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达希尔的莉莉娅》
第二章——故事
惨败于疾风山脉后，人类退居菲尔德肯城，一心求守谋存，于是倚仗城内基础城墙，昼夜不歇，动用大量人力物力，耗费数个星期时间，加高加固了三面防御工事，分别位于城南，城西，和城北，城东因背靠大海，故未建任何防御。
十五年来，人类采用轮岗制度，规定并分派身体健康，无严重残疾，十六到六十岁之间的成年男性，用一天四岗，一岗十队，一队十人的编制进行城防轮守，抵御随时可能来袭，数量不定的魔兽。
这是全城最轻松的工作，也是全城最危险的工作，具体取决于魔兽来袭与否。
轮岗制度实施以后，酒馆应运而生，人们平日里辛勤劳作，轮岗时拼死拼活，下了岗总得犒劳一下，于是南城酒馆，西城酒馆，和北城酒馆拔地而起。
我们的主人公莉莉娅，便是南城酒馆的老板娘。
陌生的枕头，陌生的床单，陌生的天花板。
一整天的高强度工作让杰西筋疲力竭，腰酸臂痛，充足的睡眠本应有效缓解疲劳，但躺在这张还算舒适却陌生的床上，盖着这床还算暖和却陌生的被子，望着这间不算太大却陌生的房间，杰西始终合不上那双该死的沉重眼皮，这不单是因为杰西初来乍到，无法迅速适应新环境与新事物，更是因为楼上房间不时便会传来一阵莫名声响，响动虽然不大，却足以让杰西辗转难眠。
要不是因为楼上的人实在惹不起，杰西说不定真能鼓起勇气上去理论一番。
终于，楼上的响动似乎停了，杰西也不确定这点，因为他正游离在似眠未醒的中间状态，他隐约觉得自己睡了一会儿，又觉得好像没有，不过至少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便是当楼上之人一脚踹开自己房门时，天还没有亮。
“干活了！干活了！”莉莉娅叉着手臂说道，她半倚房门看着慌忙侧过身体，企图遮掩两腿间微微顶起的少年，既是感叹青春少男朝气蓬勃，亦是感慨自己昨日年华不再，“别挡了，小子，我什么没见过？”
“挡……挡什么啊？”杰西装作听不懂的样子。
“谁知道是什么小宝贝呢？”莉莉娅随手拍了两下房门，“赶紧起床，准备干活，这里没有休息日。”
莉莉娅说完转身离去，杰西一直看着莉莉娅离开门口，经过窗户，直到脚步声渐远，才做贼般低头瞅了一眼某个部位。
他的脸一下就红了。
离开酒馆后方的宿舍，杰西推门走进大堂，新一天的工作又开始了。
城防轮守一天四岗，清晨六点，中午十二点，下午六点，和凌晨十二点，南城酒馆一日三班，负责招待清晨，中午，和下午三批客人，营业时间贯穿日升日落，尤其清晨这一班，需要提前做好许多准备，例如烧水，扫地，揉面，和备菜，天还没亮看不见？那就点上几根蜡烛，这里的事周而复始，这里的人全年无休。
成年前的杰西在蜃楼上干过一些活，但大多是洗衣服倒垃圾之类的小事，还经常被怀特爷爷帮忙，杰西瘦弱的肩膀从未真正扛过重担，可如今不同了，类似昨天那般的辛苦与忙碌，往后每天都要亲身体验，一想到这些杰西就头皮发麻。
然而杰西明白，自己没有资格抱怨，因为当他来到大堂的时候，酒馆的大门已经打开了，大厨奥尔正借着烛光在厨房剁肉切菜。
这简直太离谱了，杰西心想，昨天下班后自己回卧室米兰达她们回家，奥尔大厨就待在厨房里没走，今天自己起得这么早他居然还在里面，难不成他根本没回家睡觉？还是说那间厨房就是他家？
“嘿，杰西！”一只手突然拍在杰西肩上，吓得杰西浑身一颤，回头看，原来是刚进门的米兰达，“挺吓人的，是吧？”
本来杰西尚不知觉，被米兰达这么一提醒，忽而意识到自己刚才看到的景象，实则是一幅非常恐怖的画面……寡言的壮汉，微弱的烛光，锋利的刀，案上的肉，几乎是一瞬间，杰西便又想起杀人不眨眼的屠夫。
“你不用害怕，奥尔大厨人可好了，就是不爱说话不爱笑。”米兰达牵了一下嘴角，叹息着说道，“要不是因为那件事，他……”
“又在给新来的讲别人的故事了？米兰达？”就像米兰达的手突然拍在杰西肩上一样，莉莉娅的手突然拍在了米兰达肩上，“既然你这么喜欢讲故事，那要不，今晚的故事由你来讲？”
“嘿嘿，不了不了！”米兰达用双手抬起莉莉娅的手，轻轻挪开，笑着说道，“我不会讲故事！我这就去干活！”
米兰达朝杰西吐了一下舌头，拉着另外两个女服务生溜了，完全没有满足杰西好奇心的打算，而且看样子，即便之后再问，她也不会说。
杰西的胃口被吊了起来，但他的胆量还没大到敢转而追问莉莉娅的地步，他看向莉莉娅，想要主动接受批评，却发现莉莉娅在凝望厨房，他跟着望过去，却什么也没看到，除了奥尔大厨的半个背影。
随着菜刀剁在案板上的声音重新响起，杰西发觉，这声音好像停了一会儿。
“没关系的，奥尔，那只是普通的肉，非常普通。”莉莉娅语气低沉而阴森，“客人们吃不出来的……”
“什么！”杰西惊得面无血色，立马想象出一段毛骨悚然的故事。
“呵呵，你还挺可爱的嘛。”莉莉娅看着满脸惊恐的杰西，轻声笑了起来，她伸出食指，在杰西鼻子上轻轻刮了一下。
杰西的脸又红了。
不得不承认，米兰达是个好老师，她在教杰西做事的同时，还教杰西怎样做事更有效率，比如在弄清楚每张桌子的号码后，合理规划每一次行动路线，便是一门至关重要的学问，它可以帮你少走很多弯路，避免在点与点之间来回折返，毕竟，想靠一名大厨和四名服务生，撑起这间日均上百人光临的南城酒馆，不多花点心思显然不行，即使是这样，人手较于工作量依然吃紧。
杰西很难想见，自己来到南城酒馆之前，米兰达她们是如何工作的，假如她们会分身的话，难题倒是迎刃而解。
天刚蒙蒙亮之际，客人们陆续到来了，米兰达吹灭并收起蜡烛，留之后再用，转眼功夫，酒馆里又似昨日般热闹起来。
客人们边吃边喝边聊，大多高兴愉快，却有几人闷闷不乐，杰西留意了一下，他们似乎是在抱怨轮岗不走运，没法像轮到中午岗的那批人一样，下岗后直接来酒馆听莉莉娅讲故事，其中一人还宽慰道，能轮到这种岗就不错了，至少可以站在某处听故事，想想那些轮到下午岗的人，他们想来都来不了。
不只是清晨这几位客人如此，在中午的客人里，这种哀叹和怨恼的气氛更甚，大家仿佛都把不能坐在酒馆里听莉莉娅讲故事，看作是种十分惨痛的精神损失，他们越是这样，杰西越是好奇。
老板娘究竟会讲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期待是心痒的，等待是难耐的，傍晚终于如期而至，习惯了客人们用闹哄哄慢悠悠方式用餐的杰西，很不适应大家沉默不语低头猛吃的样子，很明显，大家都想快点吃完，早些听到故事，与此同时，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走进酒馆，或倚或靠地站到各个位置上，静候好戏开场。
没有人起身让座，也没有人开口要座，大家都很重视规矩，讲究先来后到，能坐着听故事，是轮到中午岗的人的福利，任何人无权索要，除非对方愿意给，而等到大堂人满为患实在容不下人，连酒馆门口都站了一排听众时，不少姗姗来迟之人也愿打道回府，放弃硬往里挤的打算，只暗自告诉自己，下周要来早一些。
酒足饭饱，杯盘撤下，天色渐暗，米兰达取出蜡烛点燃，温暖的烛光充满了大堂，此情此景，多适合一位德高望重的慈祥长者，将一段五味杂陈的经年往事徐徐道来，然而这里是南城酒馆，这儿的老板娘……
是个美丽的独眼女人。
“久等了，混蛋们。”在一切准备就绪后，身着一条浅绿色长裙的莉莉娅，才像主角一般推开后门来到大堂，“掌声在哪里？”
没有人鼓掌，却有人轻声发笑，大家知道，莉莉娅在调节气氛。
“哎呀，真是头疼啊……”莉莉娅眉头紧锁着说道，“这么多年下来，可说的故事都已经说了，实在没什么东西讲了，要不今晚……让米兰达给你们讲？”
上百道目光同时看向米兰达的位置，连带着站在米兰达旁边的杰西，也一同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关注，米兰达连连摇头摆手，恳请老板娘放过自己。
莉莉娅微微一笑，不再捉弄米兰达。
“激励人心，团结一致的故事说得够多了，这次讲个悲情的故事，算是忆苦思甜吧。”南城酒馆应民意而建，本质属于公共场所，吃饭喝酒无需付钱，自然用不着柜台，莉莉娅就这么站在大堂中央说道，“这个故事的主人公是个男人，他曾住在距离这里最近的索洛萨尔城，他有一位贤淑的妻子，他有两个聪明的女儿，他的生活一度羡煞旁人，直到魔兽入侵了艾达希尔。”
杰西注意到米兰达神情有变，用胳膊碰了碰米兰达，奈何米兰达不回应。
“男人的人生毁于一旦。”莉莉娅没有注意到杰西注意到米兰达，继续说道，“不过不要误会，毁灭男人幸福生活的并非魔兽，而是人类，也许很多人被这粉饰后的和平冲昏了头脑，但我相信，真正客观和理智的人不会忘记，在人类命运相连同仇敌忾之前，我们曾自相残杀。”
听到这番话，在场大部分人的神情都变得有些难看，且夹杂着困惑与不解，不难看出，他们尊重莉莉娅，正因如此他们更不理解，莉莉娅为何要说这件事。
这是一段不该被提起的历史。
“院子失火了，住在同一屋檐下的两兄弟不但不合力灭火，反而指责对方才是纵火者，继而大打出手，皮开肉绽，头破血流，真是个可悲的笑话。”莉莉娅轻抬嘴角，苦涩一笑，“男人被征进了军队，用来对付敌国的军队，在前方战场，男人接受命令，执行命令，抢在被敌人杀死前杀死敌人，而在后方家乡，男人的妻子和女儿，却死在了大撤离之中，是谁杀死她们的？魔兽吗？不，她们死在一支敌国游击部队手里，这些人是坏人吗？不，这支游击部队同样失去了家园，他们只是在以牙还牙而已，兄弟俩直至缺胳膊断腿，才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不过不要紧，亡羊补牢为时未晚，此时联手还来得及，可是，真的来得及吗？男人抹去脸上鲜血，刚把武器抽出敌人尸体，突然就被告知停战了，他们和一分钟前还生死相搏的敌人成了手足同胞，现在要联合起来一起对抗魔兽……”
所有人都在默默听着这个故事，而忽略了故事的敏感性，其中年龄稍长一些的人，眼眶中甚至已有泪光闪动，因为莉莉娅刺中了他们内心最脆弱之处，人类今天的耻辱与伤痛，并非全部来自于魔兽。
“你们觉得男人该怎么做？那些人中，也许就有亲手杀死他妻女的家伙。”莉莉娅抬起脚步，朝厨房方向走去，“然而男人没有犹豫，他毅然加入了联军，决定将所有仇都算在魔兽头上，他也只能这么做，疾风山脉一役，男人拼尽全力浴血奋战，他的左腿没了，身上全都是血，有魔兽的，也有自己的，他把每只魔兽都当成是屠杀妻女的凶手般战斗着，可是，因为某个你们都知道的原因，人类最终还是战败了，联军被迫撤退，但是男人不想退，他宁愿战死在疾风山脉，再杀哪怕一只魔兽，也好过回去苟且偷生，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这时，一名战友发现了他，两人的境况相似，一路而来成了生死之交，战友几乎是在恳求男人撤退，可男人坚决不走，比起逃回去如同行尸走肉般活着，他更希望能够在此牺牲，再多拖几只魔兽陪葬，然后去见他的妻子和女儿……”
在场的人中，有一部分曾亲身经历疾风山脉之战，自是清楚那场战斗的惨烈程度，他们的家庭和人生曾和男人一样支离破碎，心中只剩下仇恨，唯愿战死沙场，那份沉重的绝望刻骨铭心，至今难以忘怀，无法释然。
“最终，男人因失血过多晕倒了，战友为了把他托到马背上，被风狼咬去了三根肋骨，即使这样，战友依然把男人带了回来，交给医生救治，自己却因伤势过重而亡，苏醒后的男人，得知战友为救自己而死，悲痛万分，在接连失去家园和妻女之后，他又失去了一位过命的异性兄弟，他的人生彻底被阴霾所笼罩，男人想到了死，但他没资格自杀，他的命是战友给的，他想到复仇，可那时城门紧闭，人类只求死守一隅，后来城防轮守体系诞生，男人终于等到亲手报复魔兽的机会，可倾听者们告诉他，他的左腿属于严重残疾，不允许参与轮守，否则会拖累别人，他们有更适合的工作交给他做……”莉莉娅站定在厨房门口，“酒馆大厨。”
几声拐杖敲击地面的咚咚声响起，十几年来，奥尔大厨第一次摘下围裙，走出厨房，正式而平静地站在众人面前。
原来，在那油腻围裙遮挡下的，是一条木头做的假腿。
“我就是那个男人。”奥尔大厨粗声粗气，坦诚而又平淡地说道，“我不擅长说话，就拜托莉莉娅说，其实今天……是我妻子和女儿们的忌日。”
人们发出一阵沉闷的叹息声，真心替奥尔感到悲伤和难过。
“我不想搞坏大家的心情，可莉莉娅说，这样能帮我彻底放下。”奥尔双目看着前方，像是对自己，又像是对某段回忆，某些看不见的人，微微点了点头，“十六年了，该放下了。”
早已泣不成声的米兰达和另外两个女服务生，冲过来紧紧抱住了奥尔，她们知道奥尔的故事，但很多细节并不了然，今晚听莉莉娅把过往细说完全，同情感动之心再也克制不住，促使她们上前拥抱这个朴拙的，被她们视作叔叔的中年男人。
奥尔将双手举得高高的，以免碰到姑娘们的身体，可几年来，他又何尝没把她们当侄女看待，尽管动作僵硬，奥尔还是放下双臂，将姑娘们拥进怀中。
“敬奥尔！”一位客人忽然大声喊道，他也有着类似的经历，深受触动百感交集之际，便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向奥尔表达满腔敬意。
“敬奥尔！”
“敬奥尔！”
“敬奥尔！”
掌声逐渐在酒馆内外响了起来，如果没有那么多人用手擦眼泪，这掌声一定会更响亮，更激烈。
此时，莉莉娅极其细微的，不易察觉的，朝着奥尔轻蹙了一下眉头，她听出了方才奥尔语句中的纰漏，不过好在，大家都被眼前热烈的氛围所感染，陷在同感共情的情绪里面，并没有人注意到那句话的……
莉莉娅看到杰西正满脸疑惑地思考着什么。
这下麻烦了……
打烊后，莉莉娅走回宿舍，刚踩上通往二楼的楼梯，身后忽传来急促脚步声，果然，麻烦事靠躲是躲不掉的。
“老板娘！”杰西看着莉莉娅的背影问道，“我能问个问题吗？”
“……”莉莉娅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她在想办法欺骗年少的杰西，同时还要扼杀他的好奇心，让他从此以后再不会问这个问题。
“我问过奥尔大厨了，他不肯说，还很紧张的样子，米兰达她们又说不知道……”杰西极其认真地说道，“黑暗之门开启，到底发生在多少年前？”
“……”
“……”
用沉默拖延片刻后，莉莉娅依然没想到好的办法，因为杰西既然这么问，就证明他对这件事早有怀疑，想在短时间内编个谎糊弄过去，显然不太现实。
莉莉娅直接朝二楼走去。
“老板娘？”杰西的脚踏上了楼梯。
“我说过我会回答你的问题吗？”莉莉娅忽然转身，居高临下地，冷冷地注视着杰西，“滚回你的房间睡觉，小子，少问这种无聊问题。”
莉莉娅走上二楼，进屋后关上房门，杰西低垂着头，把脚移下了楼梯。
这次，他的脸红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