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克萨斯:放逐于你]第十四章 葬礼(上)

悲痛的氛围笼罩着整个新沃尔西尼。
几百名市民跟在丧葬队伍后,有人沉默不语,有人恸哭不已。
他们将手中的花丢向车队,然后看着它们掉在地上,被车轮与鞋跟碾成烂泥。
她的棺材在众人簇拥之下送进墓园。
法官的葬礼极尽哀荣。
莱昂图索面色沉重地念诵悼词,而此时此刻站在墓园里的众人脸色各异,但大多数人和伤感与痛惜无关。
只有那么几个人,还会露出沉痛的神情。
如果说这场葬礼还有那么一丝丝不值得悲伤的事情,就是今天的阳光十分温暖,美好得如同那位法官在市民们中间保有的印象。
德克萨斯背靠在轮椅上,呼吸有些沉重。
她的眼睛有些发红,但莫斯提马没看到她真正流出一滴泪。
“莫斯提马……博士呢?”德克萨斯抬头,对着俯下身子的莫斯提马说道。
堕天使靠在她耳边,轻声地简洁解释道:“他有自己的安排。而且葬礼的确没有邀请他。”
“……不会的。那家伙必然要到场的。”
“那就别怀疑他。他只是很少留一些悲伤的时间给自己。而且你不是知道吗?他很怕生。”
“我不是那个意思。”
“还是说,才分开两天你就这么急着见到他。”
“……”
莫斯提马摸了摸鼻头,收起自己的微笑:“好吧,这时候开玩笑的确不太合适。”
“不,我是说,别因为前几天的事就把我当多愁善感的人。说起来,从刚才的路上我就一直想问,你这身衣服看上去有点儿……宽松。临时借的吗?”
“没办法。谁能想到我会碰上这种场合。本来是只带了那身拉特兰的仪式礼服。但我居然还要当你的保镖,总不能在这里穿着那个吧。所以向博士借了这身。反正我们两个差不多高,就是比他瘦一点儿。”
“我就说怎么这么眼熟。相同的款式他还有一套白的?”
“他还是黑衣服顺眼一些。”
“的确。”
“马上就应该轮到我们这些亲友的时间了,他应该不难找吧。”
“还早着呢……我还是在后面比较好。”
“德克萨斯,你果然有些……敏感了。”
“……也许吧。”
“怎么舒服怎么来,别让自己难受。如果那家伙在这里,肯定会像我现在这样,附在你耳边温柔地说。”
“唉……别说了。”
听到耳机里传来的声音,赫伯特脸上表情没什么变化,但还是关掉了自己的监听设施。
教堂就是比外面安静许多。
除了坐在第一排的他和白狼,整个礼堂只有一个萨科塔神父躺在的最远的另一角睡得正香。
他靠在长椅背上,点燃一根香烟送到嘴边。
有莫斯提马在,应该不至于出什么问题。
这里的安保可是比博尔诺莫好太多了。
市政厅、法院、各家族的对外的经理人,在此地齐聚一堂;若是现在这里引发害死拉维妮娅的那场大爆炸,整个新沃尔西尼的运转恐怕会瞬间瘫痪,而整个叙拉古的各个家族势力运作也会遇上突如其来的阻碍。
说来有些讽刺,叙拉古给一个死人的保护都比对她活着的时候更上心。
“……真新鲜啊。你压力居然大到这种地步?”看到博士一点一点儿将那支廉价的成瘾物品变成白色烟气吐向上方,白色的狼啧啧称奇。
“德克萨斯给的。”
“哎,你[*叙拉古粗口*]……”
“我也有偶尔不太想要健康生活的时候。而且在这里,某些劲更大的东西很难搞,我也实在没办法当着家里几个大夫的面拿走那些东西。”
“当我没说。不过你变化……”
“没营养的感慨暂时丢到一边好么?这句话我这几天见到一个人就给我说一遍。你什么时候也会说这种话了?”
“那我就直接问了,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拉普兰德现在的心情十分复杂,这样的感受在她过往的人生中也并不多见——准确来说,她从收到消息开始,就已经被事情发展的速度弄得手足无措。
先是听说叙拉古的法庭举行了对自家老头子的审判,她就来老家想要看看结果,然而还没等她到家,就听说审判结果不好不坏,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到了移动城市上之后,本以为可以在酒吧里一边开香槟一边欣赏老头子在法庭上给自己辩护的窘态,结果拉维妮娅就出了这种事——
而就在刚才,她听到博士面无表情地说德克萨斯和能天使重伤,而他自己也因为法术使用透支了身体,险些交代在那里。
赫伯特没好气道:“别问我啊。我哪知道。或许你身上那家伙能有些感悟?”
一团黑雾在两人面前缓缓浮现翻滚,最后凝聚出一副相当于成年人高的巨狼姿态。
“因为你们不知进退,也全然不懂得这片荒野的生存之道。”狼主露出自己的獠牙,表现出一个大概是嘲笑的表情。
拉普兰德听到扎罗的讥讽,一巴掌甩到它头上,却只像是挥到一片云雾,狼首扭曲了一瞬便恢复原状。
“那阁下有何高见?不妨说与我们这些未开化的小民听听?”
赫伯特的表情明明十分诚恳,但哪怕是拉普兰德听到他语气中的阴阳怪气都忍不住握紧了自己的拳头。
果然,扎罗的眼睛立刻冒出红光,几缕黑色云雾也缠绕上了赫伯特的脖颈。
“扎罗,住手!”拉普兰德厉声喝道。
“没关系。跟兽主打交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赫伯特依旧是那副气死人不偿命的姿态,只是裸露在外的皮肤覆满墨蓝色的晶莹回路,剔透的魔剑与法杖交叉横在身前。
感觉到扎罗惊疑不定的情绪,他的笑声越发倨傲:“像你这样不前不后,不进不退,既不明智也不愚蠢,既不率直也不阴鹜的四不像,我还真是第一次见。”
魔剑擦着法杖轻轻挥出,刚一接触到它散出的那缕黑雾,扎罗的身体便在那一瞬间被分割成大小不均的十几块,还维持着巨狼的形态,切痕散发着黑色烟气,但却久久没有复原。
直到几分钟后,巨狼轰然倒地,身上的痕迹才彻底消失。
它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站起来,像被主人呵斥的牙兽一样露出惊疑之色,只是眼里的红光逐渐消失,丧失了一些战意。
“博士,这家伙可是很难收拾的。我现在还打不过他,没想到你居然能做到。”拉普兰德感觉自己出去的这段时间真是错过了不少惊喜。
赫伯特的表情在脸上逐渐褪去的回路下显得有些阴冷:“不算能打过,毕竟兽主很特殊。但我可以在人生中剩余的时间里让它每时每刻都处于不确定性的立体分割中。扎罗,你意下如何?”
“这把剑……不,这种法术,怎么会在你的手上?难道那帮提卡兹已经……”
“少打听。还是说我这一剑没能教会你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
“博士,能不能教教我怎么摆脱这家伙?或者让它老实点?”
“我都不知道你和它是怎么勾搭上的。”一转到拉普兰德这边,博士便又换了一副面孔。
拉普兰德一边摇头一边叹着气。数落着这个中看不中用的狼主,她把自己这一年到头在叙拉古的荒野上过的日子和赫伯特简单叙述。而随着拉普兰德描述自己的见闻,扎罗的态度也从愠怒慢慢转向沉默。
听到拉普兰德对叙拉古和德克萨斯的看法,赫伯特不禁露出善意的微笑:“那你们是觉得,只要继续向荒野深处探求,就能找寻到那种足以摧毁叙拉古虚伪文明外皮的答案?‘荒芜’?很理想的状态,我不否认。只是……是否多少有些……不太现实?”他选择了一个更温婉的表达方式。
“难道你不这么认为?至少我能在这只小崽子身上看到一些新答案的期望。”扎罗道。
“好,那我问你们,或者,单纯问问拉普兰德。拉普兰德·萨卢佐,你认为你是什么?”
“……?我是什么?我就是……拉普兰德。”
“对。你说的很对。我知道,你是被赶出萨卢佐家的大小姐,是德克萨斯的宿敌与朋友,是罗德岛登记过的干员。可抛去这些,你还剩什么?”
“这很重要么?”
“很重要。你不是要摧毁叙拉古吗?你不是要否定叙拉古的一切吗?你不是要去最深处的荒野探寻‘荒芜’吗?那首先要做的,就是否定这个地方加诸你身上的一切。然后呢?你又是谁?‘荒芜’可以给你什么?当然,当然,我们暂且可以给你们新名字指代那时的你们,‘荒芜拉普兰德’与‘荒芜扎罗’——听上去会很滑稽,但请见谅——然后呢?到那时你们就可以回来给叙拉古毁灭性的打击了?归根到底,‘荒芜’,到底是什么。它凭什么能摧毁叙拉古?”
“博士,我当然还没有找到答案。”
赫伯特扶了一下自己的眼镜,对扎罗的语气也不复刚才的恶意:“你也一样,扎罗。我现在,作为一个失忆的前文明代言人,一个外来文明的访客,向自诩叙拉古之魂的你发问。对你而言,文明究竟意味着什么?”
“……当然是矫饰。”扎罗低吼一声,但出于对博士的某些印象,忍住没有说出一些攻击性比较强的话。
“不全对。这也是我要说的第一点。”博士缓缓摇头,“文明的确有矫饰性。正如我今天穿的这身黑礼服。诚实地说,我很讨厌这种拘束太强的衣服。但不可否认,我已经不可能在精神正常的状态下裸奔出门了。而且衣服真的很方便。能御寒,能遮光,搭配其他的工具,能让一个人走得更远。拉普兰德。你能想像一个没有精神需求的人是什么样子吗?”
“……行尸走肉。如果一个人真的无欲无求。”
“如果文明的反义词是你们追求的‘荒芜’,那么,第二点,我要告诉你们一个沉重的事实。追求荒芜这一行为本身就是文明承认的行为。在我看来,你们只是对如今叙拉古畸形、扭曲的社会形态感到恐慌与不适,仅此而已。而我作为一个熟习世界发展史的外来访客,与你们看待这里的感觉别无二致,又略有差异。叙拉古依然是原始社会,不过是一只给自己披上袍子的牙兽罢了,俗不可耐,愚不可及。”
当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教堂另一边的神父打呼噜的声音似乎大了一点儿。
“博士,如果你这样说,岂不是证明了叙拉古现在的文明只是矫饰而已?根本不符合现代文明的特质。”
“但我不否认这种矫饰的必要性。虚伪?的确。如今的叙拉古只有文明之名而无文明之实,但谁能否认,一种名为文明的思维正在借助这种虚伪,改变这片由二十余座移动城市为主体建立的松散国家。你们要用‘荒芜’战胜叙拉古。可是,当你们成为‘荒芜’本身,有谁会愿意证明你们有毁掉叙拉古的能力?换句话说,在你们追求荒芜成功的那一刻,你们就已经不会被人类文明承认了。一个连做人的资格都没有的生物,突然说要来摧毁人类文明的某个形态,谁会承认?谁会应许?还是说,所谓‘摧毁叙拉古’不过是你们自娱自乐、自我催眠的笑谈?”
他顿了顿,继续道:“第三点,拉普兰德,你终究要和扎罗分道扬镳。很简单,因为人与兽的思维方式不可能相同。人类的文明……从来只能由人来定义。文明是属于人类独有的概念。而你,扎罗,兽主,不接受人类文明的判准正是合理的。可为什么你如今会出现在拉普兰德身边?因为你怕了,你作为非人的存在不理解人类、物质、文明、世界这几者的关联。你只能抓住拉普兰德这根坚韧的救命稻草。你自认为有了自己的思考方式,但你却长久地保持着对人类文明的拒绝与鄙夷。归根到底,你的思考是否有‘人性’?无论答案确认与否,你都不可能会接受你们正在探寻的这条道路。你需要被好好上一课,狼之主,即——对文明和人的敬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