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科幻】时间放逐之城(二)
放逐日记
Day 13
醒来的时候已是深夜11点半——这两天我傍晚入睡,午夜醒来——本打算继续昨天的写作,但窗外的夜色引诱着我。Day21的开头写到现在,手中的笔已经停在纸上半刻钟。回忆依旧朦朦胧胧,只记得那天自己想坐跨城巴士逃出城市。
又是一刻钟过去,我不想在这一页耗着,披上衣服出了门。
Day 12
有一瞬间我怀疑自己身处梦境,只不过梦中是空无一人的白昼,眼前是人声鼎沸的黑夜。现在已经凌晨十二点,即便整座城市的人昼夜颠倒也不至于这么热闹,更奇怪的是所有人都在朝同一个方向走,好像被什么特别的存在所感召。我意识到自己闭门不出的两天肯定发生什么事,就这么跟上大部队。旁边有位三四十岁的女性带着十二三岁的男孩,母亲时不时附起手掌做祈祷,儿子睡眼惺忪地打着哈欠。
街上人头攒动,离目的地越近就越熟悉。这不是去酒吧的路么?察觉的时候我已经转过最后一个街角,城市边缘的高架桥下堵得水泄不通,我被迫在人群最外围停下脚步。若不是来者大多是父母带着孩子,加上已是深夜,我肯定以为又是突击路演。而在场的人无不驻足左右双手合十低头闭目,嘴里念念有词,虔诚地望着尽头。
“你们在向谁祈祷?”
后背一阵阵恶寒,我本能地抗拒着头顶上的异常。有一对穿着浑身白衣的父女转过身,父亲默不作声地竖起食指,引我抬头看看天上。烟火声嗖的一声响起,我始料不及地抬起头,接着瞳孔放大,全身汗毛倒竖——理应漆黑一片的夜空在我头顶上断裂开来劈成两半,在我身后是皓月当空的黑天,月光昭示着无云的夜;在我身前却是满眼猩红的苍穹,飘云燃烧着血色晚霞。
“爸爸带我来见救世主。”女孩的声音稚嫩无比,人群背对着此起彼伏的爆竹声虔诚祈祷,“只有N做得出这样的神迹,这是他拯救我们的信号。”
我张开嘴却发不出声音,胃部一阵翻涌粘在喉咙里。猩红的天将城里的黑夜包围,两片绝不可能同时出现的天空彼此僵持。我试图从两者缝隙间看出一点相互过渡的痕迹以欺骗自己是稀奇的自然现象,但红与黑泾渭分明地彰显着人为的痕迹。
我挤进人群向道路的尽头接近,四周求福禳灾的人声不停低吟。掠过一张张枯竭的嘴唇和发白的脸,我终于反胃地呕吐出来。可即便如此身旁的人也只是侧身回避,没有将目光停留于我半秒。我一路挤进最里侧,扒开前排的肩膀仰头望去,迎接自己的是一阵将我拽向高空的晕眩感——高架桥不见了,路面在桥头的位置塌陷下去,裸露出底下红光倒映的湖面,城外俨然一副末日的景象,两者的分界线和头顶的天空一样呈现出毫无道理的割裂。面前的一切就像那堵没有形迹的“鬼打墙”现出了原形。
“看呐!对面的大楼!”
有人指着湖畔的另一边大喊,身后的人潮纷纷压向前排。我慌乱地靠向人行道,湖对面的高楼大厦一瞬间腐朽风化碾作废墟,好像神明按下的快进键。我浑身发软地瘫在墙边,不敢再往前一步。
“请您现身吧,降临吧。”刚才那位父亲高声喊道,“我们知道您就在人群中看着这一切,请解放我们吧……”被人群拥进尽头的人们从“鬼打墙”里返回来,就像那天晚上的白色货车。他们无一不跪倒在地上,额头狠狠地磕向地面,嘴里念叨着神的名字。
“这群疯子……”
一个熟悉的声音从我肩头响起,我忙转过头,只见卞炎二话不说把我推进酒吧,头顶那片诡异的天空顿时被灯光昏黄的天花板替代,仅是如此我的恐慌就消退不少。
“这两天去哪了?到处都找不到你。”
卞炎熟练地锁上店门,向吧台招了招手。店长心领神会地点头调了两杯酒。
“我一直在家里写东西,没出门。”
我没坦白自己在外面住的事。经过老陈警官的时候他正一个人喝着闷酒,面色看起来相当憔悴。刚想问些什么,冯叔就神出鬼没地从右手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你算走了大运。”
我一皱眉头,想起了前天深夜街上的热闹,中午广场上聚集的人群,不禁问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不是亲眼看见了?”卞炎用下巴指了指门外,脸上一改往日的神气,只有愠怒的冷笑,“神迹,大家发现了N的神迹。”
“大年初一,前天的午夜一点。”吧台的方向传来店长的声音,“冯永况先生跑进酒吧,说高架桥上挂着一轮太阳,就像早上七八点刚升起来的样子。客人们以为他喝高了都没当一回事,直到被他推出门外,看见城外真的大半夜顶着一片蓝天。凌晨二点,太阳升到正中天后凭空消失,像是滑到我们头顶上的夜幕后被挡住一样。凌晨三点,城外出现黄昏时的天空,城里仍是夜晚。”说着,店长端上两杯蓝色和黑色的鸡尾酒。我拿起黑色的那一杯,犹如天空之神手中的一杯夜色。
“等到城里天亮,城外经过夜晚来到早上,两边的时间再次‘同步’,所以我当时以为出现了群体幻觉。”冯叔搓揉着太阳穴,好像一切还历历在目,“但接下来的一天,城外的天空在昼夜之间切换得越来越频繁。中午前平均每过一小时天亮一次,再到傍晚前变成平均每五分钟天亮一次。”
“假设这一现象从除夕夜里开始,城外天空逐渐快于城内天空,每当桥上天亮代表城外经过一天……”方教授的手不停地打着颤,时不时抚摸自己的脸颊,脸上没有平常的忧愁反而莫名亢奋,“我们最初观测到‘除夕夜阳’时,城外只超过城里一个晚上,但到当天晚上,城外已经超过城里几十天。”
“能为这一假设佐证的是,网上的信息增长速度与桥上天空的时间完全同步。”冯叔拿出手机给我翻看当时的截图,“你看,时间是前天晚上22点对吧?可这篇文章是六天后发布的,而这篇是三周后的,这篇则是两个月后的……”
“城外的时间流速正在逐渐快于城内?”我看着手机上的画面,数日的信息一瞬间涌出来堵住我的喉咙。“你想说桥上的天空映现着城外的未来?这是什么玩笑?”
“昨天下午陈警官带我出看守所。”秦洪置我的质疑于不顾接着说,“我刚进酒吧就听见一声巨响,门外的高架桥葬于火海之中。不过两三秒的时间,猛烈的火势就连同整座高架桥一同消失。再到傍晚——即距今七小时前——东面天空忽然于数秒间切换过数十个昼夜,最后停滞在一片猩红色中再也没有变化。”
“这是不是城内外时间流速再次同步的证明?”
“那怎么解释城外一瞬间化作废墟的高楼大厦?”卞炎的问题让我哑口无言,因为我刚刚亲眼见证了这一切。
“现如今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城外乘着飞快的时间来到数十年、甚至数百年后的未来——这个昼夜不分、只有一片血红之天的未来。”说完,方教授猛喝下一杯啤酒。她身旁一直沉默不语的小严警官张开干裂的嘴唇,语气毫无起伏地说道:“只有N做得到这种事。”
“呵,你和外面那群蠢蛋一样以为这是神来救我们的信号?”秦洪颇为不快地冷笑道,“多么荒唐?两三天就造出一个来拯救我们的神。”
“你还是保守了,前天下午就有人拖儿带女地来拜神迹。”冯叔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烟,学着外面的人念道,“‘伟大的N为星城翻阅时间之书寻找适宜生存的未来……为从濒临毁灭的世界拯救我们而将星城封存在睡夜里加以保护,直至人类的黎明。’这是我见到第三种版本神迹派的‘圣经’了。”
冯叔准备点燃火苗,但店长指着“禁止抽烟”的标示牌摇了摇头。
“现在他们都觉得星城冬眠是为了不让我们受城外末日的波及。”卞炎冷笑道,“多谢N变的这出戏法!好不容易组织起的逃亡派又地动山摇了。”
“可动机呢?”我不明白时灾局大费周折为的什么,N如街上的神迹派所言是救世主吗?如酒吧的逃亡派所言是魔术师吗?“还有两周就冬眠了,就算有抗议的声音也是少数,他们有什么理由在这个节点给我们看城外的未来?难不成是为告诉我们这个世界再过几十年、几百年这个世界就要灭亡,用殊途同归的命运打消我们心里的‘凭什么’吗?那为什么还用那套‘均衡发展’的说辞?这没有道理啊!”
没人回答我。大家都宁愿相信有人偷走我们的时间也不相信所有人都会坠入末日深渊。卞炎之所以逃亡是因为家人在城外,外面的世界正常运行。如果城外的时间向着末日一路逼近,那他们的逃亡将毫无意义。
“你们不知道奥卡姆剃刀吗?”安静的角落里突然响起一个声音,昏暗灯光下的朦胧身影走到吧台前,取走那杯蓝色鸡尾酒。“何必事事牵扯人事,对于同一现象有两种或多种不同的假设性解释,应当采取最简单的那种。”
这话像一道惊雷劈在方教授头上,她猛地抬起头,此刻吧台上只有我那杯黑色的酒。如无必要,勿增实体。她念念有词地冲到吧台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过来。如果N没有参与进来这一切是否也成立?她拍打着自己的额头,伸手拿起桌上的黑酒。
“回到除夕夜里——如果以我们为参照物,真实存在的是黑夜还是白天?”
“黑夜,按理说那时候就没天亮。”冯叔答。
“对,没有天亮!”方教授毫不顾及我的感受,抄起杯子洒出大片黑酒,“还记得城外是什么时候发的‘一路走好’吗?”
“小年夜那天——除夕异变的前一天。”小严皱着眉头很快就给出答案,“这和我们讨论的事有什么关系?”
“真的是除夕才开始的吗?”方教授凑到小严面前一拍桌子,咄咄逼人地问,“我们一直假设城外的时间从那天开始加快,但假如小年夜就开始了呢?”
正纠结着黑酒的我愣在原地,后背惊出一身热汗。我猛地想起那天晚上自己临走前拍摄了高速桥的照片,那会不会是一种消失的预感?
“谁知道那天的热搜具体是几点发出来的?”我几乎和卞炎同时翻出手机搜索起前几天的信息,嘴里念念有词,“如果真的没人买热搜,而是来自未来的热搜——”
“就说明这场异变从那时候就开始了?”冯叔脸色一变。
“甚至不只是那时候。冬眠广播怎么说的?‘本市即日起启动24天冬眠倒计时,请全体市民做好睡前准备……’为什么是倒计时?会不会时间不是24天后戛然而止,而是在24天里逐渐静止呢?”
“逐渐静止……桥上的时间渐渐地快于桥下。”小严焦急地拨弄手上的死皮,仿佛答案就在指缝之中。
“是参照物的问题。对城外来说,是城内的时间越来越慢,趋于静止;对于城内来说,是城外的时间越来越快,飞向未来。”冯叔说出了答案,方教授在反光的桌面上哈出一口气,指尖迅速画出两条线形成直角坐标系。雾气比她画线的动作更快消散,但她像站在另一个维度般紧盯桌面,X轴上标记从1到30的“天数”,Y轴上标记“城外/星城相对速度比值”,画出一条先平稳而后急上升的曲线。
“在前十天,城内外的相对速度基本维持在1比1,所以我们察觉不到城内外的时间在走向分歧;在后十四天,城内外的相对速度比值迅速上升,以X=30为渐近线趋近于无限,时间流速越差越大,所以我们现在看见了城外数百年后的未来。”
“城内的时间越来越慢,所以城外的时间越来越快。”雪花般的死皮从小严警官的指头剥落下来,“当星城趋于静止的时候,外面的世界正处于无穷远的未来?”
“永恒。”冯叔的眼中闪过一道流光,“城内的静止,是城外的永恒。”
“别露出这种表情,你们的推论还无法证实。”卞炎将手机收回口袋里,说,“因为这一切的起点——四天前热搜的发布时间根本无从得知。”
“什么叫无从得知?”
“就是一条都找不到了。”我答道。
“不可能,是不是这两天消息增长太多你们看漏了?”小严不相信我们的话,明明那天大家就在这里对此争论不休,怎么可能没有留下任何证明?
“那你自己翻?”
小严不服气地搜索起来,却发现唯独那天的信息像被跳过般消失不见。
“不用找了。”杯底冲撞桌面的声响引走我们的视线,整夜没说过一句话的老陈开口道,“全被删掉了。”
“谁删的?”小严满脸茫然。
“还能是谁?蠢货!”老陈的额头暴起青筋,厉声呵道,“你们以为我这几天向上面报告了几次?从头到尾时灾局的那帮人只回了我九个字,‘一切在掌控中,请放心’,我放心个屁!轮得着我操心吗?轮得着你们操心吗?想想这些事吧!你们现在讨论的问题就是他们想掩盖的,星城和璃山、枫城根本不同,从一开始就不是冬眠,而是永远的停滞!他们欺骗了我们!”
“不可能!如果想送这座城市去死,那派来志愿者有什么意义?”
“因为他们是城外唯一和我们的时间同步的例外。”方教授转头望向吧台,“时灾局要求星城的志愿者在这24天不可撤出投影状态,远在城外的实体则处于方舱同步冬眠,说是陪伴星城到临睡的最后一秒。但结合目前的状况来看,很可能是他们利用星城窥探未来的手段——因为志愿者也可以观测到城外的末日,在城内接收未来的信息。等我们停滞后他们就带着窥知的未来回到过去,他们才是真正的冬眠者。”
“时灾局利用了我们,把星城变成窥探未来的工具。”我喃喃道,腹部一阵阵翻涌,想起那些穿过人们身体的幽灵服务员,想起琴行老板看着自己悲悯尖刻的眼光。卞炎带着秦洪走到门口,门外疯狂的景象还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我连忙拉住卞炎。
“你们要做什么?”
“星城没理由再封锁我们了。”卞炎挥开我的手吼道,“你们想知道未来我不奉陪!为了狗屁的均衡发展,我老家冬眠十年,我和妹妹流落在外无家可归!为了狗屁的未来窥探,城外一下子飞快,我错过和爸妈见一面的机会,留在你们这座烂城眼看着离他们越来越远,事到如今还不让我们走吗?”
“你冷静点!现在城外只是一座更大的废墟,都不知道过去了几百年城外还有没有人活着,你觉得逃出去能生存下去吗?”
“与其做N的牺牲品,倒不如死在外面痛快!”卞炎拿出手机将屏幕对向我,这场讨论赫然被他录了下来。“你们可能舍不得剩下几天安稳日子,我反正受够了。”
“你一直在录像?”
“你不是也一直在记?”卞炎的视线落向我压在包里的日记本,“我们在做同一件事,这座城市的所有人马上都会知道真相,你猜有多少人会选择逃出去?”
“这是在挑起恐慌!你知道会引起什么后果吗?”小严冲他喊道。
“已经上传了。”
“请你立刻删除!”
“麻木的人,盲目的安乐、冬眠的真相……这些天的视频我一个不落地传到了网上,肯定有很多人清醒过来加入逃亡派。”
“鲁莽。”方教授冷笑,“连这堵墙都翻不出去!你们是拉着大家坐牢。”
“你闭嘴!”秦洪指着对方警告道,但方教授看着他笑得更放肆了。
“听好了,逃亡派就是痴人说梦!”
“你他妈真把自己当教授了?”秦洪红着眼冲到方教授面前,小严拦住他却挨了一拳,两人大打出手。老陈大声呵止却被反问一句“有本事怎么不管管外面”,方教授拍着手叫嚣把秦洪铐回局里,冯叔从刚才开始就盯着桌面一动不动,我喊卞炎制止但他无动于衷,其他人事不关己地看戏。最后小严被秦洪狠狠地摔在茶几上,一连撞倒好几个啤酒瓶,其中一个滚到角落里朦胧的黑影脚边。
“何必自相残害呢?”黑影一手捡起脚边的瓶子,一手荡着杯子里的蓝酒,“你们就没想过既然城外能派志愿者进城,那就说明时灾局的手伸得进来么?”
话音一落,人们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向这个仿佛凭空出现在角落里的黑影。
“你又是哪位?”秦洪放开小严的衣领,擦了擦嘴角的血,“你最好别像那个女人说些风凉话。”
“怎么会呢?我非常看好逃亡派。”黑影的声音闷在面具里,“只要有一点点N的时间资源回到早一点点的过去,比如广播之前,大家就能逃出去不是吗?”
“你喝断片了还是当我们傻?让我们去抢N的时间?”
“不,不是抢,是从你们被偷走的时间里讨回那么一点!这不需要找他本人,时灾局的调查员又不是只有他一个。”
“哪个调查员待在这里等我们去抢?”
“我说过,他们的手伸得进来。”黑影从昏暗的灯光里显出形状,露出脸上的京剧脸谱,“想想我说的话吧。要是调查员自己重视的人留在星城,他们会像对待你们一样该放手时就放手么?”
黑影一挥衣袖走向门口,双脚凭空穿过茶几来到卞炎身边。
“你是说城里有人掌控着回到过去的时间资源?”卞炎饶有兴趣地看着面前的人,逃亡的火焰在他眼中重新燃起,“为什么告诉我们?”
“没有为什么,就是觉得这么宝贵的东西只交给一个人太不公平了。”说完,黑影回头瞥了吧台一眼,我总觉得对方在看着自己,但来不及开口他就穿过身后的店门消失不见。“祝你们成功。”
“等等!”卞炎想拉住对方,可店门实实在在地挡在面前。
“是投影,是城外的人!”方教授兴奋地左右踱步。冯叔紧锁眉头,眼中飘忽着难以掩藏的希望。我焦急地翻开日记本,读到梦中行走在沙漠上戴着京剧脸的黑影。他的视线令我那么熟悉,我开始怀疑小年夜那天不止是母亲在看着自己。
“有了逃出去的方法,还有人对逃亡派有异议吗?”
卞炎环顾酒吧一周,人们各怀鬼胎地没有说话,唯独老陈背对着他说了一句“离城逃亡是犯法,偷盗只会让你罪加一等”。
“事到如今还说这种废话?”秦洪上前想和老陈争论,但卞炎拦住了他。
“说的不错,我们的确偷盗,但为的是偷回我们本该有的生活。那N呢?出身、地位乃至时间感,这些与生俱来的我们没有的天赋就不是偷盗吗?既然同为偷盗,为什么你不去定他们的罪,警察同志?”
老陈不再说话,仰起头一个劲地喝着黑啤。卞炎抢在他前面一口饮尽了酒,将酒杯放在吧台前带着秦洪离开。
“等我回来,店长,请以我们自己的‘自由星城’纪念星城的解放。”
Day 11
中午,卞炎在大广场发表逃亡宣言,得到不少人的呼应。他向大家保证在冬眠前找到资源持有者,带领逃亡派回到星城封锁前完成跨时间的逃亡。我没有表态,卞炎也没强迫我加入他们,只告诉我这几天会很混乱,平常用的人脸支付很不安全,让我把大家的现金取出来好好保管这笔资金。
之后几天,卞炎一边搜集线索一边到处游说动员,再没来过酒吧。
Day 10
昏黄的灯盯着吧台,我盯着空白的纸。尽管想客观地描述一墙之隔的那片天空,但脑海里蹦出的词像梦醒时回忆一般破碎不堪。左右膝盖在桌底下打着架,我怀疑打开店门一看会不会还是和往常一样夜色冷清的街道。但不识趣的风铃声打破了想象,祈祷者的低语声伴着雨水淹进来。我烦躁地丢下笔,抓着头发靠在椅背上,双脚无意识地抖动起来,直到店门重新将声音隔绝在外。
“请问喝点什么?”
“我喝冰水。”客人在我右边的空位坐下,抬手举起水杯。见他不像来喝酒,店长心领神会地走开了。我浑身反应出排斥的信号,埋头翻到日记本的前几页,但他没有觉察我的抗拒,毫不自知地搭住我的肩膀,“小允,真想不到你在这里。”
“原话还给你郑子卿。”我看着面前的老同学,汗水从他脸上滑落,衣服被雨水彻底浸湿,“你不是最讨厌酒吧了么?”
“谁让这家店开在‘神迹’旁边呢?环境比我想象中安静多了。”
“这是清吧。”
“我和李景一起来的,你没看宿舍群吗?”
“没有,我在忙自己的事。”
“哦,蛮有兴致的。又在写你的春秋大梦?”郑子卿看着桌上的日记本轻蔑地笑了,和过去别无二致的反应令我攥紧拳头,“看到你毫无改变就放心了。对于这种怎么样都好的事你向来比谁都专一。反正就剩十天了,能找到一件消磨时间的事也不错——”
杯子砰的一声砸在吧台上,郑子卿愣怔地看着我,不知道哪里触怒了我,更不知道他对我的冒犯从初次相识持续至今。
“我不是为了消磨时间,更不是当作兴趣!”脑海里闪过和苏苒的那个夜晚。我想起每一次在遣词措意间挣扎、在不同视角中彷徨,可眼前这个人却一直贬低我想做的事。杯子的声响回荡在酒吧里,我合上日记本喊道,“这是我要干一辈子的事!”
郑子卿费解地看着我,视线在我和日记本之间找不到焦点,最后耸着肩摇了摇头。
“好吧,你就做你想做的事。毕竟你也找到了自己的安全屋。”他环顾着酒吧,叹了口气,“其实我应该庆祝你找到想做的事,但我明白这没有意义。如果你愿意出门看看就知道,弱时间感的我们在时间面前一无是处。我们什么都做不到。”
门口的风铃看场合似的响动,传来街上喊叫或低吟的人声。又有一位客人进了酒吧。
“你以为只有外面那些‘神迹派’相信救世主吗?不,何思明是安乐派,但他说‘到停滞的时刻我们自然知道有没有将来和以后,何必惊慌失措’,说明他内心里相信救世主不会弃我们不顾。可是凭什么?时间凭什么选中一个特定的人允许他改变自己却不失去记忆?我们凭什么被这个人拯救,又凭什么成为他献给时间的祭品?他真的是我们的救世主吗?”
我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好像一旦回答就会坠入对方心中的空洞。这时,冯叔低沉的嗓音在我们肩头响起。
“比起谁是救世主,我们更该考虑需不需要一个救世主。”
郑子卿吓得瞪着对方直拍胸口,冯叔绕到我们右边的位置坐下,我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郑子卿不悦地打量着这个身穿廉价西装的大叔,接下对方的话茬。
“你认为我们不需要救世主?”
“那先来假设需要的情况——眼下的我们对救世主而言是什么,需要拯救的人?不,从冬眠广播发布的那天起祂就放逐了我们。窥视未来的祭品?不,星城才是祭品,我们没那种价值,只是被放弃而已。”冯叔接过店长端上的酒,侧身对上郑子卿若有所思的视线,“既然我们对祂什么都不是,你觉得还需不需要造出一个救世主呢?”
答案呼之欲出,郑子卿怔怔地盯着手中的玻璃杯,冰块融化的声响碰撞着杯壁。
“祂根本什么都做不到。”他的脸上写满惘然,似乎自己也对这个答案感到荒唐。
冯叔饮下一大口冰酒,惬意地笑起来。郑子卿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眼前,任由冯叔夹着烟蒂的手揽住肩膀。相隔一个座位的我看着眼圈发黑的冯叔觉得无比陌生。是冯叔一夜之间变了个人,还是我从未真正认识他?未等我得出答案,冯叔就带着郑子卿走到店门口,两人同时回头看向自己。
“要和我们一起么?”
“一起?”
我说话的声音有些颤抖。冯叔没有说话,只是向后推开了店门,大雨裹着嘈杂的人声淹没而来。有不少黑衣男女站在伞下,和周围淋着雨的白衣群众身处两个世界。我看见他们之中另一个熟人的身影。
“万事万物离不开‘平衡’二字,既然有人是安乐派,就有人是逃亡派;既然有人祈祷救世主降临唤醒我们,就有人与之截然相反。”方教授念念有词地伸展开双臂,右手勾着撑开的伞,宛如沐浴在红色的幻光下,“星城静止之日,即万物抵达永恒之时。”
冯叔和郑子卿向前一步踩进水潭,两人向我发出邀请。
“我们要做的,是去见证比永恒更遥远的世界。”
我近乎本能地切断与这些人的眼神接触。冯叔察觉到我的抗拒,留下一句“改变主意的话随时欢迎”就带着永恒派离开了酒吧。门一关上,脑海里混乱的思绪就汹涌而出。冯叔不是逃亡派吗?明明那天还开着车打算逃离这座城市,现在是怎么回事?
我想不明白,抬手想让店长再来一杯酒。但街上突然爆发出一声雷鸣般的响动,紧接着恢复一片异样的安静。酒吧里的客人面面相觑,我盯着门口,呼吸逐渐粗重了起来。
“发生什么了?”靠近门口的客人醉醺醺地打开店门,鞋底踩进一摊血水。门外一个白衣男子举着漆黑的枪口叫着“这就是亵渎N的下场”“主啊,我们已惩罚渎神之人,请您快降临吧”之类的话,周围的人合起手掌和他一同祈祷。凑热闹的安乐派四散而逃,倒在地上的方教授用力捂着向外淌血的腹部,地上的积雨逐渐染红,她得逞般歇斯底里地大笑起来。直到风铃声响起,我呆望着关上的店门脚下一阵发软。
这座城市还会发生什么?弥漫在胸口的恐惧感驱使着我逃出酒吧,手机忘在吧台也不敢回去拿。我想先回酒店,但那里也不安全。昨天附近就开始满房,我不能确定这些住户是哪派人士,更何况昨夜就在走廊上看到很多穿白衣服的人。眼下只有家里相对安全。我逆着人潮穿行在拥挤的街道,路上的红绿灯仿佛失去作用,车辆的鸣笛声在城市上空回荡。“严惩白衣暴徒,还我太平安逸!”“主啊,请您再降神迹指引迷途的星城。”“退后!我警告你们所有人都退后!”“停止造神的谎,逃出去才是生路!”陌生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街上的人群要将我裹向背后。不对,该回家了。路边的标牌闪烁着倒计时,自动贩卖机的光亮把我从人群中抽离出来。
该回家了,该回家了。急促的脚步声在楼道里回响,我扶着老旧的把手掏出钥匙,终于走到自家门口。一会儿怎么解释自己去了哪里呢?我准备好被劈头盖脸一顿臭骂于是推开家门,扑面而来的却是客厅里闷热的空气。
两间卧室、厨房、浴室,哪里都没有人。这么晚一家人去了哪里?为什么弟弟也不在?脑海里闪过那些带着拖儿带女拜访神迹的白衣人,我愈发局促不安,一摸口袋又想起手机落在酒吧,终于按捺不住冲出家门。
我沿着楼梯刚下一楼,就撞见继父和躲在他身后的弟弟走上来。
“你们去哪了?”见继父穿着条纹衬衫而不是白衣,我不禁松了口气,“我妈呢?她还没回来?”我扶住楼梯向下张望,可继父的手掌落在肩头。
“小允,你冷静听我说。”
沙哑的声音令我心头一颤。我这才注意到继父疲惫的脸上淌着泪痕,弟弟反常地牵着父亲的手一声不吭,他的身上穿着一袭白衣。
“全是我的错,和你弟弟无关。”继父哽咽着,我的心跳空了一拍。“你妈妈带弟弟去拜神迹,想让主庇佑你们免于停滞,不幸卷入暴动引起的踩踏……送到医院已经来不及了。”
Day 9
翻开日记本打算写点什么,落笔却发现没有墨水。专程去酒店拿笔芯或者到文具店买备用笔都好像毫无意义,我索性打消念头。明明一直觉得是家人牵绊我的脚步,但现在想来只是我无所事事的借口。既节省做某件事的时间精力,又能假装不是做不到而是被迫放弃。我扔下日记本离开房间,走廊里潮湿的空气侵入鼻腔,地板上沾染的水雾令我脚下一滑摔下来。
“怎么回事?”继父听到响声慌忙地打开门,看见我摔在地上不免有些憔悴,“抱歉啊,这屋子一下过雨就容易回潮。我等会拖一拖地。”
脑海里浮现出母亲一大清早拖地,而我躺在床上想着怎么还不消停的画面,我摇晃着脑袋赶走回忆。继父打开阳台的窗,不想埋伏在外的狂风闯进来,吹倒了茶几旁的垃圾桶还不罢休,接着扑向餐桌上的塑料水瓶。我恍惚间有种预感,未卜先知地拿走桌上的书,倒下的水瓶下一秒就打湿半张桌布。继父手忙脚乱地关上窗子,我茫然地看着手中自己救下的诗集,没有署名,没有标题,泛黄的书页承载着不属于这儿的痕迹。
“叔,这是谁的书?”
“你妈妈的吧?你记得葬礼那天把这些东西都带上。”继父只瞥一眼就得出答案,但母亲从来对文学不感兴趣,怎么可能看什么诗集?在我记忆里唯一有这些书的人就是父亲,但母亲绝不会留下他的任何东西。耳朵底下有阵钻入脑髓的痛楚,梦中的景象一时间和现实打了结。我恍然意识到有什么藏在那天的电话录音里。
“我出一趟门!昨天把手机落在外面了。”
昨天暴动的痕迹残留在街道,一直以来我将自己的游荡当作间歇性的叛逆,暂时性的逃避。所以当卞炎问我这么多天在哪里时我隐瞒,苏苒问我是不是离家出走时我否定。我总想着一切都来得及,够我在冬眠前见母亲最后一面,一厢情愿地以为我们都剩下24天的时间,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太过想当然。即使这个城市只剩下1天,我们仍可能在不同的时间死去。
Day 8
耳边是废墟里的砂砾声,眼前是城市边的街道光。当录音播到那个模糊不清的说话声时,我正好行走到能看见城外天空的区域,正午的阳光映射在玻璃瓶雕塑上,巨大的瓶子立在广场上,瓶口向上与地面呈现30度倾斜角,犹如推倒在半空中静止的设计曾经让这座城市的人惊叹,但此刻引起我注意的是瓶底缓缓吐向瓶口的气泡。往日里空空如也的玻璃瓶,今天竟封着满满一瓶水,且丝毫没从瓶口荡出来的迹象。我刚冒出疑问,站在一旁的男孩就冲着玻璃瓶打了个响指,灌满瓶子的水在他号令下源源不断地流向水池,但奇怪的是瓶中的水没有减少,水池的水也没有增多。见我震惊不已的表情,男孩又打出一个响指,水量才反应过来似的迅速变化,玻璃瓶变回了空瓶状态。
“这是怎么做到的?”我往水池里张望了半天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不由得遐想起来,“是瓶底钻了孔埋到水池下面的障眼法么?让瓶底下独立的空间和玻璃瓶融为一体,打入足够的水量让它始终维持在灌满瓶身的高度,再就是遥控装置了——”
“不太懂你在说什么欸。”男孩一脸想不出来也没关系的表情,坦然地拍了拍我的后背,“这个是时间的魔法啦。大哥哥你要帮我保密哦。”
“时间的魔法?”
“只要让流出去的水不停地回到上一秒的状态,不就可以流回瓶子里了吗?”
我盯着男孩的脸试图看出一点玩笑的意思,但他眨巴着眼睛证明自己的无辜。在他身后的喷泉一如既往地冲刷着玻璃瓶,好像刚才的事是一场梦。
“我也不太懂你在说什么。”
“不懂没关系啦。我还怕给那个姐姐添麻烦呢。”
“姐姐?”
“嗯,有个姐姐把‘时间’借给了我哦。”男孩迎向城市尽头的街道,指着那边说道,“昨天在那里碰见的。”
“你是说有个姐姐帮你变了时间的魔法?”
男孩老实地点了点头。我恍惚间看向玻璃瓶雕塑,想起来那个黑影说过的话,难道这座城市真的有谁掌握着时间资源?
“那个姐姐在哪里?长什么样子?”
“我不知道在哪,昨天分别的时候她往神迹那边去了。长得很漂亮哦,年纪应该和大哥哥你差不多,披着粉色的长头发。明明有双亮闪闪的眼睛,但眼圈红红的。”
耳朵里嗡的一阵蜂鸣,好像心中有什么正在崩塌。我回头看了一眼寒潮翻涌的街道,连忙搭住男孩的肩膀注视着他说:“我们做个交易吧!我帮你保密,你也答应我不把刚刚说给我听的事告诉任何人。”男孩高兴地和我拉勾约定,我转身朝街上跑去,闷热感一层又一层涌来,天空像要整片陷落般泛黄褪色,暴雨就要来临。
“我今年22岁,刚刚大学毕业,还有什么问题吗?”“机会难得,想什么也不做地走走。”“知道名字会比较容易遇见吧。”“我叫苏苒,时光荏苒的苒,请多指教。”夜晚般轻柔的声音在耳边萦绕不去,我埋着头逃避那片赤色的天空,不同往常的空气向我淹没而来。飘忽不定的视线在路过的、游行的、大笑的、逃跑的、祈祷的、哭泣的面孔间游走,逃避的惯性推着我与巷子里的自动贩卖机擦肩而过,心头冷不防地拉起一阵警报,我犹如废墟里找寻到幸存者的搜救犬般停下脚步。
那个令我魂牵梦萦的身影就站在巷口,若无其事地把脸凑到商品橱窗前。我向她走近,她从玻璃反射的倒影中发现我。
“下午好啊允咩咩,比约定的时间早了一天见面呢——”
“你准备什么时候离开。”我打断苏苒的寒暄,直勾勾地望着这双泛红的眼睛。我多么希望她茫然无措地歪歪脑袋,问我这话是什么意思;又或是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凑到面前问我“你希望我什么时候走”。可现实是她的笑容僵在脸上,沉默地垂下眼眸将手伸进了口袋。
“别什么都不说啊,我一个快冬眠的人知道了又能怎样?你是时灾局的相关人员?你姐姐是调查员?她到璃山附近究竟是去调查,还是因为时间灾害的扩散?”
事到如今我只希望苏苒并非有意隐瞒,可她看着我不停地摇头,半天挤出一句“还是被你发现了啊”。街上的喧嚣仿佛和我们处于两个世界,雷声轰隆一声闪过天空,我感到眼前天旋地转,心中留有的最后一点侥幸也化为泡影。
“作为唯一能全身而退的人一定很痛快吧?那是当然的啊,既能近距离观察毫无退路的普通人如何苟延残喘,又能散发幸存者那高人一等而又无处安放的怜悯和同情。”
我干笑了起来,对上苏苒哀伤而又充满谎言的眼眸,笑得不能自已。
“你多么不愿看到一座城市的消亡啊,所以这24天的经历顺理成章地成为你挂在嘴边的谈资,以你悲悯的视角讲述出来。写成书也好,上节目采访也好,到老到死都被人津津乐道。看呐,她曾见证70万人被时间放逐。我实在不明白啊!未来一片光明坦途的你找我有什么目的?即便愚弄我到最后也不知道真相又如何?我就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废物,既没想过逃出去,也不以为有救世主降临,更不想知道什么比永恒更久远的未来。就算给我N的时间资源我也只会考虑怎么阻止母亲的死,怎么让父亲留下来……我从来就只想得过且过地活着!所以就算你这样子出现在我面前,我也只会抱着‘要是能和她一同停滞在最后一刻也不错吧’这样卑鄙的想法啊!”
喉咙喊得几近沙哑,我从包里翻出日记本摔在她面前,连天空也为之震撼的雷鸣瞬间盖过目所能及的一切。雨滴砸在头顶,我分辨不清划过她脸颊的是不是雨水,紧接着大粒的雨倾盆而下,单是她单薄的身影就让我窒息。
“我一直,一直在犹豫。”苏苒的声音隔着大片雨柱,好像随时在风中消散。“从姐姐违背规定把拥有的资源转交给我的那天起,我就在回到过去逃到城外和顺其自然留在城里两者间徘徊。我一边告诉自己不能一个人逃走,一边期待夏天能和姐姐一样入职,不知不觉离冬眠的日子越来越近,也越来越不想做出选择。我假装没有这回事,也对你开不了口。”苏苒捡起日记本走到我的跟前,接着将手伸出口袋摊开手掌。雨滴恰好落在她的手心,在那块男式手表的表盘上绽开。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不会相信我,但是我真的没有骗你。”
“我相不相信不重要。”我很抗拒她的接近,更对她手中的东西没有兴趣,只能强装镇静地对她说道,“你应该马上离开这座城市。”
“我知道,明天演出结束后我就会做出决定。”苏苒将那块手表塞到我手里,“这是离开这座城市唯一的‘机票’,里面存储着26天的资源。无论你、我、还是这座城市,任何单一对象都能作为时间释放的目标。我将它作为赴约的信物托付给你,相对的你把日记本留在我这儿。如果你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我的隐瞒,我们明天就把彼此的信物放进0526号寄存柜,从此我不会来找你;如果你愿意听我坦白一切,我会在展厅门口等你。”
我没有说话。好像担心我一天的时间都不愿意给她,苏苒留下这个暧昧不明的约定就抱着日记本转身跑开,等我追上去已经不见踪影。暴雨冲刷着反常的街道,我握紧手中的魔物,想过从26天的贮藏里偷走几天,将这些天发生的事尽数抹去,然后丢进寄存柜里当做一切没发生,可我终究只是带着它离开小巷。
路上大雨滂沱,回家趁家人没察觉遛进浴室冲了把澡。摇摆不定的想法像调节水温的手柄一样,向左烫一点,向右凉一点。我不断地回想她临走时是怎样的表情,然后抬起头让忽冷忽热的水流冲走那幅画面。
回到房间,雨还是不肯停。我将手表置于桌边那本来历不明的诗集上,不自觉地浏览起演唱会的信息。在主办方表态不取消巡演的时候,神迹的信徒与永恒派冲突的消息传遍城内,而城外已经流亡到数千年后的未来与我们彻底断了联系。时灾局始终没声音,如卞炎所料,摇摆不定的人看到他发布的视频开始怀疑被抛弃,怀疑冬眠是一场蓄谋已久的放逐。他们不是四处引起骚乱,就是伫立在尽头遥望着只有一片荒漠的世界。神迹派等待救世主,永恒派等待永远,而我又一次陷入时间怎么还没结束的痛苦。如果救世主降临,就让这一切结束吧,让我把约定什么的抛到永远以后。
窗外永无休止的暴雨迎来黑夜,我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空壳,重复滑动屏幕的动作,坠落到人们毫无答案的争论中。明明已经找到想做的事,可为什么——
「早知道就说出来了。」
我惊恐地抽离出思绪,望向房间四周,难以启齿的直觉从脚跟往上爬,经过后背的瞬间泛起鸡皮疙瘩。
“你是谁?”
房间里的角落似乎有人在与我对峙,我攥紧手机,发现屏幕上播放着电话录音。风中摇晃的树叶贴到窗前犹如掌印,紧接着我听见呼吸声、警报声、远处的脚步声、碎石坠落的声音一齐淹没了暴雨,转眼间我置于一个昏暗而狭窄的空间里。
这是哪里?
想发出声音,但嘴里有股干涩的灼热感,像吃了一嘴的石灰。腿上好像被重物压住无法动弹,我寻找着有光源的地方,隐约望见上面有一条狭窄的裂缝,絮状物从灰色的天空飘落下来。我努力地探向光源,摸到一个磨砂材质的物品。
双腿束缚着自己,我伸出手极力够到它再勾到面前,发现是一部带着磨砂保护壳的手机,黑色皮套有着效仿翻页的设计,起码是十几年前的型号。手机里传出“喂,喂”的呼唤,我翻开皮套,呼吸变得越来越沉重,缓缓地摁下开屏键。亮起的屏幕显示出壁纸,那张熟悉的面庞令我恍如隔世——屏幕上的人是我自己,看上去仅五六岁,坐在妈妈的腿上哭闹折腾,妈妈对着镜头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
屏幕渐渐熄灭,倒映出一张苍老而又没有血色的面孔。“早知道就说出来了。”不属于自己的声音说出话语,我终于察觉这是父亲的身体。“我真的好想留下来啊。”
屏幕左上角的信号减到一格,通向未来的电话断连。泪水模糊了父亲和我的视线。他颤抖着手解锁屏幕,我看见备忘录上一整页诗篇。他打开相簿翻阅着照片,我看见父亲眼中跌跌撞撞跑过来的自己。他回到拨号界面一遍遍地打着家里的电话,我想起父亲一边带着我看书一边和不喜欢书的母亲拌嘴。雨滴啪嗒啪嗒落在屏幕上,我想起父亲临走前摸着我的头,对母亲说自己马上回来。泪痕从他沾满尘土的脸上滑过,他的瞳孔渐渐扩散,手机从低垂的手上坠落。父亲的身体不再听我指挥,我呕出无声的呐喊,听见自己停滞的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灰暗的天空像被晴空夺舍,变得明亮而又苍白。头顶的瓦砾传来几人的脚步声,有人呼唤潜在的幸存者,有人沉默,有人交谈。
“是时候放弃枫城了吧?”陌生的女人说,“即便你救下他们,也只是带回七万个幽灵。”
“我有大把时间可以尝试。这次不成功还有下一次。”和我年纪相仿的少年说道,手里攥着父亲那本没有名字的诗集。
“要是未来再遇到时间灾害怎么办?难道你每次都要拯救所有人吗?”有个男人追问他。
“我没那么伟大,但老允我一定要救回来。”
“你没看过老允的诗吗?他只想你放过他,让七万幽灵安息。”云渐渐遮住了太阳,女人的声音跟着黑影落下。
“你改变过去导致数条历史相互纠缠。老允今天死去,明天在家里和妻儿其乐融融,后天替你顶罪坐牢被妻子憎恨……这对谁来说都是折磨,而你想让七万人经历吗?”
少年沉默不语。远处有几个人在向他们靠近,手上搬运着沉重的器械。
“决定吧,N。”男人催道,“回收枫城的时涡,这将转化为150年的资源。”
少年没有回应,时间仿佛停在半空中,就连飘舞的飞絮也在等待他的决定。
“收下吧,N。”女人劝道,“将来有一天,命中注定的人会和这段时间相遇。”
少年紧紧地闭上眼睛,像是终于做出决定般蹲下身,把手伸进我头顶上的裂缝,从父亲手腕上抽走那块银色手表,时间再次朝远处飞逝,将我层层围困的废墟分崩离析,毒辣的阳光烘烤着头顶。沙漠上有好几道黑影在窜动,我迎着晃眼的阳光抬起头,巨大的晕环笼罩着太阳,向遥远的地平线飞逝而去。
“时涡已撞击星城,时间流速的异常不可逆,预计24天后将会彻底停滞。”
闷在京剧脸谱下的声音从教堂里传来,穿着军装的女人摘下通信设备,宽松的银色手表顺着手腕滑下来。她嘴里念念有词,走向教堂中央啼哭不止的婴儿。
“你要做什么?”黑影追上去警告她道,“调查员怎能为一己私欲引起争端?今天的这一切就是枫城的诅咒,难道你没看到N的下场吗?”
“正因为他下落不明,没人拯救星城。所以我别无选择。”
“我知道你妹妹留在星城,但你想过资源会被有心之人夺走吗?现在星城很不稳定,城内外的空间一旦接触就可能导致‘时涡’的扩散!如果有人得到资源将整座城市回溯到‘日晕’到来前,城内外的空间将在那一瞬间发生融合,那将造成世界范围的停滞!”黑影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他指着裹在白衣里哭个不停的婴儿喊道,“你还不明白吗?他在考验我们,这就是他想看到的结果!”
“嘘,你轻点。”女人将手指抵在嘴边,露出了虚无缥缈的笑容。她像母亲哄着孩子入睡般托起婴儿,哭闹声在她轻吟的摇篮曲里渐渐平息,“你看,只要大家都安稳地睡着就不会感到害怕了。要避免你说的那种情况,其实很简单。”
狂沙一个劲地拍打着窗户,我听见窗外的冬眠广播,看见人们脸上和她同样虚幻的表情。后背爬上熟悉的视线,我转身看见酒吧门口的人,却看不清对方面具背后的脸。
“你们猜猜时灾局的老东西是怎么说的?‘根据对冬眠城市的调查,边界的‘鬼打墙’是城市临睡前的普遍现象,与我们无关’!”
老陈警官痛饮一杯啤酒,酒吧里一片附和声。
“麻烦自己解决掉了,多么伟大的‘自动化’城市啊!”角落里的黑影站起身,灯光里浮现出京剧脸谱,“我就是觉得这么宝贵的东西只交给一个人太不公平了。”
说完,黑影走向店门。我心生预兆般抢先望向对方,他果然回头看着吧台前的自己。
“祝你们成功。”
我发不出声音,竭尽全力地跑向门口伸出手,但下一秒触碰到的是女人怀中的婴儿。狂沙一股脑地躲进我的喉咙里,我猛地睁开眼,惊吼着离开桌前只想逃到哪去,但眼前是自己见惯了的卧室,窗外的雨早已停歇,唯有躁动不安的心跳延续着梦境。
风透过窗缝吹动书页,手机停留在录音的播放界面。夜色中她给我的手表躺在诗集的空白封面上,流淌着银白色的月光。
Day 7
梦醒般的湛蓝将夜色赶到天边,抬眼望去像一抹清晨到黄昏的渐变。坐落在市中心的展厅园区早早地敞开大门。
距演出开始还有两小时,老陈带着小严在园区里巡逻,离检票队伍一段距离的长椅上,翻阅着日记本的女孩抬头望向门口。随着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她的坐姿从挺直腰两手搭在腿上变成偏着脑袋靠在椅背上,心心念念的人始终没有来。寄存柜旁,看着手表的我坐在长椅上,思考着昨晚的梦。头顶上的那片蓝天拉长了等待的距离,女孩不由得闭上眼。我来到寄存柜前,打算把之前取出的现金存进去,但机器发生故障,弹出十几个位投影式服务员将我层层包围。人群在场馆前漫长的队伍中行进,有人走到女孩身边坐下。女孩忙转过身,却发现是个胡子拉渣的大叔。我好不容易挥开追随的幽灵,起身走向街道。大叔低着头似乎在犹豫,十根指头交合在一起,左右手的拇指环绕着彼此转动。终于,他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泛黄而浑浊的眼睛望向女孩,勉强地挤出笑容。
“想不到资源的持有者是这种年纪的女孩。”大叔语气异常平静,女孩想起身逃开,但冰冷而危险的触感已经顶在她的腰上,“原以为是能让我狠下心来直接动手的家伙,你说我现在该庆幸还是该惋惜呢?”
……
距演出开始还有一小时,城市边缘的人比昨天少了不少,今天桥上的天空已是朦朦胧胧的昏黄,似乎末日的火也早在数百年前就燃烧殆尽。凑热闹的、因神迹慕名而来的、游行抗议的都去了市中心的展厅园区,只有坚定的神迹派在桥下等待。
我将手表收进口袋,尽管想说服自己昨晚所见只是一场梦,可被掩埋于废墟下的绝望仍在血液里流窜。苏苒知道这块手表会把人带到过去吗?她是否有意让我知道过去发生的事呢?风吹拂着祈祷者的白衣,低头沉吟的身影如稻草人般守候在尽头。我停下脚步,酒吧“Lilac Eventide”的招牌在蓝天下黯然无光,低头不见紫色丁香,抬头未到薄暮黄昏。
从三周前初次光顾的夜晚到现在,我一直将这里视作逃离白昼的地方,不想回家就过来喝一杯,犹豫不决就坐下聊聊天,直到现在才发现没有夜晚的这里只是平常之地。
我推开店门,风铃声如同来到另一世界的暗号。有个陌生的影子坐在我的老位置上,听见声音缓缓地转身,视线透过京剧脸谱的圆孔望向我。
“现在资源在你手上,干得不错。”黑影满意地拍着手,说道,“现在只要你能与逃亡派汇合,胜利就属于你们。”
“我不是逃亡派。”
我试图从对方眼中读出一点情绪,可他平静得像一个死去的人。
“你别无选择。要是不逃出星城,你迄今为止写的东西就会永远停留在这里。”他的目光掠过我的日记本,与记忆中父亲的声音重合在一起,“你应该清楚,作品完成的最后一步是被人看见。”
“你怎么会知道这句话?”
我快步向面前的人靠近,想揭下对方的面具,可那道身影从眼前凭空消失。
“这不重要,不必把我和你认识的人联系起来。”
声音像从世界之上的世界响起,我环顾四周,在门口找到他的身影。
“告诉我枫城是怎么回事!如果你在地震中死去又怎么会在这里?”
“你已经看到了过去的记忆,不是吗?”黑影伸手指向我的口袋,重复道,“和逃亡派汇合,不择手段地离开这座城市,这是唯一的活法。”
“你让我偷走别人活下来的权利逃出去吗?”
“没有什么能超越死亡,我希望你找准自己的位置,不要忘记自身处境。好恶对错只是一种立场,你不可能永远做一个旁观者,做出决定吧。”
说罢,黑影转身离去。我想喊住对方,可他已经消失不见。
“你不是承诺过‘一定会回来’吗?”
抱着对方听见这句话还会回来的期待,回应我的却只有店长擦酒杯的细微声响。我想追出去,但有人推门而入挡住了我,反手锁上门搭上我的肩膀。
“把资源交出来吧。”
我望着眼前的人,呼吸顿时紧绷起来。迎面而来的声音像请求又像警告。冯叔淌着血迹的脸映入眼帘,警报声不停地在我的耳边回响,好像回到冯叔撞车的那一夜。
“你不是逃亡派,对吧?”冯叔发黄的眼睛像看着我,又像看着我背后某种看不见的存在。
“我哪派都不是。”我挣开他的手,“我不知道你说的资源在哪。我就一普通大学生,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可能在我这?”
听到我的回答,冯叔疲惫地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不愿意说没关系,我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谈。”冯叔与我擦肩而过走向吧台,好像不担心我会打开门锁离开这里。“你该庆幸来找你的人是我而不是逃亡派。”
“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还记得第一天晚上吗?我开着车一头栽进鬼打墙,你们仨在桥下聊了两三分钟我才被那道墙墙吐出来。你明白吗?我奇迹般地停留在那里两三分钟!”
说着,冯叔抬手向店长要了一杯酒,血液顺着脸颊砸在吧台上。
“你猜我在那里看见了什么?”他注视着我,手指像指针般在桌上比划着时间,把“永恒”两个字无声地刻在我耳朵里。
“或许你觉得永恒派和安乐派一样只是不肯离开,用一个谎言替代另一个。的确,我不想离开这里。星城曾是这个国家的骄傲,沐浴在繁华与世界人民的向往中,就算现在没有人不对这座城市感到失望甚至痛恨,你我还是不愿加入逃亡派,因为都对某种东西抱有期待,你只是还不知道那是什么,而我先于你被选中。当城外的世界迅速走向末日时,我第一个发现‘除夕夜阳’,看见了那比永恒更遥远的永恒——是啊,人一生充其量见证短短的一百年,但你看看现在城外穿梭了多少千年、多少万年!”
冯叔猛敲着吧台,手掌拍进自己流下的鲜血里。我终于明白他那句“星城静止之时,正是世界趋近于永恒之刻”的意义,明白那天他知道真相后为何一言不发。
“你们想见证亿万年后的未来,大可以在冬眠前尽情观测,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夺取资源。”
“不!我们不是观测永恒,而是去往永恒。”冯叔压低声音恢复平静,像在对抗着灵魂里的亢奋。“城内越接近冬眠,城外就越接近永恒远的未来。可我们会在见证到城外永恒的那一瞬间停滞,永远地错失这一瞬间。为此,我们只能利用资源,把这座城市助推到停滞以后的未来,去往比永远更远的未来!”
我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像要将对方重新认识一遍。
“到那时,我会比芥茉更早到达遥远的时间尽头!那里存在着世间所有的真理,存在着我们穷尽一生都追寻不尽的答案,永恒流传的故事和恒久不变的旋律像银河一样贯穿整片天空,而你我写下的文字也是星空中的万千作品之一!你不想知道他们怎么评价你的作品吗?”
时间在狂想的空气中拉长,冯叔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兴奋。
“这样的话,的确很难拒绝啊。”我靠到店门前,店长抬眼看了我们一眼,但自始至终没有参与进来。背后的时钟已经走到九点半,离演唱会开场只有半个小时,“可我已经不想再逃避了。”
我打开锁上的门,外面的阳光洒落进来。白色货车撞在墙上一个劲地发出警报,仿佛不同的时间点在同一地点打起了结。
“你认为我在逃避吗?”冯叔沉下脑袋,喉咙里发出阵阵冷笑,很是同情地看着我,“我不明白啊!你既然那么有面对的勇气,又怎么会让那个女孩等那么久呢?”
“你什么意思?”
冯叔掏出手机将屏幕转向我,屏幕上是郑子卿空洞的表情。他调整好镜头对向身后,我的心顿时狂跳起来,看见那双纤细的手被绑在天台栏杆上,苏苒凌乱着头发坐在地上一动不动,雪白的腿上淌着鲜血。
“冯永况!”
我掐住冯叔衣领一把将他压到墙边,但他戏谑地抬起双手,用下巴指了指手机。
“我是好心帮你,看她在长椅上坐那么久,等你现在才赶过去岂不是又冷又累又辛苦?现在就好多了!我帮你把想见的人接到面前,只要你肯出点‘辛苦费’,我保证你们马上就能见面。”冯叔将手机屏正对我,郑子卿狠狠地抓起苏苒的头发让她看向镜头,“如果你什么都不表示,我就不知道你的老同学会做什么了。”
“你这个疯子!”我咬牙切齿地喊道,“一旦把这座城市送到停滞后的未来,距今相差的就是无尽的时间,我们再也无法从时间的尽头回来!”
汗水从脸颊滴落,脑海里指针的转动逐渐逼近心跳,手上的力道不自觉地在减少。冯叔拍开我的手捋平衣服的褶皱,朝我晃了晃手机坐回吧台边。
“永恒派不考虑回来,快做决定吧。”
苏苒从画面的另一边抬起泪湿的脸,看着我摇了摇头。我颤抖着手伸向口袋,门口突然响起一阵风铃,冯叔警觉地转过身,异乎寻常的雷鸣几乎紧贴着我肩上射向他举在半空中的右手,手机重重地摔在地上熄了屏。
“把人交出来!”卞炎抬起枪口,双手托着枪柄瞄准冯叔的脑袋,眼中的凶狠令我陌生到恐惧。店长像没看见般不予理睬,冯叔不敢置信地抱着右臂看向眼前的人,左手伸向身旁想捡起手机,然后又是几声枪子落在他跟前。
“说话!人在哪里?”
冯叔一声不吭,摊开手掌观察着伤口,卞炎走过来二话没说将滚烫的枪口贴上他的额头,他像被唤起痛觉一般叫喊起来。
“别耍花招,你把人藏在哪!”
“下手真狠啊卞老弟。”冯叔一个劲地笑起来,用眼神指了指地上的手机,“她在广场的酒店大厦楼顶,告诉你能怎么样?资源根本就不在那女孩手里。”
“在谁手里?说!”卞炎步步紧逼,冯叔没再多说,只是盯着一路跑到门口的我。“把他给我拦下!”我拉开门,秦洪堵在门前把我推了回去。卞炎的声音从背后追上来,“允同学,你知道我只想带逃亡派回去和家人团聚。”
我不敢转身,生怕秦洪趁我不备生夺硬抢。店长始终没有反应,很可能和卞炎同伙。我自知羊入虎穴,只好防备着秦洪,对背后的枪举起双手。
“卞炎,你一直是坚定的逃亡派,只要得到资源就会不惜一切代价离开这座城市。可如果‘时间释放’只能作用于单一的对象,资源只够你自己一人离开呢?”
“你别唬我,我不会一个人走。秦洪的老家和我一样是冬眠城市,他也有5年没见到他的女儿了,我们每个人都有不得不回去的理由。只要让整座城市回溯到冬眠广播前,大家就都可以回去了。”
“但这会导致时涡的扩散!星城之外的地方会和我们同步停滞,到时候最坏的结局就是你们即便逃出星城,也要面临整个世界的停滞——”
“不,最坏的结局是留在这儿什么都做不了!”卞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我,我愣在原地,他踢开冯叔的手机向我步步紧逼,“你还是不明白吗?我们逃出去才好啊!时灾局就是因为只有一座星城才会放弃我们。只有让全世界一同承受时涡,N才会全力以赴地阻止,我们才有一线生机!”
“没人知道N在哪里!”梦中的预感逐渐朝现实逼近,一阵难以言喻的无力感将我淹没,“这是那个老人、那个婴儿设下的局,他想看到我们拉着全世界陪葬!”
“陪葬?你我才是牺牲品,我们所有人都是!睁眼看看外面,你还看得见城外的世界吗?被放逐的人是我们!他们逼得我们只有两条路可选,要么把全世界拉下水等着一线生机,要么被全世界放弃成为牺牲品!你选择吧!”狂风从门外呼呼地刮进来。卞炎撕心裂肺地怒喊道,仿佛不只是对我,还对外面神迹派已经风化的心。
“你父母怎么办?他们才刚醒过来——”
“别拿我家人说事。”卞炎的语气更冷了些,“就算他们今天醒来,明天也可能困在别的城市。在这狗屁世界没有谁永远醒着,与其把我们拆开各自停滞,不如回去一起想办法。”
“只有这一条路么?”我摇着头,想甩开弥漫在空气里的绝望,像拼尽最后一丝理智般说道,“还有7天的时间,我们说不定能想到更好的办法。”
“我等了璃山十年没有办法,难道还指望这七天么?”卞炎冷笑起来,在我背后一臂之远停下脚步,冰冷的枪口顶上我的脑勺,“逃亡派期盼时灾局解救所有人的同时,接受与全世界一同停滞的可能性。允同学,这是我最后的警告。你可以和我一起离开这座城市寻求希望,也可以永远留在今天,做出决定吧。”
“看吧!”另一个声音朝我荡过来,冯叔像同自己无关般说,“我早告诉你了,你该庆幸先来找你的人不是逃亡派,他们表面寻求生机,其实走向毁灭;而我们不会动摇既定历史,只去往尽头的未来。现在这座城市何去何从,决定权在你手中。”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停止。卞炎的枪口直指我的脑袋,冯叔的手里握着苏苒不放。两者抢夺的资源在我手中,我必须在逃亡派与永恒派间作出抉择。一方是过去,导向世界性停滞的别一历史;一方是未来,导向一去不复返的时间尽头。为什么这种选择非得落到我头上?“你有着自己不曾发现却无可替代的角色哦!”苏苒迎着日出转向我,不,难道我的角色是必须做出选择的罪人吗?“对你来说就没有过去和未来吗?”李景合上日记本望向我,不,我何尝不想选择当下?但摆在我面前的只有过去和未来,难道我能跳出选项而选择吗?“没有什么能超越死亡,做出决定吧。”黑影的声音再次催促我,刹那间,落在后背的那道视线贯穿我所有的记忆,“只要偷走时间,就能逃出去。”
停止的心脏往前跳动一拍。我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口袋,想起一件被自己忽略的事实,时间在这一刻重新向前流动——
Day 7
“把资源交出来吧。”冯叔浑浊的眼睛像在看着我,又像在看着我身后某种看不见的存在,“你不是逃亡派,对吗?”
“我哪派都不是……”话说到一半卡在喉咙里,我用力地眨了眨眼睛,鼻子里涌上一股铁锈的气息。我似有预兆般捏住鼻子,眼前的事物在血红色的视野里扭曲变形。为什么我在这里?我忙把手伸进口袋,里面却空无一物。有哪里不对劲。延滞的记忆确认着面前的事实——冯叔没中枪,卞炎不在,店长背后的时钟还有几分钟走到九点半。这里是过去?
“资源不在我手上。”我甩开冯叔撑在我肩上的手,凭着暧昧的记忆对他说,“我大概放在寄存柜里了。”
几乎报废的轿车撞在墙上发出警报,冯叔跟在我后面,下巴滴落的血干在衣服上。相互违背的记忆在我脑海里打着架,我记得自己在面临选择时释放时间逃到了过去,但手表为什么会凭空消失?不管怎么样,我得带上“资源”去找苏苒。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广场,我每向街对面的寄存柜走近一步,陌生的时间感就像心跳般震颤一次,好像任何一个柜门都曾为我打开。
“你到底把资源放在了哪里?”
冯叔不耐烦地向我发问,我的目光扫过柜门,两位投影式接待员出现在我的面前。
“请问需要什么服务吗?”两个声音像出现故障般同时说话,“无论什么样的储物要求我们都会尽力满足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0526这串数字,但0526号柜门弹开后什么都没有,其中一个接待员消失不见,剩下的那位接待员问我,“您一小时前预约过0267号寄存柜,请问需要一同打开吗?”
朦胧的记忆从心头一闪而过,我打开0267号柜门,果然看见那块银色的手表,那一瞬间有种难以启齿的绝望感冒出心头,我取出手表向酒店大厦奔去。
“喂,你去哪!”冯叔用力地喊住我,将手机转向我说,“你的人在我手里!”
我毫不理睬地继续往前跑。这不是我第一次回到这个时间点了,不仅如此,是我回到一小时前在广场的时候将手表存放在0267号柜中。明明是我自己指定的计划,但为什么我会不记得?冯叔想追上我,但身后砰的一声枪响,子弹再次穿过他的手臂,手机摔到地上被卞炎一脚踢开。秦洪从另一边跑过来叫我站住,我继续往前跑。
为什么我刚刚要取出手表?为什么不甩开冯叔和卞炎去酒店大厦救苏苒?脑海里的记忆开始苏醒,“这其实是‘时间感’的问题。不同人对时间的感知能力不同,假如弱时间感的我回到过去改变历史,我会因过去改变导致的连锁反应而忘记改变前的过去。”我停下脚步,像被禁锢在薄弱的时间感里。强烈的预兆从脚跟爬到头顶,我迎着刺眼的蓝天望向酒店大厦的楼顶,仰头的动作令后颈酸痛。紧接着,我恍惚的视线看到了,她的身影摇曳在天台边缘摇摇欲坠。陌生而真实的记忆嗡嗡作响,耳边响起手铐解开的声音,它不属于面前的现实,而是我已经亲眼目睹无数次的未来。
“喂!你搞什么!”背后传来冯叔的叫喊声,郑子卿的脸笼罩在黑影中,伸手将苏苒推下楼去,我几乎条件反射地握紧手中的手表,时间在这一刻重新向前流动——
Day 7
距演出开始还有两小时。老陈带着小严在园区里巡逻,远远看见我在队伍里拥挤,吹出凄厉的哨响。我环顾四周,从一张张陌生的面庞里搜寻单单一人的痕迹。远处的长椅上,女孩抱着日记本望着园区门口,我在人群里与她对上视线,她怅然若失的眼眸中忽然闪过一抹慌乱。该说点什么呢?等了许久的人快步走向她身边坐下,她躲闪着视线,放在腿上的手不自觉地握住裙摆。快说点什么吧?她像是鼓足勇气一般略微侧过身,却不料对方用力地将自己拥入怀中,耳边温热的气息颤抖起来。
“怎么啦?有那么想我吗?”苏苒轻轻地揉了揉我的后背,将下巴搁在我肩上开起玩笑,“昨天不是还一个劲地把我推开吗?今天就怕弄丢我了?”
我不知道如何解释,心中那种将要丧失什么的预感驱使着我松开手,扶住她的肩膀说:“快走吧!现在就逃出这座城市。”
“又说这种话,你不是来听我坦白的吗?”苏苒不悦地鼓起脸颊,但又好像从我的眼睛里看出别样的情绪,眨了眨眼睛紧盯着我问道,“你其实没有来见我,对吗?”我心里猛地一颤,没想到她会这么问。“看来我猜对了呢,允咩咩。”苏苒露出了落寞的笑容,即使我一个劲摇头否认,她还是坚决地告诉我,“回到你应该在的地方吧。”
“我应该在的地方就是这儿,如果我早点做出决定来见你,后面的一切就不会发生!”
“后面的一切必须发生。”她紧紧地握住我的手,眼中无法撼动的坚定令我移不开视线,“你有着别人无可替代的角色,但不是改变过去。”
“不,你不知道之后会发生什么——”
“我不应该知道,只需要相信在一切过去的最后,你我会带彼此离开这座城市。”
苏苒低头看着我的日记本,我无助地摇着头,对眼前即将发生的事无能为力,为什么她就是不明白呢?为什么她对未来那么有信心?脑海里不停地回播着楼顶上苏苒遭遇不测的画面,我欲哭无泪地喊道:“你所期待的未来很有可能不会实现!”
“我知道你的担心,也明白你无数次的尝试。对于弱时间感的我们而言,回到过去伴随着循环往复的遗忘和重新想起,这是很痛苦的事情。”
“既然明白就别再叫我回去了啊……”我掏出那块形同诅咒的手表,这颗迟钝的大脑想象不了N在枫城重复了多少次,我只知道自己到了极限,“如果你想让我知晓那段往事,我昨天已经都看过了,今天还花掉将近两天的资源亲身体会,可以结束了吧?”
“你只有回到当下才能真正结束。”苏苒重复着记忆里听过的话,我再次摇了摇头。
“如果你不肯收回去,我现在就带着资源独自逃走。”
“我还希望你这么做呢,笨蛋。”她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轻易地戳破谎言,“让我猜猜,你今天应该有两个时间点处于同一地点吧?”
她的话让我想起自己在酒吧门口的场景,一次是黑影不辞而别我想追出去,一次是冯叔告诉卞炎资源在我手上我想逃出去。
“为什么你会知道?”
我困惑地望着苏苒的脸,人来人往证明着时间的流逝,她看着我得意地笑了笑。
“怎么说我也是今年秋天预备入职时灾局的调查员。别小瞧我了,在时间的问题上你应该要称呼我前辈。”
“那请问前辈,我现在该怎么办呢?”我将手表伸到苏苒的面前,对她说道,“我记得我们约定过,如果我来见你,就要将它归还给你。”
“但你不是我等待的那个‘你’。我也不是与你约定的那个‘我’。”苏苒的手徐徐地合上我的手掌,她注视着我的眼睛,仿佛有着难以拒绝的魔力般向我说道,“你将相同地点的两个时间点作为起跳点和回溯点,这是你记忆混乱的最大原因。”
“那我应该去哪?”
“回到你最初逃离的过去,相信那个世界的未来,然后不管发生什么都别改变我们的过去,只从你的‘现在’开始行动。”
说着,她像以前一样没有距离感地凑到我面前,用额头抵向我的额头,鼻尖触碰我的鼻尖。“炎哥,她在那!”周围的人群不知为何骚乱起来,我听见卞炎的声音在朝我们这边接近,老陈冲向前想要制止他们,可枪声在队伍里响起。
“闭上眼睛吧。”她说。我像要将上一秒看见的她印刻在眼底般迟疑地闭上双眼。时间在我们凝滞的呼吸之间拉长,她拉着我握住手中的手表,柔软而又青涩的声音飘向我的耳畔。“有一件事我的确骗了你——如果不是你回到‘现在’后这里的记忆就会消失,我一定没勇气告诉你——其实我不是什么22岁大学毕业生,今年刚从高中毕业,成绩完全够不上理想的大学。到秋天的时候虽然会去时灾局工作,但只是为期4个月的实习生。我不是你口中前途光明的调查员,因为时间感很薄弱,连最基本的调查工作都无法胜任。所以我一直在犹豫到时候要不要再高考一次。”动荡的空气逐渐向我们蔓延,她感叹道,“很烂的人生,你也这么觉得吧?”
“我不知道。”声音在喉咙里一度哽咽,“但如果有未来的话我会陪你一起考。因为我也一直犹豫要不要拼一把去考研,只是每次看到身边的人那么努力,就觉得我即便从现在开始拼命也是徒劳。其实我真的很想拼命一次。”
我说。苏苒的手轻微地颤抖着,却仍是那么坚定地附着我的手背。
“我们一定会有未来。”她说道,“因为你已经找到答案。”远处的危险已经近在咫尺,我紧紧地握住手中的手表,仿佛为了证明我会毫不犹豫地做出决定,时间在这一刻回到我逃避的现在——
Day 7
“允同学,这是我最后的警告。你可以和我一起离开这座城市寻求希望,也可以永远留在今天,做出决定吧。”
不可思议的光亮朝着酒吧门口收束,眼前的景象恢复清晰。卞炎在背后不远处停下脚步,紧接着枪口贴上我的脑勺。我呼吸到鼻腔里血腥的空气,抬起手擦去鼻血。
“看吧!我早告诉你了……”冯叔的声音从身后飘过来,如同预兆般的思绪接踵而至,像成千上万的弹珠撞击在一起,耳朵忽地一阵耳鸣。
“我们不会动摇既定历史,只想去往尽头的未来。现在这座城市何去何从——”
“决定权在我手中,对吗?”我毫不犹豫地接下冯叔的话,他一皱眉头,眼看着我转身面向卞炎,握住枪口紧贴上自己的额头,“我很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也知道不同选择的后果。如果我选择逃亡派,那么永恒派会将我最重要的人推下楼;如果我选择永恒派,那逃亡派会立刻轰烂我的头。我没办法选择任何一边,除非我能两边都选。”
“你只能选一个。”卞炎推着枪口向我施加压力,警告道,“我没和你开玩笑。”
“是不是玩笑你听完就明白。”我注视着卞炎的眼睛,强压着内心响个不停的警报说道,“虽然我看上去既不是逃亡派,也不是永恒派,但我其实既希望能逃出去,又希望能见证永恒。相互矛盾的想法使我举棋不定,也让你们兵戎相见。但我们似乎都忽略了一个事实——你们两派的诉求并不冲突,逃亡派需要18天回到过去,永恒派需要8天的时间来到未来,而资源有26天的时间!我们两派完全可以成就彼此。”
“你当我们蠢么?”秦洪质疑道,“你说过资源只能作用于单一个体,总不可能把城市切成两半,一半去过去、一半去未来。大家已经绑在一起,如果让永恒派去了什么狗屁尽头,那我们根本回不到过去,永远困死在那儿了!”
“如果让逃亡派回到广播以前,那我们也去不了尽头。”冯叔抽出一根烟叼在嘴边,可是打火机掉在他够不到的地方,“你说过一旦回去时涡就会扩散,全世界将一同停滞,那时候城内静止和城外永恒的平衡就会打破,时间尽头存在的前提也烟消云散了。”
“对,可你们忘记了,知晓真理的人永远是少数人。”我捡起冯叔的打火机,蹲在冯叔身前为他点上火,“实现永恒派的愿望无需让整个城市去往尽头,只要你们派出一人见证永恒,就是整个永恒派的胜利,不是吗?”
冯叔不可思议地看着我,烟头掉下来烫到他的手。
“我没看错你,我果然没看错你!”
“逃亡派拿18天永恒派拿8天,都没意见吧?”我故作镇定地望向卞炎,他眯着眼睛看了我许久才放下枪,就像往常一样拍了拍我的肩膀。
“把‘资源’拿出来吧。”
“可以。”我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瞥了一眼冯叔说,“但我还无法信任永恒派,你们把他的手机交给我保管,我就带你们去取资源。”
“有这个必要吗?”秦洪狐疑地看着我。
“给他吧。就像我担心我妹妹,他也不希望他的人有闪失。”卞炎把枪收进口袋,枪口和摄像头碰在一起,他凌厉的目光瞥过了我,“这次别再因为她坏我的好事。”
几乎报废的轿车撞在墙上警报声迭起。卞炎和我走在日光晃眼的街道上,冯叔跟在后面,陌生的手机在口袋里摇晃不安。巨大的寄存柜就在眼前,我锁定处于酒店大厦楼顶死角的那台机器,不紧不慢地走过去。秦洪在远处望风,卞炎和冯叔两人跟着我到寄存柜前,我如同神迹派般暗自祈祷机器的故障不是偶然。
“请问需要什么服务吗?”一位投影式接待员弹了出来,“无论什么样的储物要求我们都会尽力满足您。”
“0267,我来取件。”
冯叔深深地吸了口烟,接待员望着我的眼睛开始识别面容,柜门啪地一声弹开,卞炎迫不及待地来到0267号门前。
“怎么是钱?”卞炎眼色一凝,我有些懊恼地拍了拍手。
“抱歉,我记错取件号了。这是你前几天让我取的钱,我安全起见就分开存了。”
“您一小时前预约过0526号等其他寄存柜,请问需要一同打开吗?”接待员问。我毫不犹豫地点了头,冯叔的脸上闪过一丝疑虑,几十个柜门立刻沿着两边接连打开,古早的一元硬币满满当当地掉下来。
“修改存件要求,请把这五千元的硬币全部分开寄存!”我把手伸进柜子里,一股脑地把钱都洒到地上。
“允羊羊!你在做什么?”卞炎掏出枪指向了我,我捧着硬币无奈地笑了笑。
“你到头来还是没记住我的名字啊。”
四面八方的投影装置几乎同时闪起异样的光,凭空投出的人影挤占了我们的视线。“请问需要什么服务吗?”“请问需要什么服务吗?”“请问需要什么服务吗?”“请问需要什么服务吗?”“请问需要什么服务吗?”……我趁乱冲向路口,穿过眼前的层层掠影,把硬币撒在空中,像要把一切都还给他。几声枪响射向数不胜数的投影,秦洪守在路口,我做出跑向右侧的假动作,然后挥舞起硬币喊道“请这一元分一千份寄存”,一连串投影就带着故障提示将我们淹没,我绕向左侧冲出路口。
无论什么样的储物要求都会尽力满足?这座城市真是病入膏肓了。
“去你妈的!”秦洪咬牙切齿地叫喊,“炎哥怎么就相信了你!”
我一路跑进酒店大厦,大厅拐角潮湿的地面差点将我拽倒。我不知道苏苒回到过去后会不会带我离开这座城市,过去的我会不会跟她走,又能不能将逃亡派解救出去,但现在我只能相信。我拿着房卡通过客梯直升顶楼,再走楼梯直奔天台,转过最后一个拐角推开天台的门,眼前望不见底的湛蓝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耳边咔的一声响起手铐解开的声音。
“郑子卿,一切都结束了!”我喊道。但郑子卿看都没看我一眼,向后捆住苏苒的双手将她拖向栏杆外侧,我掏出冯叔的手机给他看,“永恒派的愿望已经不可能实现,你没必要再做这种事了!”
“永恒派?”郑子卿控制不住地冷笑,手上挥舞着从苏苒那抢来的日记本,“你是清楚的啊小允,他们的愿望实不实现和我们毫无关系。”
“你不是永恒派吗?”
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想起郑子卿把苏苒推下楼时冯叔难以置信的叫喊声,强烈的不安令我下意识地把手伸进口袋。
“永恒派只是给予了我知晓答案的契机,我只想知道我们需不需要一个救世主。”郑子卿满眼猩红地拽着苏苒走向边缘,嘴里念念有词,“你一定记得我们在寝室最后一天的争论吧?其实李景说得对,你们说得都对,我的确不该那么激动。面对这样一场无妄之灾,时灾局当然只能谎骗我们冬眠迎接末日。就像这座城市一直将这个不完美的时代看成向未来的过渡,理所当然地粉饰着所有的不公平、不幸福、不公正、不自由、不美好、不理想、不完美一样……”
我压着脚步紧紧跟着郑子卿,想趁其不备拉回苏苒,但他冷不防地向我转过身。
“我们都是有一只眼睛看不见的瞎子!坚信星城的陨落意味旧的逝去新的繁荣到来、默许它从繁荣到衰败再彻底消失的事实,以为我们离未来新世界又近了一步。我们都是骗子!每一次面对横祸我们都只能欺骗自己咬着牙挺过去,‘为了实现同一个理想,假装痛苦与不幸仅是一时,幸福与安宁才是永恒。’不,别再欺骗自己了!”
接连不断的话像枪弹般射进胸口,有什么堵塞在喉咙里使我无法反驳。郑子卿把我的日记本甩向空中,纸上毫无意义的放逐散落了一地。苏苒想挣开郑子卿的束缚,却被他用力地按倒在地上,无数次她摔下楼去的画面在眼前重演,我怒吼着冲上去,可郑子卿用手肘缚住苏苒瞪着我,像警告我保持距离,又像哀求我理解他的痛苦。
“没有谎言我们活不下去!因为这个世界早就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即便从人类诞生之初做出截然不同的选择、不断避开天灾人祸的可能性,现在的我们一样会面临另一种无妄之灾。”郑子卿不住地摇着头,拽着苏苒一边后退一边说道,“没有回到过去的必要,现在不会因过去改变而改变;也没有去往未来的必要,现在做不到的事情更别指望未来。到头来这个世界只留给我们现在这一种可能性。”
“既然你知道我们只有‘现在’,就更不应该做这种事啊!”我用力地喊住郑子卿,但他以苏苒为威胁逼问我说出冬眠广播结尾的说词。我攥紧拳头回答他,“‘我们相信人类终将战胜灾害,人类终将放逐时间。等那一天到来,美好的时光将永远属于我们。’”
“去他妈的永远——你也是这么想吧?”郑子卿歇斯底里地转向七十米的高空,将苏苒推到天台的最边缘高声喊道,“相信美好时光的是安乐派,相信救世主的是神迹派。我们和这两派的初衷没有不同,只是打从心底地怀疑救世主不存在,怀疑祂不能从苦难中解救我们!所以,我将对潜藏在人群里的救世主、对时灾局拯救星城的决心做出最终考验——这个女孩是你们很重要的家人吧?你们将宝贵的资源交到她手中,你们希望她逃出去。那么我如果要将她从这里扔下去,你们也一定会出面和我好好谈谈吧?”
“郑子卿!你知道城外的世界已经是一片荒漠,没有人会回应你!”我伺准机会猛扑过去,却不料郑子卿从袖口滑出小刀在苏苒的手上划了一记。我顿时被拦在他们三米之外,像是跟腱被小刀割断般不敢再向前一步。
怎么办?我已经做好回到过去的准备,但苏苒泛红的眼睛注视着我,紧咬着嘴唇没喊出声音。一旦过去发生变化,我薄弱的时间感知就会像橡皮般擦去此时此刻的记忆。“不管发生什么都别改变我们的过去。”与她的约定在耳边回响,时间再次按下暂停键。
怎么办?怎么办?我凝视着这个瞬间,绝望感连同顶楼的空气涌进鼻腔。怎么才可以阻止郑子卿?不,即便阻止了他,逃亡派和永恒派也在追来的路上。
思绪飞速旋转,我从天台门口望向楼顶边缘的郑子卿。唯一能解救苏苒的方法是让她回到过去从此逃离这座城市,但“资源”在我手中,我无法在这种时候转交给她。“只要偷走时间,就能逃出去。”黑影的声音又在耳边回转个不停,我不禁伸进口袋握住手表,但我答应过苏苒绝不再回到过去——可是回到过去的必须是我吗?
“你不用这么担心,小允。”郑子卿的声音中断了停滞的时间,我猛地抬起头,视线锁定苏苒的眼睛,鲜血顺着她手上的表印滑向手肘。“这场考验其实很简单,只要救世主或祂的使者现身于我们一旦踏进就离不开的星城,我就会坚定地相信N真实存在、并拥护时灾局不会弃星城于不顾的说法,遵循《10·9时间灾害防御条例》的规定接受任何处罚。但如果这么简单的考验都不能完成,我就只能对这个女孩表示抱歉了。”
说着,苏苒被郑子卿拽向高空。我慌忙地追上她的眼睛,指了指自己的手踝。
“就让我们开始吧。”
下一瞬间,郑子卿的手推向苏苒的后背。万里无云的天空映照着她单薄的背影,心跳声伴随着耳鸣挤压着我视野里的一切。我紧握住口袋里的手表,时间在这一刻重新向前流动,她的手腕上浮现出手表的痕迹,紧接着记忆同她的身影一同消融。狂风从远方荡漾过来,郑子卿一声不吭地转开视线,踩在楼顶的边缘处望向楼底。
“他们在上面!”天台的门被一脚踹开,背后有人揪住我的衣领将我转向背后。
“你的把戏到此为止了!”秦洪怒不可遏地瞪着我,恨不得将我当场撕碎,青筋暴起的手掐住我的脖子质问道,“我最后问你一遍!‘资源’在哪?”
我如梦初醒地摸向口袋。旁边有人冲郑子卿叫喊起来,紧接着所有人都听见砰的一声他跳下楼去。我想说什么却始终说不出口,只是将空无一物的口袋翻给他们看。秦洪狠狠地把我摔在地上,整张脸几乎狰狞到扭曲变形。
“我把‘资源’还给她了。”我直视着他说,“因为空间上有你们三方势力阻挠无法交还,所以我只能从时间上实现——将那块手表自身作为时间释放的对象,让它回到一天前苏苒没交给我的状态,即让昨天的苏苒同时拥有两块手表。无论她面对我归还回去的信物如何决定,今天的她手中都至少有一块手表能够逃出生天。”
“你又在耍我们?”卞炎面无表情地蹲下身,语气里听不出半点情绪,“过去改变伴随着记忆的改变,你无法确定历史改变后的我们是否知道这件事。”
“我当然不确定,也很清楚微弱的时间感会覆盖我的记忆。我只是在赌,我赌苏苒的行动不会改变,赌昨天的她拿到今天我归还的信物还会毅然决然将手表交给我。而现在我的记忆没被覆盖,我没忘记将手表送回过去的事,说明过去并未改变,黑影不会察觉资源的变化,你们也不可能知道有两块手表,时间在这一刻重新回到现在。”
“你送她回到过去,她把你留在城里,这值得吗?”
卞炎的话在我心上吹过一阵空落落的风,我怅然若失地望着散落一地的日记。
“如你所说,回到过去的她现在还没带我们离开这里。但我相信我选择的未来,相信她相信我选择的未来。看过日记的她一定能说服我们过去的离开,过去的改变只是时间问题。可我不相信拉着全世界一起陪葬的你,就连现在的对话都在录像的你!”
话音刚落,一记灼烧般的痛楚落在眼眶。卞炎一拳接着一拳砸在我脸上,耀眼的阳光直直刺痛眼眶,像拼贴在他衣服上的色彩烙印在我眼睑。脑袋嗡嗡作响,我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拳,只是默默地承受雨点般砸下的重击。
“我那么相信你,一直想带你离开这儿!我没有任何事对不起你!”手机从他口袋里掉出来,卞炎精疲力竭地向后一坐,哭笑不得地摇了摇头,“允悠洋,你是个不折不扣的叛徒!”他的话令我胸口一阵阵抽痛,我空张着嘴,想告诉他我别无选择,想说我终究接受不了他的自杀式逃亡,但最后只憋出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我们活该给你们陪葬吗!”秦洪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死死地按在栏杆上,但卞炎拉开了他,他退后着冲我咆哮道,“星城的孬种!别再让我看见你!”
眼看着逃亡派离开天台,我捡起散落的纸张重新收进日记本,但松动的活页夹已经无法扣紧,全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
头顶犹如火烧,过去还是没改变,我迎着晃眼的日光抬起头,希望薄弱的时间感抹去我现在的记忆,希望她下一秒就牵着我的手走在城外,可时间停滞在这一刻缄口无言。
我离开酒店大厦,整座城市如同停止般安静。阳光洒落在大楼底下一动不动的躯体上。郑子卿的右臂如翅膀伸开,左手贴在胸前,瞳孔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太阳,像在对谁祷告。我望向城市的尽头,冯叔坐在巨大玻璃瓶前沉默不语,卞炎独自走向酒吧的身影被寒潮吞没,悬在街道两侧高楼之间的落日染红了我的眼。
回到家,继父看见我脸上的伤盘问了半天,弟弟躲在卧室门口望着我的脸偷笑。我恍惚间有种母亲经过弟弟身后走到客厅臭骂我一顿的错觉。
卧室里,隔夜的凉白开残存着昨晚的月色,杯中飘荡着迄今为止度过的数十日。窗外的蓝天逐渐泛黄,我疲倦地走向桌边,放下日期凌乱的日记本。
“你有着自己不曾发现而又无可替代的角色哦,允咩咩同学。”
耳边回响起苏苒盈满笑容的声音。我好像看见她迎着落日转起裙摆,在面朝着我的未来等待。我提起笔坐在桌前,时隔多日再次翻开日记本,接着Day16往下写。我不知道过去是否还会改变,只是我相信在经历所有一切的最后,我们一定会见面。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