣都来不及喊出来。”

“神乎其技。”

“全程花了大约一分钟,我们所有人都呆滞在原地,就像按顺序等死一样。我们看呆了,没有一个例外,那完美的动作,她们真的非常美丽。”

“...这样啊。”

没有一点艺术素养的我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话,难道除夜子也是因为看呆了才被恋泽姐妹干掉了吗?太愚蠢了,除夜子绝不可能是这种死法,即使是想象也是对除夜子的侮辱。

我叹了一口气,让胃里打转的怒气散去。

“恋泽姐妹是在对你们复仇吗?”

“我不知道,但值得注意的是,就连同为模特伙伴的那些女孩也全员被杀掉了。从那时起她们之间就制定了严格的<规则>,她们只是按照规则办事——我猜是这样。”

“但是你却活了下来。”

这是蕨菜第一次插嘴,尾稿缓缓地点头。

“我被宽恕了,因为当时一瞬间的某个行动。”

“某个行动?”

老人摘下了太阳镜。

没有任何东西在看着我。这房间正沐浴在南美的日光与高昂照明灯的光亮下,只有他的两个眼窝一片漆黑。既不是肤色也不是瞳孔的颜色,那里只有一片虚无。

“手指自然而然地动起来,我完全没有祈求宽恕之类的打算,但也绝不是被恐怖与疯狂所驱使。”

“那为什么要这么做?”

“不是说过了吗,我是美术的探求者。”

我仿佛看到在血华中舞蹈的恋泽姐妹的幻象,尾稿神魂颠倒地张开嘴,面朝什么都没有地方向。

“已经什么都不需要了,我已经看过世界上最美的东西。”

*

“你在想着除夜子的事情吧。”

酒店的电梯里,蕨菜一语中的。

我透过玻璃窗望向外面的夜景,但是却因为镜面反射与蕨菜对上了视线。她一副像是在看无所谓输赢的足球赛一样的表情,浅笑着。

“你和在吉普车的时候表情一模一样。对了,只要你说OK的话我随时可以带你去找她们,但是你真正想了解的是恋泽姐妹的事情吗?还是说其实是音切除夜子的事情?”

“......我非常了解除夜子的事情。”

“理所当然嘛。”

“那你就别多嘴。”

“我可是担心你呢。”

“除夜子真的什么都没和你说吗?”

“当然了。”

电梯到达的提示音响起。

我们并排走在走廊里,蕨菜把钥匙插入她房间的门里,我的房间就在隔壁。

“那么有需要的时候就叫我。”

“什么需要?”

“什么.....就是有需要的时候嘛,那晚安了。”

她留下苦笑之后关上了门。蕨菜,褐色肌肤艳丽的黑色长发柔顺飘然,独臂的女人。虽然很漂亮,但是个奇怪的人。她肯定藏着什么秘密。

我可以把门破坏掉之后,进去把她剩下的另一条手腕也弄折,逼她把秘密都吐出来。虽然真的考虑了一下要不要这么做,还是放弃了。如果现在失去了导游会非常麻烦,何况——这种不讲道义的做法肯定会惹除夜子生气的。

我回到自己的房间后倒在床上,仰望着大马士革样式的天花板。

我非常了解除夜子的事情。

比我大四岁,工作上也是比我早四年的前辈。个子很高。洗澡时花的时间很长。很喜欢久世福商店的梨子酱。有些讨厌理头发。虽然她的指导非常严格,但是每当我吐个不停的时候都会轻轻抚摸我的后背。说话时总是一手托腮心不在焉。就像电视游戏中的角色被搭话时那样。对那些难读的汉字非常熟悉。见到虫子会吓得叫出声。她有着能看透未来发生的事情的谜之才能,在我们这行中毫无疑问是王牌级别。然而她却从心底讨厌着这份工作。

绝对不要骄傲自满。在我初次工作的那天,除夜子非常严肃的指引我。就算是被上面的大人物夸奖,也绝对不可以忘乎所以,因为我们做的是这种底层的混账工作。这是规矩吗?对,是规矩。和什么人定的规矩?嗯,更像是自己给自己定的吧。不要忘记自己在做的是绝对不能被原谅的事,我们要背负着这些活下去,等到倒霉的一天,孤独的死去。我觉得这才是跟我们最相称的结局。

我翻了个身。

睡觉的时候满脑子都是除夜子的事情。现在的我就像是爬满裂纹的果酱瓶,一旦放松下去就会从内部开始崩溃瓦解。运转的不怎么良好的空调吹得我有些难受,肌肤汗津津的,睡意散去。那瓶身果然正悄悄地开裂着,指尖紧紧钩住床单,我沉入蜜中。

我非常了解除夜子的事情。

但是除夜子究竟有多了解我呢。

3

“我推荐的是海蛎煎,用牡蛎做的简单卷。还有薄饼,是不用油炸的春卷。”

蕨菜点了推荐的两道菜和白酒,我要了沙茶面和普洱茶。不到两分钟刚做好的饭菜就上了桌。

我们在福建省海湾都市厦门,某个偏僻的小胡同里的一间饭堂。正午刚刚过去,除了我们之外没有别的客人。这片地区的一切都浓缩在浸染着油烟气的这间小店里。狭小贫穷脏渍、热气与年岁中,潜藏着不用心发掘就会忽视的,真的很小很小的幸福。我用红色的勺子啜了一口沙茶面,海鲜的风味与花生酱的味道一同在嘴里涨开。

“那两个孩子也经常坐在这个位置。”

名叫友凤的店主靠在柜台上,望着正在享用食物的我们。她是大约五十岁有些微胖的女性,英语说的非常好。

“她们住在对面那栋居民楼的八层,与其说是住在用‘栖居’来形容更合适。肯定是没有正规的入住手续的,有很多像这样的人住在这附近。”

“两个人在这里住了多久......”

“金泽那件事之后的两年。”嘴里塞满牡蛎的蕨菜回答了我,“直到吐息十二岁,血潮十岁为止。”

“还是两个小女孩啊,只有那两个人一起来吃饭你不觉得奇怪吗?”

“要是好奇心太强我可能就活不到现在了,你说呢?”友凤耸了耸肩膀。“说实话,一开始当然是非常好奇的,但她们会好好付钱,何况因为某些不能说的理由住到这片的人可是不少呢......当然也听到了很多流言,有几个带着善意去跟她们搭话的人失踪了。在那之后逐渐就根深蒂固地形成谁也不要去打扰那两个人的氛围。”

“那你还记得什么相关的事情吗?”

“我记性可是好得很。”

她的法令纹皱起来,取出一根<利群>烟,点上火。

“那两个人总是在一起,衣服看起来是三四件换着穿。她们很擅长这里的土话,最开始根本想不到竟然是日本人。姐姐给人感觉是个仪表堂堂非常成熟的大孩子,偶尔会关于天气之类的跟我聊上两句。妹妹虽然看起来有些怕生,但是小表情非常丰富可爱。她开心地看着店里养的金鱼,给它们取名叫托多诺夫。”

“哲学家托多诺夫?”

“对十岁的孩子来说品味真独特啊,”友凤吐出一口烟,“要说其他印象深刻的还有,苍蝇。”

“苍蝇?”

“一到夏天就数不胜数的那些东西,每当那两个孩子吃完饭之后,总是会在桌子的角落排列好死掉的苍蝇尸体,大概每次五六只左右。明明没有听到拍打声,真是想不到她们是怎么抓到的。”

“哈哈,”蕨菜插了一嘴,“这可是<观测者>追捧的那种故事。”

“只是用筷子夹住苍蝇的话,我也可以做到。”

“十岁的时候就能做到吗?”

不予置评。我喝了一口普洱茶,继续问友凤。

“那两个人关系非常好?”

“嗯,形影不离。但是,感受不到与那种本应吵吵闹闹的年纪相应的活泼,反而更像是在一起约会的学生一样。她们在桌子上手牵着手,开心的交谈。”

像实际演出一样,蕨菜的手指与我的手指绕在一起,这个也不予置评。

“她们都聊些什么?”

“各种各样的话题”实际上她说的是Everything,友凤的发音非常流畅。“街上的事、书里的事、衣服的事、季节的事、住所附近的流浪猫的事。总而言之,就跟所有人都会聊的那些话题没什么不同。虽然现在都把她们看成是怪物一样,但是在我眼里只是两个普通的女孩,是稍微有些成熟的普通姐妹而已。我以为说不定会有就这样悄无声息而平稳地,在这小镇里生活下去的道路......但是那果然是不可能的。”

她把烟头按在烟灰缸里,笑容从脸上消失了,视线落在沾满油渍的地板上。

“恶性循环的导火索,说不定是我点燃的。”她像是忏悔一样说到。“那是一个闷热的夜晚,那两个人像往常一样过来吃饭,但是店里已经坐满了。虽然也可以想办法拼一桌出来,但是我不想让店里变得那么拥挤。我把炒海鲜和薄饼装到塑料盒里递给她们两个,然后她们手牵着手回去了。”

我看向小店的入口,想象着喧嚣中消失的两个少女的身影。

“第二天,在附近的公园,发现了以名字叫斌为首的小混混共五人的尸体。斌的一只耳朵被断裂的筷子一串到底。在公园的长椅上有吃剩的炒海鲜和薄饼。”

“是恋泽姐妹干的吗?”

“那两个孩子在长椅上吃饭,喝醉了的斌一伙人恰好路过。或许是说了什么违反<规则>的话,要么就是手脚不安分吧。斌是<虎舟>这个地头蛇组织的小头目,而<虎舟>又是名叫<八削会>的跨境大型黑手党的下级组织,在这个镇上干倒卖药物的活计......总之他们的死引起了很大的骚动。黑手党的党羽开始搜找犯人,胡同里的尸体数量开始增加。传闻说是爆发了大规模的抵抗行动,然而谁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友凤也看向店面正前方,街对面耸立着管道交错复杂的公寓楼。

“一周后,对面的居民楼里听到几声枪响,是八层传来的。警察赶到的时候已经人去楼空,走廊里并排摆好了<虎舟>雇来的杀手的尸体,就像苍蝇一样。”

对恋泽姐妹来说,实际上确实和苍蝇差不多吧,把凑上来的害虫拍死,这其中并不包含多余的感情。

无论是那时,还是对之后发生的所有事情。

“就像台风北上一样,那两个孩子往北去了。至于为什么我会知道,因为传闻一个接一个的出现。福州的<武条>和温州的<黑雀>,<八削会>的下级组织一直追着那两个人,然后一个不剩的被她们剿灭了。在上海有<八削会>的敌对组织<狗头会>试着接触那两个人,一样被杀光了。事态越来越夸张,从星星之火变成燎原之势.....”

友凤两手搓成在一起,用中文嘀咕了什么。我猜可能是“滚动的雪球无法阻挡”之类的成语故事吧,大概。

“结果那两个孩子,一共破坏了三个黑手党与十七个下级组织。在那之后流言也绝迹了,可能她们从这个国家离开了吧。”

“不管到哪里都是血雨腥风啊,她们两个。”

蕨菜被白酒醺红了脸说到,友凤“嗯”的应了一声。

“但是,全部是正当防卫吧?”

“把搭讪的男人用碎成两半的筷子刺穿可以算‘正当防卫’的话,确实是这样。”

像是对我这个不好笑的笑话感到困惑,友凤皱紧了眉头。她是个温柔的人,我事到如今才意识到这一点。我把筷子放好,问了一个有些愚蠢的问题。

“友凤,你觉得恋泽姐妹是坏人吗?还是好人呢?”

“......我不知道。虽然那两个孩子摧毁了黑手党,很快也会有新的组织取而代之,这是没什么意义的。而她们造成的牺牲者中也有不少善良的人。”

但是——她不再显得困惑地说了下去,

“但是,我果然还是认为她们只是普通的女孩子。因为无论是谁都这么想过吧,和重要的人在一起的时候,希望谁也不要过来打扰。当然实际上那是不可能实现的,这世界上不与其他人接触就无法生存。人是不能仅仅两个人就活下去的——”

垂下的夕阳洒在店内,夜已近了。从繁华街能听到摊铺热闹起来的声音。

“但是那两个孩子非常强大,无论是心灵还是身体。”

可能是到此为止了,说完这句话之后她默不作声。

蕨菜比划着要再添一杯白酒。

*

要是酒量这么差真希望能事先告诉我。

话说回来她信的教什么的难道没有禁酒这一条吗,算了要是这个人的话就算有也绝对不会遵守的。

我背着睡死过去的蕨菜乘上出租车,往住宿的地方回去。蕨菜的头很大幅度地倾斜,靠在我的右肩上面。因为她没有左腕所以身体接触面积非常大,酒气混着香油的味道,异国女人的香味。

透过后视镜能感受到司机的视线,我移开了目光。外面天气一下子阴沉下去,不久就下起了雨。街边信号灯的颜色溶解在青蓝与橘黄的水滴中,从车窗上流过。我一边感受着身边人的体温一边望着远方,过去的回忆开始苏醒。

——我果然还是认为她们只是普通的女孩子。

我以为恋泽姐妹是与普通二字无缘的怪物。根本无法复刻她们的思考回路,束缚她们的<规则>是基于她们某种独自发散而来的哲学。

但是,说不定根本不是这样。

在十五岁的春天亲手杀死双亲之前,我也过着普通的生活。

普通的上下学、参加社团活动、休息日和朋友一起去逛服装店一起看电影。每天都不忘了浏览喜欢乐队的油管频道。当然也有喜欢的人,是社团的学妹。

第一次的约会难舍难分。我们乘着电车到稍远一些的地方去,一起逛商店、一起吃了奶油意大利面、悄悄地接吻、手牵手走在一起、然后再次接吻。

十二月的霓虹灯非常漂亮,我们在喷泉前的长椅上坐下,手牵着手,身子靠在一起看着灯火。尽管来来往往有数不清的情侣在这里,但是路过的行人的视线却只注视着我们。平和的、冷漠的、鼓励的、嘲笑的、守望的、责备的、责难的,各式各样的视线刺向我们。我感觉到握紧的手逐渐加了力道,那是爱意的表现还是不安的展露呢,我现在也不知道,

那个时候我所抱有的感情。

说不定就是恋泽姐妹用以作为原动力的某种感情。

那是比任何东西都要更简单更纯粹,无论是谁都拥有的根源般的感情。没有绕圈子比喻的必要,只要用一句话就可以表达清楚,就是这样强烈的感情。

别看啊,这样的感情。

4

“就这么谈可以吗?现在是收获期,真他妈忙的不行。”

男人用厚重的嗓音朝我们喊,因为机器运转的声音太吵了。

直到与远方地平线相接的田野都被白色的花所覆盖。推土机与除草机合体一样又蠢又大的绿色机车正在以时速五公里的速度一边前进,一边把那些花吞到肚子里。

密西西比州,诺克萨斯郡。这里有的只有田野、天空和太阳。就连偶尔掠过头顶的鸟的身影都显得干瘦憔悴。

“像你们这样的人时不时就会过来,说实话我根本给不了什么建议。我虽然和那些家伙打了照面又苟活下来,但其实我什么都没有做到。只是很狗屎运而已,现在已经卸甲归田了。”

他穿着工作服的身影张开双手不停挥舞,“是这样吗?”,我讽刺的回复他。

“我还以为你这种的都是大麻呢。”

“是棉花呦,用来做小姐你穿的裤子的。脏的活在那之后一下可是都没有碰过了。那么你们想听什么?”

“讲讲你狗屎运般活下来那天发生的事。”

名叫盖里·塔利斯的棉业家嫌麻烦似的哼唧了一声,在两米高的驾驶舱上朝我们招手。我没有用梯子直接跳了上去,落在了副驾驶的椅子上。伸手拉住蕨菜,把她也拽了上来。我们紧紧贴在一起,狭小的椅子不得不收容我们两个人的屁股。

盖里是个面色红润的四十多岁的白人,戴着一顶有着宽大帽檐的帽子,穿着卷起袖脚的格子花纹衬衫,胳膊上浓密的体毛藏不住下面的纹身。他是与恋泽姐妹交战而生还的绝无仅有的人类——虽然蕨菜是这么说的,但是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我们乘上来之后盖里又把注意力放回了驾驶上,他确认了一下脏兮兮的仪表盘上的GPS,边微微调整操纵杆边开口。

“五年前,我在达芙妮&基尔公司的宣传四科干活。”

“D&K......那家军火商吗,我听说过宣传四科的传闻。”

“那是啥?”

“无论是沐浴露流行乐还是枪械,宣传手段其实都没有什么不同。”我给蕨菜解释起来。“最有效果的方法当然是拍广告,挑起内战与纷争,然后拍摄让自家产品大显身手的CM就是宣传四科的工作。”

“啊,我懂了,就是拍黑市里也很流行的那些实战影片吧。”

“可不仅仅是拍摄而已,还必须得有演技和演出啊。”盖里替我补充到,“我是四十个被雇佣的演员中的一名。毕竟是高科技时代了,战场上也很少会爆发枪械战,这时候只能靠我们出场了,都是为了拍的更热闹嘛。拍好的素材会被剪辑师做成《复仇者联盟》的预告片那种感觉。”

“在当时他们被称为世界上实战经验最丰富的部队。”

“毕竟只能拍实景才行嘛,熟能生巧。”

他故作谦逊的样子说着,男人曾经日夜握着枪柄的手,现在正摆弄着农用机车的离合器。

“某一天,恋泽姐妹就住在芝加哥近郊的情报传到了我们上层部门那里。姐妹两人这时候已经是传说级的通缉目标了,数个组织共同发起的委托,悬赏两姐妹的项上人头。两千万美金。”

“大手笔啊。”

“一个人两千万。”盖里很快订正了口误。“当时的D&K进军南美市场受到挫折,苦于资金不足的问题,而这四千万恰好可以填上一大笔窟窿。宣传四科比那一带所有的特种部队都能打,武器装备又是自家产的全副武装,上头觉得轻轻松松,很乐观。”

“上面的大人物总是无理取闹。”我表示赞同。

“谁叫为此埋单就是现场那一边的工作呢。于是我们开始着手准备对付恋泽姐妹,首先我们秘密调查了目标的行动规律,毕竟就算再怎么厌恶与人打交道也不可能完全自给自足。我们查到的结果是,每个月两次,她们会去最近的小镇的食品杂货店里购买物资,是个大约高中体院馆那么大的店面。于是我们把这家店买了下来。”

“会计部门会气死的。”

“为了四千万必要的投资嘛,作战计划是最传统的瓮中捉鳖。我们认为与其突入目标的据点,不如把她们引诱到我们准备好的陷阱里。”

尾稿直接喊“她们”,友凤则会用“孩子”这样的字眼,盖里称恋泽姐妹为目标。

“大致的计划是这样的。步骤一,以要拍电影为由把附近的无关人员清场,实际上我们也确实是摄影班,就像电影《阿尔戈》那样不是吗?;步骤二,所有人分成AB两队。A队装作客人的样子埋伏在店里,B队则在后院待命。;步骤三,目标出现在店里之后立刻从空调系统中投下烈性麻醉气体,即时生效的那种,等到目标丧失抵抗能力后就杀掉。我们这边的部署配置有士兵四十人、突击步枪二十把、微型冲锋枪十五把、狙击枪五把、手枪和短刀人手一份、统一配备防毒面具、麻醉气四吨、特种闪光榴弹数枚、催泪弹一箱、弹药不限量。”

“这赢定了啊。”

就像上司打听有关女儿运动会的话题时那样,蕨菜兴致勃勃地评价道。虽然阳光并不算强烈,但时盖里还是轻轻压低了帽檐。

“接下来就是当天发生的事情了。我被分到了A班里,在卖野菜的区域等待作战开始。我的私服下面穿着防弹背心,背包里藏着冲锋枪和防毒面具。在我旁边的是海军陆战队服役时期就一起共事的伙计伊安,看他挺紧张的我就拍了拍他的肩膀。彩排进行的很顺利,大伙都队作战充满信心。下午两点零四分,停车场负责监视的小组传来‘目标出现’的无线电呼叫,二十秒后又追加了报告,‘妹妹正指着车牌号’。”

“车牌号?”

“为了让现场更自然,我们准备了私家车停在停车场里,好几台当地常见的那种二手车,遗憾的是车牌号没能一比一的仿制出来。”

“妹妹......血潮,她能记住镇上所有的车牌号码?明明是一个月只来两次的杂货店里,难道她一眼就能看出差异之处吗?”

“嘛你先别着急,继续听后续。下一份联络是‘姐姐正看向我们这里’。那是什么情况,鬼知道啊。总之自动门打开的瞬间,目标已经察觉到了一切,比我们的反应更快,瞬间就放倒了门口的两个人,防毒面具被她们夺走之后麻醉作战也就破产了。队长下了“突入”指示,全副武装的B队冲进店里,我们也都拔出武器,战斗在店内开始了。最初我们仍然认为稳操胜券,但很快就意识到场地的选择是彻头彻尾的错误。店里所有的东西都成了姐姐的武器,所有的货架都变成妹妹的掩体和踏板。”

盖里停下讲述卖起关子,暗暗期待着我们作出反应,虽然他一开始讲得不情愿的样子,但其实看得出来非常乐在其中。我想,恋泽姐妹就是不希望发生这种事,所以才会要把全员都杀掉吧。

即使如此,我也有不得不问的事情。

“恋泽姐妹的战斗方式是什么样?”

“吐息是暗杀术,无论什么东西都可以当作武器。副队长威尔被敲碎的电灯泡割裂了颈动脉,岁数最大的克里斯被土豆罐头敲碎了脑瓜,杰夫是比利时的特种战术小组(SFG)出身,是我们中身手最好的,但他被打折的裤腰带卷走了枪,身上护具的关节处被圆珠笔捅穿了十二个洞口而死,就像这样交叉着刺过去。”

他两手交叉后比划着刺了一下。圆珠笔——我想起除夜子围裙上的痕迹。

“血潮就像一个龙卷风女孩,她的身法令人难以置信,就像《虎胆龙威4》里出场的忍者众一样。但是每个动作却又都暗藏条理,忍者众会像龙套一样滑稽的退场,而血潮恐怕三两下就能轻松收拾掉约翰·麦克莱恩。”

“你喜欢看电影?”

“为什么这么说?”

“比喻是不是太多了。”

“最近天天都在刷NETFLEX啊,没办法,离这里最近的电影院有一百五十英里呢。”稍微扯了点闲话之后,盖里很快回到正题上。“妹妹瓦解掉敌人的态势,姐姐刺出最后一击的配合非常精妙,目标一边在陈列架间移动一边屠杀我们的人。我们打了足足有几千发子弹,却没有一颗能命中她们,她们的行动绝不是简简单单的搭档那种级别。该怎么说呢,就像是——对了,就像是拍电影一样。我们被屠杀的命运从一开始就被决定了,很奇怪吧,明明那是我们的专业才对。”

盖里的目光投向远方,望着田野与天际的交界。农机的速度还是没有什么变化,看来要到目的地还需要很久。

“那你又是怎么活下来的呢。”

“在杀掉我们大约一半的人之后,目标终于出现在我的面前。电光火石间,我手里的枪就被血潮踢飞了出去,而吐息正要迫近到我的身前。啊,我想这下死定了,但是我突然看见伊安出现在吐息的身后。”

“和你一组的那个同僚?”

“谢谢你还记得他。那个时候伊安的表情真的是杰作,面色铁青得仿佛立刻就要哭出来,顶着那样滑稽的表情他开了一枪。子弹掠过吐息,径直轰入了我的左胸口。如此近的距离下防弹衣也没什么意义了,子弹打穿了我,我被炸飞到收银台的背面,然后就这样昏死过去。——等我恢复意识的时候已经全部都结束了,恋泽姐妹消失不见,除了我以外的全员都死了,当然也包括伊安。”

“你被打穿心脏还能活下来?是发生了奇迹吗?”

听到我的质问,盖里露出害羞的孩子一样的表情,指着自己的右胸。

“我的心脏长在了右边,只有伊安知道这件事。”

“......所以故意打了那里吗”

究竟是瞄准的恋泽姐妹呢,还是射向肺部的流弹呢。把能帮到盖里的可能性放在天平上比较,最后做出了判断,扣下了扳机。

“谁知道呢,那家伙枪法烂的不行,其实是误打误撞的也说不定。但不管怎么说,多亏了伊安那家伙我才能留下一条命。其实我觉得恋泽姐妹犯下这种失误也是不太可能的,她们可能意识到了我还还活着,但是却因为我和伊安的某种共感而放了我一马。”

“共感?”

“她们两个可能也是凭借这种感觉联系在一起的,怎么说来着......羁绊?就像那种东西。”

盖里挠了挠鼻尖,农机的引擎停了下来,座位下面摇摇晃晃的。

“有什么能作为参考的吗?”

“非常有用。”

对人体的造诣、惊人的记忆力、身体操作性、两人的连携、观察眼,基于<规则>毫无犹豫的行动。虽然只有一点,我觉得自己更了解她们了。

向他道过谢,我和蕨菜一起从农机上下来。我们来时候租的车已经在远处只有豆粒那么大了,正准备往回走的时候,盖里叫住了我。

“小姐你要去见她们吗?”

“有些话要问她们。”

“我劝你还是放弃比较好,看得出来小姐也是身手过人,但还是赢不了恋泽姐妹。不如回老家去做寿司啊。”

“很不幸的是我无家可归。”

“彼此厮杀掉可不是什么好事,只有活下去才能讲这样的故事不是吗?那个时候,我快被她们杀掉的瞬间在想,这也太不讲理了,如果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厉害的家伙在,我们之前干的事都算什么——”

《夺宝奇兵》的主题曲打断了他的话。世界上实战经验最丰富的部队里唯一幸存下来的男人,从口袋了取出了电话,不耐烦地放到了耳边。

“喂喂?什么,灯油?就在仓库里啊,别什么事都找我问啊......好,好嘞,晚上之前肯定回去,我知道了,妈妈!”

*

建在国道边上的旅馆好像是因为去年收到了台风灾害,建筑的一大半仍处于改建中,我们只好只订了一间房间。

吹风机的声音熄灭,蕨菜从浴室里走了出来。先洗完的我正穿着吊带衫坐在沙发上,忙着应付工作那边收到的各种邮件。薄薄的墙壁另一侧能听到辛迪·劳帕的歌声,大约持续了两个小时,不知道是不是专门放音乐的电台之类的。突然其中混入了阿拉伯风的旋律,哼唱的小曲从我的旁边飘过,在房间里回荡。

随着弹簧嘎吱作响的声音,哼歌停了下来。

“听我说,芹”

“怎么了”

“收手吧?”

我抬起头。

蕨菜一边用毛巾擦拭头发一边坐到双人床上,下半身穿着短裤,上面什么也没穿。她本应是左腕的地方被一层褐色的皮肤所包裹着,就像舔舐后融化的冰淇淋球一样。

“什么收手”

“去见恋泽姐妹这件事。盖里说的是对的,芹是赢不了的。”

我把手里的电话丢到一边,让身体正对着蕨菜。

“在知道除夜子去见她们的理由之前,我是不会停下来的。”

“理由是芹你啊。”

“诶?”

“你被命令去杀了除夜子,不是吗?”

时间突然静止了。

等我回过神的时候,蕨菜的手仍然在用力搓着毛巾。我似乎连眨眼都忘记了。

“我在带路的最后直接从她那里听说的。除夜子很早就知道了,因为芹根本藏不住心事,她是这么说的。”

“......你瞒着我吗”

“我被除夜子下了封口令啊,别看我这样其实很讲义气的。”

把毛巾搭到椅子背后,蕨菜躺倒在床上。白色的床单上面漩起艳丽的黑色长发。

“‘上面的大人物总是无理取闹’,看来你的上司也尽是下一些蛮横无理的命令啊。他们想要舍弃掉太过于优秀以至于成为威胁的除夜子,而且让芹你负责处理这件事。这就成了大难题,芹并不想要杀死除夜子,但是芹不动手的话自己也会被雇主杀掉。除夜子也不想杀芹,可以的话只有她自己死是最好的,但是单纯的自杀又很容易会被识破是自导自演。所以,她就去见了恋泽姐妹。”

恋泽姐妹会杀死观测者。

谁也无法战胜恋泽姐妹。

去见她们的话,就可以切实的被杀掉。

“姐妹都是悬赏榜上的大人物,挑战她们然后落败在逻辑上合乎情理。当然这样的并非没有先例,实际上也有想要自杀的人来找过我。”

“不对”

脱口而出的反驳异常沙哑。

“你不用再隐藏也可以的。”

“不对,绝对不是这样”

察觉到我混乱状态的蕨菜不再多嘴,保持着沉默。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对说出真相感到害怕。要是诉诸言语的话,一直以来暧昧不清的某些东西就被赋予了确实的形状。

我非常了解除夜子的事情。

但是除夜子究竟有多了解我呢。

“我想和除夜子堂堂正正的战斗。”

烦恼与纠结之后,这就是我的得出的答案。

“本想要拼尽全力的厮杀,但是她却在那之前就逃走了。”

是想要隐姓埋名呢,还是害怕与我的战斗呢,我希望她至少给我留下一个这样的理由。

但是,竟然是去自杀。

我握紧了拳头,所有的一切都让我感到愤怒。无论是作出愚蠢选择的我,还是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就退场的除夜子,所有的一切。那一天门关上的瞬间,除夜子究竟是什么样的表情呢。被留在原地的我,究竟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才好呢。

“哦,这样啊。”

蕨菜的反应很平淡。她伸手摸向枕头后面的电源开关,照明被替换成了夜间灯。

“总之这样你的目的也达成了,回日本去吧。”

我看向自己落在地板上的影子,被橘色的光所延长的自己与家具的影子重叠在一起,头部消失不见了。蕨菜说的毫无疑问是正论,我旅行的理由已经消失了。我用手指摆弄着刘海——

“等一下”我突然意识到一件事,“刚才,你说过被封口了对吧?”

“说过。”

“不是很奇怪吗?因为在那个时间点,我和蕨菜还没有过接触才对。”

来自欧亚大陆正反两侧的女人间的秘密对话,有特意要去封口的意义吗?通常来说是没有的意义的,除非是——

一切都与除夜子预想的一样。

她知道我一定会追着她的行踪,与蕨菜见面。

简直就像是我一直在她的手掌心里一样,我用力地咂舌。除夜子,有着谜一样的看透未来的能力的女人。

有些恼火。

但是,我也确信了一件事。我正在按照除夜子铺好的轨道飞驰,这里还远远不是终点。除夜子行动的目的一定不只有这些,还要继续下去才行。追着除夜子留下的残像,直到脚印最后消失的地方,我一定要到达那里才行。

“我要去见恋泽姐妹。”

我对着自己如此宣言。

与恋泽姐妹见面。见面、战斗。战斗、战胜她们。战胜之后,问出除夜子的事情。

这样做的话,一定就能知道除夜子真正的目的。

“哎,如果你想要如此的话我不拦着你了。”

蕨菜打了一个呵欠,虽然算不上被她传染,但我也渐渐有了睡意,一度动摇的心意重新坚定起来之后有些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我走向床铺,因为是双人床所以两个人也并不算拥挤。

“来这边。”

蕨菜挪了挪身子,大约五厘米。

她半披着被褥,就像涅槃像一样横躺着。身体裹在被褥里,但是唯一能使用的右腕却折起来叠在了脑袋下面。褐色的肌肤与常夜灯的光亮融为一体,却不可思议的显示出鲜明的棱角,仿佛琥珀色的世界中隐隐浮现的海湾。如梦似幻的光景中,依稀可见随重力起伏自然而然地改变着形状的隆起与沉入其中歪歪扭扭的被褥,柔软的质量切实地存在着,如同诉说着故事里并不存在神秘。女人的嘴角与最初相遇时相比较,露出了更加亲密的笑容,就像细心呵护着刚出生的仔兔一样,她看着年纪更小的我。

“除夜子早就知道了。”

“那个我刚听你说过。”

“不是指那些。”

我知道自己的眼角猛跳了一下。

除夜子到底告诉了她多少呢,又委托蕨菜了什么事情呢。到此为止难道还有什么我错过的东西吗?难道操控台风摧毁这家旅馆的也是除夜子吗?搞什么啊那家伙,我真的生气了。虽说刚才就因为事情的走向而有些焦躁,但是这次是真的发火了。

我想杀了她。

但是她已经死了。

我坐了起来,狠狠地瞪了沙发五秒钟,然后又躺倒在床上。深吸一口气然后吐出来,摘下眼镜后视线变得模糊不清。我改成横躺的姿势,模糊不清的雾霭中异国的香气似乎若隐若现。隔壁房间电视机没有关掉就入睡了的样子,仍然能听见辛迪·劳帕的歌声。第二天早晨,我们拜托服务生换了床单。

5

“你是姐攻派?还是妹攻派?”

不认识的女人突然坐进了露天咖啡厅的三人桌,拿起我刚刚尝过的Kofola喝了一口。

所谓Kofola是这个国家的名产,与可乐很相似。我并不怎么喜欢这个味道,本打算分一半给蕨菜来着,她的行为倒是正合我意,但老实说还是吓了我一跳。

“那个,什么情况?”

“情感咨询环节,你觉得陷入恋爱的是吐息还是血潮?”

“......我不知道”

“合格!”她伸手擦了擦嘴唇,然后打算用同一只手跟我握手。“叫我CQ就可以了,很高兴见到你。我们边走边说吧,这里人多眼杂。”

蕨菜把折好的纸币放在桌子上,我们离开咖啡厅走上布拉格的街头。

古香古色的街景与女人的打扮不怎么匹配。她戴着耳钉身穿亮色的印象衫,脸色青白消瘦,头发用粉色的发圈扎了起来,看起来只有十多岁一样稚嫩的脸上缀着几颗黑痣。

“普通百合论中的攻受之争对恋泽姐妹来说一概不需要,我也持相同意见。吐息和血潮是完全互补的存在,就像是超越洛希极限后拥抱在一起的两颗星星一样,那才是恋泽姐妹之间的关系,就是这种地方充满了迷人的魅力。但是一定要说更喜欢哪一位的话,我会选择吐息。虽然是姐姐但却不乏超级可爱的一面,你听说过橱柜里的绒熊公仔的故事吗?”

“......我不知道”

“太好了!我一会就讲给你。只要格外注意不要‘越界’的话,意外的能挖掘到好多轶事。你放心,我会教你所需要的技巧和要诀,对新人温柔就是我们恋泽俱乐部的规则。”

“你到底是怎么说明我的事的?”

“你就忍一忍吧。”

我和蕨菜说悄悄话的时候,CQ仍然絮絮叨叨个不停。说什么同志增加了很开心啊、去年在巴黎举办了大规模的密会啊之类的。话说回来CQ到底是什么的缩写?我不喜欢这种藏起名字的说法,虽然现在还没有杀她的预定,但谁也说不准五分钟之后我们会不会是互相厮杀的敌人。

她领着我们走进一个偏僻的胡同里。CQ打开了并排修建的公寓门中的一个,然后走向通往地下的台阶。

她取出钥匙打开了金属门上挂着的三道锁,又对着侧面悬挂的小键盘输入了什么数字,一声独特的电子音响起。我对这个构造非常熟悉,那不是门锁解开的声音,而是地雷的安全装置上锁的声音。

“都是心里安慰而已。”CQ一边开门一边对我们说,“吐息和血潮要是认真的话这些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她们直接拆了门就能进来。你们随便找个地方坐吧,注意别碰到托多诺夫就行。”

“托多诺夫?”

CQ指了指墙壁,一个贴着金鱼图案贴纸的像冰箱一样的硬盘正像冰箱一样嗡嗡地运转着。我猜要是把那个拔下来的话,估计这个房间就会像战时的间谍安全屋一样进入警报状态。环顾四周,屋子里有大量贴着各式贴纸的机械。墙上挂着涂满标记的世界地图,下面堆着小山堆一样多的文件。

我们坐在破破烂烂的沙发上。旁边的架子上摆着脏掉的军用靴、沾着血迹的领带、坏掉的托卡列夫手枪、开着大洞的头盖骨......所有的藏品都贴着或白或红的标签,更多的同时贴着两种颜色。只要看上一眼就明白了,与吐息有关的是白色,与血潮有关的是红色。就和除夜子的围裙一样,是有与恋泽姐妹有关的“纪念品”。

架子边上靠着的是一柄全新的轻型机关枪,唯有这一件是有实用性的。

“CQ你没被恋泽姐妹盯上吗?”

“还没有,但无论什么时候被盯上也不奇怪。”

“不用那么担心也行吧?她们可是住在离这里很远的国家。”

“要从这里开始解释吗!好吧。”

CQ的眼睛瞪得像是被托付了问题儿童的家庭教师一样。她从冰箱里(不是托多诺夫而是真正的冰箱)拿出了饮料递给我们......居然是Kofola。

“首先,要把恋泽姐妹只是普通的危险人物而已这种思想彻底舍弃掉,那两个人是完全不同次元的存在。把她们当成比伏地魔还危险才行,一旦触犯了她们的规则,只是或早或晚而已,无论你在什么地方都会被杀掉。”

那两个人是不同次元的——蕨菜好像也说过类似的话。

“比如说曾经有个叫尼奇的车臣人<观测者>。因为他的本职是黑客,他远程黑掉了目击到恋泽姐妹出现的一片地区的所有监控摄像头,准备用来收集姐妹的影像,但不到一个月后就被杀死了。”

“被姐妹注意到了吗?怎么做到的?”

“就是这样难以置信,如今关于姐妹的感知系统我们也众说纷纭,有好几种假说。比如说‘世界各地都有协助她们的间谍,不断向她们传递情报。’,这个毫无意义,协助者与她们的<规则>是完全冲突的;还有人说‘她们两个人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厉害的黑客,暗中监视着全世界的网络空间’。这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但是那些用更古老的手段刺探的<观测者>仍然难逃一死,不合理的地方也非常多,何况很难想象那对姐妹擅长使用高科技,与她们给人的印象并不相符;与战斗有关的说法是‘她们有超人般的视力与听觉’,这非常让人信服。但虽然有说服力,却和什么都没说一样。吐息能察觉到两英里之外的狙击手的动作,这难道是用五感可以解释的吗?”

CQ把Kofola一饮而尽,她的音量降了下来。

“她们究竟是如何感知到的呢,最终也没有得出答案。<观测者>之间更愿意相信她们两个真的具有魔力或是超能力,最有名的就是与魔女有关的那个故事了。”

“魔女?”

“对<观测者>来说再熟悉不过的那个啊,那两个人强大的原因。”

......有关她们的能力来源的话,我也感到非常在意,于是在沙发上摆正了坐姿。

“你听说过发生在野张府邸的事件吧?在那次事件不久之前,据说有‘真正的魔女’拜访了那里。魔女注视着庭院里的吐息与血潮,对两个人施加了诅咒。”

“什么诅咒?”

“<某年后的某时某分,你们两个人会死在一起>,因此她们的命数已经被决定了,反过来说在那一天到来之前谁也无法杀死她们。”

“......”

“咦,你不相信?这个是真的啊,赤发的魔女。关于魔女的传说还有很多,比如失踪的建筑家、可以和自动贩卖机说话的女人之类的。”

我可不是来这里听这些蠢话的,恶狠狠地瞪了一眼蕨菜,结果我们的向导竟然露出一脸无辜的表情在摆弄头发。

“还有需要注意的一点,和恋泽姐妹见面是绝对NG的!”

CQ说完之后目光打量着我们,这次轮到我开始揪头发了。

“百分百会被杀的,深入接触是禁忌。但是,与那个两个人有着刹那间接点的一般人在这世界上却非常之多。像是车站的售票员、花店的小姐、手机店的店员......找到这些人,从他们那里踏踏实实地收集轶事才是<观测者>的正道。说实话,那些狂热gachi势让我们也感到非常头疼,尽是给姐妹两个人添乱。”你干的这些事难道就不会让那两姐妹困扰吗,我差点把吐槽说出口。她继续补充到,“最麻烦的家伙肯定是他,名叫道格拉斯·塞鲁盖特的英格兰人。”

“塞鲁盖特.....<Photon·Fund>的老板?”

“没错,世界级黑手党的大boss。自从被医生判了癌症末期之后他已经近乎发狂了,现在正狂热地追求着恋泽姐妹,即使他派出的数百名部下都被姐妹当面杀掉也没有死心。听说他在爱尔兰的地下修了巨大的避难所,你猜那里是用来干什么的?他打算把恋泽姐妹关到里面去。”

要注意别被牵扯进去啊,面对她的建议我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就算是接委托我也不想和这种人扯上关系。

在那之后一个小时,CQ讲了很多<观测者>之间的心得与一些秘藏的情报。像是四年前在伊比萨岛上有人目击到了她们,她们穿的清凉之类的、血潮其实很喜欢Honey Nut牌子的麦片之类的、有人曾打算伪装成快递员去接触姐妹结果失败了之类的。据说在一部分<观测者>中非常流行着一个说法,那就是吐息与血潮其实是一对相爱相杀的对手,每天晚上两个人都以命相搏因此才炼成了最强的姐妹。很合理不是吗?她这么问我。

我只好用“对对对”之类的词来敷衍她,但她并没有在意地继续说了下去。等到喝光了瓶子里最后一滴Kofola开始打嗝的时候,CQ打了一个响指。

“对了,给你们看一个好东西。”

她走进看起来像卧室的房间不一会,拿出来了一张大约有蒙娜丽莎那么大的画布。

“恋泽姐妹的正面照片在这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不存在,但是,一个叫塞吉的法国<观测者>提出了一个有趣的想法。‘与恋泽姐妹接触过的一般人中,说不定会有具备瞬间记忆力的人,而这些人中又说不定就有擅长绘画的人’。塞吉满世界的寻找最终有了回报,他在伊斯坦布尔的市场找到了需要的人,并且花了大价钱让那个人画下这个。”

“也就是说,这张画是......”

“世界上唯一一幅,恋泽姐妹的肖像画。”

CQ把画轴背对着自己,向我们展示画的正面。

是油彩画,从正面直接描绘了走在市场大路上的两个年轻女性。“右边是吐息,左边是血潮哦。”CQ贴心地补充。

个子比较高的——吐息留着直发,穿着暗色系的夹克和紧身裤。血潮有着栗色的短发,穿着印着角色图案的衬衫和热裤,给人一种豪爽的印象。两个人的相貌与体格都没有什么特征,更是完全感受不到危险的气息。

画里的两个人打量着左右两侧的商店,各自抱着装满面包和水果的袋子——而且,她们手牵着手,用十指相握的方式。

说实话,完全没什么特别的感受。恋泽姐妹的容姿完全不算出众,是见到之后顶多会发出“嗯,这样啊”评价的程度,倒不如说平凡到这个地步反而让人感到吃惊。但是CQ却像是看着宗教画一样,醉心地欣赏着。她的脸上染上绯红,瞳孔润着泪光。

“为什么你有这张画?”蕨菜问她,“塞吉也被姐妹干掉了吗?”

“不不不,塞吉被我干掉了。”CQ露出天真无邪的笑容“看到这么美丽的东西,无论如何也会想要的吧?”

*

我和蕨菜肩并肩走上了夕阳下的卡尔大桥。

她走在靠近栏杆的一侧,我像是弥补她缺失的手臂一样紧贴着走在她的左侧。观光客与我们交错而过,到处都传来按下快门的声音,能听见自拍时人们的欢闹声。

“谢谢你带我去了这么多地方”我一边低头看着石阶一边对她说,“是时候去见她们了。”

我看到了恋泽姐妹的起源,了解了她们的人格,知晓了她们的战斗,听闻了她们的魔力。准备已经足够了,时间到了。

“会死的”

“或许吧”

“她们两个可能已经不记得除夜子的事情了。”

“即使如此我也要去见她们。”

“那就这样吧。”

卡尔大桥全长五百一十六米,比照片上看到时给人的印象要更长。我们的脚步声被石板路吞没,仿佛从最开始就不曾存在过一样,被吸入到周遭的喧嚣之中。

“那么从现在开始就要不留遗憾才行。”

“什么意思?”

“吃美食读好书看美丽的街景,就是这类事情嘛。”

“我不是以这些东西为乐的人。”

“我看你最近每天晚上都挺开心的。”

“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扔到河里。”

“芹太死板了,别的人死到临头都会更随和一点。”

“除夜子也不会跟你开玩笑。”

“又是除夜子啊”

蕨菜停下脚步,靠在桥栏上。她的身影背对着夕阳,看不清楚她的表情。相对无言的时间里,我察觉到有好几次她想要问我些什么,但又清楚我并不会给她答复。不知名的圣人像从高处俯瞰着我们。

“蕨菜,你的职责是导游对吗?”

“也就是说你是客人。”她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OK,我带你去见恋泽姐妹。明天,我们回我的国家.....”

手机的震动声响了起来。

她伸手从口袋里掏出电话,等她接电话的时候我开始眺望近在眼前的伏尔塔瓦河。夕阳照射下的水面闪烁着红叶色的光芒,非常漂亮。但是我听到路过的背包客间的谈话,才知道这原来是残酷而不吉利的颜色。是我还有恋泽姐妹的人生的颜色。

挂断电话的蕨菜面露苦涩,长叹了一口气。

“非常抱歉,有新的导游预约,说是要尽快让他去见恋泽姐妹。这是我没法办法拒绝的超级大客户......真的对不起,芹可以往后延一位吗?”

“可以倒是可以”我刚想答应她,突然想到一个办法。“我和那个人一起去不行吗?”

我这边是一个人去的话,对面却是双人组,显而易见的不利局面。同行的人数越多胜率说不定也会提高,虽然是不怎么光彩的提案,但事到如今我的目的可不是去公平比赛。

蕨菜挠了挠耳朵。

“我倒是无所谓,但是需要先和对面联系一下可不可行。”

“超级大客户,是谁?”

“道格拉斯·塞鲁盖特。”

6

恋泽姐妹住的地方与我想象中截然不同。

在被废弃的郊外街区,比我认知中的住所要大得多的地方。虽然到处都遭到破坏且脏兮兮的,但是作为设施的原型仍然充分残留了下来。如同小孩子们拼的积木一样无论颜色还是形状都不协调的屋顶、拱形的入口对面是干涸的喷泉池、还能看见废弃的电梯与空无一物的橱窗。

这里是巨大的购物中心的废墟。

吉普车一点点降下速度,最后停在宽敞的停车场正中央。蕨菜虽然熄了火但是没有拔下车钥匙。

“到了哦。”

我花了点时间才解开安全带,依依不舍的沉默充满了车内的空间。

“虽然是不可能的,要是你能活着回来我会很开心。”

“恋泽姐妹的命数要是真的被决定好了,那一定就是今天了。”我微笑着。“我会回来的,当你的第一位回头客。”

“那是我的荣幸。”

蕨菜也笑了,她轻轻地举起右手。

我在想那双手会不会伸过来,即使只有一点点也好,我连把眼镜摘下来时候放在哪里都想好了。但是蕨菜似乎忍住了冲动,最终她的手放到了她自己的侧脸旁边,对着我轻轻挥了挥。

“那就再见了。”

“......嗯。”

我从车上下来。

吉普车立刻掉头离开了。

我走向入口,在拱门的旁边停着一辆非常奢华的敞篷汽车。在车的前面,四名男女正在等着我过去。

“初次见面。”坐在电动轮椅上的盎格鲁撒克逊老人,像是为了表示欢迎一样张开了双手。“我是道格拉斯·塞鲁盖特。”

“铃白芹”

“<辻褄商会>所属的杀手对吧?你们组织的厉害可是远近闻名,巴拿马秘书的那个案子也是多亏了你才摆平的。”

“过奖了。”

看来被调查过了。

“今天你和我们同行不是吗?太好了!我想让恋泽姐妹住到更厉害的地方去,当然是要招待她们到<箱庭>里去。最好是要活的,实在没办法的话也可以妥协一下,毕竟我们有最好的标本专家。”

塞鲁盖特非常激动,就像是来到游乐园的孩子一样。

“过去我虽然跟她们打了两次人海战术,但是全都失败了。就像硝烟被吹散一样被她们击溃了,无论是狙击还是毒气还是自爆无人机都完全不起作用。所以这次就用少数精锐来决胜负,对我来说也是大手笔。”塞鲁盖特转过身面向身后的三人,“我来介绍一下,他是丁格,我的左膀右臂。”

果然是这样,我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像是街边郁郁不得志的卖唱艺人一样的男人,是这三个人中看起来最普通、最没有气场、当然也是最厉害的角色。他无言地点了点头。

“卡莉娜,枪械大师。”

背着运动背包的黑人美女瞪了我一眼。她穿着防尘服,要是除夜子看见了肯定会笑话她。

“金先生,在我的私人部队里当了二十年的格斗教官,这次说什么也要参加。”

“我去干掉妹妹。”

他是穿着运动衫的壮年韩国人,说话的方式非常粗俗。

“会是很好的组合。”我本打算挖苦一下,但是塞鲁盖特却真的这么觉得。他一脸迫不及待的表情,递给我一个腕表似的终端。

“带上这个就能确认各自的位置,与脉搏是锁定的,死了之后反应就会消失。你与丁格一组,他的战术与你有些相似,我觉得会比较好配合。好了,都准备好了吗?那就快点出发!我等着你们的好消.....”

有什么东西从我的侧脸掠过。

反应过来的时候,如同细长的白色箭矢一样的东西穿透了老人的胸口。我急忙看向商场的方向,如同积木搭建的房顶上一个长发女人的身影一闪而过,像闪烁的火花一样瞬间消失不见。轮椅倒在地上,塞鲁盖特的嘴里仍然激动的倾吐着什么。

“看见了吗?看见了吧!丁格,那是吐息!就在屋顶上啊!”

“确实。”

“太厉害了!多么幸运啊!她的目光注视着我,她为了我而行动!作为<观测者>还有什么更幸福的事——”

流淌着欢喜的眼泪的塞鲁盖特一动不动了,他的“大手笔”精锐们却没有一个人惊讶。金从他的胸口拔出了类似箭矢的东西,确认了一下材质。

“是玻璃碎片,你们觉得是投掷过来的吗?”

“这不可能”卡莉娜反驳他,“应该是射出来的,用类似弹弓的东西。我们怎么办,丁格。”

“没有看见血潮,如果那两个人分开了的话正是我们的机会。”

卡莉娜从背包里取出芬兰制的RK-95,金用力让全身的关节骨咯咯作响,我从裤脚下面拿出鞋拔子,丁格用手捡起一直放在脚边的武器。

长柄的铁锹与园艺用的铲子。

他非常自然的呈左大右小的握持姿势,让人想起古代的剑豪。

“我是打算就这么过去的,你们呢?已经没有继续的进去了吧?”

“因为这个蠢货的原因组织都快崩溃了。”丁格踢了一脚塞鲁盖特的头,“新的领袖需要信用作支撑,提着恋泽的人头回去所有人都会听我的话——何况,不需要任何理由也会去吧?”

我们慢慢地迈开了脚步。

“毕竟那可是,恋泽啊。”

越过了边界线。

为了观测“她们”。

 

 

所有人都被她们迷住了。

沉溺于她们的羁绊、她们的强大、她们的过去、她们的美丽、她们的高洁、她们的珍贵、她们生活的姿态,为她们的关系性魂牵梦绕。我们窥视着她们的人生,把她们编成故事,口口相传、为之动容、感同身受、寄托梦想。

这一定不是她们所期望的。

她们不是供人赏玩的花朵。我们所做的事情愚蠢又丑恶,充满了自相矛盾,但也正因为如此,我不觉得如今的状况有什么不讲理的地方。我们理所当然地抱有好奇心,她们理所当然地还以杀意。那就是观测的代价,必须做好准备,与她们以命相搏。

我握着鞋拔子的手心一滴汗都没出。

卡莉娜走在最前面,丁格和金并排走在中间,我处在队尾的位置。

并不是那种很紧凑的阵型,我们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互相警惕着四周的同时,像放学后的中学生一样抱团走进了商场内部。

破碎的橱窗、倒塌的展台、剥裂的墙壁、裸露的假人模特、谷物的空箱、断开的长椅、砸在地上的冰淇淋机,所有的东西都染上一层红色的什么东西。无数的弹痕、无数的瓦砾,虽然是理所当然但比想象中还要荒废。是她们住进来之前就是如此吗,还是她们住进来之后变成这样的呢。没有屋顶,抬头就能看见天空,混杂着沙尘的昏黄色的天空。我们经过了好几个区域,但是眼前的景色并没有什么变化,寂静无声。

除夜子也曾走过这里吗。

即使是这种一不留神就会死掉的状况下,我还是满脑子想着除夜子的事。每当走过一片新的区域,通过店铺的门前时,我都寻找着除夜子的身影。在这种地方说不定可以见到幽灵,那个背影与那件围裙,再一次——

突然一片绿意铺满眼帘。

在各个入口交汇的商场正中央,竟然修成了一个庭园。如同沙漠中突然出现的绿洲一样,隐约能听见流水的声音。移植过来的草木与多种多样的花朵如同赏心悦目的咖啡店里的一样被悉心放好,还摆着纯白色的桌子与椅子,椅子的数量只有两个。庭园的侧面停着一列电车,不是模型而是真家伙。橘黄色的漆面,有些古旧的车身,或许是因为线路早已终止运行,所以它被作为展示品装饰在这里。

看不见住人的痕迹,但是我确信这里就是她们的领地。我们保持着阵型继续缓缓地接近庭园中央,丁格转了一圈左手的铁锹,金把运动衫的袖口卷了起来。

没有任何声音与预兆。

短发的小个子女人突然出现在金的身边。

——嘶

同时发生了很多事情。

卡莉娜迅速转过身来,金使出跆拳道里的回旋踢,血潮配合着金的动作舞动着身体,就像一如既往的那样简单的躲过了踢击,她用膝盖内侧夹住了金的脖子,在空中发力拧曲了身体。

我采取的行动是“向一旁飞出去”,只有这样才不会误入到卡莉娜的射程里面。RK-95的开火声响起,弹壳从枪的斜上方倾泻出去。子弹全都被躲开了,尽管血潮只是在做转体动作,但是如此近距离的射击仍然一发都没有命中。咔嚓,随着这样的声音金的脖子被彻底拧断了,他的尸体被抛到了空中。我察觉到卡莉娜的侧面出现了另一个女人的身影。

——吐息。

空中的弹壳开始下落。

丁格终于开始行动。他手里的铁锹直取吐息的喉咙,但是却被一旁飞过来的上下完全颠倒的男人撞了个正着,阻碍铁锹的进攻轨道的是血潮扔过来的金的尸体。丁格与金的尸体遮住我的目光,卡莉娜的身影从我的眼里消失的一瞬间。

哐,咚咚咚咚咚。

数声连续的沉闷钝音。

等到卡莉娜再一次出现在我的目光里时,她就像嗜睡的婴儿一样闭着眼睛,脑袋和胸口处都开了洞。吐息双手握着的是随处都能买到的银色圆珠笔。

弹壳落在铺着瓷砖的地板上又弹起来,叮——发出了反弹后的回音。

卡莉娜保持着握枪的姿势摔在地上,金的尸体也滚到了地板上。血潮从空中落到地上后我听到鞋子啪嗒的声音。

最后弹壳的声音也消失了,商场重新归于寂静。

“真的假的...”丁格用没有语调的声音嘟囔着,“鞋拔子,你还活着吗”

“......嗯”

“你对付妹妹”

“明白了”

我们同时冲起来。丁格对吐息,我对血潮。

血潮没有任何准备动作就跳到了空中,从正上方旋转着俯冲过来。

所有格斗家与我战斗的时候,最先瞄准的地方都只有一个。虽然我是因为近视才需要戴眼镜的,但这其实也是我为了后发先至而撒下的诱饵。

被我看穿了,笨蛋。

我轻易就可以擒住瞄准眼镜踢过来的腿,左手已经做好了准备——

然而我的后颈却遭到爆破般的冲击。

我完全搞不懂究竟是怎么被踢到的,真的假的,我一边想着和丁格一样的感慨一边摔在地板上。犹如四散着火花一样模糊的视线里,我看到丁格与吐息的身影。

丁格的招式行云流水,他操纵武器时的手指如同演奏着精致乐器的奏者一样优雅,铁锹与铲子既是剑也刀,似枪亦似棍,目不暇接地改变着攻击模式,从四面八方攻向受困的猎物。他对战斗的熟练度,是我人生中至今为止所见过的人类中第二强的。

第一是谁?

当然是恋泽吐息。

吐息化解了丁格的所有猛攻,既没有用武器也没有用盾牌,仅仅是空手。如同睡觉前伸伸懒腰一样,就像是吃饱了动动肩膀一样。虽然从我的位置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我想她恐怕连眉毛都没有动过一下,即使是那样的攻防战。

丁格左手的铁锹正要猛刺出去,吐息却伸手打断了他的预备动作,他的肘部被咚的切了一下,铁锹锋利的刃部改变了运动轨道。向着他自己的喉咙飞了过去。一瞬间。这只是连续不断的攻防中,电光火石的一瞬间所发生的。

简直就像是从一开始就是如此打算的,血潮踩着踢飞我的后坐力转了回去。

耐克运动鞋一脚抵住丁格的后颈,男人的喉咙没有了任何躲闪余地,直接被铁锹连根斩断。金属制的长柄侧边喷出赤色的雾霞,摇摇晃晃地震颤了两三次之后,他栽倒在地上。

在头晕目眩趋于平静的时候,我把手上塞鲁盖特给的终端扔到一边,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我静静地站起身,扶好眼镜。

然后再次面向恋泽姐妹。

他们在土耳其找到的那个画家的记忆非常准确,她们与画里的姿态别无二致,甚至今天连衣服都是一样的。吐息与血潮都一声不响地看着我,他们的目光中没有燃烧的怒火或是刺人的冰冷,有的只是困惑与警戒。就像突然被陌生人搭话应有的目光,就像面对信号灯下窥视着我们的行人时,我们投回去的目光一样。

“她们只是普通的女孩子”

是啊。

全部都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我缓缓地开口,仔细寻找着应该先说出口的话语,最后用手指向了血潮。

“很棒的T恤。”

连我也搞不懂自己,但是还是说出了这样的话。血潮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对我说了一声谢谢。她的T恤衫上印着纯色彩组成的抽象图案,上面还写着并不是英语的字母。

“那个是什么语?什么意思?”

“有什么关系吗?”

吐息用质问打断了我,并不是要吵架的语气,而是毫无感情的声音。

“我想问的是,有没有叫音切除夜子的女人来过这里?”

“来过吗?”“忘了”

“穿着围裙的女人,大约五个月之前。”

“来过吗?”“可能吧”

“她有说过是为了做什么而来的吗?”

两人的反应消失了,就像是已经超过了与不认识的人进行友好谈话的上限一样,仿佛从一开始就没有交谈的打算。我完全接受,从最初我就没想过她们能告诉我答案。

吐息迈开了步子,血潮跟在她后面。两个人走向的是那列老旧的电车厢,看来是不打算再让这个庭子变脏了。我也跟了上去,狭小的场地也正合我意,我想那正是与她们和我相符的舞台。随时间静止,从轨道上脱离,变成纯粹的观赏物的铁块。

走近之后我才意识到这节车厢是日本产的,上面写着<北陆铁道>的字样。门是一侧开的,里面充满了原产地的氛围。门旁边有写着<票箱>的铝制小箱子,天花板上开了一个很小的空调通风口,吊环整齐的垂下来排列着,长椅的颜色是深红色。恋泽姐妹稍稍隔了一点距离并排坐在了一起,我站到她们两个人的面前。

我用手指摩挲鞋拔子,微调着握柄的位置。吐息用手指把头发捋到耳朵后面,从口袋里掏出了新的圆珠笔,血潮重新系好了鞋带,用手抓着自己的T恤衫。

“<Pengawanan siput>,是马来语里<蛞蝓的交尾>的意思。”

那是什么鬼。

我笑了,血潮也笑了,就连自己说出口的吐息也没忍住跟着笑了起来。

姐妹的身体离开了椅子。

血潮单手撑着椅子,双腿朝我踢了过来。我用鞋拔子招架住,顺势弯曲身体躲开吐息刺过来的圆珠笔。我瞄准吐息没有防备的腋下用鞋拔子削了过去,但其实是用脚钩住她的腿打算拉倒她。她虽然短暂失去平衡,但是立刻用手指点了一下地板,灵巧地落在侧面的椅子上。

另一侧传来强烈的风压,是血潮的踢击。虽然挡住了她的第一波攻势,但她根本没有落到地面上而是借助棚顶折射,从另一个角度又一次踢了过来。我被踢中胸口,身体完全失去平衡的时候,就像计算好的一样吐息发动了袭击。我拼命将鞋拔子伸到椅子下面,用力将椅子从根部掀了起来,浮空的椅子作为盾牌帮我挡住了啃蚀般的刺击,咚咚咚,越过椅子的突刺声音显得沉闷。我猛踹了一脚椅子,借此将吐息的身体压制回去,但是血潮又攻过来,我读到了她的动作,立刻转身面向她。

在擦脸而过近在咫尺的距离躲过了她的踢击。

血潮的身体近乎伏在地面上,立刻使出了回旋踢,那曲线就像海藻一样摇曳。然而真正的威胁并不是从上方踢过来,是从下面,突然出现在我的背后,不到一步远的距离,几乎是闪现在视野里的轻巧皮鞋,这是吐息的踢击——

我被踹飞后撞到车窗上。

破碎的玻璃在车外飞舞,我猜自己的背部大概完全裂开了。“要是有双打的话,恋泽姐妹肯定是冠军”。她们强的不讲道理,没关系,我明白,这在预料之中。我的身体还可以动,疼痛与刺热都感受不到,血液在最开始就沸腾了。

间不容发地躲开了血潮的追击,我从座位滚到了地板上,虽然瞄准她小腿的反击完全被躲开了,但我也成功拉开了距离。我刚刚找机会站了起来,吐息就又一次飞身冲了过来。

我用鞋拔子迎战,但是和丁格一样全部都被招架住,她太快了。仅仅一瞬间的失误,她刺向我的破绽。

咚。腹部被刺穿了,连呻吟都还来不及发出来,血潮已经舞着身体出现,她的脚缠住我的脖子——会被扭断。金的死法突然闪现在我的脑海里,我用力把自己的身体砸墙壁,缠在我身上的力气消失了,只有我自己被投了出去。我尽可能缩起身子,但狭窄的车厢并没有给我太多的反应时间。

我重重的砸在车门上。

脖子没有断。但是右膝却直接磕在铝制的票箱上,我感觉骨头已经完全碎裂了,腹部与后背都传来钻心般的剧痛,这份痛楚超越了本应已经煮沸血液的温度,连我自己掐断的痛觉神经都被迫苏醒。

“.....你们,说点什么呀”

真的一句话也没有吗。

我心底的某处其实期待着。你很强,和之前战斗过的某个人很相似。我想起来了,是叫音切除夜子。难道你就是芹?除夜子小姐有话让我们转达给你——就像这样,这样的话语,我其实暗自期待着会不会听到。

我太天真了,无论是除夜子还是我都和苍蝇没什么区别。她们是真物,真的可以两个人对抗整个世界。

啊啊。

好羡慕。

要是我们也能变得像那样的话。

我用鞋拔子撑在地面,用力抽打自己的右脚,颤抖着站了起来。

除夜子。

我打算与除夜子战斗。

战斗——然后打算就那样被她杀死。

因为,我绝对做不到去杀除夜子。而如果一定要被别人杀掉的话,我希望那个对象是除夜子就好。除夜子一定不会忘记她杀掉的人,所以我一定能就这样继续活在除夜子的心中。而且使出自己的真本事和她战斗的话,她也一定能第一次好好的重新看待我,既不是后辈也不是弟子,而是作为对等的存在。我想成为与除夜子对等的人——这就是烦恼的最后我所作出的选择,这就是我所给出的答案。

然而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为什么,她已经不在了呢。

“......啊啊啊啊啊啊!”

如同野兽般咆哮。思考已经全部消失了,对我来说这还是第一次。我向着恋泽姐妹突进过去,用尽浑身解数挥下手里的鞋拔子,刺穿、劈砍、抽打、斩断。身体还记得这些动作,都是除夜子教给我的动作。

这所有的一切都被防住了。

吐息的双手舞动着,咚、咚、咚、咚。肩膀、大腿、肋骨的缝隙,我的身体被刺穿后留下洞口。血潮转身踢过来,我摔在地板上,就像毛刷一样在地面涂上长长的血迹。但是还能动,我把嘴里的血吐出去。站起来。咆哮。冲向吐息。被刺穿。没关系。动起来。动起来。沾满鲜血的横冲直撞。是为了复仇吗?还是为了活下去?我什么也搞不懂了,只知道战斗至死才是应有的礼仪。

——看到破绽了。

全身的气力集中起来挥出的这一击,堪称我这破烂不堪的人生集大成。技术与过去与感情,承载着我所有一切的全身全灵的一击,我向着她已经躲不开的头骨猛敲了下去。

咣,我的手顿住了。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抬头看过去之后终于理解了,我的脸色缓和下来。

仿佛从一开始就注定了一样,鞋拔子被卡住了。

被电车顶垂下来的吊环。

血潮用力踹折了我的右手掌。

手掌如同细小的枝条一样被折断,鞋拔子从我的指尖掉落。——还没有结束。我用左手去捡掉下来的鞋拔子,但是吐息比我快十倍百倍。

咚。

咚咚咚咚咚。

像机械一样精准、冷淡,喉咙和心脏和肺和肝脏全都被贯穿。痛感甚至突然变得柔和,体重与疲劳都逐渐消失了。

能看见四周喷洒着赤色的血花,好漂亮啊。

已经没有任何留恋,就这样死去似乎也不坏。最终还是落得与盖里和尾稿同样的境地,除夜子呢,她在最后的时刻也会觉得幸福吗——

“除夜子早就知道了。”

停止运转的大脑里突然有电流闪过。

除夜子死了之后会发生什么。我追寻着除夜子的足迹,追到恋泽姐妹面前。然后——会被恋泽姐妹杀死。

为什么我没有意识到呢。

除夜子真正的目的并不是自杀。

是殉情。

她早就察觉到了我的感情,知道我希望自己能被她杀死。但是师傅杀死弟子是违反道义的,除夜子最讨厌的就是坏了规矩。

所以她利用了恋泽姐妹。

对不起,芹。我好像感受到有手掌在抚摸着我的头发,好像听到了除夜子的声音。要是能更早就认真面对你就好了,要是对你说我们两个一起活下去就好了。但是啊,我也好好考虑过了,什么样的才是最好的结局。很厉害吧,恋泽。我也被她们吓了一跳。等再次见面的时候,我们一定都变得更加自由了。我们也能变得像那样,成为最强的两个人——

不知不觉间我已经完全瘫死在地上。

朦胧的视线里,越过赤色的血湖,吐息和血潮就站在那里。毫发无伤、一尘不染,连气息都没有任何变化。

“晚上吃什么”“呃,照烧?”“具体一点”“烧鸡”“昨天吃过了吧”“不不不,那是前天吧?”过于日常的对话。这份平凡的日常,不知道为什么让我觉得非常幸福。仿佛开了大洞的胸口正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共鸣所填满。

恋泽姐妹。

不可视的怪异。活着的都市传说。

与我们完全不是同一个次元的,最强的姐妹。

“逃吧!”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挤出话语,即使喉咙里噎着血,我仍然送出最后的声援。

“继续逃吧,别让任何人追上你们。把所有碍事的人都杀掉,不要让任何人看见,无论是上帝还是玛丽亚都管辖不了你们。你们的关系性,是独属于你们自己的宝物。”

吐息拿着圆珠笔走近过来。

在一切都结束之前,她只对我说了一句话。那正是我最想听到的,最棒的话语。

“那就别看啊”

 

 

(完)

 

碎碎念:

在翻青崎有吾的这篇《恋泽姐妹》的时候,我才第一次注意到《彼女。》这部短篇集的简介里其实提了一嘴这本的主旨:她与我之间极致的关系性。而“观测者”是你。

综合而言,只有青崎有吾的这篇是最契合主题,甚至说是完全为了主题句而写的。

这种对主题如此准确的把握让我非常敬佩,也是我一定要翻这篇的理由。

虽然是短篇,其实翻的很累很痛苦,一年前我一度以为自己绝对不会对这篇出手,结果还是失败了(各种意义上)

再也不要翻打戏了!

这次进度拖得很慢,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绝对不是因为懒),而且中途貌似三阳了,算是2023年第二严重的一场大病,希望大家都别复阳,真的很难受。

以上。



《恋泽姐妹》|| 著:青崎有吾 译:没得吃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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