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碎叶城》(5)第四章
一 “碎叶本就是一座孤城,是不是属于我唐的疆土,已经不重要了。” 一间硕大的房间内,两人面向而坐,昏暗的烛光将两人的面颊映在窗纸上,四处摇摆。 “但是,”武将身材的一个人俯身轻问道,“碎叶是安西重镇,若就此将其拱手让给突阙,胡公公,疏勒危矣。这安西重镇......” “圣人的想法也是你能揣摩的吗?我若愿意,现在便可疾书至京,参你一个逆言之罪!”那人听到后,急忙奔下椅子,双膝跪地,一句话也不敢说,任由汗水在他的鬓角飞舞。 坐在椅子上的人轻蔑地笑了笑,甩了甩衣袖,若无其事地说道:“你的破事我才不想管。我这次来,是奉圣人之令,向突施其汗国递交国书,让城以换双国之和的。过个几日,等路上安定些,你们就护送我前去碎叶城,切勿出了差池,可明白否?” “末将明白……” 地上的人舒了一口气,用手拭去头上的汗珠。突然,房外传来一阵密集的鼓声,不多时,伴着细密的脚步声和铜铃声,一个人在门外停了下来,大声传信道:“镇将,承陪戎校尉苏启急令,有密事报知镇将!” 镇将急忙站起身,走到屋子角落,拍掉膝盖上的土灰,理整盔甲,清了清嗓子,喝道:“进殿来报!” 一个灰头土脸的传信兵冲入屋内,上气不接下气:“校尉密报,碎叶城……未破。 镇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屋内一片寂静。 他猛地把传信兵踹翻在地,大斥道:“混账,谁让你在此胡说?来人,把他拖出去,军法处置!” 随着传信兵叫喊声越来越远,镇将转过身看向胡公公。胡公公没有看向镇将,只是玩弄着长长的衣袖,漫不经心的说道:“边镇告急,依唐律,若城未破,边镇外最近一军镇之镇将当亲率军队前去支援。若城已破,则应请示长安兵部,由圣人度令,是否夺城。你仔细辩一辩,长安,圣人耳中听到的是哪一个消息?” 汗水又从镇将的额头上流下来了,他背过身,面向轻轻晃动的门板。 “传令,召陪戎校尉苏启。” 二 “镇将,苏启求见。” “准。”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 苏启心中满是忐忑,恭敬的行着军礼。 “你怎么确定碎叶城没有破?” “末将今日在城墙边巡视时,遇上了从碎叶城前来求援的骑兵,他是末将认识多年的朋友,末将认为此事重大,必须报知镇将。” “那个人现在在哪儿?” 苏启迟疑了一下,还是如实报道:“他伤势过重,已经死了。” 镇将原本平静的嘴脸一下变为暴怒,破口大骂:“混账,你说半天到头来无凭无据,怎敢如此笃定来报?” 昏暗的屋内,一阵寂静袭来,随着烛光衍射出三个完全不同的心境。 苏启不知如何回答,只好行着军礼一言不发。 镇将转头看了看胡公公,只见的胡公公半虚着眼,见镇将看向自己后,他轻轻的甩了甩衣袖,脑袋在昏暗的烛光中点了点,被映射在身后的窗纸上。 门外隐隐响起低沉的鼓声,穿过门窗,萦绕在三个人的耳边,久久不绝。 “哪些人知道这件事?” “事发仓促,”苏启停顿了几秒,“只有……只有一个通信兵和几个与我一起巡夜的士兵知道。” 咚。咚。鼓声由急转慢,由盛转衰。 “王镇副!” 不久,门外进来一人,灰面白髯,干枯的皱纹间诉说着沧桑的旧事。 “陪戎校尉苏启隶属哪一个分队?” 王镇副看了看镇将,又看了看苏启,浑浊的眼球中似乎有几许跳动的火焰,不过很快又熄灭了。 “虎军,陆山队。” “现役多少人?” “三十有六。” 镇将拍了拍肩甲,看向苏启,神情严肃道:“汝听令!” 苏启跪立在地,双手作礼。 “着苏启领虎军陆山军三十六人前往碎叶城,对接镇将,安抚碎叶军心,直待我援军抵至,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鼓声停了,疏勒城迎来了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刻。 苏启抬起头,看着灯光下面容不清的镇将以及他身后紫袍的公公,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觉得心中翻江倒海,无数的水滴淋向他的全身,进入身体,钻进心脏,最终化为一片水花。 虽然什么都不知道,但他似乎又什么都明白了。 他什么也没有问,默默的退了出去。回到营地,他召集了他所带领的三十六人,将启程碎叶城的消息平静的告诉了他们。听到苏启说完,面前的人先是陷入一片沉默,但很快他们就面无表情地回到营帐,收拾起行囊来了。 一个校卒牵着一匹壮硕的骆驼走到苏启身边,终究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校尉,真的有援军吗……去碎叶城,怕是有去无回呀。” 苏启没有吭声,他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直到破晓,当他们站在疏勒城门边上,城中传来清晨第一通鼓声时,苏启望向远方,若隐若现的古道向远处延伸,细细一看,恰似一条游龙奔腾,诉说着陈古的旧事。 在城门关闭前,苏启跑向队伍后方,找到了那个校卒,冲着他大声说道:“你说的对,这一切并不能改变什么。但是,”他清了清嗓子,指向远处的古道,“他们还能努力活下去的理由,只有我们了。” 城门嘎吱作响,缓缓关闭,苏启知道,必须走了。 “出发!” 城门关上了,沉闷的撞击声化为天空中轰轰作响的黑云,在天际扩散,似乎是为即将到来的沙尘暴做着无力的祷告…… 三 他知道,那封信根本不是圣谕。 可自己当时为什么要这么说呢?是为了保命,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黑暗中,他无力地笑了笑,现有的力气已经不能够维持长时间的思考。远方传来阵阵鼓声,意味着惨烈的战斗。 突然,面前的门晃了起来,原本静止的光线开始抖动,在墙壁上四处扫射,随着门闩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木门轻轻地露出了一条缝,一根竖直的光映在他的身上,光晕中冒出一个黑影,像一个头,缓缓地探了进来。 是一个小孩。 他用力抬起手,揉了揉眼睛,努力适应着屋外的强光。 门嘎吱一声被推开了,小孩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小孩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立在地上,右手紧握着一个拳头,就像是攥着一块石头。 小孩盯着他,他也盯着小孩。 “你是援军吗?”稚嫩的声音在房间内回荡。他笑了笑,用极嘶哑的声音回答道:“我是。还有很多像我一样的援军,马上就要到了。” 小孩沉默了一阵,再次发出稚嫩的声音:“阿爷他们说你是来探路的奸细。” “如果我是,现在也没有办法向外面传递消息了。” 又是一阵沉默。 “我相信你,阿爷们说过,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哪个奸细会冒着生命危险来这里呢?” “阿爷们,你有几个阿爷?” “他们都是我的阿爷。刘阿爷,泽阿爷,赵阿……”说到这儿,他突然哽咽了起来,“赵阿爷死了……” “赵阿爷,他是不是碎叶的镇将?” 小孩点了点头。 “你不怕我的话,可以坐过来。” 小孩慢慢地走向他,在竖直的光束中,他可以看见小孩红肿的双眼。小孩一声不吭,坐在了他的身边。 时间犹如静止了一般,让人无限留恋。 “赵阿爷一定是一个你非常敬仰的人吧?实不相瞒,我也有我敬重的人,但是他死了。这确是一件伤心的事,但光沉浸于悲伤中有什么用呢?我们现在要做的是记住他们。你知道吗?他让我明白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这也是我坚持来到这里的原因。你想一想,赵阿爷说过或做过什么让你记忆深刻的事?” 小孩静静地坐着,在脑海中死死回忆。不知过了多久,小孩想起了什么,他举起了之前一直握着的左手,一边张开一边说:“朝闻……” 门外传来一阵盔甲攒动的声音,他这时才发现鼓声早已消失许久了。 砰! 阳光如箭一般射向了整个屋内,原本静止的烟尘迅速跳动着,四散奔逃。 独眼人浑身是血,披着一身满目疮痍的铁甲走了进来。 “笑江,你怎么在这里?”他大步上前,把靠在墙边的小孩一把抓起,交给身后的士兵。 “把门关上。” 伴随着刺耳的摩擦声,整个屋子又陷入一片黑暗,只有一缕隙光透过他与独眼人之间的缝隙。屋子内非常安静,只有那面发霉的墙壁微微作用着。 独眼人从怀中抽出一封信,在晃过那一缕细光时,他发现原本只有少数暗红血迹的信,如今已经变成了一张完全染红的血纸。 “这是镇副临死前交给我的。不管你是不是奸细,告诉我,信里写的到底是什么?” 他缓缓抬起头,虚弱地问道:“现如今,还有什么意义吗?” “当然有!”独眼人一下爆发了,他猛地站起,指着屋外的小孩,“为了他,为了这里的百姓,当然有!” 一阵寂静。 他努力把头抬得更高一些,更高一些,示意独眼人俯下身来听。 他的声音极小,两人之外探寻不到一丁点声音。 很短的时间后,他把头缩了回来,向后疲倦地靠去。 独眼人立在原地,不知神色。 “为什么,当时要说是圣谕……” “你们的刘镇副,为什么当时要说,援军马上就会来呢?” 又是一阵寂静。 “其实,”独眼人异常平静,“我们是不会逃的。不管有没有援军,我们的生命注定会留在这里,因为我们,是他们,在这里活下去的理由。” 四 破晓。 没有鼓声,没有军号。 黄沙间,响起一阵许久未出现的声音。一匹骆驼缓慢地走着,只有脖子上的铜铃四处摇晃,证实这骆驼坚实的步伐。 两个人坐在骆驼身上,一言不发,只是盯着前方缓缓开启的城门。 刺耳的声音在空旷的四周显得尤为明显。不远处,走来一个士兵,在靠近骆驼后便停了下来。 另一边又有两个士兵闻声赶来,一个、两个、四个、十个、二十个……越来越多的士兵赶了过来,形成了一道人形的墙,中间留出了一条窄窄的路。 还是没有声音。 骆驼没有理会两旁的人,一边撅着嘴,一边辨别着前方的城门。 城门处站着一个披挂整齐的人,一只眼中没有眼珠,腔内深深凹陷。 骆驼在城门处停了下来,城门内的士兵静静地望着骆驼,骆驼上的两人也同时转过头,向后望去。 时间犹如静止一般,让人无限留恋。 城门处的人拍了拍骆驼的脖子,骆驼抬起头,嘶鸣了一声,走出了城门。 两人清楚地听见城门关闭的声音,沉闷,绵长。 清脆的铜铃声中,传来一个小孩的声音:“阿爷,我们是去哪里?” “回你阿爷们的家……长安。” 小孩又想到了什么,从怀中抓出一块玉石,递给身后的人。 “这是什么?” “这是那天你问我赵阿爷,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句话。” “朝闻辞帝都,遥看碎叶孤。” “阿爷,下一句是什么?” 铜铃轻轻地摇晃着,在玉石上久久萦绕。 看着逐渐远去的碎叶城,杜怀宝大笑了起来,笑声如铃,在一片荒地的石头上萦绕着。 “渺然断魂去,今城千世忽。” 尾声 开元二十六年。 一行长长的队伍在沙漠中行进。 “公公,前面就是碎叶城了。” 队伍停了下来。 远方,只剩下一片废墟。 开元二十六年,碎叶城被突阕攻陷,被唐王朝以名义上的割城断绝了与唐朝的关系,永远离开了它本来的家。 延续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