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与守望(十)


此时的状况,让我有点恍惚。
晴空的阳光照暖了我的身子,由于刚从黑暗的环境中脱离出来,我有点睁不开眼,每寸阳光在我的眼睛里呈现出如彩虹般的色彩,六边形的透明小块填充着我的余光。云朵一团一团地飘过我逼仄的视野,在清澈的蓝天里展现它们多变的姿态。它们时而遮挡阳光,如同素描时被描绘的物体,阴影和光线都让云变得立体起来,又时而变成家中棉被里的团团棉絮,好像母亲仔细整理过一样,看不到折皱。这一片片绵白,仿佛触手可及,那仔细的温暖贴近我的心窝。
我现在站在一条巷子的小路上,两旁的灰白色小墙都有些年岁了,墙皮都有了脱落的痕迹,裂痕也是随处可见,在这个小巷里,天空也变得逼仄。左边有一块不大的四方小田,种着几颗刚刚长成的小青菜,在阳光的衬托下,颜色显得更为翠绿,仿佛精致的翡翠一般。在其余的空地上,有着些许小小杂草,它们隐匿在青菜的周边,田里面的几株油菜花也在安静地伫立,两只素蝶划动翅膀,围绕着黄色小花扑动它们翅面上的愉快空气。
耳边只有微风吹动的声音,耳旁鬓发飘动的声音也没入风声之中。
一切都是如此的温暖,与之前的状况相比,这里的温暖总有着些许不真实。
这是梦吗?
我赶紧抓着身体,试图确认。衣服的质感在手掌摊开,暖意传遍手上的感觉神经。脸颊被阳光晒暖,身体对于我的动作也在积极地反应着。
这应该不是梦吧。
也只能这么自我安慰了,毕竟对于现在这种情况,我也没有什么办法。
“那天是个晴空,一切都在阳光下变得明媚。”
我的脑子中闪过了这句话,身体不自觉僵硬了,手上和额头的冷汗喷涌而出,衬衫仿佛湿透了,风吹过来时身上迸发出的寒意行进在我皮肤上的每一寸神经末梢上,心脏被寒意扼住跳动的规律,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蹲下来赶紧缓缓,贪婪地呼吸空气,抓着我的心脏,极其狼狈地大喘气。稀松平常的一句话,打得我措手不及。
缓了好一阵子,我才能勉强地站起来。当我站起来的时候,面前出现了两个人。
毫无疑问,我被吓了一跳,全身的鸡皮疙瘩都吓出来了。
这两个人出现的方式和时候都是悄无声息的。
惊魂未定的我观察他们,他们站在小巷的两侧,面对面地交流,但是看着这种状况,与其说是交流,还不如说是一个人的独角戏。这两个人中,有一个很小的孩子,看样子应该有五六岁,眼眸清澈如水,纯粹的童真在他的眉眼间灵动跳跃,他身后的菜畦也衬托他似初生的幼苗那般蓬勃朝气的生命力。在那个小童面前的那个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穿着土黄色的夹克,深黑色的长裤和发脏的鞋子,巨大的灰尘在这个少年的衣着上打下深深的印迹,风一吹,衣物上的灰尘仿佛扑面而来,少年背后的灰白墙皮如同慈祥的母亲一般包容他的所有。
少年喋喋不休,一直想引起小男孩的注意,但是那个男孩就一直呆呆地看着少年,时不时还报以微笑。
少年的话语滔滔不绝,像一个喝醉酒的演讲家一般。虽然他在说话,但是听不清楚,他的声音如加速一般聒噪含混,这个让我联想到那烦人的马赛克,虽然毫无关联。
小男孩的双眼还是呆呆的,当少年情到深处疯狂大笑时,小男孩也“呵呵”地笑起来。
不得不说,孩童的笑颜还是很纯粹的,用“如沐春风”这个词来形容也是不为过。
他们两人的交谈让时间慢了下来,愉快的气氛也让云慢了下来,我看得入神,小径上的所有东西,都在我的眼中静止了下来。
不愿打破这个美好的时刻,时不时飘起的笑声衬托出这弯小巷的安静。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红闪闪的一百块钱,当时的我看到了,很兴奋。”这句话突然轰在了我的脑子里,一股庞大的压抑横杠在心口,不能自已。之前的寒意又卷土重来,快速的奔袭打得我猝不及防。我强忍着昏厥的冲动,勉勉强强地站在这里。
接下来又要发生什么事情?
我捂着胸口,接着看下去。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之前少年含混不清的声音逐渐在我的耳中清晰起来,少年咬字也开始有了平常说话时的节奏。
少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红闪闪的百元大钞,小男孩的眼神忽然闪烁起来。
这,跟我脑中话语所描绘的情景贴合起来。接下来他们之间的对话让我有点惴惴不安。
“喏,我这里有一百块钱,想不想要啊?”少年用话语挑逗小男孩,当然,那个五六岁的孩子听不出其中的味道。
小男孩如同捣蒜般兴奋地点头,不知为何,看到小男孩的表现,心中的不安又开始加重了。
“你爸妈平常是不是没有给你零花钱啊?”少年继续说话。
“是啊是啊!很少给呢!我……我爸爸妈妈说,说不给我钱是因为我不懂事,怕我乱花钱。所以,才不给我零用钱。”小男孩奶声奶气地,颇为费力地说出这句话,前半句话开开心心的,说后半句话的时候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几乎听不出来了,话语中的沮丧情绪完整地表现出来。
“那我把这个一百块钱给你,你放心我爸妈跟你爸妈那么熟,再说你还在你家里面见过我和我爸妈,所以我不会打你坏主意的。”少年对于小男孩的言语开始兴奋起来,脸上洋溢着笑容。
小男孩开心地拍拍手,活脱脱像一只兴奋的小兔子,“好呀好呀”。
“今天你爸妈和我爸妈都不在家,这样的话,现在他们都管不到我们,我们可以做任何事情了。”少年脸上依旧挂着笑容,但是这个笑容上面的陌生感,让我这个旁观者变得不知所措。
“好呀好呀,最喜欢出去玩了,拿到一百块钱,我可以做好多好多事情,买好多好吃的东西,买好多好玩的玩具。”小男孩兴奋地畅想着,少年不以为然。
“不过我有一个条件。”少年插话,打断了小男孩的畅想。小男孩兴奋地望着他,祈求从少年的嘴巴里面捞出点什么来。
“去我家的话,我就把这一百块钱给你。”少年摇着这一张百元大钞,放在小男孩够不到的位置。
我开始慌了,脑中的危机感在砰砰乱跳。
少年一个转身,顺手把百元大钞放在破旧的口袋里。
小男孩毫不顾忌地朝着少年的身后走去,跟着少年进入他的家里。
少年的家就在这条巷子里,是个斜顶青瓦房。
而他的家,就在我的面前,在那片菜畦的对面。
我凭借着心中的危机感赶紧抓住那个小男孩,在我抓住小男孩小手臂的那一瞬间,我确实感受到了小男孩的手臂质感,但是小男孩继续前进。在我的手中,是那个小男孩那个时间点的固定残影,就像蜕皮一般。这一系列的现象,仿佛是世界给予这个小男孩的“金蝉脱壳”之计。在我脱手的一瞬间,小男孩的残影化为发光的粒子,消失在一片晴空之下。
我继续阻止小男孩前进,心脏骤停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危机用颤栗占据我身体的控制权。
没有用,无论我尝试了多少次,我都只能留下那片刻间消逝的残影。
少年把他家的木门打开,男孩开心地跟在他的身后。
我看着那里面的漆黑,男孩进去了,少年把那破旧的四方木门关上,我的视线被彻底隔离在外。
“当我进入那一片朽木开始,我的童年,或者说我整个人生,都在门背后的一片漆黑之中,改变了。”
木门上赫然刻上了这句话,字上的每一个笔画所附着的力道都很强劲,字的凹痕都被刻得很深,每一个笔画的末端都仿佛是一把怀着仇恨的锋利之剑。
我跪在木门前面 ,聒噪的呼吸声在耳边一直回响,胸口中的腥味一直郁积而排散不开。
我用膝盖挪动着身子,竭力砸开那扇木门,但于事无补。
我一直砸,一直砸,一直砸,汗水涌向我的双眼。我强忍这个辛辣的感觉,继续砸。
开门啊!开门啊!
我一边缓解一边排压,努力地将全身的压迫化为脚下足以支撑我站起来的力量,我的双手依旧在击打那令人愤恨的木门。很久很久,重复而坚决的动作依旧没有感化这个木门的心。它,还是没有开。
心中的积压已经大部分地被释放出来,寒意也稍稍退却、我努力地站起来,却还是有点踉踉跄跄。稳住身体的重心,双手倚着墙壁,发抖的双腿也在渐渐平静下来。
这平复的过程已经过了多久了,里面的那个小男孩到底会怎么样,木门上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小男孩的遭遇真的会对应木门上那句话的字面意思吗?
疑问太多,这些在我的脑皮层上翻江倒海,必须得进去看看才能知道。
此时我稳稳当当地站着,双手轻轻靠在那破旧的木门上。
木门很粗糙,并且这种粗糙使我的双手一刻也不想停留。过了不久,木门的质感变得愈加光滑起来,质感的转变就像是浓稠的胶水到清凉的水的转换。此刻的所谓木门,只是徒有其表而已,内部的构造估计已经变成一圈未知的液体了。
我小心地压着木门,手掌陷进去了,清凉的感觉在手掌见游走。我试图用全身穿过这道门,这道门让我的心情慢慢的平静柔和下来,仿佛这道门在拒绝心浮气躁的来访者。
身体不断地穿过木门,心脏的跳动和大脑的思考机能也逐渐规律。
几秒之后,我平静地过去了,我来到这个少年的家中。
突如其来的漆黑让我的眼睛来不及适应,瞳孔缩放,努力地聚焦光线。眼睛适应了当前的情况,我恰巧转身回望我刚才穿过的木门。
门开始破碎,裂痕围绕多中心扩散,眨眼的一瞬间,门碎裂成千千万万的不规则形状的小木刺,外面的光透过木刺的间隙穿刺进来,在地上留下数不清的光斑,状如被死亡射线打成的筛子。木刺浮空,在木门的空间里原地旋转。
我抓住房间里的那一片黑暗,摸瞎似地往前走。前方有点小小的光亮,眼睛就像是找到光明的救世主一样,顺着那一片光亮小心地走着。那一片光亮是是透过一片朽木窗子透进来的,半边破碎的塑料薄膜被固定在窗框缝隙里,薄膜随处摇荡,发出快速的“啪嗒啪嗒”声响。
“那一窗的光亮,是我在这漆黑的小世界里,唯一的光明。”
那句话出现在微亮窗户那里,墨色的小楷字体借着阳光,在我的眼前浮动。定睛几秒后,那些字也消散而去。
在那句话消散的那一刻,我听到了一阵阵咯吱摩擦的声响,那片声,好像是一个略大木架的摇晃声音。
我仔细辨认那个声音的方位,房间不大,识别方位还是很容易的。
一步步靠近,猛然发现,那个摇晃的木架是一张小床。
当我初步辨识出床的轮廓,心凉了半截。对于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我,完全可以想象得到。
靠近那张床,床架发出“咯吱,咯吱,咯吱”的声音,每接近一步,全身的颤抖就在无限加剧。
窗户的一个极其细小的光束照在了床上,那束金黄色的光芒,仿佛是天使的羽毛燃烧时的光辉,如此的纯洁和神圣。我顺着那条光线看过去,床上有一双眼被照亮了。
阳光把眼睛上睫毛梳理得纤长,眼神里透露复杂的情绪,但是每一样情绪都是那样的纯粹。眼睛里的那股子清澈和童真在那纯洁的阳光下显得更加可怜和无辜,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在被光照亮的床上,融化在那片光里。那束光,将他的言语禁锢他无辜的眼睛里。
痛苦、无辜、乞求、哀怜、悲痛、不甘、丑恶、解脱、死亡。
那双眼睛里所有的表达都在刺痛我的胸口,双手仿佛被无数的钢钉固定在腐烂的空气里,使我动弹不得,想抓住胸口大声呼喊,但是被痛击的心脏扼住我沙哑的喉咙,话语被囚禁在一片片沙哑之中。
“他叫我躺在床上,我躺下去,他用手臂压住我的身子,让我无法逃离,他脱下我的裤子,他脱下他的裤子,他叫我转过身,疼痛一瞬间滚满我所有的感官,我想叫喊,他便用他大于我两倍的手掌捂住我的嘴巴。眼睛在欲望的驱使下贪婪地向窗外寻求光明,我渴求救世主的降临,但是随之而来的,却是绝望的屠戮。”
那片圣洁的光里,那段文字在里头滚动着,那段文字,对于小男孩而言,无异于死亡的宣判。
我想救他出来,但是拽出来都是那一片片无欲的残影。
我救不出来,我救不出来。
绝望把我定在无力的十字架上,我只能看着小男孩,看他活生生地崩溃在绝望的边缘。
何其残忍,何其残忍!
双手疼痛,掌心上的掌纹喷涌出鲜血,全身即将被一片血腥淹没。鲜血拍上了我的双眼,眼前一片鲜红,痛苦融化在恶心的浓稠之中。
这里,是如此的令人窒息。
当我睁开眼的时候,血红的火光扑面而来,一个大火盆赫然摆在我的眼前,我看见一个人,双手拿着惨白的稿纸,反面写着密密麻麻的文字。那个人把稿纸一张一张地投进火盆里,灰烬扶风而上,盘旋在火光的上空。
我一步步走近那个人,稿纸上的文字变得越来越清晰。
当我看到稿纸上的几段话之后,指甲被我愤恨地抓进了皮肤里。
“那天是个晴空,一切在阳光下变得明媚。”
“当我进入那一片朽木开始,我的童年,或者说我整个人生,都在门背后的一片漆黑之中,改变了。”
“那一窗的光亮,是我在这漆黑的小世界里,唯一的光明。”
我无法忍住心中的苦痛,抓住那个人的手臂,那个人停下来了。
我问:“那个小男孩,是你吗?”
那个人迟钝地点了点头,纸张安静地躺在他的手上。
“为什么,为什么要烧这些?是为了忘记吗?”我追问他,他还是点了点头。
“嗯,为了忘记,没有了它,我的未来就不会很痛苦了。”
“那你为什么写在你手中的稿纸上?”
“以前我觉得记录下来可以牢记这个,但是没有用,我在逐渐遗忘,这里也从未发现我的可憎,一个人对抗一群人?无聊且可笑的固执罢了!你还记得那个感觉吗?谁都不会想回忆这个屠戮,说到底自己只不过是顾影自怜的沉浸式悲剧人物。还不如遗忘在时间之海里,曾经是我的你啊!”
他转过头来,双目无神地看着我,这个模样,仿佛把我的灵魂抽离了,我惊诧地看着他。火的表面逐渐变得清冷,昏红的火光也在刷上一片片透蓝,整盆火吐露着冷酷的卷舌,稳速向火盆的四周衍生,饥渴地吞噬着四周的黑暗。火不断地飘升,与火盆断离了交联。整团火的边角时不时被空气切出许多线条刚直的细小棱角。在这片黑暗之中,仿佛有只无形的手在仔细雕刻着这一圈火。火在不断变化的同时也在不断地包围着我们。眼前的它,就像一件失落的披风,飘荡的样子如同被晚风托起的旧窗帘幕。它似乎是一张屏风,阻隔远处万千的视线,表面被刻出折痕,立体感也变得愈加自然。
这片火,仿佛染上了天空的颜色,随后又换成一片片清冷的镜子
我看向那一圈镜子,我们的样子都映射在上面,重影叠加,折痕的分界能够让我们清楚地辨析镜像的位置。万千镜像,就在复刻着我的脸。那个烧纸人回望的一刹那,仿佛我的这片空间对折到他的那边。
他长着跟我相同的脸。
他依旧向火盆里投送稿纸,灰烬扶风而上,盘旋在上空。他口中念念有词,那片状如镜子的火正在放映着影像,影像里的场景和故事,都发生在我刚刚经历过的地方。他面如死灰,形似不知疲倦的机械。我望向与火圈相反的那一处黑暗,等待那一片片彷徨,凛然盛开。
咚,咚咚,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