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望
醒来的时候,除了在响的叫醒器,房间里很静。
外面也很静,他意识到父亲不在。
这多少让他有些意外。上个实验刚刚结束,应该没什么事情需要他这么迟赶去处理。除了实验室,他想不出父亲深夜出门还会有别的目的地。
穿过整洁走廊,感知光线一个接一个亮起,随即暗下,观察间的滑门在他面前打开,在他身后合上。这里原本是父亲的休闲室,在他出生后不久便不再使用,直到有一天他被里面那台悬挂半空的遥望镜所吸引。
他还记得鼓起勇气请求父亲的那天,父亲向来平静的脸上没有泛起过多表情,只是带他来到遥望镜面前,为他开启这套停用许久的设备。他望着粗壮的镜筒缓缓上抬,像一颗低垂的头颅渐渐仰起,屋顶同步打开,镜头望向了一览无余的天空。
“这个房间以后归你,现在,我教你。”父亲开始讲解遥望镜的操作方法,讲得认真而细致。
如果自己正常些,父亲是不用教的。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原本就有些吃力的他彻底跟不上了。但他不敢提问,也不敢让父亲再教一遍,只能在之后一次又一次请教本该不被问津的内置说明。
此刻,他熟练地开启了这台陪伴他许多个夜晚的设备,调整参数的同时划动墙壁,房间里播放起他独自时才会听的曲子。这首律动明快的曲子,极为小众,应该只有他这种异类才会听。
真切感受到自己的不同,是被送入初培园后,那些跟他一起入园的同龄同类,散发着成熟稳重的气息,行为处事和成年者相差无几,很快就摸清了他的底细。他们并不因此嘲笑他、欺负他,相反对全园垫底的他很照顾,只是不会和他玩到一起,交谈时常以心不在焉的哄弄语气。他在他们眼里,就像他们有时脱口而出的,是“小孩子”。
没过多久,他就离开了初培园,离开了正常的教育体系。跟不上是主要但非全部的原因,不断滋生的厌恶情绪也在推波助澜。如今,他已很清楚这股情绪的由来,那些与自己生理发育程度相匹配的词,过去的“小孩”,现在的“少年”,都在不断地提醒他,自己是社会的异类。
因此,他已完全理解母亲的离去,异类的血亲同样承受着社会的异样对待。
至于父亲,他也许只是把自己当作便利的实验对象。
他想起第一次截取自己基因段时父亲所用的那只提取针,不疼,但冰凉。
下次的实验是不是极为重要,或者复杂,筹备阶段就需要父亲深夜坐镇?
他一边猜想,一边调整镜筒角度,那间实验室特有的气味在他的思绪里若隐若现。
父亲并不在实验室,他在政府大楼十三号会客厅的门前。
这是个极高的双滑门,门上浮现的螺旋图纹是种族的精神象征,透着威仪。
父亲没有多看一眼,径自走过,进入灯光辉煌的巨大空间,看见正中央的漆黑圆桌,和桌旁向自己示意的前同事。
“他们把你也找来了啊,有意思,”前同事的轻佻性格没变,“真是服了这些老顽固,非要我们亲身过来,有什么事情是全息会议解决不了的?”
“那些全息会议解决不了的事情。”父亲没有把“比如基因签名”说出口,以至于好像说了一句废话。
前同事凑近,“你知道些情况?”
父亲否认。
他没说谎,那通无法拒接的内线通话应该和前同事接到的一模一样,生硬的语气里没有透露任何多余信息。但他认出了陆续到场的参会者中的大部分,除了他和前同事这类学者,其他都是些政府高层、军队要员、社会名流,而他们另有一个一致身份,社会上的激进派,要求以更为严厉的手段处置继承能力低下者。
“研究所那边有什么新进展吗?”父亲难得挑起话头,这是转移话题的借口,也是他想了解的内容。
“基础研究你又不是不知道,哪会那么快有新进展。上个真有内容的,还是你那个关于继承能力低下者的基因不可逆······”察觉失言的前同事停了下来,片刻后,带着歉意问,“你孩子怎么样了,有发现什么提升方法吗?”
父亲没有回答,不是他不想回答,而是所有目光都必须投向一个方向了。
缓缓入场的事务长身躯庞然,足够暗淡所有灯光,在代表决定权的一号位入座后,他环视四周,把这个种族应有的老成持重传递给每个参会者。包括父亲和他前同事在内,参会者全都正襟危坐、神情严肃。在获得令他足够满意的安静后,事务长开口说话,声音在十三号会议室的巨大空间里回荡。
“阁下们,这是个重要会议。部分参会者提前知晓了会议内容,我代表政府在此说明,这仅基于实际考量,绝无其他含义。开始前,还要强调一点,这次会议为的是进一步完善社会机制,因此请大家务必秉持公心。”说完,他示意副手把会开下去。
整个会议只有一项内容,就是完成一个法案的意见征求,文本已通过信息流传给参会者,完全不必再逐字宣读,但会议时长是会议重要程度的生动体现之一,因此参会者只能在副手不带感情的声调里保持肃穆。
“《关于血亲思维继承能力低下者的管理法案(试行)》,征求意见稿,为了······”
父亲没有在听,快速浏览面面俱到、如同牢笼严密的文本后,他的目光停留在理论研究部分,注视着第一条,也就是最为重要的那条,无法移开。
《关于血亲思维继承能力低下者基因层面不可逆的论证》。
这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一行字,写下的时候妻子正好怀孕,发表的时间和孩子诞生相差无几。那时双喜临门而难得兴奋的他绝想不到,不久之后孩子会成为这篇论文的直接例证,而这篇论文会在此刻企图决定这的孩子今后的命运。
他陷入一种复杂情绪,以至于没听到身边那名社会学家说话:“问我意见?我的意见就是绝不同意,现在就可以基因签名给你。这个法案和臭名昭著的低下者集中营有什么区别。”
副手没料到全员同意的大好形势下,会遇上如此直接的反对,看向了事务长。
要不是议事规则限定,事务长绝不会要任何一名社会学家到场,这些鼓吹社会变量消失并就此危言耸听的顽固者,除了给社会该有的进步拖后腿,毫无用处。他注视老迈的社会学家,缓缓说:“您偏颇了。这两者的不同显而易见,低下者集中营是极端分子的犯罪,而法案是有着充分理论研究的政府决策。您可以问问身旁这位,他的理论正是这个法案最重要的依据之一。”
父亲没有反应,直至前同事碰了他一下。
看他出神,事务长善意提醒,“个别参会者对法案有所误解,需要阁下澄清。相信阁下一定能明白法案分离原则的必要性,从长远看,这有利于整个社会和所有个体,无论是我们这些正常个体,还是那些能力低下的异常个体。”
父亲意识到参会者的目光都集中过来,等他给出答案。
所谓的回答不过就两条路,同意,或者不同意。
正确的回答无疑是同意。
但他在犹豫。
因为,另一条路的尽头站着他的孩子。
他看了下身后,是错觉,父亲还没回来。
于是他记录好2号行星的数据,着手设置观测3号的所需参数,感到有些无聊。
纯粹的、遥望星群的乐趣从暗下决心的那天起一点点消耗殆尽,取而代之、驱使观测的秘密却在近来遭到自我质疑。
这些积累了大量观测数据的行星上,真有自己想要的生活吗?
这个足以动摇决心的问题其实一直在,只是他之前来不及考虑。他忙着观测,沉浸在又发现一颗适宜行星的喜悦里,忙着练习暗客技术,成功复制了父亲航星级飞行器的基因钥匙,忙着掌握飞行器的驾驶能力。只要把这些暗地里的行为串联起来,就不难发现他看似普通的观星爱好背后,有着一个大胆的逃离计划。
有一点可以确定,他想要逃离的并非是父亲,但也没想过为了他搁置计划。他相信自己的离去顶多在父亲没有表情的脸上撬开一瞬间的惊愕,也许再添上一点失去实验对象的惋惜之情。他不能因此责怪父亲,这是合乎他身份和社会规范的反应。
父亲给他讲授过的历史课程清楚明白地告诉他,血亲思维继承能力是整个种族的根基,是判断单一个体是否优质的铁律。
在蒙昧时代,这颗星球的恶劣环境始终左右着种族的存亡,是血亲思维继承能力带来了改变。上代的思维和经验通过直系血缘方式部分传递给下代,这是演化推进和基因突变的结果,是无容置疑的恩赐,赖以此,技术和文明得到积累,这一种族最终获得了足以掌控整个星球的力量。
之后不论何种时代,血亲思维继承能力始终是社会变革发展的基本力量,那些决定历史大势的高位者,无一不是出自累代继承能力杰出的望族,任何个体想要获取足够的财富和地位,三代以内的继承能力至少都要在平均线以上。
这其中的道理不言自明。个体继承能力越强,上代的思维和经验就传承得越彻底,这一个体就能越快以成年者的心智参与社会,在原有基础上获取更多社会优势。完美的正反馈,在历代血亲都有高继承能力的情况下,这一家庭所传承的思维和经验将会是积攒迭代后、无法被剥夺的独有“家产”,丰厚且他者无法企及。
反过来,高继承能力一旦断代,受损的不仅是这一个体,还有这份珍贵“家产”。这种损失几乎无法挽回,无数家庭由此一蹶不振,面对绝望的鸿沟再也回不去原有阶层。因此,继承能力低下者被视为异类也就不足为奇,越是中上层的家庭,越害怕下代能力低下。
他正是这样的异类,甚至是异类中的异类,继承能力近乎于0,而他的父亲却是继承能力研究的权威基因学家,绝妙的讽刺。无论如何努力,他就是跟不上父亲的思维方式。父亲亲自给他讲授的课程里,有一大半他理解不了,比如无限不循环数,他只能记住,一直记下去,但无法理解父亲轻描淡写所表述的无限不循环本质。而各种各样的本质,恰恰是他所处阶层的常识。
不能理解、不愿跌落和隐隐的愧疚让他感到绵长的痛苦,只能选择逃离。
筹备比预想中顺利,只是还有一个本该早早解决的问题。
目的地在哪里?
观测了那么多星球,选择他还是做不出。比如已经进入遥望镜观测范围的3号行星,70%以上的水体覆盖带来稳定的温度、湿润的氧气和多样的物种,蔚蓝色的球体不可谓不美丽,但这毕竟是一颗资源初级、发展落后到不值得侵略的星球,是否远航至此,仍是犹豫。
他例行公事地开始观察,遥望镜的能量监测上却有不同寻常的数值。
他调高设备精度,成像逐渐拉近,异常数值来自北半球那片昂首形状的陆地。
精度到达阈值,成像画面接近地表,但还有些看不清。他来了兴趣,拨动参数越了过去。
二级镜头向着夜空伸展开来,好像一只撩开迷雾的长臂。遥望镜发出低沉的嗡鸣。
等看清时,他的思维神经像是被小型湮灭器击中了一般,巨大的冲击以光的速度扑面而来,来自数个星球距离之外,来自那颗蔚蓝色星球,来自那片昂首大陆西南腹地的小小一片。
父亲的思维神经狠狠抽了下,无比的震惊在不动声色下翻涌,以至于没有回应事务长的话。
“阁下从基础研究转向应用领域,且以自己孩子作为实验对象,值得钦佩。这样看来,您的孩子深度参与了尖端科研,完全适用我们法案第147条特例条款里的‘特殊贡献个体’,不用列入法案管理范围。我想,在座列位也不会对此有意见。”
原本各自讨论的声音停了下来,只有那位社会学家重重哼了一声。
他们的讨论是父亲之前回答所激起的喧闹涟漪。在同意与不同意之间,他选择了暂缓决定,“我觉得,他们不能称之为异常个体。”
马上有一位军队要员出声揶揄,前同事忍不住反驳回去,讨论就此蔓延开来。事务长没有示意投来询问目光的副手出声制止,放任着,直到说出上面这番话。没有立刻获得支持在他的意料之中,他的音调里透露着看穿对方的自信。
父亲的行动把这份自信完全击碎。他突然起身,说:“我的孩子确实有特殊贡献,但不是您说的这方面。阁下,我身体不适,意见暂时保留,申请立场,还请批准。”说完,立刻转身向外走。
前同事从没见过他如此失态,无法理解,有些担心地看向事务长。大家都在看事务长。
事务长的表情没有过多变化,在父亲迈出那扇极高的双滑门前,思考着各种可能和选择,巨大身躯所遮蔽的灯光在他背后微微晃动。
父亲突然又转回身,这是事务长预料的较好可能之一,可他接下来说的话出乎所有在场者预料。他说:“社会学是很好、很有用的学科。”这话不是对事务长讲的,而是冲着那名社会学家。
社会学家一头雾水,在父亲马上离开后和事务长对视一眼,两个针锋相对的个体竟然达成了某种古怪共识。
“看来他确实身体不适。”事务长微妙地为这段从始至终未被他掌控的突发情况做了潦草收尾。他不是没动过叫卫兵的心思,是“意见暂时保留”提供了缓冲余地。不到万不得已,他还是要尽量争取对方的同意,因为这个令他厌恶的家伙是最权威的基因学家之一。
又看了眼老迈的社会学家,他想不明白父亲最后那句话的本质。
当然不会明白,那只是一句纯粹的赞美。
父亲的驾驶器在星空下的管网里穿梭,不同以往,速度非常,深夜空寂的线路和跃动的思维神经是双重的加速剂。他又一次确认,神经之上洋溢着的情绪真实存在,无与伦比。也许在还很小的时候,在记忆绵体没有发育完全的时期,在血亲思维继承能力充分发挥作用之前,他拥有过短暂到无从记忆的相同体验。情绪似河流丰沛奔涌,冲刷出全然不同的看待世界的方式,不是严谨地抓取和分析,而是由内而外地张望和获得,把喜悦和痛苦平等地丢进名为“自我”的混沌之中,孕育出看不清世界的苦闷和由我至外的决心,二者锻造般反复捶打神经,铸成每个个体、独一无二迈向成熟的仪式。
毫无疑问,是刚才那阵神经抽动带来了这股可以冲洗思维的情绪,而夹带着的记忆残屑指明了源头。由此,父亲毫不费力地推导出一个猜想,足以改变“异类”的命运和整个种族的运行规则。
但这并不重要。
现在,他只想快些见自己的孩子。
他看见了父亲,他有点不像父亲。
父亲说的第一句话让他短暂疑惑、随后震惊。
“我想先澄清一点,你从来不是实验对象。”
说完,父亲靠近遥望镜,点亮了被强制关闭的显示器。这台老机体再次轰鸣起来。
他感到心虚,试图蒙混过去:“有些操作失误,我正在关闭。”
父亲没说话,只是准确重复了他之前的操作,谎言被无声拆穿。
他感到难堪,猜想父亲是不是在这个房间,甚至整个家安装了全息监控,却没有告诉自己。
“你不要误会,我没有任何责备的意思,只是想知道你刚刚看到了什么。”父亲又说句完全不父亲的话。
遥望镜再次启动功率最高的回溯功能,将3号行星所观测到的画面往前回溯,达到极限。这极限的时间点位,在被观测星球称为2008年5月12日14时40分07秒,一次巨大的震颤,在观测点位的大地上刚刚结束不久。
他又看见了行星剧烈地壳运动后,被撕开裂口、成片倒下的砖瓦建筑,它们定格成狰狞丑陋的形状,用碎裂残躯吞噬来不及发出呼喊的生灵,于是在他没能听到的轰然之后,不再有声音,死寂在还未完全消散的巨大粉尘里肆意横行。恒星落下,暴雨降临,冲洗了一整夜的天空依旧阴沉泥泞。哪怕刚才他明明看过那道细不可查的光亮,负责理性判断的神经给出的结论依旧是“基于该星球科技水平,救援难度极高,不宜开展救援”。光亮如约而至,遥望镜忠实地播放着时间切片上既定事实,在一个还需要翅膀的落后机械上,几个小小的点跳了下去,跳入死寂之中。死寂起初不为所动,但很快这样的小点越来越多地汇聚,扑向废墟、扑向时间、扑向命运,这些毫无血亲思维继承能力的初级生命体,用最原始的方式、用他们的身躯在丑恶的瓦砾里扒开一道接一道的口子,让其中发出呻吟、发出哭泣、发出哀嚎、发出吼叫,发出一切能让死寂溃败的声音。这声音足够让这片昂首大陆的西南之地再次生生不息。
父亲这时把精度回调,他看到了之前未见的画面,也是能实时观测到的最新画面。
名为地球的蔚蓝色星球上,还有许多弯弯曲曲的线,向着发出声音、保持血性的那片土地不断前进。
遥望镜终于支撑不住,强制关闭。
在整个房间和所有情绪都沉静下来后,父亲问他:“这就是你决定去的星球吗?”
他的第一反应是否认,但今夜不太一样的父亲有着不太一样的目光,他的整个逃离计划已被洞悉。那么,否定这颗星球毫无意义,他也不想去否定。
“是的。”他看着父亲,说了出口,比预想中容易,说完之后好像站稳了大地。
父亲也在注视他。
“我想我明白你的感受,这些初级生命体,就像我们尚未演化出血亲思维继承能力的最初几十代,拥有不完全基于理性、能够留下强烈印象的行为模式,可以说是富有勇气,”父亲的话锋一转,“但你想过没有,他们并非总是这样。他们血亲之间同样存在继承关系,只不过不是以最直接的思维能力形式,阶层依旧是他们社会运行的必然骨架。更何况,相距着星球距离,我们观测到的是它的过去时,等你到达那里,又是若干时间之后,在此期间,他们难免经历灾祸、动荡、冲突,没有思维继承能力的他们很难积累起兼顾各方因素的线性发展。他们的社会会走向何方,是未知数。等你到了,看到的说不定会比这里更让你失望。”
“但那里偶尔迸发的勇气和星群一样令我着迷,还有仿佛星群光芒、叫做希望的东西,不像我们这里,在基因层面就宣告我这种能力低下者是永远的异类。”这是他最真实的想法,很直接地告诉父亲,从未有过得体验。
父亲的话也很直接,“看来,你认真考虑过,我很高兴,但为你也这样看待自己感到难过。你不是异类,所有能力低下者都不是异类,你们可能是这个社会最需要的变量。这并非安慰。不久之前,我获得了你的部分思维能力。”
父亲讲述起思维神经抽动后的奇妙体验,还有今晚外出的原因,只是略过了会议的细节。作为父亲突然洞悉他秘密的理由,这解释没有比全息监控更可信。但他选择相信,父亲没必要撒谎。进而,他想到了一种可能。
“所以,您要留下我做实验,然后公布这个巨大发现:能力低下者在特定条件下可能向上代传递思维。”
“也许还不止这一点,两代之间能够思维互传,也有可能证实。”
他沉默了,决心前往的蔚蓝色星球正在离他远去,父亲的不一样也许只是因为这个巨大发现足以在种族记录里留名。他确信,父亲不会让自己走,而逃离计划已经暴露。这才是最正确的选择,留下,作为实验对象证实父亲的推论,为所有能力低下者正名,为种族下一轮演化贡献自己。
可他就是忍不住,要说:“父亲,不论如何,我都想前往那颗星球。”
父亲故意停顿了下,“所以,虽然我很不舍,还是尊重你的决定,请你踏上星际航途,去你想去的地方。别这样看我,你没听错,我并不想做研究,更不会向外界透露任何相关的信息。”
“我不明白。”
“仅是拥有血亲思维继承能力,就让我们的社会趋于稳态、让大多数个体拥有相似的持重严肃,那如果转变为血亲思维共享能力,你觉得在足够巨大的时间尺度下,最终会给我们带来什么。”
他想了很久才予以回答:“每个个体的思维模式变得都一样,社会无比稳定。”
“是的,经过足够长的时间,短暂上升的变量将彻底消失。那时我们的社会实际就没有个体,只有整体,所谓个体不过是整体思维的执行终端。那样是毫无变化的社会,是死寂的最佳范本,真正地毫无希望可言。这绝非良好社会的运行模式,这论断虽然暂时只是我的感觉,还没有研究支撑,但我相信这感觉无比正确。”
“可就算我走了、您不透露,也不能保证别的个体不会发现啊。”
父亲没有回答,他不想告诉孩子自己下定的决心,不想告诉他,为了防止他所说的情况,自己在漫长时间里要去做的事情,不想告诉他事务长射在自己身上穿透光束般的目光。他极为罕见地触碰了自己的孩子,对他说:“血脉给了我们力量,但代价是基因层面就决定了个体的趋同和社会变量的丧失。那颗星球的初级生命体没有血亲思维继承能力,不幸也幸,至少不是在基层层面就被下了如此决定。我们既然窥见了这不安的发展方向,就应该做点什么,我留在这里,你踏上航途,都是一样。在宇宙向着一颗星球前进,充满了巨大的未知,需要很大的勇气,这种勇气我相信你有,因为你被那颗富有勇气和未知的星球所吸引。你计划去做的事情不是什么逃离,而是探索,向着广大和未知去探索。这种富有勇气的探索,正是我们种族所需要的,是可以让我们种族不陷入死寂,一直延续下去。”
“像无限不循环数那样,延续下去。”这是没有经过思考的比喻。
“无比正确。”
结束强制关闭的遥望镜自动调整为半休眠模式,镜头下降收起,而屋顶依旧敞开。
父亲和孩子不约而同看了过去,目光向上。
现实的星球化为璀璨星群。
目光无法企及的宇宙尺度之外,同时同刻的地球上,西南腹地经历苦痛却未被击倒的人们,以及所有和他们同样平凡普通的人类,不会知道有一对外星生命体正向着他们投来遥望的目光,带着期待和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