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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体殡葬师的秘密:我能触及亡者的灵魂(下)| 科幻小说

2023-11-22 19:02 作者:未来事务管理局  | 我要投稿

3月,不存在科幻的主题是「复苏」

今天带来中篇小说《延身与亡灵少女》完结章!

拥有“延身”义体的人数在近年迅速膨胀,成为义体新趋势。这为殡葬业带来了麻烦,因为义体都要摘除后才能火化,处理延身义体更需要平时的三倍以上时间。

身为殡葬师的主人公,有一个秘密:她与尸体打交道,是为了活下去。

 

延身与亡灵少女(上)

延身与亡灵少女(中)

 

作者简介

翻空 | 科幻作者,尝试用科幻窥见生命、宇宙及一切的些微真相,或沉迷于幻象。

 

延身与亡灵少女(下)

全文约15900字,预计阅读时间31分钟

 

十五

梦里我一直被人追,蜷缩在黑暗里发抖。都因为夜里险些被防腐师和礼仪师堵在验尸间,最后直到付姐的脚步声走远才敢从担架车下爬出来。醒来后我不想去上班,抗拒见到同事,逃跑尸体的事还没解决,眼球遗嘱葬礼的事恐怕又闹的沸沸扬扬。好在付姐应该很忙,暂时顾不上我。

下午王六忽然打来电话,“求你救救我女儿!我想不出还能打给谁,你说过有那怪物的下落一定通知你,你有办法对付他。”

可惜我还没有办法,“你确定是曹老先生?”

“除了那个怪物还能有谁?他在我女儿的幼儿园!”

我想起来幼儿园是老人出的钱,“但他们也不会让他为所欲为吧?”

“我偷看过女儿手机,那怪物问过她,要不要生日那天跟爷爷一起走!今天就是她生日……”

我不再问任何问题,冲出门,直奔王六给我的幼儿园地址。

我把灵车开的飞快。如果说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车愿意突破层层审批执意保留人工驾驶的话,我们殡仪馆灵车绝对身在其列。感谢付姐秉承了一贯人接人,人送人的殡葬原则,我才能一路超速,把全城的自动驾驶甩在身后。

基站从路旁掠过,这惹眼的白色巨物在视网膜上保持了一段距离。这是我经过的第几座基站,十座还是十五座?今天的麻烦事也跟它们脱不了干系,延身科技公司的基站,持续不断地制造着不死的尸体以及已死的活人。

路上我一直在想,到了以后告诉他们里面的孩子有危险,我是殡仪馆的,现在进去把里面的死人带走。他们会相信我吗?即便他们对面前瘦瘦小小的女大学生样子的人是否可以制服死人,确保孩子安全脱身没有信心,不过想必他们也明白,处理死人的事除了殡仪馆的人还能有谁更专业?报警的话一是需要时间,关键是要怎么跟警察说呢?

我将灵车停在方便带走遗体的位置,王六电话里说他根本就没权限进入这家幼儿园,于是我从院墙翻了进去。整个建筑空荡荡的,安静得有些诡异,一个人都没碰见,幸运的是沿楼道察看没多久就找到了遗体。

门上挂着大3班的牌子。透过窗玻璃望进去偌大的教室里只有一老一少,背朝我并排坐在摆满玩具的桌前。从这里看不出曹老先生究竟是什么状态,虽然还没有想到办法,但遗体随时可能会失控伤到女孩。我伸手就要推门。

“请问您是哪位小朋友的家长?”一位幼师出现在身边。

我含糊其辞地指了指教室里面。

“您先跟我来一下。”幼师露出更殷切的笑容,用温柔的手势示意我跟她去拐角那边,看来先要把她敷衍过去才行。

转过拐角,我着实吃了一惊,过道里不仅站着好几位幼师,而且还有几位看上去是校领导的人。若碰见一个团体的人多数都没有义体化,有可能是我们传统老派的殡葬人,也有可能是眼前这群幼教人士。更愿意让未改造的人照顾生命的起点与终点,究竟是人类的脆弱还是保守,抑或是一种自我欺骗?

他们都盯着我的头发。

一位校领导样子的人朝我亲切地点点头,转向周围人,“还邀请了特别嘉宾吗?”

其他人摇头,有个人回答:“曹老从来不具体说的。他发来的信息里只嘱咐我们下午务必清场。”

“你要领会意思嘛,这么说就是有安排,神秘嘉宾。”后面有个声音说。

什么嘉宾,我有点着急,“里面那个人你们知道他是谁吗?”

“曹老是我院最重要的赞助人。今天能为他本人服务,是我们全院的荣幸。”他们统一绽放着沐浴在爱中的笑容,这年头只要有钱,死人都能指挥一帮活人。

没时间耽误了,我将殡仪馆身份面对面传给那位幼师。幼师接收后露出不理解的表情,转发给其他人。

“我是一名殡葬师,曹老先生已经过世,但是他跑出来特意给孙女过生日,现在我要带他回去。”

我说完后过道里安静了足有一分钟,显得特别漫长。

“这个节目好啊!”院领导直拍大腿,情绪昂然地环顾周围,“曹老的思想真是既超前又充满哲思,够大胆!这就是我曾讲的,将普通的生日与当今新兴的临终教育体系相结合,大家学习到了吗?”

众人纷纷赞叹。

“不是表演,我也不是神秘嘉宾!你们看看楼下。”我透过窗子将灵车指给他们。

却不想他们更兴奋了,“做戏做全套,道具加分了!”

“曹老又给我上了一课。”

“充满童趣!”

领导恭恭敬敬地为我让路,“请!”

我已经懒得再说了。

“我跟你进去。”幼师也许把我的话听进去了一点点,脸上浮现出些许担心,“我是班主任。”

领导不悦地瞪她。

“我需要一位助手,”到时候可能需要她的协助,“记住,跟在我后面,保持一段距离。”

已经没有时间给我犹豫,我走向教室的门。

这些天我一直都在搜罗延身死者暴走的传闻,希望能发现曹老先生的行踪,也希望能搜集到更多有关延身的资料。但几乎都是同事们午休时用来互开玩笑的都市传说,除了小桐发给我的一段无声视频——

四下漆黑,点点昏暗灯光中隐约显出墙壁和屋顶的暗影,似乎是监狱或是营房。一小撮人从黑暗中现身,看姿态很像是慌乱地寻路逃跑。忽然漆黑暗夜的底色上划出一道道流光,几梭曳光弹全部打在逃亡者身上。神奇的是他们一个也没有倒下,仅仅是略微减慢了前进的速度。

曳光弹的光线沉寂片刻,黑暗重临,随即人群中连续几次爆发出耀眼的白光。显然是阻止的一方使用了强力爆炸武器。接着,探照灯的光柱穿透弥漫的烟尘来回扫查,逃亡者的尸体和残肢横七竖八散落在地。

出乎意料的是竟然还有一个人活着。他从地上站了起来,步态稳健,似乎没有受伤,仅仅是身上的衣服全炸成了碎布条。探照灯打亮了他,脱水一样干瘦的身材,他的脸,以及炸烂的衣服所裸露出的身体,都发出金属的光泽。那轮廓我不会认错。他慌乱地辨别逃跑的方向,下一秒就消失在黑暗中。视频在这里结束,记录日期是两年前。

如果视频中真的是曹老先生,那么上次跟他的遭遇只能说是侥幸脱身。我怎么可能制服子弹和炸药都打不倒的人,更别说从他的手中救出小女孩?推开教室门的时候,脑中再次回放起这条视频,是本能在阻止我,千万别做不自量力的傻事,大叫着让我赶紧回头,不要进去。

 

十六

我踏进教室。

夕阳余晖洒满教室,两个背影晕开成为一个色块,连同墙壁上巨大的卡通文字和动物涂鸦,像在齐声声明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荒唐的错觉,这只是再寻常不过的家长接娃的傍晚,只是祖孙俩其乐融融的游戏时间。教室很大,曹老先生和女孩沉浸在游戏中,谁都没有注意到我进来。桌上小小的生日蛋糕,插着猫型蜡烛。

两人面前的积木塔已经码到很高,与曹老先生的视线齐平。女孩需要站起身踮起脚尖高举手臂才能把手里那块积木码上去。

轮到曹老先生。此刻本应躺在停尸房冷柜里的老人,极其缓慢地抬起手,捏起一块积木码到塔顶,虽然动作僵硬得像台生锈的机器,但却将积木摆放得如此准确,一步到位。死亡超过60小时,虽然尸僵已经开始缓解,但肯定依然僵硬,怎能做出这种动作?

我示意幼师靠墙站,自己走近他们。阳光下积木表面覆着一层薄薄的灰尘,像是给玩具罩上了魔法。

我安静地坐到曹老先生身边。死者没有看我,但我能感觉到他知道我来了。我以为只要接近,就会闻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尸臭,出乎意料的是一点味道都没有。观察他的脸,通常死者体内的腐败气味会从口鼻出来,但是他的嘴始终紧闭,鼻子则很奇怪,两侧鼻翼塌下去,就像是被看不见的手指死死捏住了鼻子,以确保鼻孔闭合。反正死者也不用呼吸,这样一来尸臭就不会外溢。我不禁想,既然死者为了见孙女做到这样诸多小心的程度,就大可不必担心会出现尸体放屁这种常见的尴尬局面了。他身上最明显的特征还不是这些,而是光滑的皮肤,完全看不到尸斑,透着均匀的微微淡粉色。我曾见过几位一氧化碳中毒死去的人,或者氰化物中毒身亡,皮肤都会呈现出不同程度的粉色。但曹老先生的肤色不属于那些情况,而是显现出生命活力的色泽,比一般老人的皮肤状态好很多。

隔着爷爷,女孩用大眼睛好奇地打量我,也许是把我当做新来的幼师了,并没太在意。她玩的很投入,爬到椅子上站直身,抿紧嘴唇,屏住呼吸,将积木码上去,积木塔微微晃动但没有倒。女孩做了一个夸张却无声的成功表情,从椅子上跳下来。

接下来又轮到曹老先生,突然他码积木的那只胳膊痉挛起来,弄得积木塔左摇右摆,我做好准备听那一阵哗啦啦倒掉的声音。但是摇摇欲坠的危塔左右摆动了一阵居然再次稳定住。曹老先生的状况却更糟了,痉挛蔓延到全身,浑身抖动不止,胳膊和脖子上的皮肤眼看着鼓起来好几个大包,像是皮肤底下有什么东西就要顶出来。可是这个死人似乎仍然具备意志力,像健身比赛选手那样将身体各处逐个绷紧,硬生生把痉挛压了回去。

平静后他像是刚刚发现我似的扭头直视我。虽然肤色健康,没有尸臭,眼睛却暴露了他。死者之眼,浑浊无焦点,眼眶中的仅仅是两片无知无感的灰翳。女孩是没有留意到呢,还是佯装看不见,或者根本不在乎?

虽然现在还不知道驱使这副已死之躯的延身是什么,但直觉告诉我女孩一定是关键。

“爷爷来给你过生日是吗?”我问女孩。

女孩绽开满足的笑容,“好几天都没见到爷爷了,我就发信息告诉爷爷,今天一定要来陪我过生日!不然我真的会很伤心。”

是她把爷爷叫来的,遗体听她的话。是孩子在操纵僵尸吗?这是仅凭语言就能做到的事情吗?

说着说着女孩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低垂双目,小声嗫嚅,“爸爸说爷爷再也不会陪我了,他说爷爷死了。”

虽然王六自己都不相信父亲已死,但还是把这个残忍的事实不加掩饰地甩给女儿。通常人们总是习惯用“去远方”或是“睡着了”来为死亡包裹糖衣后才会递给孩子,向孩子传授世界的方式暴露了我们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其实谁都无法回避,死亡永远属于这枚宇宙硬币的另一面。

殡葬师从不隐瞒死亡。也许她的确都能懂, “很抱歉,爷爷死了,今天他是来跟你道别的。”

女孩望着雕像一样的爷爷发了会愣,一双大眼睛里噙满泪水,但她竭力不让自己哭出来。“我明白,我听话,不过爷爷死了也能来看我呀,就像《寻梦环游记》那样!”

可不是嘛,爷爷就在眼前。

跟女孩说话的时候,我留心观察着曹老先生,提防他有任何举动,但他始终默默坐着。

忽然我下意识地感到有什么奇异的事情在眼前发生,但还没有切实察觉。尽管一具尸体陪孩子搭积木已经足够离奇了。

是积木。积木塔在我观察曹老先生反应的时候仍然增加着高度,而且我确定没看到他或是女孩刚刚那一刻动过积木,更别说要在我眼皮底下把积木塔垒高好几层了。现在积木塔已经接近我的身高,最离谱的是,此刻有一块积木正在一点一点地接近塔顶,被一只无形的手捏着缓慢地颤巍巍地凭空抬升。

女孩依旧低着头,用手捏着衣角,似乎仍在消化爷爷的死亡。爷爷则一动不动地坐着。

我稍稍变动身体姿态,发现积木塔表面罩着的那层若有若无的东西不是灰尘,像是飞蛾结出的一层极薄的茧,要不是调整视线角度根本发现不了。那块已经抵达塔顶的积木,就是被这层薄膜牵拉着上升。薄膜向外延展,顺着桌子,蛛网一般从积木塔牵拉到我的衣角,我立即反感地将它拂去。随即我想起女孩,果然她的肩头也有一束蛛网状的东西,另一端连通到曹老先生身上,隐没在衣褶的阴影里。起初以为是灰尘的东西,现在像是具有某种蛛网般的结构。

我端详曹老先生,肤色润泽。不寻常的皮肤。

我想起在王六的别墅被他钳住手腕,彼此皮肤的接触引发了幻觉。

蛛丝是皮屑,确切说是未成型的皮肤。牵动积木,滋长。

人死了,皮肤仍然活着。

“爷爷我们回家吧,回家吃生日蛋糕。”

女孩忽然拉住爷爷的手,钻进了他的臂弯。尸体也自自然然地搂住了女孩。

这一突发状况让我手足无措。

延身皮肤滋生出薄如蝉翼的新皮控制积木塔,说明本人死亡后它正在不易察觉地一点点失控,如果对积木的干预和操纵转而施加于女孩又该怎么办?我不敢想,那钢爪般的双手若施加于女孩,不消几秒钟一切都会无可挽回。是该行动的时候了。在这里强行剥离延身皮肤是不可能的,但是我还没有找到控制它的方法。

 

十七

皮肤才是名副其实的傀儡师。

辅助运动功能强制让尸体做出不可能的动作,弯折他,拿捏他,操纵他,让他看似灵巧地摆放积木。其实可以这么说,在女孩眼里爷爷仍然是活着的,虽然活着的只有皮肤,皮肤拖拽着爷爷做着他在世时最爱做的事,陪伴孙女。

有孩子在这里,不能随意行动。虽然上次的遭遇现在仍令我心悸,但是为了找到制服他的办法,就必须冒着惊扰他的风险再接触一次。我摘下手套将手轻轻搭在死者的手腕上,意外的是并没有尸体的冰冷触感,而是正常体温。我的手从进到教室以后就一直湿漉漉的,接触到死者手腕,外泌体立即渗进死者的皮肤。绝不会错了,延身义体皮肤。

外泌体将模模糊糊的信息回馈给我。上层毛孔处于完全闭合状态,不会释放出任何不良气味。我推测下层真皮具有清除体味功能,释放化学成分中和尸臭。或许这个功能原本是应对有毒环境和腐蚀性接触的。

“爷爷我乖吗?以后想您的时候我就发信息告诉您。”

女孩对爷爷的轻声细语传进我的耳朵。忽地点亮了之前没看清的一些事。原来是这样,我可真笨,操控尸体的方法一开始就告诉我了。

作为高级义体一般都具备信息接收功能,延身皮肤也不例外。女孩通过发信息跟爷爷沟通。疼爱孙女,满足孙女的愿望,孙女的信息在延身皮肤的处理级别中具有优先权。孙女的愿望无条件转化为指令,逃出停尸房,陪她过生日。

延身皮肤是什么时候取代了曹老先生的?不一定是死后,很可能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或者说在周围人以为他还活着的时候。近些日子王六的人生突然被生父粗暴地补偿,大概就是延身皮肤在主导。延身皮肤可以拖着他的身躯,继续执行着对孙女的爱和照顾。是不是女孩早已习惯于只要给爷爷发信息,就会立即获得爷爷的反馈?

看着眼前的老人,当他活在世上的时候,相当长一段日子里,他的体温,他的触感,他的表情都是通过延身皮肤来实现的,但是那些功能所抵达的笑容与悲伤,疼痛与温暖本就属于这个人。孙女的眼中爷爷仍然活着,那么可不可以说延身皮肤延续了一部分生命呢?如果只是机械地模仿人类皮肤,它为什么带动身体来兑现跟孙女的承诺,又为什么闭合毛孔,甚至强制封闭了全身上下任何可能外泄腐败气味的孔洞呢?

或许人们会说小孩子还是容易轻信,差点就被僵尸给骗了。对成年人来说是惊吓,可是孩子明明知道爷爷已经过世,仍自自然然地接受爷爷回来跟她做最后的道别。我从心底涌上来羡慕和羞愧之情。同为延身,曹老先生从孙女那里获得的爱并不因延身而减少半分,令我羡慕;曹老先生不遮不掩,既然是延身,那就用延身的方式存在,又令我羞愧。而我呢,连自己都还没能接受作为一名延身者的事实,遮遮掩掩度日,不敢袒露迥异于人的特质,面前的曹老先生和孙女启示我该正视自己的延身,延身者不必被当做鬼,更不必像鬼一样活,人们对生死的认知面临更新,也必须更新。

忽然曹老先生缓缓站起身来。就跟活着的老人一样,胳膊腿不灵光动作很慢,我再次听到皮肤和肌肉下那沉闷的不祥声响。可以推测在他死后,尤其是最为僵硬的24小时里,为了强行让死者做出动作,皮肤愣是将已经僵硬的尸体掰动扭转,皮肤下的肌肉和韧带早都拧结撕裂了,刚才痉挛时胳膊和脖子出现鼓包就是这个原因。但是这些全都无法阻止延身皮肤的行动,它不需要依靠肌肉和骨骼,皮肤本就是一副外骨骼,支撑起尸体展开行动。

来不及犹豫,但是如果我现在强行去夺孩子的话,会刺激尸体做出反应,难保不伤到孩子。

只有试一试了。

“不如我们现在就把道别的话用信息发给爷爷好不好?让爷爷安心地离开,而且今后我们任何时候看到信息都会怀念今天。”

女孩思索了一下点点头,摸了摸耳后,这应该是打开语音输入的动作。她用噙着泪的大眼睛望着爷爷,“爷爷您可以安心地离开,不用担心我。谢谢您来跟我道别,我跟您活着时一样爱您,不,更爱您了,因为会很想很想!”

曹老先生一动不动,我随时准备冲上去抢下孩子。

接收信息,处理信息,做出动作,眨眼间就能完成的事,但时间仿佛静止了。我不禁猜测难道皮肤也需要思考,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但如果皮肤拒绝执行指令决意继续守护女孩该怎么办?

毫无预兆,硬挺的尸体瘫软下去,我眼疾手快将女孩拉到自己身边,交给跑过来的幼师。

再上去检查曹老先生,皮肤上那层薄薄的粉红正在迅速褪作灰暗,肤质也松弛塌陷下去,变得干瘪。始终紧闭的嘴微微张开,闭合的鼻孔也打开了,从中释放出常人难以承受的死亡的气味,有如徘徊不去的死者的哀叹。

身后猝然响起积木塔倾泻在地的声音。

 

十八

我将灵车开上殡仪馆运送遗体的通道,两名工作人员得到通知推着担架车从里面出来。我走出灵车,工作人员打开尾门接人。曹老先生解开带扣坐起身,两名员工吓傻了,一个瘫坐在地,另一个不知跑去了哪里。他们本来尽可以把这个当做恶作剧,但曹老先生现在是殡仪馆的名人,遗像早都传遍了,他们一定认得。曹老先生自己从固定遗体的架子上下来。我们一前一后走进殡仪馆。

“出去啦。”礼仪师见到我寒暄。

“去接遗体了。”

礼仪师一眼就认出了曹老先生,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曹老先生与僵立原地的礼仪师擦肩而过,我们一路来到后面的验尸间。付姐和同事们忙碌着,注意到我们进来全都停下手中的工作,视线一路追随我们,虽然安静得只有两个人脚步声,但是我仿佛能听到因超越精神承受阈值所引起的无声尖叫在天花板下回荡。

我领着曹老先生穿过验尸间,经过走廊,进入停尸房。付姐和同事们默默跟在我们身后,与我们保持着一段距离,一如送葬的队伍。

停在冰柜前,曹老先生那一格还空着,我闪在一旁,曹老先生拉开冷柜的门,抽出里面的平台,用上床睡觉的姿势爬上去平躺下来。平台感应到遗体,自动收入冷柜,柜门自动关闭。门上的屏幕显示出曹老先生的基本信息。

临别前,我问小女孩能不能借走她的手机,好给曹老先生发出请求,那时我已在脑中预演回归殡仪馆的情形。

同事们都处于过度惊讶或惊吓所导致的迟钝中,付姐让他们回去工作,自己留在停尸房。“你这是做什么?”她确实很困惑,也很生气。

“我要为眼球葬礼的事道歉,那样偷偷摸摸的行为错了,所以这次大大方方地领人走进来。”

“你这种低劣的闹剧,只会造成恐慌。”

“应该正视延身,尤其是我们殡仪馆,我也不想再隐瞒下去了。”

我脱下手套,让柜门开启遗体滑出,“对不起,我一直在骗你。”将手放在了曹老先生的皮肤上。

付姐的表情,就好像外泌体分解的不是死者皮肤而是她那濒于崩溃的神经。

“每天有多少遗体安装了义体,又有多少延身,你想继续假装视而不见吗?”

“不用你来提醒我,我每天见到的都是义体,义体在走路,义体在吃饭,义体在消化和排泄,义体在回忆往昔。衰老的,残缺的,退化的躯体,还有萎缩的大脑,颓靡的意志全都躲在义体后面。最后都要来到我们殡仪馆,才能卸下那些东西。”

“你的问题就是把它们作为身外之物看待,我有切身感受,延身就是我的一部分,甚至是我本身,拥有延身的人越来越多了,这个城市的基站多到数不过来。”

“没错,他们把基站都建到墓地来了。我恨基站,你还不明白吗,它发出来的鬼东西就是辐射,凡是沾上的人身体里就会长出那些东西,跟癌细胞一样。皮肤癌,肺癌,直肠癌,宫颈癌,骨癌,它长到哪里,哪里就变异。很久前它就已经开始夺走我的事业,现在又来夺走了我的女儿。把手拿开吧,别再这样了……”

“太晚了,生病以后我都假装自己还是个正常人,但我不想再骗你,尽管你注销了我的延身会员,我也无法恢复成你以前那个女儿了。”然而我想坦白的还不只这些,“停尸房深夜出没的鬼就是我,不过我不吃尸体,而是需要他们的延身素。”

我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半边脸突然变得热辣辣的,付姐的手从我面前缩了回去,颤抖着。

“你必须明白有些事至关重要,尤其对于我们殡葬师,生死泾渭分明,可现在两个世界的界限正在变得模糊……”付姐一点点朝后退,虚弱地扶着冷柜组成的高墙,拖着脚步远离我,嘴里不停嗫嚅,“你早已死了,世界上都是死人,我每天看到的就只有死人。但我更喜欢这些安安静静不能走动不会说话的死人,最让人受不了的是你们这些会走动会呼吸会说话的死人……”

之后我再没见过她。

 

十九

暴露秘密后的结果让我绝望,我是延身和食尸鬼的事实恐怕已经传开,付姐不知去了哪里,过去整整一天都没有回家。我没有补充延身素,衰弱地躺在床上。学姐来过电话,我没有理会,也许是她提到的那种替代延身素的药有着落了,但是不管带来什么消息都不重要了。

噩梦缠身,我在黑雾氤氲的墓地中兜来转去,无论如何也走不出去,每块墓碑上都是我认识的人的名字。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验尸间的解剖台上,原来不是梦,是本能或者不如说是延身驱使我前来。但是我不想再补充延身素,回想着和付姐的争吵,不如就让延身素慢慢耗尽,让我坠入无尽的黑暗虚空,我早该是个死人,永远安静的死人,这个地方以及身下的解剖台全都刚刚好……

婴儿的啼哭声传进耳朵。

起初我以为是错觉,深更半夜怎么会有婴儿在这种地方哭?

哭声让人揪心。

忍不住好奇,我从解剖台下来寻找哭声的源头。殡仪馆的玻璃门外立着一个黑影,高高大大,婴儿的哭声就是从黑影那里传来的。

我抹去脸上的泪,为他打开电子门。

是一位丧妻的男子,神情憔悴,双目因过度悲伤而空洞。他的妻子三天前因车祸过世,白天已经火化。他轻拍着怀里啼哭的婴儿,小心地问我能不能取回亡妻的义体。

急着拿逝者义体去卖二手的亲属我们这儿天天遇到,见怪不怪了,按规定亲属有这个权利。我请他进来,到后面义肢回收箱里翻找他亡妻的义体。它就和当天火化的几十个义体一起堆在箱子里,等人领走或者处理掉。我将它从纠缠的义体中拽出来。它由相连的两部分组成,义肢手臂连接着一个通体透明的东西,像是半个水晶球,剔透的质地使得半球体内呈叶脉状的淡青色细线一目了然。

手套里开始“出汗”,又是一个延身。我将它仔细冲洗干净,放在盛器官的盘子上端出来。

男人有些尴尬地感谢我。请我帮他抱一下婴儿,孩子还在哭,我有点手足无措地接过孩子。他脱下西装外套,用手将衬衫捋平整。拿出一截户外登山用的带子,套进义肢,把它挂在身上,义肢肩膀顶在右肩窝处,他的胸膛比逝者宽阔不少,水晶半球刚好抵在右胸前,此时我才反应过来他亡妻的延身义体是什么。

“能帮我扣一下吗?”跟一位年轻女子说这个似乎让他有点脸红。

我按他的要求从后面扣上带子的搭扣。于是他已然多长出一条手臂和一只透明的乳房,有点滑稽。他的眼神哀伤中透出一丝甜蜜,好像他才是需要这幅蹩脚义体安抚的人。

我已大致猜到他深夜来访的目的,之前对他的第一印象实属误会。我帮他将婴儿抱进刚装好的义肢臂弯,男人自己的手臂在下面托着,看神情显然担忧接下来能不能奏效,生疏,笨拙。

婴儿闭着眼睛,却几乎立即将小嘴裹住半球的顶点,这一来马上就止住了啼哭。义乳也感应到了婴儿,凸起乳头,婴儿用力吮吸着,贪婪,安然。

“老婆出事后这孩子就哭了整整三天,家里有好几套哺乳辅助设备,还有保姆机器人,可他就是不吃。”

我本以为婴儿只是条件反射地做出吮吸动作,却由于吃得太急,嘴角淌出奶水。仔细看义乳里的导管已由淡青变为白色,微微搏动着,义乳也随着孩子的吮吸微微收放,仿若一颗输送奶水的温柔的心脏。

“只要孩子吮吸就会自然分泌乳汁,好在里面还有些储备。”男人向我解释,然后他用细微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对婴儿说,“孩子,妈妈还没有走……”

泪水滴在孩子胖嘟嘟的小脸上。而孩子根本顾不上,卖力吮吸。

似乎本该是尴尬的情形,我跟系着义乳的陌生男人一起,默默看着他怀里的小婴儿吃奶,直至孩子甜甜睡去。这是我在殡仪馆度过的内心最为平静的时刻,也是第一次看到,在延身义体,死亡以及我之间存在着某种连接。

对于火化前分离义体,人们的态度往往是回避,就和谈及火化的细节一样全权委托给我们处理。前一秒还是生者的一部分,死亡后就被当做废品丢弃,或者像报废车零件一样卖到二手市场。人的肢体和器官绝不会遭受这样的对待。就在目睹婴儿吮吸义乳的那一刻我萌生出一个想法,仅仅是自我接纳了延身义体还不够,义体的死亡同生命的死亡一样值得被悼念。在我看来义体已经远远超越了遗物的概念,假如人有灵魂,那么义体和身体一样都承载过人的灵魂。

付姐曾告诉我,殡葬的形成意味着人类跨进了文明,文明社会才具有安葬和悼念同类的仪式。但我认为不只是这样,来自不同种类的动物都被发现有围着死去的伴侣或幼崽哀嚎的现象,它们久久不肯离弃,有的甚至一连数日,这是不是最早的追悼仪式和守灵?比如说大象坟场,比我们的墓园早出现三千万年。殡葬代表了我们是谁,每次文明进化殡葬也随之更新,从过去的坟头,陵寝,到后来的火葬和公墓,直至现在的有机还原、数字天堂和太空墓葬都已经被许多人视为理所应当的归宿。

我感受到此时又是个改变的前夜,我们应将后天的义体视为自己的一部分,甚或是另一个携手死去的自己。与小女孩对待曹老先生一样,我们这些义体生命应该受到同等对待和尊重,同为延身的我也有必须去做的事,我想成为这个行业第一位义体殡葬师。

 

二十

曹老先生赤身裸体仰躺在我面前的解剖台上。遗体回归的方式冒犯了所有人,其实不过是一名死者带回另一名死者。区别是它做出了选择,选择接受跟孙女的约定,随本人湮灭,而我并不愿就此终结。即便从很多方面来说我已站在生之彼岸。生命究竟是什么呢?见过了这么多死亡,甚至经历过死亡,我仍然没有答案。从幼儿园来到这里,曹老先生的生命也即将开始另一段旅程。我仍然坚定自己要做的事,义体殡葬师。

防腐师手里提着一台行李箱大小的机器走进验尸间,健硕的身躯让手里的东西看上去小了一号,他把机器轻轻放在轮式工具台上。

“灌注机我给带过来了,你的脸色活像个死人。”话一出口,他就露出尴尬的神色。

我已经是个死人,而且就快要再死一次了,现在延身素严重匮乏,仅剩的那一点待会儿还要抽出去,我朝他挤出一个安慰的笑容,“死也要完成这个分离手术。”

如果能成功,我们这行就会添上一个新职业。

“早告诉我们就好了,说不定能想到办法帮你把延身素留出来,省得你吓人。”他笑起来,好像知道我的真相后反而放心了。

“我以后要做的事更吓人。”

“你尽管搞,做咱们这行的想受点刺激太难了!你倒是要好好想想怎么能让付姐接受。”

“她故意加班不回家。”

“她没在家?我以为她昨天给自己放假了。”

“她没在家休息,也没来上班吗?你最后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前天你把遗体带回来以后,临下班时我见到她还在验尸间,正准备给曹老先生验尸。”

也许付姐是太生我的气,到哪里散心去了,不过这还是我有记忆起她第一次丢下工作。

“验验货吧,这台可是我的老伙计了。”他用大手疼爱地抚摸着灌注机的外壳。灌注机是专门为遗体进行防腐手术的设备,功能是将防腐液泵入遗体。“经它防腐过的人都成了永恒的艺术,只可惜还要火化,太可惜了!”

机体正面是电子屏和一组按键旋钮,上部一排输入和输出液体的接口。“我们会好好合作的。”我将管子接上,一根将会接入遗体,另一根连接着灌注机旁准备好的储液器。

“虽然没弄明白你要怎么用,但是都按照你的要求做了改装。”

储液器是防腐手术时用不到的。我让防腐师为灌注机增加了一个上水通路,首先会将储液器里的液体吸入机器内的药液罐,再从输出管泵入遗体。

“你就放心把它交给我吧,一定爱惜它。”

“你不等付姐回来吗?”防腐师语气中有些担心。

“你知道义体殡葬师吗?我可是很专业的。”

“义体什么?”

“好了让我一个人安静工作吧,做完后不用解释你也会明白的。”我将他向外推。

“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防腐师离开后,我让自己静下心来,专注于遗体。先将灌注机启动,处于自动待机状态。我在遗体颈动脉上做出一个切口,原本人死后皮肤会变得异常脆弱,甚至用手一碰就会脱落。如果延身皮肤没有听从小女孩手机的指令停止对抗,我猜解剖刀根本奈何不了它。幸运的是,手上几乎没有用力皮肤就被划开了。观察切口截面和皮下,肉眼看上去无论是质感还是血管和神经,跟人类的皮肤都极为相似,可还是给人一种怪怪的感觉,原来是因为表皮虽然有毛孔,但皮下却没有毛囊。

我接着向下切,奇怪,下面本该是本人肌肉组织的地方仍然是皮肤。我想起幼儿园那不倒的积木塔,生长的蛛丝,可以想见延身皮肤一直在疯狂生长,不仅是向外,同时在向内扩张,遗体已经成为半个“皮肤人”。

脑中闪过一丝不祥的念头,最可怕的事情或许已经发生了,不是在我身上,而是在付姐身上。她更不可能没做任何安排就丢下殡仪馆出走,尤其在我搞出了那么多乱子以后。当我发现曹老先生几乎半个人都是延身皮肤的瞬间,寒意从脊背窜上头顶。防腐师说他看到付姐准备为曹老先生手术,我马上联想到延身皮肤那蛛丝一样的增生,它早已失控疯长,而付姐一向在遗体前废寝忘食地手术,根本觉察不到丝状皮肤爬上自己的身体,我几乎能看到她被丝状物缠绕包裹,最后消失于延身皮肤之下……

想这些的时候,我不住地将解剖刀向延身皮肤更深处切下去,一刀深过一刀,然而刀口之下却还是皮肤,我的心绞痛起来,手开始不听使唤,手指跟面条一样软弱无力,刀都快拿不住了,汗水和泪水迷住了双眼。付姐,你一定是对延身皮肤无从下手索性放下他不管了,你一定不会管我丢下的烂摊子叫我自己收拾,你一定是被我的事折腾得又气又烦跑到哪里散心去了……

然而我感觉得到,你从没离开,依然身在验尸间里。

 

二十一

我强制自己从恐慌中平静下来,原本我要做的事由于怀疑付姐被吞噬而变得无比紧迫。

我将解剖刀丢进盘子,换成16号输液针,在本应是颈动脉的位置刺进去,长长的针头没入皮肤,输液管里流出少量黑色的血,因为死人没有心跳,但是皮肤向内生长形成的压力,将凝结中的血浆挤进输液管。说明皮肤之下还深藏着曹老先生的遗体,我将插进颈动脉的这根输液管接上灌注机。

我又用输液针在颈静脉处的皮肤上开了一个洞,深深插进管子,另一头放在解剖台的水槽上用于血液排出。灌注机开动后泵入的液体就会进入颈动脉,将血液从静脉替换出来。正常情况下防腐液就是这样注入遗体的,不过今天注入的不是防腐液。

即便皮肤是铁板一块,我也能从内部瓦解它,我当时幼稚地如此设想。将双手伸进储液器,手部直到小臂全部浸入凉凉的稀释液,虽然测试过,但延身外泌体能不能在这样的环境下正常发挥过会儿就能见分晓。一旦储液器中延身外泌体的浓度到达设定值,灌注机就会自动开始工作。几分钟后,灌注机嗡嗡运行起来。透明的经过稀释的外泌体溶液充满管子,注入灌注机,再被泵入遗体。过了一会儿夹杂着散碎块状的黑色血浆缓缓流进解剖台的水槽。

外泌体把感知逆向回传给我。穿行在死者的细胞之间,起初没有任何动静,如同刚刚进入黑暗且静寂的房间,感官接收到的仅仅是虚无。然后就跟进入没有光线的房间后视觉慢慢适应黑暗一样,我的知觉逐渐接收到一些微弱的反馈。回传的感知在我脑中形成恰似梦中潜水一般的体验。那里是黑色的死亡沼泽,窒息,腐败。再向下深入,潜进海面之下阳光永远无法抵达的空间。在这里一切都结束了。唯有冰冷的时间还在继续。不过再往下潜,熬过这段漆黑如墨的海水,一个七彩绚烂的新世界陡然显现。

死亡,不只是一次节拍。

人体内还有尚未死去的神经细胞,鬼火般打亮微弱的电信号,如同深海生物发出细微诡异的磷光和电火。那是冥界领路人,不可知的诉说,亡灵间的细语。

我急切地寻找着付姐的痕迹,同时希望她不在这里。凋零的细胞形如巨石,我在巨石垒成的峡谷中逶迤绕行,于狭窄的缝隙间挤过。死亡的联盟合力制造出有如雷动的声声喘息,腐败降临,细胞分解,尸水漫溢,是即将湮没冥界的岩浆。

付姐你在哪里?一点痕迹都没有。如果付姐被皮肤带进这里,我无法指望在细胞的死亡阵列和尸水的地狱喷发间轻易寻到她的踪迹,很难讲她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更别说我根本没把握将她从延身皮肤的层层罗网中解救出来。然而留给我自己的时间也不多了。体内本就匮乏的外泌体疾速流失,濒临透支。它们能继续维持全赖加紧交换死者体内的延身素,感知逐渐倾向于彼端,来自死之国度的体验越来越鲜活,自身感知就越来越稀薄。

我开始感到绝望,别说寻到付姐以及分离延身皮肤,就连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问题。随着外泌体在失控中离开身体,意识也变得涣散,像是随时会沉入梦的最深层,坠落到意识解离的边缘。最艰难的时刻来临了,如果我失去意识就再没可能召回外泌体,神志也再难收拢,被尸体的死亡之海所吞噬,与其化为一体。

也许我已深入死亡之地太远,即将迷失于死之迷宫中。

脸被轻轻拍击着,似乎在唤我醒来……微风吹拂睫毛,弄得我很痒,然后我辨认出这不是风而是睫毛刷的微妙触感……擦过我的嘴唇的又是哪一个色号……

女生的第一次化妆都有点狼狈。我却不愿付姐在一旁指导,为一个与自己同龄的少女化妆成为了我的第一次,只是她再也不会长大。少女好像随时会睁开眼,提醒我妆不要太浓。

奇怪,少女的脸竟变成了自己。

付姐捏着睫毛刷,疼爱地端详着我的脸。她的眼眶浮肿,眼神直愣愣的,眼中满是血丝。

“我很痛苦,很绝望,最不能接受的两件事全都发生了。第一件事已经有些日子了,义体尤其是延身义体普及后,凭我的技术已经没办法顺利摘除延身。我一直都以自己的技术引以为傲,职业自尊不允许我做不到。为此我研究了很久,做过很多训练和尝试,但是都没有突破。延身义体与人体的结合度越来越高,这道技术门槛我始终都过不去。第二件事是你,你身上发生了什么我都明白,见你活生生被延身占据,难道我见过被义体当做傀儡的死者还少吗?你办理会员前怎么不和我商量下呢……”

付姐合上化妆箱,走到紧闭的焚化炉门前。光滑的金属外壳映出她的瘦削身形,也映出担架车上我的身影。她停下来,似是在自言自语,“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师父把我带到这里,叫我终生铭记:殡葬师是守门人,门后是另一个世界,站在这道门前,绝不可模糊生死。”

担架车停靠到等候区,只要按下按钮,自动平台就会把遗体移入焚化炉。付姐来到控制面板前,手指悬在按钮上方不住颤抖。

她垂下手,无声饮泣。

付姐趔趄地将我推出火化间,回去验尸间的路上歪歪扭扭地前行,几乎是在用担架车支撑身体。

“脑中跳出来阻止我开启炉门的原因,竟是还没有摘除延身,不能违反操作程序。”

她望见离殡仪馆最近的那座基站,星空下的白化巨人柱仙人掌,罩在一团似有似若无的诡异白光中。焚化炉的烟囱和延身的基站,哪一个更适合代表死亡?

透过一团混沌,我似乎能看到自己的脸。已经画好的眉毛细细弯弯,我自己永远画不了这么好看。睫毛长长翘翘,付姐总说我的睫毛随她,其实我的比她的长。唇色怪怪的,她选的色号永远不和我品位,下意识地用手背去蹭嘴唇,在腮边拉出一道长长的红线……

红色的长长细线在黑暗中不停延伸,恰似牵出一根自我意识的阿里阿德涅线团。

终究还是要被无边的黑暗吞没。接着连黑暗与死亡也一并消失,万物消解为一片白光。

不知道经过了多长时间,似乎难以言喻的漫长。

白色世界凭空现出痕迹,那根线重又出现,无色无形,在白色底板上勾勒出一个极简的人形,像是早餐时牛奶中浮上来的小饼干。

也许是付姐残存意识中对我死亡那天的记忆,引我找到了她。

“付姐,原来我死后你中止了火化……”

“那是我做这行以来没能完成的唯一一次,但我庆幸没有做完,你竟能回来。”素描画像发出付姐的声音,“我这是在哪儿?我只记得正在尸检……后面就记不清了。”

“我们在曹老先生的延身皮肤里。”

“皮肤里?”

“延身皮肤失控移殖,你做分离时被它吞噬了。”

“这么说你也被吞噬了?”

“我是来带你出去的,我只有先把这个延身皮肤分离出来才能找到你……但是对不起,我想我做不到了。”

付姐沉默了一会儿,想必她也绝望了。

“分离是遗体修复的前奏,记得我教过你的修复三原则吗?”

是的我记得,听到耳朵起茧了好不好,现在我们都在里面,说这个也没用呀,难道都到这种时候了还有闲心考我?

“原则一,不要把死者仅仅当做尸体。”我虽然心里抱怨,嘴上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叨咕出第一条。但我不明白这有什么用,我被困在尸体内部的事实再清楚不过了。

付姐等着我说下去。

“原则二,不能局限于活人的观念。”

我忽然意识到,我现在不仅不是活人,而且是作为外泌体在这个地狱世界里。当然不必再局限于人类的观念。

我重新用延身外泌体的方式看待周遭的世界。

我已遍及角角落落,不必在死亡的夹缝中寻路。这也让我领悟到了第一条,此处不再是尸体,而是转化永不止息的物质世界,与外部世界乃至广阔宇宙都别无二致。

体腔与外界的界限消弭了,生与死的界限消弭了。

我重获对延身外泌体的控制,重拾尸体内的延身素。

外泌体均匀分布到延身皮肤之下,尽管皮肤疯狂扩张到深处,但依然可以找到延身和其自身的结合层,我把自己想象成取皮刀,从内部切断皮下结合层,分割皮肤。无论哪种型号的手术机器人也比不上延身外泌体精准。

延身皮肤没有听任我切割,我切开的部分重又在我的身后闭合,这成了一场拉锯战,可我还能坚持多久?

“原则三,不可能将死者再变回生时模样,但要抓住活过的印迹。”

曹老先生的皮肤,漫长一生不间断的周期性更新,衰老,因生病和外伤导致的溃烂和浓疮,直至患上皮肤癌,再不能拥抱与抚摸。皮肤的遗迹全都掩埋在细胞的磨损和代谢里,烙印在表观遗传中。我能看到了,是斑痕,是伤疤,也是磨难与岁月,是壮年时干过农活,被阳光暴晒,黝黑,粗糙,坚韧。这些全都是延身皮肤所不曾拥有的。

当我可以看见曾存在过的真实皮肤的时候,也分辨出暗流涌动中裹挟着不知名的微粒,既不属于遗体也不属于外泌体,它们是什么?我用外泌体将微粒作为整体感知,和刚刚接收到焚化炉前的记忆碎片一样,微粒和我再次产生了共振。它们是我最熟悉的存在,我看见付姐将棉花填进遗体口中撑起塌陷的两腮,看见她用石膏和油泥填补缺失的骨肉,重建破损的外型,看见她重组四分五裂的残肢和支离破碎的肉块,看见她修复生命的尊严。

我看到你了,付姐。

同时我领悟到这是将皮肤从内部重建,就像是我孩童时付姐把布偶从里向外翻过来缝补如初。外泌体正是做这个用的,它们本就是身体的运输车队,我源源不断地将死亡的细胞作为原材料在延身剥离之处填补铺设。不消片刻,从内部就能看到曹老先生的脸已经初具雏形。

付姐,你一直沉醉于这种与死亡交涉的感觉,对吗?

延身得以令交涉深入,在死亡的世界中心卷起巨浪。我和付姐最融洽的时光总是和尸体共处,但这还是第一次我感觉自己成为了她的搭档与同伴,她则成为了我的同类。

 

随着重建完成,现实的感知也一点点恢复,身体逐渐感觉充盈,最后将双手从储液器中抽出,疲惫才像雪崩一样崩塌下来。

解剖台上堆起一座小型的血肉金字塔。脓血,体液,还有不知名的溃烂组织像是果酱和糖浆厚厚浇在一塌糊涂的甜品上。

我艰难地站起身靠近这团东西。上面不断有物质流下去,里面的实体渐渐可以辨识,全都是赤裸的。最下面的是曹老先生的遗体,脸朝下趴着,但我知道现在它已经是分离出来的延身皮肤。

人形的延身皮肤后背上侧伏着一个体型小得多的灰暗人形,枯干褶皱,我从来没见过他,但我知道这就是移殖延身义体之前的曹老先生。

在这座金字塔顶端,一个人埋头抱膝紧紧蜷缩成一团,使人联想到一枚蛋,半长的头发上挂满闪闪的粘稠液体,结成一绺绺的,赤裸的全身覆满色彩各异的黏液,她缓缓抬起头睁开惊惧的双眼。

 

二十二

棺木中躺着一具安详庄重却苍老萎缩的瘦小遗体,这是曹老先生脱离延身后原本的形象。

付姐还在修养,把葬礼交给我和礼仪师主办。

王六给我的感觉总像是死人,比我解剖过的任何遗体更像死人。“怪物不需要葬礼。”他嘀咕着将小女孩交给我,自己不肯踏进灵堂半步。

我领着小女孩进到灵堂里。

“那不是爷爷。”小女孩说。

我不意外,她所熟悉的爷爷是延身皮肤,躺在隔壁的小厅内。这可说是我决定成为义体殡葬师后的第一场正式葬礼,虽然悼念者只有小女孩一个人,但我对这个开始已经很满意。我牵着小女孩的手去隔壁,告诉她“真正的”爷爷在那边。

“可我刚刚已经跟爷爷道别了,他就在那边向我挥手。”孩子在葬礼上总喜欢讲些奇奇怪怪的话,做我们这行见的多了。

延身皮肤的棺木是空的。

“爷爷跟你道别了?”我赶忙问她。

女孩点头。

“他去哪儿了?”

女孩一指外面的广场,“他跟两个叔叔走了。”

女孩手指的方向是送葬的队伍,向墓地行进。他们头上飘着悬浮唢呐和气态的“纸人纸马”,隐约间我似乎看到那个熟悉的背影在人群中晃了一下。追上去却没有找到曹老先生。

 

同事招呼新的遗体送来了,我跟大家起身去接人做登记。

一位同事从外面将担架车推进来,盖尸布下的人肯定相当高,两条腿伸出担架车好大一截。我有种不祥的预感,走上前掀开布,希望别再发生了。

盖尸布下是长腿学姐。

(完)

编者按

有些人虽然死了,但技术为之“复苏”,仿佛从未死去,抑或生死的界线早已模糊。估且称之为新赛博风格吧,因为故事不过多地偏向或强调通常同类型会呈现的反乌托邦氛围,而是通过更多的日常感和情感核,来引导读者进入故事。通过这个人体改造题材的故事,作者展示了新技术带来的矛盾冲突与与之匹配的旧职业的应对之法,让一个关于殡葬业的近未来题材作品充满了温度的同时,充满了惊异与遐想。

——郭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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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郭亮


义体殡葬师的秘密:我能触及亡者的灵魂(下)| 科幻小说的评论 (共 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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