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结束的战争
救护车的速度很快,但依然赶不上少女焦急的心,也赶不上少年急剧恶化的病情。
从送医、入院、收治、急会诊到病危,只花了不到半天时间。
在护士站前,爱梅斯几乎哭成了泪人,一遍又一遍的问“他到底得了什么病”,然而没人能给她一个确切的答案。她只能不断的签下一张又一张的病危通知书,风险知情同意书,以及缴费单。眼睁睁的看着自己心中最记挂的人被送进重症监护室,生死未卜。
生死未卜。
她不愿意离开。
人们劝说她,一旁的医生和护士劝说她,走廊里和病房中的老人和孩子们劝说她,让她到输液区的椅子上躺一会儿。爱梅斯只是轻轻的回答:
“我要等他。”
“我愿意等。”
“等到他出来为止。”
于是人们不再劝说她。
急诊科的主任破例为她搬来了一张行军床,允许放在走廊里。
“救活病人是我们医生该操心的事,但你,如果他醒了你却倒下了,就太离谱了。”
她听从了医生的建议。
她就这样躺在行军床上,蜷缩着身子,眼睛紧紧的盯着监护室的门,盯着门上的警示灯发出的刺眼红光。
“你会没事的,佑树,你会没事的……”
“你能够打败千里真那,打败救赎之手,打败厄里斯,你能在险象环生的网络空间中闯出一条生路,你能让一千三百万人重见天日,你是绝不会因为一场小小的疾病而倒下的……”
“佑树……”
…………
…………
…………
爱梅斯惊醒了。
四周寂静无声,远处的灯光明灭闪烁,整条走廊只剩下她一个人。
重症监护室的警示灯已经灭了,门开着,但从门外看不清里面的景象。
爱梅斯走了进去。
监护室里的设备全部都处于关闭状态,佑树躺在病床上,身上盖着白布,只露出毫无生气的面孔。床的另一边站着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盯着他。然而医生眼镜上凝结着厚厚一层水雾,让爱梅斯无法看清他的脸。
“佑树,他怎么样了?”爱梅斯问道。
仿佛是在回答她的问题,又仿佛是在自言自语,医生说道:“脓毒性休克、低体温、弥散性血管内凝血、外在凝血功能不全、消化道出血、低血压、酸中毒、反复发作室颤……我更想知道,到底是什么能让他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他还有救吗?”爱梅斯喊到。
病床另一边的医生抬起头来,盯着她。尽管眼镜上附着水雾,爱梅斯却产生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仿佛被眼前的人看光了一般。
“跟我来。”
他将白布覆在了佑树脸上,推着佑树的病床,走了出去。
爱梅斯跟了上去,然而在经过门口时,她摔了一跤,失去了意识。
…………
再次醒来时,她依然蜷缩在行军床上,然而对面的重症监护室却已经消失不见,只留下一片空白的墙壁。
爱梅斯用力眨了眨眼睛,随即意识到,眼前的并不是白色的墙壁,而是一个人的白大褂。
一位看上去上了年纪的医生正蹲着她面前。
“你好,小姑娘。”爱梅斯急忙坐起身来。“我是那孩子的主治医生,叫做竹村隆。”

佑树仿佛回到了小时候,很小的时候,小到几乎不可能产生记忆。在睡觉前,母亲总会给他讲故事。
“妈妈,再讲一个好吗?”
“好,我的小宝贝。”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心地善良的骑士,无论是什么样的人遇到困难,他都会毫不犹豫的伸出援助之手,人们都愿意和他做朋友,每个人都称赞他的热心肠。”
“有一天,骑士在讨伐魔物的过程中救下了一名少女,可奇怪的是,这名少女的身体只有巴掌大小。骑士十分惊讶,少女告诉他,自己是‘向导妖精’,是为了指引世人寻找世界的真相而存在的。”
“于是骑士就和少女——也就是妖精一起冒险。他们一起翻过山脉,跨过河流,深入洞穴。骑士的冒险走到哪里,他就帮到哪里。”
“直到有一天,当早上的太阳升起,骑士发现,总爱坐在自己肩膀上的向导妖精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熟睡的少女正躺在自己身旁。”
“少女醒来,告诉越发惊讶的骑士,他现在正在做一个非常逼真的梦,自己所见到的一切都是虚幻的,而离开这个梦境唯一的方法就是找到‘世界的真相’。”
睡前故事不仅没有为佑树带来困意,反倒让他更加清醒。他想起了爱梅斯,爱梅斯就是‘向导妖精’,而且身体也是小小的。还有那个逼真的梦,那不就是被困在网络空间的人们的所见所闻吗?
“妈妈?”
他想问一问这个故事是哪本故事书上的,可没有人回答他。
佑树坐了起来。
被子从他的身上滑落,他正整整齐齐的穿着衣服,父母根本不在他的床边,被窗帘所隔断的窗外刺眼的阳光告诉他,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
“妈妈?爸爸?”
没有人回答他。
佑树站了起来,推开卧室的门,下楼来到了客厅。
客厅中也空无一人,墙壁、桌面和地板一尘不染,仿佛有人刚打扫过一般。
佑树走到沙发前,坐了下来。紧接着,他发现,面前有一个老旧的收音机,仿佛鬼使神差一般,他打开了它,收音机里播放出一段录音:
“……你跟我说这些病情干嘛?我又听不懂。你就说能不能救活他吧。”
“当然可以,就算救不活也没关系,我们还有‘那个’可以用。现在的问题是,他的病是怎么来的。”
“什么怎么来的?”
“病原体检测显示,感染他的病原体是细菌,其芽孢抵抗力和抗原抗体杂交结果提示炭疽杆菌感染。”
“所以他是接触动物……”
“可细菌外毒素分析显示出外毒素具有埃博拉病毒外壳蛋白的同源性。”
“……什么?”
“标准抗原分析还检测出鼠疫耶尔森氏菌上特有的F1抗原。”
“不是,他到底得的什么病?”
“我不知道。”
“真的会有这种奇怪的病菌吗?”
“自然界中没有。”
“自然界中没有?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
就在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关掉了收音机。
佑树抬起头,一个男人微笑的面孔映入眼帘。
那个男人长的和他一模一样。

爱梅斯被领到了一个堆满了堆满书的书架的房间,随后她意识到,这也许是眼前这位医生的办公室。
门关上后,“好久不见了,孩子,你还好吗?”
听见这话,爱梅斯有些摸不着头脑,“抱歉,请问我们之前见过吗?”
“哈哈,很久之前的的事了,”竹村笑了笑,“你不记得才是正常的。”
很久之前?爱梅斯越发的摸不着头脑,自己从网络空间来到现实世界不过才两个月而已,哪来的“很久之前”?
“把你叫到这里来,是有些事要告诉你,首先是佑树的病情。”
“佑树,佑树他怎么样了。”爱梅斯急切的问道。
“他已经转移到其他地方去治疗了,半个小时之前得到的消息,他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
“是吗……那就好……那就好……”听到这个消息,爱梅斯终于送了一口气。她后退几步,最终跌坐在一把椅子上。
“可是关于他的病情,我还有几个问题不明白,想要问问你。”竹村不紧不慢的说道。
“好的,您请说。”
“他是怎么发病的?”
爱梅斯回想起佑树晕倒前的情形,“他是吃完午饭后,洗碗的时候,晕倒在水池前的,大概就是饭后半小时的样子,下午两点钟左右。”
“你们午饭吃的是什么?”
“玉子烧,纳豆鸡蛋拌饭,味增汤,秋刀鱼天妇罗……我和他吃的是一样的。”
“你们有没有和其他人一起吃饭,尤其是不和他一同居住的人。”
“一起吃饭……有!我们和可可萝……和我们的一位朋友一起吃饭的,昨天那位朋友前来拜访,那顿饭主要就是她做的。”
“可可萝?”听到这个名字竹村愣了一下,“你们说的是不是枣可萝,‘长老’的女儿?”
“您怎么知道?”
“呃……因为……”竹村似乎不愿意多谈,“我和他之前就认识。那么,枣可萝有没有说过她为什么要来拜访你们?”
因为一个号称是米奈瓦的什么东西给她发了消息,但我不确定这是不是真的米奈瓦。爱梅斯在心中暗自思索,但我该这样直接说出来吗……
“她说自己收到了另一个朋友的消息,让她来看看佑树。”
竹村沉默了一会儿:“孩子,你口中的那个朋友,是不是米奈瓦?”
“咦?你怎么知道?”
“……那件事情我并不是局外人,至少我是了解情况的,”年长的医生叹了口气,“现在,这是我最不愿意看到的情况了。”
“您说的情况……指的是什么?”一种不好的预感笼罩在爱梅斯的心头。
“这不是突发疾病,这是有预谋的袭击,利用基因工程制造的生物武器发动的袭击。”

佑树满脸不可思议的瞪着眼前的人。
“你是谁?怎么出现在我家里?还有你为什么长的和我一样?”
坐在沙发对面的人换了个姿势,将右腿搭在左腿上:“我是救你的人,给你治病,现在你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至于我为什么和你长的一样嘛……你猜。”
“……说实话,你的后半句话让我打消了感谢你的念头……”
见到眼前之人似乎并无恶意,佑树开始观察周围的环境。
此时他才注意到,周围十分安静,不仅家中没有一点声音,甚至连窗外的街道上都没有任何车辆与行人,明明是八月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却没有任何温暖的感觉——
“我现在……应该是处在人工制造的梦境中,比方说mimi上使用过的那种技术……之类的?”
“回答正确,”男子拍了拍手,“你现在只是状况稳定,还处在昏迷中,所以我通过这种方式来与你沟通,不过这与阿斯特朗事件不同,这一次你的意识所处的环境完全是你自己的梦境。”
“原来是这样……呃,刚才真是不好意思……”
“无妨,我用这样的方法与你联系是有些事要和你说的。”男子从茶几上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这杯子什么时候摆在那的?)。
“请说。”
“枣可萝和你见面时说的话想必还是记忆犹新吧,不知道你听后作何感想啊?”
“你居然知道……”佑树“腾”的一下站了起来,不过他想了想就又坐下了,毕竟对方能进入他的梦境,那么能读取他的记忆应该也没什么奇怪的。
“是的,我确实对可可萝她说的事情……十分在意。”佑树叹了口气,“我有点怀疑,米奈瓦可能一直就是在观察我,虽然我完全不明白。”
“你说的一点没错,”男子向前探了探身子,“它一直就在观察你,从始至终它观察的目标就只有你一个。”
“为什么?”
“你自己想一想,想一想你从接触阿斯特朗到米奈瓦的禁锢之前的那一段经历。”
“我几乎没有那段时间的记忆。”
“哦?是吗?那好吧,那我来告诉你。”男子尴尬的坐回沙发上,“因为你是一个完全处在米奈瓦的开发者‘七冠’的掌控之下的人。在网络空间,七冠以及由他们所控制的事件对你有着绝对的影响力,而在现实世界,在你的生活中看不到的暗处,七冠的势力也已经暗中渗透了你的生活。总结来讲就是,你身边不会发生任何阻止你玩阿斯特朗的事情。”
在听完这句话的一瞬间,佑树想起了他接触阿斯特朗的始末原委,想起了整个游戏进程中那不明所以的、登上索尔之塔的目标,想起了那号称可以‘完成愿望’的奖励……以及他那已经许久未见的父母……
为什么我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些事……
“难道,我的生活,一直……包括我父母的工作繁忙的情况,都是……”
“对七冠来说不过一句话的事。”
“为什么……”佑树的声音在不住的颤抖,“为什么他们要对我这么做……”
“你是说为什么对你,还是为什么这么做?”男人似乎被逗乐了,“如果说为什么选你的话,那我没法回答,为了他们的目的,总要有人被选中,总会有一个人问‘为什么是我’,这我回答不了。但为什么要这么做……你觉得呢?你应该可以猜到。”
佑树想起了可可萝对他说的,米奈瓦的话,想起了长老让可可萝去与米奈瓦对话,最后塑造出可可萝的奇特言行。
“他们……是想研发一个人工智能?所以需要从人来开始收集数据……之类的?”
“说的没错,”男人鼓了一下掌,“但不完整,七冠想要的是‘完美的人工智能’,也就是拥
有达到和超过人类思维的人工智能。为此他们必须要让人工智能至少拥有人类级别的决策能力,然后才能谈更高的。”
“所以,”佑树的声音充满了苦涩,“我就‘有幸’成为了他们的观察对象……”
“恐怕这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经历。”
没错,这样一切就都讲通了。从mimi到阿斯特朗,再到他那不同寻常的经历与生活,这些永远不会发生在普通人身上的事情,背后的动机与目的……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虽然这并不让人高兴,但还是谢谢你。”
“嗯。”男人不置可否的嗯了一声。
“呃,你还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哎哟,我的天哪,你这脑子呀……”面前之人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我跟你说这些肯定是与你当前的情况有关啊,不然我费这劲干嘛?”
“这……有什么关系?”
“算了算了,人在梦境中确实思维能力会受限制,再跟你说多了也没用,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下次再聊吧。”男人站起身来,向着玄关走去。
“等等,”佑树也站起来,“你还没告诉我你为什么外表和我一样!”
男人转过身来,笑了笑,他的嘴在动,然而却听不到任何声音。周围的景象很快的消失在越来越强的白光中,仿佛一切都在离自己而去。
“这到底是发生在我脑子里的事情,还是真的?”
男人都声音透过白光传了过来:
“当然是发生在你脑子里的事情,孩子。可那为什么就意味着不是真的呢?”

当佑树再次醒来时,他正东倒西歪的坐在沙发上,与梦境中同一位置。
“我这是……睡着了?”他擦了擦口水,打开手机,发现时间已经是三天之后。
“真是一场怪病,一场怪梦……”
这时,玄关处传来了钥匙开门的声音。佑树不由得紧张了起来,然而随后传来的熟悉的脚步声告诉他,是爱梅斯回来了。他走了过去。
少女的手中攥着一把银色的钥匙。
“爱梅斯,我……呃……”本来在佑树的理解中,自己应该在病床上醒来,然而不寻常的梦境和自己在家中醒来这件事让他有些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爱梅斯突然扑过来,一把抱住他,将头埋在他的胸口,轻轻的抽泣着。
“好了,好了……”佑树轻轻的拍着爱梅斯的后背,“我现在没事了,你看,这也不是我第一次死里逃生了……”
“对不起……”
“啊?你说什么?”佑树没有反应过来。
“对不起,我以为……这一切都结束了……”
…………
一阵无言的寂静,仿佛世上只有两个人拥抱在一起,倾听着彼此的心跳。
“虽然还不知道到底是为什么,但是我不会,”头一次,也许是第一次,爱梅斯从佑树的声音中听出了愤怒,“再让他们如此横加干涉我的生活了,尤其是,我现在有你。”
“终于,他不再是那个满脑子都只有亚萨西的孩子了……”在窗户外面,街道的对面,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盯着佑树家的方向,仿佛能够隔着栅栏与窗帘看到他们,“他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是有敌人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