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回顾】搭班唱戏(张君秋)

搭班唱戏对我来说,是个解放,因为不必再为组班的事四处求人了,也不用再被日常事务性的杂事劳累奔忙了,可以比较专心地演戏,专心地学艺。
最初,我搭的班是不固定的,有时在王又宸先生的班社,有时在孟小冬、雷喜福、谭富英等先生的班社,其中,我搭班最多的就是王又宸的班社。
王又宸先生,字又震,别号痴公,原籍山东掖县,是知识分子出身。他自幼酷爱京剧,清末以票友享名梨园界,演老生,宗的是谭(鑫培)先生,由于他长期刻苦揣磨,演出颇能体现谭派神韵。
我学青衣宗的是王(瑶卿)派,而王瑶卿先生又是谭鑫培先生舞台生活的长期合作者,所以,我同王又宸先生的戏路子合适,很便于同台演出,象《王宝钏》、《大探二》、·《御碑亭》、《四郎探母》等戏都是我们经常演出的。有时,王又宸先生主演老生的大轴戏,我就在倒第二唱压轴,单挑一出《苏三起解》或《能仁寺》。
我们的演出多在北京、天津、济南、青岛等地。记得我同王又宸先生最后一次演出是在天津,那是一九三八年一月春节期间,我同王又宸先生应天津中国大戏院之约,赴津演出。同行的有侯喜瑞、马富禄、陈盛泰、王士英、朱琴心、周维俊等,计划演七天,由于很受观众欢迎,有时上座竟达三千多人,合同期满时,剧院方面再三挽留,约我们续演一场“搭桌戏”,因为盛情难却,王又宸先生就应下了,演出的剧目是《四郎探母》。演出时,王又宸先生就感到身体欠佳,有些力不从心,但他的表演仍然一丝不苟,剧场效果很热烈。万没想到回北京不久,王又宸先生心脏病突然发作,逝世时年仅五十六岁。
唱戏不能光凭天份、卖力气,应该在艺术表演水平上不断求得深造。那时候,在京剧界,梅兰芳、程砚秋、荀慧生、尚小云等先生在舞台上各自独树一枝,争芳斗艳,获得了很高的声誉,造成了一个京剧旦角艺术的鼎盛局面。“四大名旦”的艺术吸引了众多后学者,我也在此之列,我多么希望我的学习能够得到他们的一些教益呀!然而,我深知求艺之难,一个穷人家的孩子,拜个老师要费多大的周折。因为经济拘紧,我很少有机会去看他们的演出,我常常和小伙伴们在戏园子门口留连徘徊,观望门口车水马龙的盛况,听听过往观众对演出情景的赞美议论,这些,对我都是一种很大的精神安慰。但没想到,我企求得到、又自以为不容易得到的愿望,竟在一次演出之后得到了实现。
那还是在王又宸先生故去之前,约在一九三六年。一天,我同王又宸先生在华乐戏院演《二进宫》,没想到尚小云先生也到戏院来看戏了。散了戏,卸了装,后台管事的叫我到柜房去,说有人要见我,我到柜房一看,尚先生笑呵呵地站在那儿,我一看是尚先生就感到意外的喜悦。尚先生见我来了,上前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写文章有那么一句话,“文如其人”,演戏也一样一“戏如其人”,尚小云先生的唱腔刚健清丽,演的多是些豪爽刚烈的女性,他的为人也是快人快语的,没说儿句话就对我说:“明儿到我家,我给你说戏!”说完就走了。
尚先生走后,我内心的喜悦还没有平静下来,心想,若是得到尚先生的亲授,该有多好呀!但这件事却使我师父李凌枫先生感到不安,因为我同李先生已经订立师徒契约,如今尚先生要教我戏,师父就以为他是要收我为徒,若是换了别人,师父就能当面说破,但尚先生在梨园行里名气大,师父不好当面说,我在中间就感到很为难了。后来,师父只好求助于王瑶卿先生。王瑶卿先生辈份大,资历老,在梨园行里享有最高的威信。他听到师父的诉说之后,就打了个电话给尚先生,问尚先生:“听说你要给君秋说戏?尚先生回答说:“这孩子不错,有出息……”王先生当即打断了他的话,告诉他说:“君秋已经是李凌枫的写字徒弟了!”一说到这儿,尚先生就全明白了,他爽快地笑着说:“您放心,我不夺人之美,不用拜师,我照样教戏。”王瑶卿先生把打电话的事告诉了我们。我师父这才放了心,我也舒了一口气。第二天我去尚家登门求教,尚先生很痛快地说:“你师父怕我把你夺了去,我就不便收你当徒弟了。这样吧,你就拜我当干老吧!”我听了忙着拜了尚先生。这件事当时在梨园界一时传为佳话,以后报刊登我的消息时,常在我的名字前加上“尚小云高足”之称,实际上我并不算尚先生的入室弟子,虽然如此,尚先生对我始终是另眼看待的。
尚太太也挺喜欢我,时常对我进行关照。那时,尚先生正给一家小姐说《春秋配》,最初我不好意思进去听,怕扰了人家,尚太太就对我说:“君秋,去!听着去!”先生说戏,口干了要喝茶,尚太太就叫我送茶去,我端着茶碗站在一旁听尚先生说戏。就这样,既没千扰人家,自己也学了东西。我以后演的《春秋配》,从尚先生那里得到了不少的启发和教益。
尚先生不仅毫无保留地教我学戏,而且竟亲自出面组班,让我挑头牌,主演青衣。
事情还得从尚先生同“富连成”班社的一段由头说起:
约在一九三五年秋,“富连成”里“盛”字辈的学生出师后曾有一度同叶家闹翻了,一批“盛”字辈学生离开科班到上海唱戏去了,那时候,“世”字辈的学生还没有出来,“富连成”一时青黄不接,演出发生了危机。尚小云先生见此光景,忍“富连成”垮台,于是他就仗义疏财,出资扶助,并亲自出面组织“富连成”的学生排戏,他给李世芳、毛世来、李世霖等排《昆仑剑侠传》、《金瓶女》、《娟娟》等戏,又给李世芳、毛世来、叶盛章、王连平等排演《酒丐》,还叫高富远、尚富霞等随他一起到班社协助排演,一时间,“富连成”的演出又兴旺起来了。
来年,尚先生把其子长春送到“富连成”学戏,长春学了一段时间,退出了“富连成”。尚先生又专为他请了沈富贵先生来家里教戏,同时招了几个学生,其中有赵和春、贾寿春、王富春等,要他们学《武文华》。我去尚家学艺,正是在这个时期。
那时,尚先生就准备自己成立科班了。听说陈富康先生成立了一个“长庆社”,一共收了二十几个学生在家练功,因为缺少资金,演不了戏,又舍不得解散,正在那里维持着。一天,尚先生对我们说:“咱们去‘长庆社’看看去!”说完就让我和李宝魁等陪他到了陈富康先生家里,进门一看,学生们正在院子里练功,一个个面黄饥瘦,光景确实很苦。这时,尚先生又提出要资助“长庆社”,与他们合并,一起演戏,陈富康先生听了就高兴地答应了。尚先生要我在“长庆社”主演青衣。
去“长庆社”演出的事儿我自己是不能做主的,回到师父家,我就把这件事向师父讲了,师父说:“只要给你开份,你就在那儿唱吧!”征得师父同意,我就开始在“长庆社”里演出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排练,尚长春不负尚先生的期望,果然学艺大有起色,尚先生就让他主演《武文华》,在“长庆社”演出,我在后面唱《坐宫》,老生是李宝魁。在“长庆社”,我还经常演出《玉堂春》、《桑园会》等戏,这期间,尚先生还教我许多尚派剧目,如《混元盒》、《琵琶缘》、《福寿镜》等,这些剧目我在“长庆社”也都演出过。
在“长庆社”演出一段时间,尚先生义与“长庆社”脱离了,自己开始配酿筹备“荣春社”,我也就不在“长庆社”演出了,又继续开始四处搭班,直到一九三八年初,我固定在马连良先生的“扶风社”里主演青衣,开始了同马先生的长期合作。(谢虹雯、安志强整理)
【张君秋 1981.5《中国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