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德散文选》瑞士书简(选择) （上）

瑞士书简(选译) 
1779年10月-1780年1月

十月三日①，星期日晚，明斯特②
　　当我们现在认真地继续进行周游瑞士的考察旅行时，您会收到来自巴塞尔的一个包裹，包裹中有我们迄今所进行的旅行的纪事。在前往比尔④的途中，我们⑤骑马跨入美丽皈“偷袭猎物”山谷，并且终于达到通向这个山谷的狭窄的山口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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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十月三日：1779年10月3日。1779年9月至1780年1月歌德同卡尔·奥古斯特公爵等人第二次前往瑞士旅行。——译注
② 明斯特：瑞士伯尔尼州之城镇。——译注
③巴塞尔：瑞士巴塞尔市半州之首府，位于莱茵河西岸。——译注
比尔：瑞士伯尔尼州之城市，位于汝拉山山麓。——译注
⑤我们：包括公爵和猎区总监冯·韦德尔。——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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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尔瑟河，一条温和的河流，通过一座又高又宽的连绵不断的山脉的山脊自古以来就为自己寻找了一条通道。后来这种需求通过它的峡谷可能腼腆地上升。古罗马人就已经拓宽了道路，现在可以非常方便地通过北路。越过一块又一块岩石，潺潺流过的河水与道路彼此并排向前，它们在绝大多数地方构成山口的整个宽度，山口的两侧均由山崖环抱，悠然自得地举自了望，整个山口则尽收眼底。向后望去，群山平缓地抬起脊背，其顶峰可见，然而均被雾气笼罩。

　　时而见到某些彼此连接在一起的岩壁垂直耸立，时而见到一些巨大的岩层斜着向河流和道路绵延，扁平的石块彼此重叠在一起，而锋利的危岩就在其旁边正襟危坐，巨大的裂缝向上裂开，墙体上的光滑的岩石与其余的岩石已经脱离。个别的岩石已经向下坍塌，其它的岩石还悬垂在上面，看到它们的状况就让人担心，有朝一日它们同样会跌落下来。

　　岩石的山脊时而浑圆，时而尖落，时而长满了植物，时而光秃秃，在其上面更高处往往有一个单独的——光秃秃的、轮廓显明的——顶端，向这里看过来，风化而成的裂缝深深地嵌入岩壁和岩石深处。

　　穿过这个狭窄的地方的旅行使我得到巨大的清静的感觉。隆起的东西使内心很好地平静下来，这样一来它就毫不空虚，尽可能地感到自己伟大。倘若如此一种纯真的感受扶摇直上达到边缘而不外溢，这种感情是多么美好啊！我的眼睛和我的心灵能够理解这些对象，因为我是纯洁的，绝不会在任何地方错误地与这种感觉相抵触；于是它们产生出它们本该产生的影响。假如人们将这样一种感受同那种感受加以对比，假如我们非常辛苦地、零星地自寻烦恼，竭尽全力尽可能多地赊入这种感受并加以补偿，并且通过它自己的创造物给我们的思想提供愉快和精神食粮，于是人们才看出这是一个多么蹩脚的权宜之计。

　　我们从巴塞尔开始就带在身边的一个年轻人重视新事物，并且说：这对他来说远远不像第一次那样，但是我想说：假如我们第一次看到这样一个对象，那么这种不寻常的情感就会扩大，这样就产生一种令人痛苦的愉快，就会产生大量的使心灵感动的，并且使我们流出欢喜若狂的眼泪的情感。通过这个行动，这种情感不知不觉地变得大多了，并且对于那种最初的感受再也没有能力了。这个人以为他失败了，然而他获得了成功；他在欢乐方面所失去的东西，在内心发展方面得到补偿。如果当时命运叫我住在任何一个伟大的地区，那么我就决心在每天早晨从那个地区汲取伟大的营养，正如从一个秀丽的山谷中汲取耐心和宁静一样。

　　在山谷的尽头我从马上下来，并且独自往回走了一段路。此时我自己还产生了一种深厚的感情，这种感情使愉快增强到非常的程度，以适合于聚精会神的想象。人们在黑暗中预知这些奇特的人物的出现和生存。不管什么时候，不管以什么方式，这样的情况总会发生；因此这些群众，按照他们自己的一份的重量和相似，特别组合在一起。不管什么样的变革后来使他们感到，将他们分离，把他们分裂，这些变革也只不过是某些曾经发生的个别的动荡而已，甚至一个如此巨大的运动的思想也产生一个永远坚定的、崇高的感情。时代受永恒的法则的约束时而较多地、时而较少地也对他们产生了影响。


十月二十七日，日内瓦①
　　十月二十四日，在这个地区的一个首领和林区总监的陪同下，我们首先骑马上行前往蒙特，一个消遣解闷的小地方，这个地方其实可以被称为布满葡萄园和乡村别墅的一个山密。天气非常晴朗，如果我们转过身来，就可以眺望日内瓦湖②，萨福伊阿尔卑斯山③和瓦莱斯阿尔卑斯山④的景色，我们可以认出洛桑，透过一层薄雾也可认出日内瓦地区。高度超过福西尼地区所有山脉的勃朗峰⑤越来越显露出来，显而易见太阳正在落山，这样的景象如此壮丽，以致于用肉眼不足以看清楚。几乎浑圆的月亮已经升上天空，我们越走越高。我们穿过一个又一个云杉林继续向上攀登妆拉山脉，看到充满魅力的湖和湖水中的月亮的反光。天越来越亮。道路是修筑得很好的公路，修筑这条公路只是为更方便地把木材从山里运往山下。我们登山大概已经三个小时，然后开始重新慢慢地向下走去。我们相信，在我们的下面会看到一个大湖，这时浓雾布满了整个山谷，我们能够鸟瞰这一情景。我们终于靠近山谷，并且看到月亮在山谷中形成的一个白色的弧形，不久我们就被大雾完全裹住。首领的陪同使我们在某一住家里得到住处，人们通常不习惯在住家里留宿陌生人。在这幢房子内部，中间的大房间同时也是厨房、集合场所和前厅，人们从这里可以进入同一底层的所有房间，也可以走楼梯上去。除此之外，它的内部建筑式样与一般的建筑物没有什么区别。在它的一侧，在地面石板上点着火，一个宽大的烟囱——用木板铺衬，既耐用又干净，吸收点火所产生的烟——在角落里，所有的门都通向烤炉。此外整个地面——除了窗户跟前洗涤盆周围的一个小小角落用石块铺设之外——都铺着地板。另外在周围四处，甚至在房梁的上面井井有条地安置了许多家用器具和器械，一切都保持干净清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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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日内瓦：瑞士日内瓦州首府，位于日内瓦湖畔。——译注
②日内瓦湖：又名莱蒙湖，阿尔卑斯山脉最大的湖，位于瑞士一法国边界。——译注
③萨福伊阿尔卑斯山：阿尔卑斯山脉西段之一部分。——译注
④瓦莱斯阿尔卑斯山：阿尔卑斯山脉西段之一部分，位于罗讷山谷以南，最高峰4634米。——译注
⑤勃朗峰：法文意即“白峰”。位于阿尔卑斯山脉西段，横亘法国、意大利边界，为欧洲最高峰，海拔4810米。——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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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四日晚近九时，沙莫尼
　　我们把位于一个秀丽的、敞开的山谷中的萨伦舍甩在后面，正当我们中午休息时，天空布满了白色的卷毛云……天变得更暗了，我们逐渐靠近沙莫尼山谷，最后终于进入山谷。此时我们能够看见的惟有那些巨大的石块。星星一个接一个地在天空中升起。在群山的顶峰的上方，我们——在我们右前方——发现一个亮光，我们对此无法解释。它很明亮，只是没有像银河那样的光辉，然而比银河更紧密，几乎像昂宿星团①一样，只不过更大一些罢了，它很长时间一直使我们注意，直到它最后终于——由于我们改变了我们所处的位置——像一个角锥体，被一种内部的神秘的光穿过，这种光完全可以与一种萤火虫的光媲美，它高耸入云超过所有高山的顶峰，并且使我们确信，它就是勃朗峰的顶峰。这种景象之美是极不寻常的，因为它与环绕其周围的群里虽然不以同样的速率发光，但是以更宽的彼此连接更加紧密的群体发光，因此人们的眼睛把它视为一个更高领域的成员，人们费了好大力气，在想象中将它的根重新固定在地面上。在它前面我们看到一系列雪山昏昏欲睡地躺在黑漆漆的长满云杉的群山的山脊上，同时看到黑糊糊的森林之间的巨大的冰川向下落入山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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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宿星团：即七姐妹星团。——原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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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五日晚上
　　在我想拿起笔写东西以前，总是有一个决定，就好像人们将要跳入冰冷的水中那样……我们现在所在的沙莫尼山谷高高地位于丛山之中，大约有六、七个小时之久的路程，差不多要从中午走到将近午夜时分。在我看来它比其它山谷特别突出的特点是，在它的中间几乎没有任何平地，只有泥土，像一块洼地一样，从石松开始紧靠着最高的群山。勃朗峰和从勃朗峰下来的群山，还有填满这些巨大的岩石裂缝的冰块构成了山谷东侧的陡壁，在这一侧沿着山谷的整个长度共有七个冰川——一个比一个大地——向下而来。我们为了观看冰海而雇用的向导均按时到达。其中的一个是精力充沛的年轻小伙子，另一个则是已届中年、自以为聪明的向导，他与学识渊博的所有外国人有过交住，非常熟悉冰山的特性，是一个十分能干的人。他向我们保证，他二十八年来——他带领外国人上山已经这么长时间了——第一次在一年当中这样晚的时候，即在万圣节①之后，带领某人上山；然而我们会像在8月份那样毫不逊色地看到一切。我们准备好饭菜和葡萄酒，向上攀登昂韦尔特峰；在那里冰海的景色会使我们惊喜不已。为了不过分夸大其词，我宁愿把它称作冰谷或冰河，因为从上面俯视，非同寻常的、大量的冰流从一条很深的山谷中涌出，浮现在相当平的平面上。刚好在后面有一座尖形山作为它的终点，冰浪从尖形山的两侧布满了冰河的主流。锯齿形的表面还没有铺上一点雪，天蓝色的裂缝闪闪发光，异常美丽。天空开始逐渐地布满云层，我看到宛如波涛起伏的乌云，它们似乎预示将要下雪，这样的乌云我以前见所未见。在我们所在的地方就有很小的、用石块堆集而成的茅屋，专门满足旅游者的需要。人们开玩笑把它称作昂韦尔特峰宫殿。布莱尔先生，正在日内瓦逗留的一个英国人，让人在更高一些的山上，在一个比较合适的地方——建造一间较为宽敞的茅屋。人们可以在屋里，坐在火炉旁透过一扇窗户向外——鸟瞰整个冰谷。对面那些岩石的顶峰，自上而下直至山谷深处，均成锯齿形，非常尖锐。这些顶峰所以形成这种样子，因为它们是由这样一种岩石构成的，其岩壁几乎完全垂直地嵌入泥土中。如果有一层岩壁较轻微地风化，那么另一层岩壁仍旧保留其尖尖的锯齿形于空气中。这样的尖角被称作针状突起，德鲁峰是这样一座高高的、稀奇古怪的顶峰，恰好在昂韦尔特峰对面。现在我们也打算踏上冰海，并且就在这些巨大的冰块上观看它们，我们走到山下，在波浪起伏的晶体危岩上来回走了几百步。如果人们亲自站在冰上，向着从上面一拥而下的，由于奇特的裂缝而发亮的冰块看去，就会见到非常奇妙的象，然而在这块滑溜溜的地面上不会使我们高兴很久，我们既没有装上防滑鞋钉，又没有穿着打上防滑掌的鞋，相反地我们的鞋跟由于长途跋涉早已磨掉棱角。于是我们重新向上，前往那些茅屋，稍事休息之后即准备出发。我们从山上下来，走到冰河一级一级地向下涌入山谷的地方，我们进冰河流出的洞穴，洞穴又长又深，呈天蓝色，异常美丽，在洞穴的底部比在洞口的前面更为完全，因为在洞口处始终有巨大的冰块融化而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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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圣节：11月1日，为天主教节日。——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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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六日晚，瓦莱斯阿尔卑斯山中之马尔提纳赫
　　我们平安地来到这里；这次冒险如此看来，也就算经受了。为我们交了好运而感到的欢乐使我的笔龙飞凤舞地写了半个小时。

　　把行李放到一头骡子上，今天清晨将近九点我们从普里越雷出发。云层不断地变换着；群山的顶峰时而露出，时而被云层遮住；太阳忽而透过云层间隙能将条状光带射入山谷，整个地区忽而又被云层遮住。我们沿山谷步行上去，从冰谷的出口旁边经过，朝着阿让蒂耶尔冰川走去，它在所有冰川中最高，我们看到，其最高峰被云层遮住。在这个地方，我们进行了商议，我们是否要登山越过巴尔姆山口，并且离开途经瓦洛尔西讷的道路。看样子这不是最有利的路线；可是因为这样做就不会在这里失去任何东西，并且能得到许多东西，所以我们大胆地踏上朝着昏暗的、布满大雾和云层的地区的道路。当我们临近图尔冰川时，云层四分五裂，我们也大饱眼福，看到在明媚阳光下的、这些美丽的冰川。我们坐下来，将一瓶葡萄酒一饮而尽，同时稍微吃了一些东西。我们从现在开始一直在荒凉的高山山区草原和覆盖着很少草皮的地段上朝着石松的发源地攀登，越来越靠近雾圈，直至它终于将我们完全笼罩。我们有耐心地继续攀登了一段时间。当我们向上走的时候，突然开始在我们的头顶上重新亮了起来，只持续了很短时间，于是我们从云层中走了出来，我们看见云层在我们脚下，将其整个重担放到山谷中，并且能够望见——除了被云层覆盖的勃朗峰的顶峰外——在左右两侧环抱山谷的群山，指着它们，说出它们的名称。我们看到一些冰川从群山的高处倾泻下来，流向云层深处；其它的冰川，我们只看到所在的位置，山的裂缝遮住了我们观看那些冰堆的视线。在中午时分的山谷尽头之外，我们越过整片云层看到阳光映照下的远处的群山。关于这些顶峰、尖端、针状突起、冰团和雪团的名称，这些没有使您在心中形成概念——既无整体的概念，又无个别概念—的东西，我怎么会对您说假话。当空中的精灵似乎在我们脚下彼此争执时，这就更使人惊奇了。我们刚刚站了一会儿，刚对这样壮丽的景色感到赏心悦目，似乎就在雾中出现了一种怀有敌意的不满，大雾突然向上袭来，大有重新将我们裹入其中之势。我们更加迅猛地向山上攀登，以便再一次逃脱大雾，可是它越过了我们。我们一直精力充沛地向山上攀登，不久从山上吹来的一股逆风赶来帮助我们，它吹过连接两个顶峰的马鞍形山脊，将大雾重新吹回山谷中。这种奇特的争执经常一再重复，最后我们终于平安地到达巴尔姆山口。这是一个罕见的、特有的景色。群山顶峰上面的、极高的天空中布满云层，在我们脚下我们透过有时四分五裂的大雾鸟瞰整个沙莫尼山谷。在这两片云层之间，群山的所有顶峰都一目了然。在东面我们被陡悄的丛山环抱，在西面我们望见一些巨大的山谷，山谷中在某些高山山区草原上出现若干人们的住宅。在我们的前方就是瓦莱斯山谷，在这里，人们一眼就能够看见各式各样的山峦重叠的群山，一直看到马尔提纳赫及更远的地方。我们站在萨福伊阿尔卑斯山和瓦莱斯阿尔卑斯山的边界上，四面均被群山环抱，这些山岭似乎一直对着地平线继续扩大并高高叠起。一些走私者带着毛驴来到山上，见到我们大惊失色，因为我们估计在这个地方现在没有任何人。他们开了一枪，好像他们想说明：为了让你们知道，他的枪已装上弹药；其中一人走在前面，以便侦察我们。因为他认出了我们的向导，并且看到我们和善的样子，其他人也走上前来，我们互道珍重，彼此擦肩而过。风在猛烈地刮着，并且开始下了一点点雪。从现在开始沿着一条崎岖不平的、尚未开发的山间小路向下走去，穿过一片在片磨岩的岩台上扎下了根的古老的云杉林。在这里，被大风连根拔起的树干业已腐烂，与此同时被分开的岩石显然乱七八槽地散放着。我们终于来到山谷中，在这里特兰托河发源于一个冰川，我们把小村庄特兰托甩在右侧很近的地方，穿过一条相当不舒服的道路，跟随山谷之后，直至我们终于到达平坦的瓦莱州土地上的马尔提纳赫，已将近六点，我们要在这里休息一下以便从事进一步的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