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受审判的杰米扬 02

杰米扬搂着杜妮娅走在莫斯科的大街上。
刚刚过了十月革命节,天气相当的寒冷,莫斯科的红场在不久前刚举行完那一场举世闻名的阅兵。上级很照顾他们这一对新婚夫妻,不知道是出于同情还是祝福,批了两天的假期让他们回家一趟。这对于杰米扬和杜妮娅来说就是回到莫斯科去,毕竟列宁格勒已经处于德军和芬兰的重兵围困之下了。他们的集团军在不久以前已经退到了沃洛克拉姆斯克-克林一线,距离莫斯科的城郊仅仅只有20公里。现在,全军上下都被16集团军克留奇科夫指导员的一句话所鼓舞:“俄罗斯虽大,但是我们已经无路可退,我们身后就是莫斯科!”他们也是这样想着的,虽然莫斯科已经处于距离战线如此之近的地方,但是他们却一点都没有想过莫斯科有任何失守的可能。虽然他们漫步在这座到处都是防空阵地,到处都是街垒工事,到处都是巡逻队的城市里——不,这哪里是城市,简直就是一个巨大的兵营。天空中漂浮着一群群的椭圆形防空气球,街道两侧的玻璃都早早的被贴上了交叉的胶带,整个城市也随处可见军官和一队队的士兵在街道上行走,到处都是正在修建的街垒和反坦克阵地。
“杜妮娅,莫斯科原来是什么样子?”杰米扬看着街道旁的一片废墟问道,那里正有一群工人在清除轰炸造成的砖块和瓦砾,试图从下面抢救出来些什么东西。
“这是你第一次来莫斯科吗?”杜妮娅搓着冻僵的手问道。
“是的,第一次。”
杜妮娅没有回答杰米扬的问题,因为她能用她特有的相爱的人的那种敏锐的感觉体会到,杰米扬的心狠狠的收紧了,他显然是想到了列宁格勒在敌人围困之下人们的惨状,还有列宁格勒此时惨不忍睹的城市情况。而且她自己也很难继续说下去了。说什么好呢?难道告诉他这一条街道原先有一家很好的饭店,她曾经不止一次的和妈妈还有哥哥到这里来,如今这家饭店已经被掩埋在了那片废墟的下面吗?难道告诉他莫斯科现在几乎所有的政府机构都转移到了古比雪夫,就连他父亲所在的国防工业人民委员部也几乎完全撤离了莫斯科吗?难道告诉他鼎鼎大名的莫斯科地铁已经停止了运行,被用作是莫斯科的防空工事了吗?难道告诉他著名的莫斯科大剧院也在德国人的空袭下炸毁了吗……不,在这个幸福的时刻,在这个罕有的两个人都在一起的时刻,她并不想谈论这些,何况杰米扬也完全明白:莫斯科现在是什么情况,只要往周围看一看就一目了然了。
“中尉同志,请出示你们的身份证件。”一个带领着两名士兵的巡逻队军官向着杰米扬敬了一个礼,很有礼貌的把他们两个人拦了下来。于是他们两个人赶紧回礼,从口袋里面掏出了自己的军官证和士兵证,还有上级给他们的放假的命令,一起交给了眼前的军官。军官在看了一眼他眼前的两个人的证件之后,把杰米扬的军官证翻到了最后一页,仔细地看了看,交还给了他们:“中尉同志,她是您的什么人?”
“是妻子。”
“中尉同志,战士同志,祝你们幸福。”
“谢谢。”杜妮娅冻得红红的脸颊在寒风里更红了。
“为什么城里的岗哨和巡逻队这么多?”杰米扬问。
“情况并不乐观。虽然莫斯科已经下达了命令,但是到底还是有些敌人招募的破坏分子,空投的伞兵,还有公然散布投降主义论调的那些叛徒也都活跃起来了……你们也要注意安全,有些破坏小组据说专门朝着向您这样的从前线回来休假的军官下手……不过总的来说,现在的情况与十月份相比已经要好得多了。”
“谢谢您,我明白了。”杰米扬与军官握手告别。
杜妮娅和杰米扬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在寒风里面走着,每次呼吸都带出长长的雾气。在这个用不着思索什么的时候,他也就任由自己的思维四处游走,随意地滑向什么地方……杰米扬不禁又想起了他们在军医院的那个不同寻常的婚礼。
他那个时候也是这样搂着穿着军大衣的杜妮娅,走在医院的院子里面。集团军医院征用了一所已经因为战争停学了的中学建筑,而在教学楼后面的树林的空地上,同志们匆匆地为他们两个人搭建了一条长桌,还摆上了好几条长凳,方便可以移动的伤员们也来参加。桌子上摆放着大家平时节省出来的面包干,医院厨房做的热气腾腾的西伯利亚饺子,以及一些难得一见的罐头食品——这些是高级军官们贡献出来的,就连身为将军的院长听说了这件事也贡献出了自己的一瓶莫斯科伏特加。战争中的婚礼,这件事本身似乎就体现着人们对于胜利的无穷信心和对于美好和平生活的顽强渴望,所以人们对于战争中这样美好的事情也就格外珍惜和宽容。就连对于杰米扬一向严格要求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不苟言笑的萨纳克耶夫中校都送上了他的礼物。主持婚礼的是医院政委巴诺夫,这是一个身材矮小圆润,样子难看的人,他留着两撇令人印象深刻的花白胡子,对于医学知识简直一窍不通,但是大家都很喜欢他关于战争形式的演讲,并不特别的把他当作什么长官来看待,所以请这个人来为他们主持婚礼真是再合适不过了。巴诺夫代表医院的所有人作了很好的致辞和祝福,最后宣布了他们正式结成了夫妻。许多能够走动,能够来参加婚礼的伤员们也坐在事先准备好的椅子上参加了婚礼,他们和那些不值班的人在一起喝了酒喊道“苦啊!苦啊!”,于是杰米扬和杜妮娅就只好一次又一次地用甜蜜的吻来化解大家嘴里的“苦味”……
就在这个时候,整个集团军医院突然响起了敲钢轨的声音:空袭警报。
好吧,汉斯们不是第一次这样喜欢在人们高兴的时候跑来煞风景。杰米扬和杜妮娅还能怎么办呢,他们只好匆匆忙忙地用最快的速度疏散周围的伤员们,最后自己再跳到一旁早已挖好的防空壕沟里面。
“杰姆奇卡!”杜妮娅在壕沟里面给自己戴上了旁边的士兵递来的钢盔,她抬头向空中望去,只看见一群群的德国“容克”轰炸机和“梅塞施密特”战斗机机群,还有部署在集团军军医院旁边的防空火炮阵地开火的时候在天空中炸出的一块块云团。但是杰米扬没有进掩体。
“就来!”杰米扬喊了一声。
杰米扬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到了落在桌子上的那一瓶将军赠送的莫斯科伏特加,而且他也忽然有一种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就是觉得悲痛不会发生在他的身上,德国飞机的子弹绝不会打中他。那一瓶将军的礼物就这么在浪费在德国人的轰炸下面实在是太可惜。他飞快的跑到一片狼藉的长桌旁边,拿起那一瓶酒转头就跑。就在这个时候,一架德国人的“梅塞施密特”战斗机发现了正在地面上跑动的杰米扬,对着杰米扬的脊梁压低了机头。
“哒哒哒哒!”飞机的机枪开火了。
就在杰米扬几乎觉得机枪的子弹要挨着自己的脚后跟的时候,他一下子滚进了战壕里面,跌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杜妮娅为了躲避机枪的子弹一下子扑倒在杰米扬的身上,紧紧地抱住了杰米扬,生怕再次失去他。杰米扬满脸尘土地大笑着,像是宣告胜利似的在战壕里躺着,向杜妮娅高高地举起那一瓶莫斯科伏特加,仿佛这是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得来的什么战利品。他满脸微笑地望着杜妮娅……
“轰隆!!”一阵巨大的爆炸声伴随着巨大的冲击波传来,杰米扬和杜妮娅都不禁颤抖了一下。杰米扬马上紧紧地抱住了杜妮娅,翻过身来把杜妮娅掩护在了身下。
“轰隆!哒哒哒!哒哒哒哒哒!轰隆!嗵嗵嗵!”
航弹爆炸和飞机机枪的声音不断地传来,不一会儿,布置在他们旁边的防空单位也开火了。轰炸机为了躲避高射炮火,急急忙忙地胡乱扔下了炸弹,虽然爆炸的威力巨大,但是并不离他们所在的位置很近。在爆炸的震颤中,不断有灰尘和土块溅到他们的身上,但是他们只是躺在一起微笑,互相感受着对方的身体传来的温度和触觉……在所有人都在壕沟里面抱着头张开嘴蹲着的时候,是没有人注意他们的。
杰米扬看轰炸的着弹点似乎有些远离了他们,便把杜妮娅从地上拉了起来,这下他们两个人终于面对面了。杰米扬望着满脸尘土,狼狈不堪的杜妮娅,忍不住眯起眼微笑了起来。杜妮娅看着杰米扬仍然手上拿着他刚刚冒着生命危险从空袭下面抢救下来的那瓶将军的礼物,不禁孩子气地笑了起来……
“杰姆奇卡,我们上电车吧。”杜妮娅突然说道,让杰米扬又重新回到了现实,“快跑,电车要走了!快要来不及了!”
于是杰米扬就飞快地拉起杜妮娅的手,在小雪里向着前面的电车站飞奔而去。
爬上了五楼,杜妮娅拿出钥匙,打开了自家的家门。家里面一个人也没有。但是令杰米扬惊奇的是,在这个时候他们的屋子里面仍然有暖气。
杰米扬小心翼翼地在杜妮娅的指示下脱下靴子,挂好沾着雪粒的军大衣,怀着惊喜的心情穿上了专门为客人准备的拖鞋,这才走到客厅里面端详了一下杜妮娅的家。这是一间杰米扬从前只听说过的高级干部的住宅。客厅的地面上铺着一条花纹不艳丽,但是却与家里面陈设十分和谐的吉尔吉斯地毯。餐桌上铺着一条镂花的白色桌布,上面还有一个深褐色的圆形痕迹。厨房的水槽里面搁着几个还没有来得及洗的碗碟。沙发的一侧扶手上面摆着一摞已经用绳子捆好的书,旁边还随意地搭着两件明显是换过的脏衬衣,客厅的茶几上摆着一盏油灯,旁边还有一本夹着书签的只看了一半的德语书。客厅里面还有一架落了薄薄一层灰的钢琴,钢琴上方的墙面上挂着许多照片。窗户的上面像是其他人一样挂上了一条厚挂毯,玻璃上贴着交叉的十字胶带。杰米扬一下子就察觉到,这是一个有妻子的人在与自己的妻子分别之后,过的很粗糙的并不习惯的单身生活。
“杜妮娅,为什么……爸爸没有疏散到古比雪夫或者是车里雅宾斯克去?”杰米扬望向那面挂满照片的墙壁,随口问杜妮娅道。但是他没有等到杜妮娅的回答,他的注意力已经完全被那面墙上的照片吸引了。从那些木制的相框往外看的,是将来的他将要与之生活的人的亲切的目光。在那面墙的最中间的地方,是一张库兹涅佐夫家的家庭合照,一对夫妻坐在前排,他们的三个孩子坐在后排,由于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的缘故,他们一家人全都是黑头发,杜妮娅的蓝眼睛很显然遗传自母亲。从年纪上很容易可以猜出,坐在后排左边的是大哥亚历山大,右边的是二哥谢尔盖,坐在最中间的位置的,是几岁大的杜妮娅,甚至她当时还没有脱去婴儿的稚气。童年时代的杜妮娅的眼睛,就跟现在的一样流露出无穷的天真的神气。杜妮娅的父亲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库兹涅佐夫胸前戴着一枚有着红色花边的红旗勋章,还有列宁奖章,穿着一身深色的竖条纹西装,留着黑色的厚厚唇髯,高高的鹰钩鼻子耸立在宽厚的脸庞中央,浓密眉毛下的乌黑的眼睛和略带皱纹的眼角无不流露出一种异常的坚毅。母亲斯维特拉娜·马特维耶夫娜则穿着一身很得体的碎花连衣裙,外面套了一件深色的短外套,右胸上别着一枚列宁奖章,也望着镜头微笑着。
再往下看去,是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穿着内战时期的军装的一张照片,在那张照片里面他已经挂上了那枚红旗勋章,他像是当时人们时兴的那样,把一顶大檐帽斜斜地戴着,流露出无畏的青年人的神气,他那乌黑的眼睛里面,仿佛也跳动着希望的火光。在这张照片的旁边,是家里的长子亚历山大的结婚照,亚历山大腼腆的微笑着,身边是头上盖着白色轻纱的新娘身穿着一条纯白色的裙子,手捧着一束鲜花在笑。再往上方看,就可以看见一张身穿空军军官开领制服、戴着船冒的的谢尔盖正侧着身子望向镜头,跟杜妮娅如出一辙的蓝眼睛里面流露出一股无穷的神气与自豪……
“看,这是我爸爸23岁那年照的照片。”杜妮娅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正在全神贯注地看着照片的杰米扬的身后,伸出手来指着那张内战时期的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的照片, “那个时候他是一个骑兵团的政委,在恰科夫斯基同志的部队里面作战,刚刚拿到俄罗斯苏维埃共和国红旗勋章。”
杰米扬下意识地回头,看见杜妮娅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已经换下了那一身军装,穿上了一条深蓝色的,有着圆圆的衣领的一条连衣裙。那条连衣裙纤细的腰身将姑娘优美又富有弹性的身躯恰到好处地勾勒了出来。他不禁屏住了呼吸,就像是他从小那样,看到了什么美丽的东西就一动也不动地怔住了。
杜妮娅看到了杰米扬的目光,笑着后退了几步,在客厅的中间轻盈地踮起脚尖转了一个圈,然后自己先红了脸:“好看吗?”
杰米扬这时才长出了一口气:“非常好看,杜妮娅,太美了。”
“这是去年5月份买的,还没有穿过几回呢。”杜妮娅用一种非常天真和遗憾的口吻说道,“我和爸爸还有舒里克一起到‘古姆‘挑的,排了好久的队才买到……为了我参加学校的毕业舞会特地给我买的。”
“那么,你们学校的毕业舞会一定很好吧?”
“很好。我们学校的美术教员阿加丰·安季波维奇设计了我们学校有史以来最美丽的晚会会场,到处都是鲜花和彩带,而且相互之间很和谐,就算是最普通的景色他也设计的非常美丽,展现了很多我们平时注意不到的东西,我们都很高兴。我们班的同学最后跟老师呆了很久,毕竟我们马上就再也不会经常见到他们了,很多同学都哭了……是啊,我真舍不得他们,现在还常常想起我们的历史学老师阿法纳西·康斯坦丁诺维奇,他是一个多么聪明的人啊……你知道吗,整个莫斯科都不会有比他更好的历史老师了,他在讲课的时候简直不是在讲课,而是在向我们展示一整个过去的古代世界,告诉我们生活的道理,我们今天的生活到底是谁经历了什么而得来的;还有我们的代数学老师维塔利·维亚切斯拉沃维奇,他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好心人,但是他在教学方面着实是一等一的好,什么困难的问题在他的手上都仿佛是一个简单的玩具一样,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跟你讲的明明白白……唉,杰姆奇卡,要是你能去看看就好啦,我保证你是不会失望的,他们都是些很好的人。”
“是啊,我们中学老师也都是一些很好的人。”杰米扬跟杜妮娅一起在饭桌前面坐了下来,刚刚杜妮娅一番一点也没有笼罩上战争的阴霾的话语,似乎也激起了他战前的美好回忆,“我们的俄语老师,安娜斯塔西亚·彼得罗夫娜也是一个很好的人。她从来不对什么人高声说话,而且也从来不斥责人……有人犯了错误,她也只会把全部的事实都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让你自己明白自己的过错。她常常讲,‘承认自己的错误就已经使错误减少了一半。’所以我们也就从来不对她撒谎,班上也没有人不喜欢她。是她教会了我们为什么要好好学习祖国的语言,也是她才让我们都明白什么才是俄语的美。我听了她的课我才喜欢上诗歌……我常常想,她也有一个跟我们年纪差不多大——比我们略小一点——的儿子,所以我常常觉得她是把我们当成她自己的儿子看待。”
“真好,杰姆奇卡,你们的安娜斯塔西亚·彼得罗夫娜一定是一个真正懂得生活的人。她一定是个党员吧?”
“是的,杜妮娅,你猜的完全对。”
“杰姆奇卡,刚刚你说你喜欢诗歌,那么你喜欢哪一个诗人呢?”
“我喜欢莱蒙托夫,不知道怎么的,我觉得他要比普希金更严肃一些,而且更严峻……不过也说不准,也许我等我成为一个老头子我就会喜欢普希金了吧。你听过他的《祖国》吗?目前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首,这一首我可以一字不漏的背下来……”
“那么马雅科夫斯基呢?”
“有谁不喜欢马雅科夫斯基呢,我们时代的最杰出的诗人……‘要像灯塔一样,为一切夜里不能航行的人,用火光把道路照明。’我以前总是想,什么时候我要是能够写出像他一样的诗,我就算是死了那也值得了,他是真正的在用笔在战斗的人……”
“这么说,杰姆奇卡,你还在写诗?”
“不,杜妮娅,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我现在已经不写了。是啊,年纪大了,就没有时间再开始写了,而且我还没有真正的生活过呢。你知道吗,杜妮娅,你活得愈久你才愈明白,生活才是文学的源泉。你看莱蒙托夫,他的年代发生了什么,他从小生活在高加索地区,见过了大自然的无限风光,接着他又到莫斯科大学去念大学,他打过仗,被捕过,还参加了军队里面的诗人团体,还见过沙皇,接过了普希金和赫尔岑的大旗……唉,这才叫生活呢,我又过的是什么生活呢,出生,上学,入了团,因为打仗入伍了还不到一年……我看到的,经历过的东西跟他们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我又怎么可能写出来能够忠诚地反映出时代的东西呢,因为我很清楚我看到的不可能是时代的全貌,而且我又没有像是莱蒙托夫和普希金那样的天才……所以说,还是让特瓦尔多夫斯基和苏尔科夫那样的我们时代的诗人来发挥自己的才能吧……”
“杰姆奇卡……哎呀!我们不该坐在这里闲扯的,爸爸快要回来了。”杜妮娅突然站起来就往厨房走去,“杰姆奇卡,我要把家里收拾一下,你看看爸爸自己一个人在家里过的什么样子,真的就没有妈妈什么也干不成……”
“那么我也来帮忙吧。”
杰米扬也走进厨房里面,挽起军服的袖子,开始帮杜妮娅洗碗。在经历了许久在集团军医院里面面对血液、组织、肌肉和骨骼的日子之后,就算是和杜妮娅一起洗碗,都让杰米扬感到无比的幸福。他的思绪不禁已经飘到了遥远的战后时光,他们已经在莫斯科或者列宁格勒——管他呢,在哪里都可以,因为他是一个军官呀,一个红军军官就应该听从国家的调遣——有了一套属于他们自己的房子,甚至还有了一个米什卡或者是巴弗鲁什卡,在那个时候,他倒宁愿成天和杜妮娅一起洗碗呢……往往人们说,最容易打败理想的不是什么巨大的失败,而是一天天枯燥的日常生活,但是这话杰米扬绝不赞成。他想,只要他的杜妮娅在他的身边,只要他们两个一同生活,那不就什么困难也不能使得他们沮丧颓唐,什么日常生活也不能磨灭他们的激情了吗?因为只要他们两个还在一起,那么他们就无时无刻不在增长力量。爱情是能够给人力量的。
“杜妮娅。”杰米扬忽然说。
“嗯?”
“杜妮娅。”杰米扬还是笑眯眯的。
于是杜妮娅就明白了,他只是想听听这个名字……她身旁的这个人很幸福。
是呵,幸福,在这个充斥着不幸的时代里,他们居然拥有了最珍贵的、独一无二的、谁也抢不走的幸福。他们两个虽然认为他们有义务帮助别人分担悲痛,但是他们自己也明白他们有权力享受自己的幸福。他们和无数的人们在战场上浴血奋战,在医院里面疲惫不堪,在深夜里也常常被枪炮声惊醒……这一切不正是为了大地上人们的幸福吗?幸福的生活并不是凭空出现的,而是有许许多多的人在捍卫着日常的和平生活,在替其他人承担着不幸……不,保卫人们的幸福难道不也是一种幸福吗?照这样看,那他和杜妮娅,岂不是这个时代里面最最幸福的人……
他们很快就洗完了碗,杜妮娅把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的脏衣服也洗干净了,杰米扬把它们晾了起来,杜妮娅把屋子里面乱放的东西也全都摆回了它们应该在的地方,他们还一起用杰米扬事先带回家的罐头和家里的食品柜里的东西做了饭。可是正在他们洗干净抹布,准备把家里的镶木地板擦一擦,手上还在往下滴水的时候,一阵钥匙开门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一进门就看见两双军靴互相靠在一起摆在门口:一双是42码的军官靴子,一双是39码的士兵靴子,他就什么都明白了。杜妮娅早早的就在来信当中向父母提到杰米扬了,说他是一个年轻的军医中尉,是一个“亲爱的人”。杜妮娅没有意识到,这是她第一次在给父母的书信当中这样提到除了哥哥们以外的男性,也是第一次在给父母的信中提到别的男人。
“爸爸!”杜妮娅叫了一声,来不及擦手,就跑出了厨房,到爸爸跟前去了。
杰米扬也连忙把走到客厅里。
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戴着一顶深色库班卡,穿着一件深色的沾着雪花的毛领大衣,脚上穿一双白色套靴,正和杜妮娅紧紧地拥抱在一起。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用他那胡茬扎人的脸颊狠狠地贴了贴小女儿的脸颊,狠狠地吻了杜妮娅。但是当杜妮娅意识到杰米扬也在看着她的时候,她就不好意思起来了,她巧妙地从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的怀里溜走,然后站到了杰米扬的身旁:“爸爸,这就是我跟你提到的杰米扬·安东诺维奇·米丘林。”
“您好,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
问了好,杰米扬竟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搂着杜妮娅站在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面前,感受着身边的杜妮娅的体温,还有一股在医院里长期工作的人才有的,怎么也洗不掉的淡淡的石炭酸水的味道,他只好默默地低下头来,看着杜妮娅的洗的有点起皮的手,微笑了。何必介绍自己呢,他想,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自己会瞧见自己是一个怎么样的人的。他相信自己是一个很好的人,他也相信他自己的力量,他问心无愧地站在这个地方,正是因为他完全知道他爱着杜妮娅,而杜妮娅也爱着他。
“杰姆奇卡,别傻站着啦,该吃饭了,还有爸爸!”
杜妮娅连忙出声,拉起杰米扬的手就往厨房走,把杰米扬和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从沉默当中解救了出来。
“爸爸,我和杰姆奇卡已经在前线举办了婚礼了,现在这些罐头大都是大家让出来的礼物……还有这个,这个是我们医院的院长卡明斯基将军的礼物。”杜妮娅一边从杰米扬的背囊里面拿出那一瓶他冒着生命危险才从空袭中拯救出来的宝贵的礼物,一边对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说到,“将军真的是一个很好的人,这一次我跟杰米扬的假期也是将军批准的。”
“杜妮娅,拿三个杯子来。”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吩咐道。他在杜妮娅拿杯子的时候半站起来向着那瓶酒伸出手,杰米扬赶忙把那瓶酒隔着半个餐桌递给他。
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拧开了瓶盖,把杜妮娅拿来的三个杯子每人面前放了一个,然后给自己和杰米扬倒上酒,给杜妮娅也倒了浅浅的一个杯底。
“祝我们家的小女儿拥有自己的幸福,为了我们未来的胜利,也为了在这场战争当中已经牺牲的人。”
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向着坐在他对面的杜妮娅和杰米扬分别举杯,然后把自己杯子里面的酒一饮而尽了。杰米扬举了一下,也仰头喝干了,然后把杯子轻轻地放回桌上。杜妮娅只是稍微抿了一下杯子就放下了。
“你的奖章是怎么来的?”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眯着眼睛看杰米扬的胸前问道。
“是在一次转移中保卫了伤员。”杰米扬看了一眼自己的胸前那个上面有着交叉步枪标志的“勇敢”奖章,微笑了一下,用手掰下一块面包放进嘴里,显然他觉得这样简单的回答就已经足够了。
“嗯……你是哪里人?”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满意地出了一声。
“列宁格勒人。”
“在那里还有你的什么人吗?”
“还有妈妈,爸爸牺牲了……”
“是共青团员?”
“共青团员。”
“为什么没有入党?”
杰米扬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看着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他喝了:“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不足,想着等自己改正了再写申请书。”
“那么你就是带着这些不足进入共青团的吗?” 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微笑了一下,他的黑胡子微微地抖动着。
“不,不是这样的,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在中学里面,是我们的俄语老师安娜斯塔西亚·彼得罗夫娜鼓励了我,我当时也是这样对她讲的,说自己还不够做一个共青团员,但是她鼓励了我,让我不要一个人来承担这些事情,要我也去帮助别人,承担社会工作,在帮助别人的过程中改进自己的问题,因为完美无缺的人是不存在的……可是当时我想,这样的人难度不就是我们学校的共青团书记彼佳吗?您以前也一定见过这样的人吧,他无论是学习还是工作总能处理的井井有条,连一个四分都没有……总而言之我还是写了申请书,彼佳把我叫到他那里去,问我说为什么你直到现在才递交申请书,我就告诉了他我觉得自己比不上他,于是他哈哈大笑,把他手上的一个冒着血珠的伤口递给我看,说是刚刚被纸划破的——这难道算得上什么完美无缺吗?我就明白了一切……最后在团的大会上没有讨论就全票通过了我的申请……是的,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是这样,但是我很清楚,党员我是不够的,党员都是些像您这样的人呵……等我在战斗中立下什么功勋也不迟……”
“那要是没有呢?” 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笑眯眯地看着杰米扬。
杰米扬满脸通红:“会有的,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会有的!假如我没有,那么我一定是牺牲在了什么地方……到时候您就会看到我紧贴着团证的地方放着什么了……我想,到了那个时候一定会追授我……追授为党员的!抱歉,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我不应该谈论这个……但是,我会活下来的,就算是为了杜妮娅……我希望活着,活着……只是我也绝不愿出卖自己或者其他人的尊严!但是假如是为了比自己的生命更加珍贵的东西,为了杜妮娅,为了胜利,为了祖国……好吧,我只是一个军医中尉,永远在二线工作,在您面前也只能夸夸其谈……”
“等等,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我想问您,为什么您没有疏散到古比雪夫去呢?”杰米扬突然向着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问出了那个杜妮娅没有回答的问题,“明明您的国防工业人民委员部基本上已经全都疏散了啊……”
杰米扬惊讶地打了一个嗝,不知所措地看着周围已经开始旋转的景物。
“因为斯大林同志还没有离开莫斯科。” 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盯着手里的杯子,若有所思地笑眯眯地说,“工作总得有人来干的,总得有人来留在莫斯科。我不相信莫斯科会沦陷,我们会胜利……所以我留下来。”
“抱歉,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我不会喝酒……我在这之前从没喝过这么多……”
“好了好了,去休息吧,杰姆奇卡,你还能走路吗?”杜妮娅把杯子从杰米扬的手里拿掉,“爸爸,那我就把谢尔盖的房间给杰米扬了。”
“去吧去吧。” 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笑着又给自己的倒了一杯。
“爸爸!都怪你!”杜妮娅用拳头不轻不重地砸了几下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的肩膀,“您都看到杰姆奇卡脸红了还给他倒酒!您完全就是故意的!真是坏心眼!您难道用得着这个方法考验人吗?”
米哈伊尔·约瑟夫维奇笑了笑,没有作声,用叉子专心致志地叉起一块盐渍蘑菇放进嘴里咀嚼。他放下叉子,看到杜妮娅正在搀扶着走直线都困难的杰米扬,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似的,又笑了,然后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