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灵玉秀同人】《问道路上歌一曲》第五篇

我……回来了……了?
(你还好意思回来?!)
别别别!先等我更完再打啦啊啊啊!!!
第五篇《恶鬼织网》
“钰袖啊啊啊!!!”望着眼前的一切,铃儿不知这是第几次奋力挣扎想要从敌人手里挣脱,又是第几次被对方像抓小鸡一样重新按倒在地了。
倪彪用没抓武器的左手,捏住铃儿的脖子后方,将她反身按在地上:“闭上你的嘴,安静看着!”
倪彪这左手,钰袖刚才见识过,这“铁螳螂”不止刀技奇特,左手还练就一种诡异的内功:大多数武功的内力,从体内向体外打出,而他的左手却在源源不断从外向内吸取内力。交手之际,当他的左手拽住对方无论哪个部位,只要对方的内功并不强于自己太多,都可以迅速抽空那个部位附近的气力,使之酥软乏力,变得不堪一击。
钰袖遭遇了三人的车轮战,加上至今不敢动用内力,因此更加吃亏,至此,浑身的伤有一大半是这个铁螳螂用这么一手压制住,再右手刀柄击打所致。
倪彪发现自己压着的红衣小子,挣扎的程度越来越大,即便被自己揍得也越来越重…身下这野后生,或者说是一只幼野兽,一次比一次疯狂,一次比一次玩儿命的挣扎,让他终于感到吃力了,他心里头难免有点慌,不敢想象这个小贼到底能亡命到什么程度?会像染了癫症的红眼大獒?还是丧子而狂的漠北母狼?
“我说!咱先把这小子宰了算了吧!”倪彪大声地朝着另外二人喊道。
花皮蛇满二娘那里也没闲着,她喘着粗气,铁骨鞭上缠着的是钰袖的脖子,她用力一牵引,钰袖的身子就被她揪到面前。
“我看得嘞,你就没看出来:这小妞特在乎这蟊贼吗?你要是弄死他,这小妞一时激愤还不知道会不会寻死呢!”满二娘一脚踩住钰袖的腰身,如此回答。
“那你俩和我换换,我都快累死了!”倪彪只觉得手中按着的,是一头即将发疯的小牛犊,虽是小牛,疯起来也能顶死个人呢。
“彪子哎,你就忍一下闹腾吧!”树梢上悠哉蹲着的罗和尚应和道,笑着说,“那小子又不会内功,还能翻天不成啊?”
倪彪一听,心里头不知为何咯噔了一下。他低头看了看身下这个双手撑住地面,嘴里发出苦痛而嘶哑的喘息的小子:散乱开来的马尾辫,遮住了他半边面颊,从那略微发红的乱发间,射出了一道满是仇恨的目光,比自己手中的刀冠还要锋利。
“什,什么?”倪彪自顾自嘀咕了一句,“这小子不会内功?”
“当然咯!你刚才对他两招的时候没看出来吗?”满二娘或许还在忙着呢,毫不留情把话怼了回去,便继续用自己的铁骨鞭来折腾身下的女孩儿了。
“丫头,快喘不过气了吧?”满二娘的铁骨鞭进一步收紧,钰袖难受地闷哼着,只感觉鼻息完全闭死,头昏脑涨,一口气都出不去,“希望你自个儿知道,再这样不用内功,我只要稍微一用劲儿,你可就升天了嘿!”
“不行,这几个人恐怕真的会动杀心的!而且还有那个倪彪,还在折磨铃儿!”钰袖内心暗叫不妙,终究觉得不能再藏着掖着了,无论这些人想得到什么,藏着什么祸心,“铃儿,赶快闭上眼睛吧!你应该没见过这么多血,应该接受不了这样的场景。”
内力重新在经脉中充盈开来,环在脖子上的铁骨鞭顿时向后滑脱了一节,渗人的金属声随着内力的奔腾而窸窣作响,为这江畔冷夜,平添了几分诡异的伴奏。
“哟!来了!”满二娘兴奋地尖叫一声,眼睛瞪得像铜铃一样。
“怎么样!看的出门道吗?是…是那功夫吗?”罗和尚也从枝头站了起来,表情夸张,决眦欲裂。
可就在此时,“最闲着”的铁螳螂倪彪那里,反倒出纰漏了。
“不要啊!!!钰袖不要啊啊!!!”铃儿嘶声尖叫着,猛然的挣扎,居然一掌拍碎了地上的石块。
“死小子给我安静点儿!”倪彪扬起弯刀,准备将刀柄朝铃儿的脑袋砸过去,可是还没举到一半呢,就感觉左手虎爪下不对劲了:
那小子腾出了自己的左手,反手抓住了倪彪的左手,一股子炽烈的气劲顿时膨胀起来,倪彪想要吸收那股应该是内力的气劲,却发现:这股气劲,难以想象的结实,难以想象的沉重!凡人手心内,不过三寸方圆,却恍若十万铁骑,股掌下奔踏,又好似百江千河,绕指间潮涌!
倪彪这左手捏着的,哪是个毛孩儿的小细脖子哟!说是一条被激怒了的幼龙他都信呐!
“你们这帮呆子!这是哪门子的不会内功啊!”倪彪真希望这么把自个儿的兄弟骂个痛快,却连“呆子”二字还没说完,就被那股从地上迸溅开来的气劲,轰得人仰马翻。
所有人都呆住了,只见一旁的泥地上,倪彪居然松开了铃儿,而他左手的食指,右手的中指,也不知被什么力量冲击,居然生生折了骨头!
“呃啊啊啊!”倪彪艰难地想站起来,却不想指骨的剧痛让他勉强只能单膝跪地,右手也因为压住不疼痛而本能地丢掉了弯刀,“你…你这小子!”
倪彪陷入从未有过的惊恐,甚至没有注意到:那个之前被他殴打了十几拳的风铃儿,正在被仇恨的烈焰灼烧着,她喘着粗气,一步步走过来,仿佛每一道吐纳都变得锋利起来!
“这功法,这内力…不可能!你刚才用的功法是……”
要说倪彪到了阎王府,被问到最后悔什么事情的时候,也许会回答:后悔自己说话嘴皮子还不够利索。因为他还没说完那功法的名字,就看见已经丧失了理智的风铃儿,捡起了他掉落在地的弯刀,砍向了他的脖子!
钰袖的视野中,看见了这样的场景:
一颗人头,蘸着殷红的血,轻飘飘地飞起,沉甸甸地落下,捕食了无数武林人的铁螳螂刀,最后割断了螳螂自己的脖子。
在钰袖的眼里,江湖上的一条命,从生至死,或许也不过如此罢了,寥寥几笔就能写完……
对于钰袖来说,或许是这样,但对于铃儿呢?
那股散发着铁锈味的,滚烫的,猩红的液体,喷了她一头一脸,还带着热气儿,这场面倒也拉回了她的理智:她瞪大的眼睛,惊愕地缓缓朝下看去,只见一具无头尸体,还有自己手中那柄沾血的弯刀。
“我…我…”气息紊乱,一股莫名的恶心从胃里涌起,想要呕,却一点东西都吐不出来,恶寒遍体,像是大冬天里被人用井水从头淋到了脚,她身子不听使唤地摇晃,此时只要起一阵能吹动酒旗的风,她准能倒下。
幼年时的自己,虽说见多了冻饿而死的乞丐,却没见过断头的人,总认为早已看淡了生离死别的她,这才明白:阎王在接走一个江湖人的时候,总能整出点儿更奇特、更渗人的法子,来折腾一下周围活人的心性。
铃儿的手失去了力气,弯刀脱手深深扎在泥地里,她捂住口鼻和眼睛,迷失在仓皇和惊恐中,身体和神智都摇摇欲坠着。
“你这小子啊啊啊!!!我要你的命!!!”满二娘发出母兽一样的嘶吼,却不觉刚进入震怒中的自己,破绽最多。
只见钰袖乘着铁骨鞭松脱之际,扭转身体,抢先抓住鞭身靠近满二娘那一侧,向自己这猛力回拉,等满二娘的身子被牵引向下的瞬间,自己腰身一扭,带动右脚,重重踢在那女人的脸上。
“我跟你们没完!”罗和尚同样丧失了理智,居然放弃了自己优势的距离和暗器,借着暴怒与蛮勇从松枝上跳下准备和钰袖近身,结果可想而知。
乘着两人倒地的间隙,钰袖将所有内力注向足底,催动轻功向江北岸方向而去,顺手一把抓住铃儿的手臂,高喊一声:“快走!!!”,二人这才暂时逃出生天。
……
……
……

夜越深,江风似乎就越放肆,就连天穹上厚的薄的云朵,都被吹得凌空乱卷。月牙时隐时现,天光也就忽明忽暗,诡秘恐怖的光影下,钰袖打心里觉得现在的自己和铃儿,就像书里描写的,漠北草原上,风雪之夜里,两只落单的小马驹儿,身前不知何处才有安全的藏身所,但知身后是数不清的饿疯了的狼,是数不清多少对幽幽绿光在穷追不舍,像乱坟岗上索命的鬼火。如果没有第二条命可活的话,那就得豁出这唯一一条命去跑!
“铃儿?”钰袖觉得自己边的人,似乎撑不住了,非气力难支,而是心力尽失。
果如钰袖所料,铃儿一脚踏空,险些半个身子沉入江水中,所幸钰袖一直挽着她的胳膊,当铃儿身子往下去的瞬间,钰袖几乎在用蛮力把她往水面上拖,就像要竭力打捞什么珍贵的东西一样。
“还行吗?”钰袖问道,即使内心已经察觉身边人就差昏厥了,她牵住铃儿另一只手,将其整个身体揽入怀中,谁知对方的身体不但没有平静下来,反倒抖动得更剧烈了。
“钰袖…对不起…”铃儿含糊不清,有气无力的声音,被江风吹刮扯乱,若不是钰袖,定然无人听懂她说的是什么。
“别怕,没事儿了!”钰袖带着铃儿来到长江北岸边,借着水雾的掩护,来到灌木丛中安定下来,想要放下铃儿的身体让她歇会儿,却发现对方的手臂再也不愿松开了。
钰袖总以为自己怀中的人,是一个无论遇上什么阴谋险恶都不会慌张的老江湖,如今看来,只是还没有遇到足以让她心智崩溃的凶险罢了。一下下神经质似的抖动,一声声无助的抽噎,还有那含糊不清的哭腔:“钰袖…我…我杀人了…”
对呀,铃儿只是个小飞贼罢了,又不是亡命狂徒。
“没事的,没事的!”热热的吐息和呢喃,融化在怀中人的耳边,慢慢接近,慢慢亲切,慢慢温暖,再慢慢温柔,“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惨状,谁都会不舒服的,谁都会害怕得发抖的…”
这是钰袖说出口的前半句话,而后半句,她不敢说:“…不像我哟,在那天早就见惯了,害怕完了,也就麻木了。”
是啊,钰袖见惯了,九年前那个早上就见惯了:
那天,庄客们和外来的武林中人,展开了一场亡命的厮杀,刀光掠过,血花四溅,这样的景象在那天反复上演,光是在娘亲的剑锋前怒放的“红花”,就至少数十朵了吧?庄内人,庄外客,用这种凄惨的方式,在山庄枫叶尚未染色前,就将山门外的白石阶,涂抹成绯红一片…
钰袖自顾自回忆着那天悲绝的“红花祭”,没有察觉到怀中之人,终于止住了痛哭,回过神来:
“钰袖…我问你件事情。”
“铃儿?好些了吗?”看见铃儿的恢复,钰袖开怀地笑道。
谁料铃儿并未对这笑容做出回应,而是自顾自坐到地上,双手抱紧膝盖,半边脸都埋进胳膊里:“钰袖,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倘若你父亲还在世,你其实应当姓戚,而非姓白。对吗?”
钰袖的笑容,顿时像是凝固一般,不可思议的神色在脸上渐渐浮现。
“你那先走的父亲,名叫戚荣。原是一名文举进士,后因朝廷在边关战事中连连失利,自认为文人无法救国,毅然弃文从武,参加了次年的武举。”说这一切的时候,铃儿甚至一直只是凝视着东去的江水,仿佛钰袖的家事,全被这个外人了然于胸,“出乎预料,你父亲,一个并不常年习武的文士,居然在演武台上破解了各路豪强的兵器技法,一举夺得武状元之位!次年,他主动请缨前往边关,拜于守将白煜琅,也就是你外公的麾下。他治军有方,赏罚有度,身先士卒,屡建奇功…他的能力与为人,深得白将军赏识,短短两年,将其连升三级,甚至将自己的次女,也就是你的母亲,许配给了他…”
这毫无错误的内容,居然没有出自家族的长老之口,而是一个家族外的人,钰袖第一次对眼前这个假小子产生了恐惧的想法。
“铃儿,你怎么知道这些的?”
“正如那些想要抢夺你功法的恶人们一样啊…从你使出你娘亲教你的剑诀开始,你的身份在江湖中许多人眼里,就已经不再是秘密了!”铃儿的眉眼进一步深埋,“怎么会…为什么会?钰袖,你为什么偏偏是他的女儿?”
“娘亲的剑诀,到底有什么特别的吗?为什么会让他们愿意花费这么多力气来寻找,甚至把…把戚、白二族的底细都探得一清二楚?”此时的钰袖反倒蒙在鼓里,或者说她这么多年来,一直都被冰雪般沉默寡言的娘亲蒙在鼓里,被自家小小庭院外的松涛竹海蒙在鼓里,若不是那天来行窃的风铃儿,偷财不成反窃玲珑寸心,钰袖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从“鼓里”走出,从白府,那书画般精致却静止的生活里走出。
铃儿的臂弯里,传来绵长又疲倦的叹息:
“这剑诀,最初由你父亲从《黄帝内经》中悟出,由于是他在参悟典籍的过程中悟道,便起了‘问道剑诀’这个好名字,并在那年的武举大会上初次崭露头角,再往后,你父亲在边境战场上也用此剑诀频频斩获敌酋首级,这才在江湖上流传开来…”
铃儿的眼睛从臂弯里露出,清澈的,还残留着泪珠的眼里,写满了不安:
“你父亲的剑诀,若只是闻名江湖倒也罢了。但之后发生的两件事,让这种曾助他建功立业的武功,变成了拖累你们家族近十年的灾厄:
第一件事:随着你父亲不断使用问道剑诀,这种功法制敌的细节也被逐渐察觉并流传。说这功法,可以在数招内识破甚至参透对手的外功技巧,从而反制兵器技法!这下可好,问道剑诀彻底成为了江湖上人人垂涎的香馍馍!甚至流传出了这样一说,说如果同时习得问道剑诀,和另外一种名为‘踏歌行’的内功心法,则可以外功、内功同时制敌,破尽当世武学,独步天下再无敌手!”
“呵。”钰袖冷笑一声,像是在嘲弄谁,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嘲笑自己那甚至已经记不清容貌了的父亲,“这些人描述的还挺对,但这剑诀,哪是能独步江湖的功法?若真是绝世武功,家父又怎会在尚书府大门前被人活活逼死?”
“没错。”铃儿轻声应和了一声,“第二件事,和你父亲的死有关,据说就在你父母成婚后的第四年。戚将军在尚书府门口,面对几名朝中官员时,因为某些琐事起了争执,突然怒火攻心,经脉紊乱,入魔了:‘霎时,青丝成雪,双眸靛色,经脉大乱,气血攻心,心性迷失,杀性四起…但见戚将军如刑天附体,四处斩杀,刀起刀落,血肉横飞!在场甲兵百十人有余,却不见何人有一力相抗!’这就是人们对当时的描述了……”
“不对!”钰袖猛然大喊了一声,将铃儿从恐怖的回忆中拉了回来,她看见了钰袖从没有过的愤怒目光,“父亲那天走火入魔没有错,但这是因为他是文人出身,内外功法并不算扎实所致!娘亲是将门之后,一生习武也偶然有使用剑诀时脉象不稳的情况。而且…而且最重要的!父亲那年绝不是因为什么‘琐事’和那些狗官争执的!”
铃儿认真地看着钰袖,点了点头。
“那些官员,尸位素餐,贪腐成性,那一次居然把手伸向了边境士兵的军饷。父亲性格刚正,很快察觉此中猫腻,七八封加急密函仿佛都被鬼魅劫走了一样石沉大海,他才去亲自去尚书府找这些家伙当面对质的!谁料这些狗官仗着官大势大,对父亲百般刁难和侮辱,这才…这才把他逼成那种模样的!”
“钰,钰袖…对不起,我说的太多了。”铃儿挪了挪位置,更靠近钰袖的身旁,一只手轻轻搭在她的胳膊上。
钰袖微微笑道,一面握住铃儿的手背,一面趁着对方不注意,假借撩头发之际,拭去眼角的泪花:“没关系的。我,我之前对这些事情了解的太少了。娘亲除了关于父亲的部分以外,其他的一律没有告诉我,甚至都不告诉我,她每日要我勤加练习的剑诀,所谓白家在江湖乱流中生存的凭依,居然…居然就是当年吞噬了父亲心性的东西……”
“是吗?若是如此,接下来的内容你也明白了吧?”铃儿开始不再敢看钰袖的眼睛了。
“是的,我明白了。”钰袖失神地望向天上的群星,好像在找寻一颗看起来像是梦中父亲眼眸的星,“父亲的剑诀走火入魔,英年早逝,娘亲则独自默默地继续抚养着我,还对父亲的消息绝口不提,并希望从此和我宁静而平淡地过完一辈子。却不曾想,江湖上从来都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有各路消息传来,说是武林中最有声望的门派,正在秘密集结人马,准备剿灭戚家山庄。”
“我曾一直不解,那些武林正派,为何对在一件连皇帝都选择息事宁人的悲剧事件上,死咬着不松口,甚至想要诛尽戚家全族?现在明白了,这哪是什么替天行道啊?都是冲着剑诀来的,想要‘师出有名’呗……”钰袖说完这些,不知是看累了,还是终于想通了:父亲离去了,天上也不会多一颗星辰。她最终把头低下来,望穿东去的江水。
“还真是个富足的盛世啊,就连魑魅魍魉都要给自己披张人皮。”
“所以嘛…呵!”铃儿凝望着九天间那轮惨白的月牙,眼神中是钰袖从未见过的深邃和死寂,仿佛世间一切都无法在铃儿心中留下波澜了一般,在这种麻木感下,铃儿发出了一声冷笑,“这或许就是江湖的真实面貌吧。为了得到上乘的武功,明抢、暗夺、算计、残害、背叛,多少师徒反目,多少兄弟阋墙,多少无辜的人,死于非命,就连这百年来,江湖人因为抢夺武功秘籍而酿成的惨案…就已经够评书先生说上好几天了吧?”
“…”钰袖一言不发,并不很懂江湖的她,却很能懂“灭门”一词的分量。没错,灭门,当年若不是娘亲的武功了得,或者说当年母亲若不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女儿,主动去学成那该死的问道剑诀,钰袖现在恐怕只能活在评书先生的话语间了。
“所以说…”渐渐的,铃儿的声音更加深沉,嗓子就像变成了铁做的似的,说每个字儿都那么吃力,“钰袖…对不起!”
钰袖挪挪身子朝铃儿靠近了些许,向她送去和往常一样的微笑:“这怎么能怪你呢铃儿,遇上这种事,你一定也吓坏了吧,我们休息一晚,明天先往扬州去,再另谋…”
谁料想,铃儿突然打断了钰袖的话,坚决而…冷酷:“不,钰袖。我说的对不起是因为……旅途结束了。”
“…铃儿?”钰袖有点儿不敢相信自己耳朵听见的内容,内心已经开始慌张起来。
“你没有听错!结束了,你该回家去了…”铃儿的身子,刻意朝着远离钰袖的那一侧挪动了一些。
“铃儿,你在开玩…”可是钰袖还含在口中的下半句话,再次被铃儿粗暴地打断了,是的,很粗暴,钰袖从没见识过铃儿如此的态度:
“我没在开玩笑!”铃儿的喊声刺耳又尖锐,仿佛终于耐不住江风月夜的凄寒,抱着自己瘦小的身子不停地颤抖,“不过两个时辰,就碰上俩伙贼人…皇帝的妹妹成婚那天抛下来的绣球都没我们这抢手吧!”
钰袖一时间像是凝固了一样,傻傻地看着眼前的铃儿像变了个人似的。
“呵!”铃儿四下张望着,分不清是哭还是笑,红了的眼眶中还是那颗纯净的眸子,只是看不见灵动和俏皮了,只剩下绝望,“哈哈哈!你看呐!看这江湖,表面上看好像静若死水,却不知有人已经开始悄悄编织一张巨网,每一个像今天一样武功高强、心狠手辣的歹人,就是巨网上的一个绳结,而我们,就是网罗下的鸟雀…若不趁早奔逃,怕是插翅也难飞!我…我抗不了…我抗不了这么多…光是这三个人就让我们差点儿丢了性命!谁知道这片江湖中,到底还藏着什么妖魔鬼怪啊!”
“那我们何不一起逃走?逃到天涯海角去!”钰袖不敢任由铃儿这怪想法深入下去,连忙插嘴进来。
“天涯海角?哈哈哈,钰袖,别傻了!杀手们也藏满了天涯海角啊!刚才那三个家伙,江湖人称‘吞蛟三毒虫’,自江陵府而来。在城里跟踪咱们的,没有猜错怕是西夏人,都曾当过兵,从燕云来。你信吗?还有从流求来的刺客,从汴梁皇城叛逃出来的禁军教头!”铃儿双手抓着头发,将那些不知为何被她知晓还藏在阴影中的敌人一一道出。
话已至此,再多的劝慰,都只会是煎熬。所以,白钰袖站起了身来,白家的大小姐站起了身来:“我明白了。”
心意相通的人,在分别时常常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的,因为不需要说就能互相理解,说出口反倒更添凄凉。于是这对姑娘哟,只是互相点了点头,只是静静地转过身去,只是,只是一个眼中少了如九天初雪般纯净的白,一个眼中少了如东升朝阳般热情的红…只是少了这一白一红罢了,为何会感觉像是失了天下所有的颜色?
“钰袖!等一下!”刚迈开腿的钰袖,被那声音喊住,本能地回头望去,本能地充满期盼,却只能看见她扎着马尾辫的瘦小背影,被月辉镀上了一层惨白的霜。一缕金色从铃儿的方向飞来,接住后才发现,那是她们在灯会上赢下来的金簪子。
“当掉它,盘缠。”铃儿简短地念着。
“小女子谢过。”白家的大小姐谢道,用着一年前初识那夜的口吻。
“钰袖,你怨我吧。只怪我学艺不精,哪怕我能有师傅一半的功夫,也不至于…对不起!”
钰袖不敢抬头看,不敢看那团暖暖的红是如何隐没在松竹的阴影中,又是如何再也不回来的,她只敢低垂着眼眸,静静地立着,直到江风都停止呜咽,直到乌云尽数西去,风平林静,天朗水清。
终于,当钰袖再次抬起头,她正好看见了西南方向的金陵城,即使隔了十几里地,也能看清,那自己寻匿了近十年的奇景:
“银河!”钰袖惊叫出声,她睁大双眼,决眦欲裂。她看见了,她再次看见了,在自己儿时,娘亲唯一一次带她出白府游玩时看见的奇景,那无数次在梦里出现,把自己从孤寂的夜晚笑醒的画面:那自天穹中倾斜而下的银河!
“原来那不是银河,而是花灯啊…”钰袖压抑不住那有些许抽噎的嗓音,眼中的烟波,映衬着远比天上星辰更加绚烂的萤萤烛光,藏着羡慕,藏着好奇,藏着渴求,藏着那万千世界的自由向往,藏着那隐于山中的深闺幽梦…七夕的夜,此刻的钰袖,像极了当年还是天仙的织女:分明是天上美玉化成的人儿,为何偏有一颗向往市井生活的心呢?
正如当年娘亲带钰袖初见,而后那么多次在梦中重现的点点星辰,如今看来,确实只是搭载着平头百姓们平凡却真切祝愿的,一朵朵红烛小花灯罢了,并不算阳春白雪,没有什么高洁遥远、无法触碰的内涵,不过是“希望可以金榜题名”“希望能够娶到婉姚”“希望老母亲的风寒能痊愈”“希望儿子能从边疆平安回来”之类的,泥土般朴实无华的祝愿。
或许吧,或许这才是那些神话故事真正想要告诉人们的心声:无忧无虑的天上宫阙,根本不存在,那些令人神往的温柔乡,只是在平凡而艰辛的尘世中,凡人用善与爱为别人搭起来的一片小天地。那当年随秋风潜入如今又随秋风隐去的红衣小贼,或许也是如此吧:她在这早已污浊不堪的江湖中使尽浑身解数,只为把美好的一面拿出来给送给钰袖,就像淘沙者将一粒粒珍贵的沙中赤金送给心上人,却永远不说为了这些金粒,自己究竟挑走了多少担沉重而肮脏的河沙。
……
“谢谢你,铃儿。跟着你逃出来的这一年,很欢喜,很开心!”
……
“所以,别再为我担心了……”
白色的身影,未有朝着远在蜀地的白府方向而西去,而是踏浪履波地渡过长江,向南,重入金陵城。
很快,就在进入金陵前最后一座驿站的栅栏边,一位白衣的少女撕下了自己衣角边的一片素纱,拾起一旁赶路人丢弃的一块木炭,在上面写下几行字迹。接着,她将素纱向天上高高抛起,在它即将落下的瞬间,竟只用一块卵石,就像钉子一样,将素纱死死钉在驿站的木招牌下。
星月同辉,但见驿站的烛火在漆黑的夜里忽明忽暗,战战兢兢的将那素纱上的字迹,那如同战书一样的笔法,照得真切:
人间最苦荒唐事,儒生仗剑着铁衣。
长缨破虏百功成,官低一品被犬欺。
英魂不入忠烈祠,污名反落遗孀妻。
莫道恩仇书未完,十五封笔燕子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