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化奇兵极乐城》 第三章
翻译:UID32938159
润色,校对:我

纽约,莱恩大厦。1946年。
现在是早上十点了,比尔.麦克达纳想来支雪茄。外套口袋里的烟盒仿佛在召唤他,但他还是忍住了。比尔正因为要和安德鲁.莱恩会面而异常紧张,他在莱恩办公室外的等候室丝绒座椅上正襟危坐,试着放松下来。他的膝盖上摆着棕色信封,里面装着关于隧道的报告。
比尔瞥了眼在桌前认真工作的伊莲,一头黑发,看起来精力充沛,穿着灰蓝色的连衣裙。她大概二十九岁的样子,沉默寡言,有着一双活泼的蓝眼睛,那只翘鼻子让比尔想起了自己的妈妈。但当她在椅子上轻摇着转身时,可一点也不像瘦削的老母亲。比尔总是找机会小心翼翼地看一眼伊莲走过办公室,她的肩膀宽阔而又苗条,当然还有她的腰部以及修长的双腿。有点像玛丽.露易丝那种一般的美利坚靓女,但从短暂的接触中可以感觉到她要机灵聪慧得多。说不定她愿意来一支舞。也许这次他应该鼓起勇气问问她......
比尔靠回座位,突然泛上一股厌倦。他还是因为熬到半夜而疲倦不堪,在隧道中监督夜班人员。但他还是为这份工作高兴,毕竟赚的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为莱恩干活的第一个月他就搬进了曼哈顿西边的一间更好的公寓,还打算买辆车。工作有些时候就像是之前修水管的放大版,只不过是项目里那些隧道中巨大的管道重达数吨而已。
也许他应该跟伊莲说说话。莱恩不敬重那些没有进取心的男人,无论是哪方面的进取心。
比尔清了清喉咙。“清闲的一天,对吧,伊莲?”
“嗯?”她抬起头,好像很惊讶他在这儿。“噢——是的,是有点儿闲散。”她看着比尔,脸微微涨红,咬了咬嘴唇,又重新把头埋进了文书里。
他大受鼓舞。看你的时候脸红了,这是个好兆头。“万物总是死气沉沉的,我总是说得让一切都变得活泼清爽些。有什么会比一支吉特巴舞(注:又名水兵舞,交谊舞的一种, 随着爵士音乐节拍跳的快速四步舞)更怡神呢?”
她天真地望着比尔。“吉特巴舞?”
“对啊。有空来跳一曲?”
“你的意思是,你想出去......?”她瞥了一眼通向莱恩办公室的门,放低了她的嗓音,“唔,我也许......我的意思是,如果莱恩先生不介意......我不确定他会怎么想,如果他的员工们......”
“他的员工们出去跳跳舞?”比尔咧嘴一笑。“一点都唔得关系......”他又清了清喉咙,“没有关系。”
“啊,比尔,你在这儿——!”安德鲁.莱恩站在办公室的门口,看起来十分愉快,几乎有点热情洋溢了。
“我这就来,先生,”比尔咕哝道。他站起身,走的时候努力捕捉着伊莲的目光。她正刻意做出工作的样子。
“我希望你把报告带来了,”莱恩说着,看到了比尔的牛皮纸信封。“好样的。但我已经知道怎么样了,听着,我们直接跳过办公室会谈吧。你和我,比尔,如果你愿意的话,会踏上一趟旅途。要去好几个地方。一处就在市里,另一处则要远得多.......我们会在路上谈谈的......”

自从被雇用以后他只和莱恩有过寥寥数次会面。他大多和承包商们打交道,当工程师们从北大西洋上回来的时候则是和格雷威。比尔总觉得格雷威来是为了来看他耍猴的,就像那些技术专家总想猜出他的体重。有次格雷威带来两个胡子拉碴愁眉苦脸,但穿着华丽的爱尔兰人来见他,一对叫丹尼尔.威尔士和西蒙.威尔士的兄弟。格雷威没有让弟兄俩解释过为什么。
“当你有空看一眼那些数据,先生,”比尔说道,“你会发现我们赶上了工期表,而且就快完成了——”
莱恩抬起一只手打断他的话头。但他笑着,若隐若现地笑着,“我一点也不意外快完工了,比尔。实际上那些工人没有你在监督也能完成,如果这么说的话。这才是我雇你的原因——我知道你会做得很好。格雷威在给你分配的隧道工作上是在考验你。但我为你想的更长远。有一些别的我想知道的事情,一些重要得多的事情,比尔。”
“什么,先生?”比尔等着他回答,因为仿佛确切看到有闪亮的电荷围绕着安德鲁莱恩闪闪发光而入迷。
莱恩严肃地看着他:“我需要知道你有没有准备好迎接你人生中最大的挑战。”
“我......”比尔咽了口唾液。无论安德鲁.莱恩在想什么,他都得淡定面对。“任何您想给予我的重担,先生——我都会接受的。”
“比尔——”莱恩向前屈身,看了一眼司机,确保前座后面的小窗口已经关上了,然后用低沉而急迫的嗓音说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北大西洋计划?”
比尔忍不住轻笑。“不多不少,我刚好听说过那六个字。当我问那是什么的时候他们就像誓不作声的僧侣。”
“是的。是的,而且是因为一些适当的原因。比如因为要避着美国政府——OSS(注:The Office of Strategic Services, 成立于1942年7月,主要任务是在敌占区进行谍报和破坏行动,是中央情报局的前身)。当然还有英国和苏联的情报机构。”
“OSS——美国的间谍,对吧?”在皇家空军的时候我们时不时就收到那伙人的情报......”
“是的。战略情报局。”莱恩哼了一声。“我们显然比那些人强得多,当然还有联邦调查局。我可以向你肯定。”他眼中的温和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闪现的强烈情感,锐利地看着比尔。“你曾经参加过那场战争。跟我说说。”
那是一些除非必要比尔更愿意避之不谈的事情。“与其说参加战斗,准确来说是为皇家空军干活的支援无线电技师。从来不需要动手杀人。在我受伤之前执行过十一次对德轰炸任务。后来他们给我找了个皇家工兵团的活,比之前好多了。在那接受了我的学校教育。”
“你对你为之奋斗过的政府怀有无上的忠诚吗?”
比尔感觉到这是一个关键问题。“我不会那么说的,先生。我没有效忠于政府。从来不喜欢那帮人。我认为重要的不是我相信什么,而是我反对什么。我所反对的是残忍的纳粹当局,那些飞到伦敦扔炸弹的粗劣混蛋。”
莱恩严肃地点了点头。他对上了比尔的眼睛,比尔感到了其中的力量。
“我关于忠诚的观点,”莱恩谨慎地说,“非常......具体。我认为一个人首先应该忠于他自己。但我同样也在寻找信我所信之人,那些坚定地相信忠于我就是忠于自己的人!我希望是你这样的人。”
比尔被触动了。这个人,这个全世界最有权势的人之一,为他打开了另一扇门,与此同时认同了他是一个独特的个体。“是的,先生——我想我明白。”
“你懂吗?我的确经营企业,要我手下的人配合。但自我利益是合作的根基,比尔。我意欲证明自我利益驱动了商业,而这种自由一旦不受制于政府的操控以及传统社会对于科学技术进步的束缚,就会创造出无尽的繁荣。我展望着一场伟大的社会实验。但是比尔,扪心自问,哪里才能进行一场大尺度的社会实验?我们这样的人在这个世界上于何处容身?我父亲和我逃离了布尔什维克的魔爪,而我们又止步于何处呢?美国并不是他们所自我吹捧的“自由之地”。这是“税收之地”。就是我父亲对于缴税的不情愿让他进了监狱。当今地表上的每一个人类社会都如此。但是比尔,假设有可能......”莱恩放低嗓音,屏住了呼吸一般,“......离开地表?只是一段时间。只是一两个世纪的时间。直到那些蠢货用广岛式核爆完全自我毁灭。”
比尔困惑了。“离开地表,先生?”
莱恩轻轻笑了笑。“别这么惊讶。我可不是说要去月球。我们不上天。我们潜入深渊!比尔——我有些东西要给你看。你愿意和我去......冰岛吗?”
“冰岛!”
“只是第一步。飞往冰岛,然后立即乘船到北大西洋。去看看北大西洋计划的根基和源头。我会相信你的——你也得这么对我......”
“先生.....”比尔咽了一口。他不常对人这么坦诚,但他被莱恩的激情打动了——以及他的信任。“您给予我信任,老板。毋庸置疑,我一定会那么做的。”
“很好——我觉得你是信得过的,所以你得向我阐明立场。啊——我们到第一站了。我们先和其中一位常驻于此的艺术家聊几句,然后就搭晚班飞机去看看北大西洋计划。我会给你展现一个位于冰岛西南方正在成形的神话。我保证你会......沉醉的。”

那晚戈兰德搞了辆货运卡车,发现有座仓库前面的一张小巧警示牌:佳航建设。他驶过角落,在装载码头附近停车。尽管都这么晚了,这个地方还是十分繁忙,一趟班子去休息了,另一班次就立马上工。
戈兰德熄掉引擎,稍微调整腹部适应了一下。搞到一辆货卡倒是轻而易举,而且只花了一钟头就弄好了新的伪装。他穿了一身运输工作服,用垫子填出大肚腩的模样,给自己整了道伤疤,最后换上了新的假发。最重要的是他换了副新的神色,传达出那种无趣还自以为是的庸人形象。
“嘿你好啊,”戈兰德对着后视镜自言自语道,又把嗓音试着稍稍提高了些。他不想让任何人认出“弗兰克.戈兰德”。他现在是货车司机比尔.福斯特——当然是因为缝在工装上的名字是比尔.福斯特。
他看了眼记事板,这辆“借来”货卡的司机大概走得很匆忙。上面写着“亨氏罐头”,行吧,这说得通。卡车是空的,这批货已经被运走了,反正仓库的人没必要知道就是了。
戈兰德从卡车上爬下来,悄声走向装卸区,装出一副急着去跑运输的样子。他那走路的样子就像他拥有这地方似的。仓库的大铁门敞开着,里面人声鼎沸,一整组工作人员叽叽喳喳咕哝不停,在复杂的钢铁设备支撑起来的组件盘和装货箱间忙碌着,这景象戈兰德从没有见过。
大门上高悬着告示牌,比之前的商业标识要大得多,写着仅允许授权人员入内。
有个看起来暴脾气的小胡子男人正指挥着八个工人给倒回装卸区的一辆卡车卸货,他一身长大衣,戴着角质架眼镜。那卡车也许是戈兰德见过的最庞大的一辆。他观望了几分钟,看着一个沉重的木箱被吊下来,几个工人吃力地把它归位到一个带轮子的平台上。卡车后面的有些其他箱子看起来大得都能够塞下一辆小汽车了。一只箱子上印着四号建筑设计饰面。
“你!”戴眼镜的男人吼道。他拉着脸怒目而视,因为发现戈兰德盯着卡车后面看而很不爽。“你在这做什么呢?”
戈兰德一声不吭地叼着根木牙签,考虑着这个问题。他指了指他刚刚开进来的卡车上:“给莱恩先生送货来的”,又晃了一下带过来的记事板。“罐头什么的。”
那人突然对两个魁梧的工人大喊起来,“小心点!”然后又转向了戈兰德。“罐头?在‘那下面’的伙计们知道了一定会很开心的。等我们给这辆卡车卸完货,你把你那辆停过来......”
“等下!”戈兰德说道,恶狠狠地咬着牙签,“我是来运东西给一个叫安德鲁.莱恩的人!你是他吗?”
那个人轻蔑地哼着,“别傻了。莱恩先生可不会亲自来这里!我是哈里.布朗;我掌管这里的一切!”
戈兰德耸耸肩转身离开:“说的就是莱恩先生。我没接到别的指示也不想多废话。”
“你等等,停下!”布朗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叫住了他。“他们不停往那里运食物,着急的要命!我们昨天收到了里索的话,说要加紧运送罐头食品!”
“行吧,”戈兰德说道,又咬了咬牙签。“然后叫......”他停下来瞥了一眼记事板,搞得好像上面真的写了一样,继续道,“......安德鲁.莱恩先生来这儿签收。”
“你看——”布朗看起来正努力压住自己的怒气,“你知道安德鲁.莱恩是什么人吗?”
“我听说过他,某个玩泥巴的小角色。他哪怕是哈里.杜鲁门我都不在乎;我接到的指示是他来签收,要么就干脆不交货。妈的,我明天再来好了,这只是一车罐头而已。”
“我们今晚有一艘船入港,他们需要这批货!在那儿有一大帮人等着喂饱肚子呢!”
“那他们怎么不就地随便买点什么吃,等我们把这些运过去再说?”,戈兰德装作真的被逗乐的样子问道,“他们那儿就没有副食店什么的吗?”
“不,你个傻逼——那是在冰岛的海岸线之外!要是能在冰岛采购那倒好了......”他打断自己的话头,皱了皱眉。
戈兰德挠着脑袋,一副努力搞清楚状况的样子,“唔,也许我可以让你收下这批货。他往那派了多少人手——就一车真的够吗?也许你需要我们再送些来?”
“见鬼,我们说不定得还再要三车的量!”
“这么急的话可得加运费了。他给你的伙计们足够预算了吧?”
“够的!”布朗哼了声,双臂环抱在胸前。“你要是知道我们已经在那些气泵上花了多少.....砸钱如流水啊......他们是这么形容的......反正一点都不成问题。懂了吧?现在把卡车停过去!”
“我可不确定。这些东西——如果订货的人都不来签收我怎么知道这靠谱?不是莱恩的话又是谁在佳航建设说了算哪?”
“莱恩是老板,你妈的.....”他深吸一口气,摘下眼镜,用手帕巾擦拭着。那好像让他冷静了些。“莱恩是公司持有人。叫里索的,那个总管办公室里的人,才是管事的。”
布朗转身去签一个穿着工装的壮实黑人手里拿的货单。戈兰德探头努力搞清楚上面写的是什么,他所能看清的只有“空气净化系统,建筑32、33”。而且这套系统的价格加起来超过了一百万美元......
布朗发觉戈兰德在试图看货单,上前一步挡住了他的视线。“先生,您可真是个爱管闲事的主儿......”
戈兰德耸着肩膀,“就像任何人一样好奇嘛。喂,我不能让你签我这笔单子。里索的办公室在哪?也许我最好去找他谈谈......”
布朗犹豫了,怀疑地打量着戈兰德。然后他耸耸肩说出了地方,戈兰德在记事板上写了下来,回头瞥向仓库里面:“嘿,在那堆潜水球什么的玩意后面就是吗?”
布朗盯着他。“你说你是哪个运输公司的来着?”
“我?巅峰公司。我叫佛斯特。”
“是吗?让我再看看你的记事板......”
“现在谁才是多管闲事的家伙了?等有事再叫我,伙计。”戈兰德转身急匆匆地下了楼梯。他能感觉到装卸平台上的那人还在看他。他回头扫了一眼,看到一个粗壮的笨家伙神气满满地从口袋中抽出手,用力锤向另一只手掌。
戈兰德急着回到卡车,强迫自己不要跑起来,尽最快速度离开了这里。把车开走的时候他自顾自笑着,也许这不是一次简单的敲诈了,说不定要重大得多......
是的。如果他能好好想清楚,站对了立场,那票子可就是滚滚来了——他所要做的只是照单全收而已。

“很少有人知道我会时不时来欣赏百老汇音乐剧,”莱恩说道,刚好轿车停在了剧院外,“我更愿意私底下这么做。我对于音乐有一种古典趣味,乔治.M.科汉(注:Geore M. Cohan, 美国音乐喜剧之父,百老汇剧诗艺术奠基人)和乔尔森让我感觉他们更合我的品味,或者鲁迪.瓦尔也行。我倒不太关注他的吉特巴舞那一套玩意,欣赏不来。”莱恩朝百老汇的遮檐挥了挥手,继续道,“你知道桑德.科恩的作品吗?有些人说他搞这些未免年纪大了些,但我觉得他一如既往地是个音乐天才......真是个给艺术带来复兴的人。”
比尔看着大标语:桑德.科恩——“纨绔子弟”。
“啊!”他叫出了声,“前几年我妈妈就很喜欢桑德.科恩,大概就是在她那台旧手摇留声机上听过科恩的《郁金香之吻》。”
“喔,当然。我很喜欢他的《独影自怜》。我的伙计,你今晚会见到他的!我们刚好赶上了他的最后一个场次——这剧我的确看过很多次了——所以我们会在后台聊聊。卡洛斯基——就停这儿!”
司机伊万.卡洛斯基是个看起来久经风霜又面无表情的人,一头白发,身板很有俄国人特色。他挥动带手套的手致意,并点点头。比尔听说卡洛斯基不仅是最棒的机械师之一,更是个狠角色。不会有人想去惹恼他的。
比尔走出轿车,下意识地为莱恩拉开门并等他走出来再关上。一群人说笑着涌出剧院,但歌剧的乐曲声仍然能穿过剧院大门被听得清清楚楚。表演看来还在继续。有个脚戴鞋罩身着无尾晚礼服,面露无聊神色的家伙正护送着一位貂皮锦衣的银发女孩;身后跟着两位年轻男士,臂弯中各挽着一位头发精心打理的女孩儿。他们都醉意微醺,显然在幕间休息时喝鸡尾酒喝了个够。
比尔随着莱恩的止步而犹豫了,莱恩怒视着人群,看起来并不赞同他们就这样早早离开了剧院。
“我说啊,”有个头顶大礼帽的笑道,“那个桑德.科恩就是个可笑的老丑角!”
“我听说有的小伙子进了他的更衣间就再也没出来了!”有位戴着圆顶硬呢帽,眼神疲乏的人低声说道,显得更为严肃。
“得了,你别想再来让我看他的什么演出了,”戴礼帽的那位和其他人摇摇晃晃地走着,“装腔作势!始终停在聚光灯下!还有那化妆!看起来简直像个小丑!”
莱恩用几乎可以被听见的声音自顾自嘀咕着,在那群人身后怒目而视。“醉鬼!”他摇着头,踱过座位之间通向后台入口的走道。比尔紧随其后,感觉自己有些站不稳,尽管今天并没有小酌一杯。他觉得自己已经配不上莱恩的社交层次了,但是所有的体验也的确让他兴致勃勃。
“这里走,比尔......”莱恩低语道,“......那些乳臭未干的堕落崽子......但事情从来不是那样的。无关紧要之人只知道徒劳地讥笑,只有杰出者才能理解杰出者......”
他叩击着后台的门,有个斗牛犬似的叼烟男人拉开了,“唔,现在又是哪个家伙?”紧接着那人的雪茄就惊得从松弛的唇间掉了下来。“哦!对不起,莱恩先生,我没意识到是您,请进吧先生,就是这儿,今晚真不错,是吧?”
真是个马屁精,比尔想到,那个男人几乎卑躬屈膝地请他们进去。通道中荡着回音,紧接着他们就来到了后台,站在舞台侧翼,看到了桑德.科恩。他刚好结束了他的重头戏高潮部分,“跃入天堂”。
在这样的角度观看一场舞台剧实在是奇怪,一切都被打着奇怪的高光,戏台木地板上鞋后跟踩出的嘎吱声清晰可闻,从这个极端视角看舞者们的表演效果也不理想。他们看起来几乎乱作一团。
而且桑德.科恩更为怪异。这位过气的百老汇明星穿着一件银光闪闪的上衣,显然穿在巴斯比.伯克利(注:好莱坞歌舞片时代最伟大的编导之一,善于从摄影棚顶部俯拍大全景歌舞场面,被冠名为“伯克利顶拍”)戏里的哪位舞女身上才更为自然。他的裤子也是相配的银白色,侧面装饰着红条纹;高跟长筒靴像是用来跳弗朗明哥舞的,而且也是光彩夺目。科恩圆胖的脑袋几乎算得上丑陋,稀疏的头发被苍白的前额衬得尤为明显,搭下的一绺鬈发也完全无法掩盖额头。他还有一撮两端上翘的滑稽小胡子,脸上不知道拿粉饼扑了多少遍,当然他也用了不少看着像是眼线膏的玩意。
科恩正有节奏地摇摆,用活泼的男高音吟唱着,指间转着一只银色的手杖。两列面相英俊的小伙子和俊俏可爱的姑娘们组成的合唱团在他身后整齐划一地跳着舞。科恩唱到:
“如果你想和我翩翩起舞
那你我便无比热烈 颠暖倒凤
就像那如胶似漆的雏兔
舞入天堂吧,舞入天堂——同我一起!”
“显而易见,这出戏一般般,”莱恩倾身搭着手对比尔低语道,“但公众需要这些,你知道的,一些轻快的节目。桑德其实更喜欢严肃一些的风格,艺术家应当拥有创作不受干涉的机会才对。当然,他们也得是有利可图的......”
比尔点点头,希望台上那个讨厌鬼比起这坨垃圾的确有更拿得出手的作品。他无法想象莱恩来欣赏这些神气活现的怪家伙,他应该是喜欢瓦格纳的那类人才对,或者柴可夫斯基也行。但毕竟人们也从来不会知道他人愿意去听哪种音乐放松。比尔曾经认识码头工出身的拳击手,在酒吧打斗中以一敌三对他是小菜一碟,但一听到秀兰.邓波儿唱的那首“好船棒棒糖”(注:The Good Ship Lollipop, 1934年上映的喜剧片《亮眼睛》中邓波儿的名曲)就留下了多愁善感的热泪。他会抹着眼睛,抽泣着说道,“她真是个可爱的小家伙,对吧?”
戏台幕布在稀稀拉拉的微弱掌声中卷下了,又很快立即升了上去使科恩来得及鞠几个躬,尽管没人希望他这么做。舞者们匆匆忙忙跑下舞台。
莱恩举手示意,其中一位舞者停了下来。那是个看着很纯朴的合唱队女孩,穿着白毛皮裁剪出的泳装,柔顺的金发从她粉红色的肩上滑落下来,金色的刘海粘在了前额上,点点汗滴闪着光泽。她很壮实,有着亚马逊印第安人般的丰满体态,而且个子似乎比莱恩还要高上几英寸——但一到他面前就变得小鸟依人起来,中国蓝的眼眸瞪得大大的。
“莱恩先生!”她的嗓音并不多么悦耳。对比尔而言那更像是吱呀的摩擦声,他心想她至少舞跳得不错。
莱恩慈爱地看着她,但冷酷的双眼中透着贪婪的目光。紧接着又仿佛收敛了,他变得几乎像父亲那般祥和,小心翼翼地矜持起来。“显然你的才能今晚大放异彩,贾丝敏,”莱恩说道,“啊,让我来介绍一下我的生意同仁,比尔.麦克达纳先生。”
她勉强瞟了一眼比尔。“你真的觉得我很棒吗,莱恩先生?你在那看的清我的吗?”
“当然了,亲爱的。我欣赏你的舞蹈很多次了,你每次都模仿的很像。”
“对领舞来说足够了吧?我干这行什么也成不了的,莱恩先生。我的意思是,我做到了,但除了合唱团我不能走得更好更远。我试着跟桑德说了,但他似乎对我没兴趣。他同他的,叫什么来着,他的‘门徒’牵扯太多了......”
“你这样出色的天才在恰当的时候总会脱颖而出的,贾丝敏,不用担心,”莱恩说着,桑德.科恩在缓缓闭合的幕布下又鞠了个没人在乎的躬。
“你真的这么想吗,莱恩先生?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想——”
“实际上——”莱恩打断道,带着足够的威严压低了嗓音。“我打算帮助你,我决定出钱送你去上发声练习课。你作为艺术家唯一的弱点在于......我们姑且称之为嗓音的表达上。我曾经也上过这样的课。你的发音听起来会变得大不同的,人们对你的看法也会截然不同。”
“噢,天哪,太棒了!当然,我知道那是什么!”尽管她好像有些沮丧,提升发音大概不是她心里想要的。
“我正在建立一个......新社区,”莱恩说道,看着其他人,“在另一个非常远的地方。某种意义上你们可以称之为一处度假胜地。建成还尚待时日。但是,只要奉上正确的付出,你们也能在那里工作——表演行业。那绝对是一个崭新的开始。”
“到底在哪里呢?”
“哦——在外国。你知道的。”
“比如百慕大群岛?”
“唔——嗯,差不多吧。啊,桑德!”
“嚯,度假胜地,一定很了不起!”贾丝敏自语道,目光停留在莱恩身上走开了,差点迎面撞上桑德.科恩。
“抱歉,亲爱的。”科恩挤出一个笑容嘀咕道。但他见到莱恩就变得神采奕奕起来,换上一种截然不同的态度,容光焕发,一边眉梢都高兴得拱了起来。“安德鲁!我的好伙计!你还是赶上表演了!”
“我们站在这儿都出神了。让我来介绍一下比尔.麦克达纳。”
“比尔,是吗?”科恩疲乏的双眼仔细端详着他,“哼,俗人!”
“如你所言,”比尔说道,“我的确是个本分人。”
“而且,是英国佬!多么迷人啊。你要晓得,就像前几天我和诺埃尔.考沃德说的.......”他突然开始讲述一段冗长的轶事,大部分内容都被后台的嘈杂声掩盖了。好像跟考沃德对科恩几乎有些令人尴尬的钦佩有关。“.......他希望自己不要像头小鹿一样胆怯。”
比尔注意到科恩的左眉毛似乎是永久上翘的,比另一边要高一截,而且从不放低些,就好像他在讥讽的气氛中面瘫了一样。
“你是位真正的艺术家,而不像诺埃尔.考沃德那种只会在酒会上打趣的人,”莱恩说道,“那种人理应被埋没,这才是自然而然的。”
“你太棒了,安德鲁!”
听着这个男人对莱恩先生直呼其名让比尔感到很困惑,不知怎么总觉得不太对。他退后一步,感觉科恩站的离自己太近了。
“安德鲁——我可以期待你亲临村庄欣赏我的小小开幕式吗?”
莱恩皱了皱眉。“开幕式?”
“你没收到邀请吗?我真该把我的私人助理打得皮开肉绽!哈哈!我在魏尔伦俱乐部有一场画廊展览。关于我全新的迷恋,一种在美国几乎完全无人知晓的艺术形式。”他看起来又变得满眼疲惫,转向比尔解释道,“这是场舞台造型秀。”
“啊是的,”莱恩对比尔说道,“舞台造型秀。这是一项法国艺术的传统,让人们在舞台上摆好不同的姿势,来表现历史或戏剧场景。他们身着戏服站在那儿......几乎就像是雕塑。”
“正是如此!”科恩洋洋自得,欣喜地拍着手,“活体雕塑,可以这么说。这次他们呈现的是卡利古拉(注:朱里亚·克劳狄王朝的第三位皇帝,《罗马皇帝艳情史》中著名的暴君)的生活场景。”
“听起来十分迷人,”莱恩说道,眉头微蹙。“卡利古拉。好啊好。”
“我的门徒,如此有艺术上的魄力,他们在冰冷的屋子里近乎一丝不挂站在舞台上摆造型,一分又一分钟,就像原地冻住了一样!”他像匹种马似的摇晃着脑袋,低语道,“他们如此热烈地竞争着来取悦我啊!啊,他们真够努力的。但艺术的确需要自我牺牲的磨难,顺从的性格与全身心的付出。
“这正是我钦佩你之处,桑德,”莱恩说道,“你完全献身于艺术,而不去理会他人的想法!因为你就是你自己啊!对我来说这就是于艺术而言必不可少的地方。表达一个人真正的自我......”
但比尔觉得,无论真正的桑德.科恩是怎样的,他的一切都是深深潜藏的,哪怕他以极热忱的一面示人。透过他那疲乏的双眼,仿佛有只惊惧的小动物在向外张望。可是他总是满嘴华丽辞藻,表现出惊人的活力。大概是个妖里妖气的家伙。
“这下恐怕我得出国去参加你的开幕式了吧。”莱恩说着,“但我才在告诉贾丝敏——”
“哦,贾丝敏。”科恩不屑一顾地耸耸肩,“她自有她的魅力,相信我,我懂的。但安德鲁——他们告诉我我这出戏要比咱们预料的还早被停演。‘花花公子’将让我焕然一新啊!将会让我蜕变的!但我发现,破茧而出反而把我逼得更紧,大概我要被排挤出去了!”
他紧紧地抱住自己,仿佛在自己的双臂里痛苦地扭动着,说道,“我绝对要被挤掉了!”
“艺术家被约束所伤害。”莱恩说道,同情地点点头。“别担心你的剧场了——百老汇很快就会成为过时之物。我们会创造属于我们自己的天才之所,桑德!”
“真的吗!那又面向怎样的.......受众范围呢?会有一大批观众吗?”
“你会知道的。至于‘范围’——唔,那里会有许多人欣赏你的。几乎可以说是会为了你着迷的观众。”
“喔,没有什么会比入迷的观众更好的了!但我要走了,我看见吉米在更衣室那儿拼命地叫我过去呢。记得及时通知我有关这个。。。这个新项目的消息,安德鲁!”
“当它完成的时候你会是最早知晓的人之一的,桑德。对你来说你会需要一些勇气。”莱恩不自然地笑了,“但当你跨过这个坎,你会发现自己沉浸于某些美妙的事物的。”
他们看着科恩趾高气昂地踱向更衣室。对比尔来说科恩疯疯癫癫的,但莱恩是对的——天才们都异乎寻常。就像是猜中了他心思似的,莱恩说道:“是的,比尔,他也许会变得......不可容忍。令人恼火。但所有杰出之人或多或少都会有所缺憾。他有时会自称默剧领域的拿破仑——当他表演的时候他的确实至名归。来吧,比尔,我门要动身去机场了——如果你真的准备好了的话。或者,你还有别的想法?”
比尔咧嘴苦笑道:“不是的,先生,我加入。一如既往。我会一直追随到底的,莱恩先生......”

新出场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