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岛战国02

茫茫夜雪之下,蔚山倭城像一头巨兽匍匐在庆尚道南部的荒原中央,守着日本人从朝鲜身体上撕咬下来的那些领土。北城门成为了城墙上唯一一处突破点,同时也是切在交战双方身上共同的一道放血口,至今仍滞在城内的明军残部急切地想要通过这道隘口加入北撤队列,守城的倭军一番队则试图夺回这道墙,出城追击北逃的对手以进一步扩大战果,堆积起来的双方战殁者遗体,几乎将北门侧面的城墙缺口重新封死,而在高大的北关城门之外,一台明军步甲和一台日本骑铁保持着殊死搏杀的姿势凝然僵峙于雪地上,步甲属于攻城期间率先突破北关城墙、取得“先登”首功的明军南兵游击将军茅国器,骑铁则属于蔚山倭城主将加藤清正,如今茅国器已经随军撤回庆州,加藤清正也回到了倭城的天守阁里,弃下这两具残甲定格着生与死的交锋瞬间。
城内倭军在又一次疲惫的冲锋之后,终于爬上了明军残兵据守的北关城头,短短数百步的甬道上,挤满了数不清的南兵、北兵、铳手、朝鲜兵乃至随军匠人,很少有这么狭小的战场却塞下如此之多的士兵,也很少有哪一支队伍会混乱成这样,每一张嘴都在穷竭全力地大声嘶吼,惊叫的那些人疯狂地想挤回阵后、逃出城外,怒吼的人则勒令逃兵们不要挡住去路、红着眼要去跟冲上墙头的倭兵拼命,可一大群兵中每次真正能挤到最前沿去搏杀的只有四至八人。
对面一群装束简陋的日本足轻之间,唯一的一名武士极为显眼,一身色彩斑斓的大铠,外饰以鲜艳得让人眼花的各色丝绦,简直像是一条争偶的毒蛇,盔鍪形制一如日本战国期间那种夸张且复杂的样式,惟一一点儿新花样在于,头盔上的立物不再是常见的铲形或牛角状,而是向上延展成一对蝙蝠翅膀的模样。斜睨了一下拥挤过来的明军兵士,他不耐烦地把和对面一样混乱的足轻们一脚一个踢上前去,逼迫他们各执兵刃排成一字横阵。
冲在最前面的明兵已经逼近至一刀便可挥至的距离。武士把右腕翻到腰间,拇指和食指夹成壶嘴形的曲口,待到右手快速翻抽而出时,执在掌中的却不是长刀,而是而是一柄做工精致的折扇,映衬在此等光景下实在有些令人错愕。
伴着一声意义不明的低吼,武士将军扇高高扬起,若不是那身染血的铠甲,姿势倒确实风雅得像是挥扇告别友人。而足轻们的动作就没这么可亲了,紧随着扇骨上扬的指令,一柄柄长刀、弯镰、十文字枪也整齐划一地扬挥作杀舞,上好钢铁打造的寒刃即使在雪光中也熠熠反辉,令冲在前沿那最勇敢的一批明兵也不由得下意识地抬眼去追随刀光。军扇哗然挥下,寒光落处,尚未反应过来的明兵们,已被落刃挥作一片赤雨。
武士猛地把扇面完全挥开,吼声也变得昂扬狂喜,但他的进攻指令还未及得到遂行,对面明军阵中已经炸来轰然一响,将站在最前面的几名足轻吞进了硝烟之中。不知是哪个混在乱兵中的明军铳手,总算在战场上捡到了一支装药未被积雪打湿的火铳,迫不及待地朝这边放了一铳。
紧踏在铳烟之后,更多稍稍恢复胆气的明兵呼啸着一拥而上。武士遒劲地把右臂挥向身侧,足轻们看到命令后便像挨了打的猴群一样杂纷而退。在这一彼进我退的短暂过程中,武士却像雕塑一样呆立在原地,单是用一双眼睛从兜盔下凝视着对手。
动作快到根本没人看清他是如何拔刀的,只有一道雪银色的残影从明兵队列前扫过,那是最简单的一记挥刀动作,可沿途却避开了明兵身上所有着甲的部位,依次划开了一脉手腕、一茎咽脖和一躯腹腔,刀尖触到第四人的胸口时便行云流水地就势捅了进去,刀刃刺进札甲片缝隙之后,便极快地由纵向偏为横向,避开了最容易被两根肋骨卡住的地方而捅穿了内脏。
挫断了明兵的锋芒,武士以同样利落的动作抽出刀来,从容地刀交左手,右手把军扇向前一挥,倭兵们顿如野犬般再次涨上潮来。
在无数出城北逃的溃兵之中,王必迪等人是唯一一支保持着队列严整、且从城外杀回到北墙头上来的援军,数支鸳鸯阵小队从满墙混乱的散兵之间穿过,就好像推开碎浪的轻舟。王必迪肩上那杆两人多高的战阵大枪,像船桅一样从混乱的残兵队列背后竖起来,枪边则扬着一面又破又小的南兵令旗,长久以来没有统一调度的乱兵们在这指令的象征物面前如潮水般分向两厢、让开中路,长枪和令旗像鲛鱼露出海面的背鳍一样穿过一片混乱挤上前来,王必迪带队透出群围,红色的衣甲上新染了不知是第几道的血渍,斜扛着大枪宛如持竿跑来湖边观鱼的太公,及至见到对面的倭刀险险就要捅到面前了,方才收了满脸的混不吝连连退步:“吴南式、易有田,顶上来!”
“怕死的滚逑!”嗓门炸处,大丛毛竹翠色已经逆着溃散的人流拱上前来,筅手吴南式将挡在街道正中的自己人毫不留情地驱扫开去,迅速翼护在队长面前挡住了倭兵。冲在最前面的一名足轻陡见一大从绿影糊了上来,连忙挥刀去斩,快刀刮在软韧的竹枝上却每每滑开,除了些少硬杈什么也没削下来,他随即矮身进了一步,打定主意要剁下一截毛竹主干,可未及挥刀,竹冠后便倏然扎出来一支铁尖尖,直直透进了其眉心中间。
站在左筅手吴南式背后,王必迪将长枪抽了回来:“稳住阵脚,别跑到我够不着的地方去。”
和先前受到铳击的反应一样,倭众很见机地稍稍后撤几步,与狼筅的竹尖拉开了距离。吴南式将一竹翠枝旋作青风,拉出江湖武夫游场打擂的架式:“谁上!?”
在足轻们的簇拥下,武士又站到最前沿,进入了那种令人不安的入定状态,隔着一丛竹冠,吴南式都能感到那对冷冰冰的目光在死盯着自己。他极不自在地稍稍放低狼筅,以便更好地打量对手,心里则盘算着要不要主动往前推一步。
等吴南式发觉武士身形已动时,对手原本站立的地方只丢下了军扇和武士刀。眼角余光一扫,吴南式发现那难缠的家伙居然转手从足轻那儿夺过了一支十文字枪,换步到了自己的右前方,宛如从右侧垛墙上反弹了一般斜刺里突杀过来,枪尖和那一对怪异的十字形横翅直指自己空防的胁下——王必迪的鸳鸯阵小队,已经在先前的战斗中损兵折将、不复满编,右筅手也早就折在了他处,而面前这条城墙甬道太宽了,原本需要两名狼筅手同时制住左、右翼才能保得周全,眼下右筅手的空缺简直是致命的。
王必迪却是任凭风浪起,稳坐“叉鱼台”,他的枪尖早已经在等着对手了。甬道就这么宽,想从右翼偷袭吴南式,就必会沿直线撞到自己的出枪点上。
左手执定长杆,右手托着枪尾狠狠往前一送,长年专练突刺的手感,使王必迪自信这枪必中。可他感受到的,却不是枪尖破甲时的那种爽利,而是一记闷响继以长杆几乎脱手的歪斜——在枪尖捅到面门前的一刹那,武士将原本持中平式对准吴南式的十文字枪陡然甩向侧面,将刺来的长枪啪然拨开了。
王必迪还在愕然于自己的失手,而武士的动作却没有停止,拨枪再刺是一以贯之的连续击技,拨开了来自长枪的威胁后,十文字枪就势回到中路、向吴南式继续压了过去。“格嚓”声处,枪尖连穿三层藤编,扎进了翼护在吴南式身边的藤牌正中。
“老吴快退!”及时挡上来的藤牌手易有田叫道,他感受到穿牌的枪刃已经把自己的左手虎口挑开了,而破了大口的藤牌什么时候会崩碎也实在是未知数。吴南式忿忿地向后退了两步,却一脚踩在了王必迪的足背上,背后甬道上还堵着乱哄哄的散兵,使得这支小队缺乏足够的退步空间,狼筅的长度既不容许他再退,也使他无法对突入中段的对手进行任何反击,只能干瞪眼看易有田独自格挡。
从后方赶来的林福男张弓搭箭正要助阵,谁料想身边突然递过来一大丛青枝挡住了他拉弓的动作,却是王必迪把一杆从死人手里捡来的狼筅硬塞给了他:“你来做右筅手!”
“这竹篙怎么玩!?”林福男抱着一丛竹子觉得扎手。
吴南式教他:“舞起来就是了!”
“听令齐上。”王必迪攥紧长枪,对着易有田、吴南式提高声调,“进!”
吴南式无暇细想,眼看枪尖已经透牌抵到了易有田胸前,只得左手裹甲绕过去握住枪刃,抵着老易的后背向前推步。
“进!进!进!”吴、易二人齐声喊着步点,统齐脚步推向前去。武士毕竟较不过两人的蛮力,僵持着一步步向后滑去。
“咱们上!”王必迪一脚先把林福男踹上前去,然后手提长枪紧随其后。吴、易二人推出去的距离,已经远到足够长枪倏忽进退了。
武士看到又一丛新的毛竹顶了上来,被竹刺拉开了眼角,若不是及时闭眼,只怕两只招子就得废去一半。捂着被血洇的左眼退将回去,武士发现两支狼筅齐头并进,已经将甬道封严,再没留给他偷袭的通道。紧盯着那一片看不穿的苍翠欲滴,武士很清楚,随时都可能有长枪从后扎来。
长枪趁着武士与竹枝纠缠时嗖地递了出来,这个强悍的武者依旧精准地用十文字枪将其拨开,可一招还没使老,竟然又是三支长枪同时从竹冠之后递了出来。今夜他的脸色第一次稍稍有了点儿变化,自知要败给这一通“王八枪”了。
竹冠后头,第一个出枪的王必迪不出所料地被拨开了,他随即招呼身边的长枪手们“往死里扎”,并很满意地听到狼筅那边武士的大铠被戳透的声音。可惜刺中的那一枪,是由一名临时充任长枪手的散兵所出,力道不足之下让那悍寇带伤退走了,王必迪很不平地暗想,若是由自己刺中这一枪可就没这么好打发了。
“全队听令,进!”王必迪左手将令旗一挥。连他在内的一十二兵鸳鸯阵,伙兵康茂财已被派去庆州求援,左筅手吴南式是全须全尾的,折失的右筅手则由林福男顶上,要求身沉力大才能担任的长牌手折失之后却不易补齐,所幸还剩藤牌手易有田堪做遮护,四名长枪手折去其二,倒是可由他这个队长以及临时从身边征来持枪的残兵充数,此外便是两名执镗钯的短兵手,负责翼护阵队侧后、防范倭寇近身。鸳鸯阵总算勉强恢复了队形,步步强推前进,足轻们则拖着侧胁着枪的武士流下一路血迹,被这股新到援兵“撞”下了几乎就快易手的城墙。

姜燕、梁新以及跟着王必迪前来的一批工匠,从散兵之间挤上前来,他们个个紧绷着脸,努力忍着不在这满墙比“青玉案”上更残碎的死尸面前吐出来。城墙之外,还停着一台工匠们驱赶骡马牵引而来、安装着高大工架和起重轳的偏厢车,用于拆卸和运输王必迪“许诺”过的那台日本动力炉。
“下边城门外瘫着的,就是茅游击的‘武卒’步甲和倭酋平清正的骑铁,你们要的日本炉子就在骑铁里待着呢,小梁带工匠们去把炉子拆下来,老姜你护好他们。”王必迪踩了踩脚下的墙砖。
很少有哪种场合能像朝鲜战场一样,将明王朝天南地北各镇一方的诸系军队如此齐全地聚在一起,不同派系的兵丁甚至连衣甲形制与作战操典都天差地别,来自宣府、大同诸镇的“宣大系”西北兵多执鞭锤大棍等钝器,由内缀铁铠的棉甲包裹起来的辽东骑兵们却以马刀为利,红衣红甲的南军步兵们则杂乱装备着从枪筅到鸟铳的多种兵器,一眼望去使人很难相信这些具装各异的军人是同属于明军麾下的。在这群混乱的散兵之中,辽东军总兵祖承训艰难地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朝王必迪等人睨了一眼:“奶奶个腿儿,叫一撮鸟南伢给救了,传回去得让伙计们笑话死。”
“兀那鸟北佬,放客气点儿!”吴南式当即站出来回敬。
祖承训架子大得简直好比钦差御倭提督总兵官,甚至吵架都不用他亲自张嘴,但只是大剌剌地往残垣上一坐,麾下当即便有一群辽东兵簇拥上来替他回骂:“死南伢,滚去给祖爷喂马!老子们急等出城呢!”
幸存着的一批战马,都被拴在甬道另一头的瓮堡里,王必迪带着南军步兵们前去帮忙喂马。
“俺朝鲜人与天军争执不得,你们也是天军兵将,如何不摆出光复平壤的资历来压他一头?”林福男跟在南兵们背后发牢骚,对祖承训甚感不平。想到王必迪所在的这一队南兵从五年前平壤大捷起便开始入朝参战,驻朝资历抵得过不少后续东征的部队,他便很有心撺掇南兵们仗着这层声威去与北兵放对。
“若要比入朝御倭的资历,偏偏是无人能及这位祖总兵的。他便是六年前第一个率军入朝的祖承训。”王必迪摆出见多识广的神气来,“不过这资历不比也罢,他‘先驱入朝’原本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当时他轻敌冒进,率三千辽东铁骑攻入平壤城,结果先锋史儒将军被倭子用火铳打死,‘祖老爷’自己倒是临阵脱逃一路窜回了辽东,折了三百骑人马,锐气大挫。若非看在他是宁远伯的亲信家将,免了死罪罚去随军修盔甲,后来攻拔平壤时哪还有他将功折罪的机会?这等人,便是劝他留下来协防也无益处,倒不如借着给他们喂马的机会搜刮一番来得划算,说不定能从马背上搜到些军器酒食。”
南兵们一踏近拴马的瓮堡,便被发疯般的马嘶声吓了一跳。那匹枣红色的烈马像一团火焰般在堡外甬道上跳踏跃燃,正在牵马的北兵们难以近身,纷纷牵着其他的马匹四下避开,在甬道上让出一片不规则的圆形空地由那红马撒野,甚至祖承训也被马嘶惊动,冒着风寒过来察看。祖承训的老战友、辽东军参将李宁正揪着红马的鬃毛呼号暴喝,试图拿出辽东人驭马的本领来压服这头烈畜,披甲的身影随着马背在甬道上纵腾起伏,教人害怕他不知什么时候就要被马儿从高高的城头甩下墙去。
“小鞑子做甚?退下去!”围观的人群之中响起几声喝骂,王必迪循声看见几名辽东兵正在驱赶试图靠上来的一名北牧兵。
“我——乌梁海!它——我的马!乌梁海的马!”那名着戎装的北牧少年用很生硬的汉语叫喊着,拼命想要靠近那匹红马。“乌梁海”并不是关内人所会起的姓名,这半大小子是个被征入辽东军的北牧游民。“北牧”是一个极宽泛的概念,是中原王朝对国境以北游牧民族的统称,突厥、契丹、蒙古、女真,乃至更早时候就已匿迹的匈奴,都可能被粗略地冠之以“北牧”这样一个称呼。北疆几处都指挥使司对塞外地区的统御辖制,形成了军队之中多有北牧人效力的局面,边军甚至成建制地征召一些北牧小部族充役,连入朝作战的辽东军队中都不乏北牧人的身影,此次在蔚山战场上看到连乌梁海这样年未满弱冠的男丁都从了军役,王必迪始信那些有关北牧人幼善骑射、少壮皆兵的传闻。
眼看辽东兵们掉过马刀把子要把他筑开,乌梁海用在场人谁都听不懂的北牧语喊了一声:“雪里红!”
那匹叫作“雪里红”的马长嘶一声将李宁贯下背来,踢踏着分开人群冲到乌梁海面前。五年前取得从倭军手中光复朝鲜三都的辉煌大捷之后,紧随而来的便是因粮草不济导致的大饥荒,当时王必迪亦曾见过有些辽东军人食不果腹也不肯杀马充饥的,辽东人对待马匹如同对待战友,而北牧人待马却像是对待家人,乌梁海安抚着伤痕累累的“雪里红”时,就好像是在安抚一位亲兄弟。
“还有,别的人!”乌梁海用一种质问的眼神望向祖承训和李宁,除了雪里红,他还认出了好几匹自己族里的马,却不见这些马原本的主人从倭城内突围撤到北城墙上。
“没了。”李宁刚才那一跤跌得不轻,一向引以为傲的马术亦大受挫折,连带着对烈马的主人乌梁海也没有什么好声气,“同你一窝的那些鞑子,前日里随祖总兵摧锋入城,如今除我们这批残兵突围回到了城墙上,其他人全折在城内倭阵里,这会儿怕是都冻硬了。”
乌梁海默然地牵着“雪里红”靠近到墙垛边沿,向着内城方向望去,但除了黑的夜和白的雪什么也望不到。北兵们相互招呼着准备行装以便尽快出城北撤,南兵们借着喂马的由头搜刮着鞍囊里的酒食兵器,乌梁海那道本就还在长的背影显得更加萧索瘦小且落寞了,他突然意识到,身边的“雪里红”似乎就是自己仅剩的最后一名同胞了,不由得加倍用力地伸手去攀住那副于他而言还太高了的马颈。他昂起瑟缩的脑袋来,想去夜空中寻找北牧大荒原的踪迹,在彤云和雪影之间他看到了一弯冷冷的新月,看到了日本和更广大的明王朝,以及其它许许多多他叫不出名字来的星辰,但就是找不到北牧荒原所在的方向。
和其他那些各占一颗星辰作为居土、围绕着太阳循走如巡礼的国度不同,北牧大荒原没有自己的主星和固定的循行轨道。北牧大荒原是一片辽阔的陨陆,在众多星体引力的共同作用之下,它的公转轨道被牵引成了噩梦一般的窄长弧形,陨陆沿着它循行一周需要花上数百年的时间。当北牧大荒原进入太阳照耀的星域时,便会迎来长达百年的盛世,阳光充足、水草丰茂的沃土上尽是肥饶的牧场,而当陨陆远离太阳之时,一场数百年之久的远征便随之开始了,终其数代人的一生都将在没有阳光的鸿蒙海深处艰难求存,同饥荒和深寒进行生与死的搏杀,途中偶然遇到与太阳相仿的大星辰,方能给他们带来一点儿类似阳光的温暖泽被,但北牧人对这些“虚假”的太阳并没有什么深厚感情,按照上古神话的说法将它们称作“九日”,意即被英雄勇士射落的那九轮太阳,并不是仍然挂在天空中那轮真正的太阳。
北牧大荒原的本次远征始于两百年余前,它与太阳的远离造成了当时强极一时的蒙古帝国的衰败,由北牧人建立、统治着中原主星的元政权亦被此起彼伏的起义战争所推翻驱逐,成为了收缩在长城以北的一批松散部落。乌梁海家世世代代都给长男起名叫“乌梁海”,据说这是北牧陨陆离开太阳之前,在中原王朝以北的一处地名,亦是乌梁海家的祖地,起下这个姓名便是要告诫子弟不忘根本,待远征结束后还要再回到家乡去。这位最年轻的乌梁海,则属于北牧大远征即将结束之前所出生的最后一代人,整个大荒原都在祝福这新生的一辈,为的是他们少壮之时终将看到苦难的结束,以及新的辉煌随着阳光再一次洒耀在荒原之上。然而最后一段行程也正是数百年大远征中最为险恶的时日,几世几年不见阳光的折磨几乎榨干了这片草原最后的一点养分,而能“吃人”的大雪暴也变得比远征开始后的任何一个时期都更加频繁,找不到草场的牧畜成群成群地死去,随之而来的便是大饥荒和人口锐减。在最艰难的那些时日里,牧人们在暗无天日的风雪中一遍遍唱着“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这首古老的歌儿记载着太阳照耀之下一处叫作敕勒川的故地,在那里,阴山像苍蓝的帷幕一样遮挡在远方,而明净的天空像穹庐一样笼盖四野,真正见过它的人早已尽数作古,活着的人只能从古老的歌谣中想象那水草丰茂的天堂。北牧帝国的人口并不单只由游牧民族组成,其中也包含着早已同化、远离了农耕文明的汉人,乌梁海家所在的落兀儿旗就住着一户米姓汉民,因为世世代代都尝试垦田种地未果而被视作疯子,被无果的农作压得干瘦弯驼的老米每次喝醉了酒就赌咒发誓说,地里绝对是能长出粮食来的,他们家的姓氏“米”就是一个明证,总有一天——只要照得到太阳——田地里终将会开花一样长满成穗的粮食,像金黄的海洋一样广大。然而老米在此次远征即将告终的前五年死在了自家田里,连夜疾过的暴雪将他像雕塑一样冻硬在了生前还试图看护的田梗上,灰白如骨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已经颗粒无收了二百余年的土地,把那些几乎已经无人认识的犁铧等农具留给儿子小米,去继续那无望的耕种。乌梁海也在亲身感受着死亡与毁灭的气息,家里为他先后讲定的六门亲事竟在短短一年之内陆续告吹,而原因无一例外是与他定了亲的姑娘死于饥寒,他甚至连这六位姑娘的面都未曾见过。在收到第六门相好冻殁的消息那天晚上,乌梁海用一种祭葬似的表情问阿塔(父亲),北牧荒原上真的有人能活到看见太阳的那一刻吗?而阿塔在马奶锅氤氲的热气之中淡然地告诉他,肯定有,北牧大荒原成百成千年都是这么延续下来的。
在讲定第七门亲事之后,乌梁海决定骑着“雪里红”穿过永夜的雪野,到一山之外的白鹿坂子去看自己的第七位相好阿信雅。邻家的巴音满比乌梁海年长四岁而又不像大人们那般倚老,听闻后便无二话地决定与乌梁海同去,理由是他也想到白鹿坂子去给至今打光棍的自己物色一门亲。那夜的雪野寒冷得连鼠狐都不敢出穴,可也真是美丽得像死去之后才能抵达的长生天的国度。巴音满坐在自己的马背上一口接一口灌烈酒,变着法儿笑话乌梁海的七门亲:“别苦着脸嘛,一年七门亲,这可是成吉思汗都未曾达成的丰功伟绩呀!”
两人翻越冰山大坂时遇到了风雪,看到白鹿坂子的灯火时几乎全身都冻硬了,多亏被白鹿坂子里出来巡猎的人“捡”回去才勾得两条命在。问明乌梁海的来意之后,白鹿坂子里前来围观的所有牧人都熟练得如经过排演一般,轰轰煌煌爆发出一阵哄笑:“妥么!信姐姐的第八房冤家来了!草原上当真还有不怕死的愣娃儿!今年已经‘克’死七桩亲了,不知道这第八房能撑到什么时候。”
巴音满在瞬间明白了一切,仿佛从那位尚未谋面的“信姐姐”身上看到了乌梁海悲剧的倒影,一本正经地对着乌梁海大惊失色:“蹭蹬了!多克死一个!这回遇上个比你还厉害的,你是死了!”
乌梁海摆出一副恨不能跌下马去摔死算逑的表情,低声问道:“那个信姐姐在哪儿?”
众人齐齐指向他背后:“喏!捡你们回来的就是!”
乌梁海回过头去看把他和巴音满的性命捡回来、原以为是男子的那个猎户,结果正好看到长他两岁的阿信雅取下兜帽来把头发一甩,长发像乌黑的丝绸一样在灌进帐篷的夜风里猎猎着。今年先后七个与阿信雅定亲的小伙子一一在见面之前就死于饥寒而导致婚事破灭,这第八个愣小子,还算是定完亲后跑来跟她见面的头一个。
乌梁海生平第一次有了不喝烈酒而心里还能烧火的感觉,对着她怔怔地念道:“阿信雅……”
而在场的牧人们齐聚上来一人锤他一拳:“要叫信姐姐!信姐姐是咱们白鹿坂子最强的智囊和最好的牧人,没有她带人寻逐猎场和水草,咱们早被埋在雪里了,便是快入土的老阿图鲁也得叫她一声信姐姐!”
某一天夜里,毫无征兆地,有人在漫天风雪的夜空中看见了久违二百余年的太阳。整个北牧大荒原在一夜之间沸腾起来,欢乐的那达慕彻夜喧嚣。乌梁海也顺着巴音满的指点看到了太阳,那样小,那样冷,散发着毫不热烈的微光,像是鸿蒙海中一颗不起眼的寒辰,但连经验最足的那一批长老都已经观星确认,那就是太阳,不出三五年它就会像世传图本中所记载的那样,成为一轮硕大温暖的火球高挂在正中天。随后便是可汗大点兵,牧人们从冻土里挖出了两百余年前蒙古帝国留下的大“鼎”,按照世传图本建造了新的天舟,并征召先遣人员乘舟前往太阳照耀之地,为北牧陨陆的回归前出探路。乌梁海年纪尚轻,原本不在军书点兵之列,但隔山的白鹿坂子却全体受到征召,乌梁海牵上“雪里红”离开了落兀儿旗,随同阿信雅和她的族人们登上了同一艘天舟。天舟船队每航行一段,视野中的太阳就更大一围、光芒也愈发热烈地教人不敢直视了。
王必迪忙于把从马鞍囊里找到的那些冻硬了的米糕往嘴里塞,并时不时打量一下孤立在墙垛边的乌梁海。
“三横王,给我也吃一块。”林福男连摸了几个鞍囊,都和他的胃一样空,只得向王必迪申求“援助”。
“你吃个辣子!” 王必迪将他赶开,决定把最后一块米糕丢给乌梁海,“喂,小达子!接着!”
林福男自认倒霉地往嘴里塞了一个干辣子驱寒。北牧小子却并没有伸手去接王必迪的米糕,冻得像石头一样硬的干粮砸在了他那颗发呆的脑袋上。挨了砸的乌梁海像是惊醒过来一般,闻到血腥味似的立起耳尖,双手扒到墙齿上将脖子伸长了一探,两瞳全都收缩成上下窄窄的一条缝,像狼那样在沉沉夜色中扫视着。
“小达子撒什么癔症?” 王必迪调过枪杆往他腿弯上敲了一下,生怕他突然把脑袋探出墙外,会引来黑暗中的冷箭或铅弹。
“你们扯谎!”乌梁海猛地转过身来,冲着正准备上马出城的祖承训和李宁喝道,“他们,活着!在唱歌!”
祖、李二人麾下的辽东兵讶异于这个北牧小子何以如此胆大无状,纷纷回过身来怒骂。王必迪将信将疑地凑到乌梁海所在的那段城墙侧耳去听,确乎听到有一种细小悠回的声音从雪夜深处传来,但那声音如此模糊,根本分辨不出是不是有人在唱歌。
“死鞑子。”祖承训草草骂了一句,显出一种不屑施罚的宽宏神气来,转身便往马背上跨。
“你扯谎!”乌梁海认了死理重复上一句,“他们活着,去救人!”
这下不惟南兵想起了祖承训当年初战平壤时弃部而逃的劣迹,甚至连北兵们也开始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了。祖承训只得再次停下步来对质道:“跟你一窝的那帮鞑子都死透了,你听到鬼叫魂呢!”
风向恰在这时变了,北城墙从上风处变作了下风处,所有人都顿时清楚地听到,一阵粗犷而悲凄的歌声被风从内城倭军阵地方向吹了过来,那是无数个声音在用北牧语唱:“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据传这是匈奴人兵败失国、背井离乡时所传唱的哀歌,如今则在北牧军队中作为传递战事不利消息的讯号。
“祖老爷!”王必迪带着一种隐隐的嘲笑望向祖承训,指了指他那边的北军骑兵和自己身边的南军步兵,“咱们协力去把困在倭子窝里的人拔出来吧?”虽然南兵部队也曾长期移镇北疆,但生长于南方的王必迪,对北牧人毕竟没有北镇边民世代受到游牧部族掳掠袭扰所积累起来那种刻骨铭心的仇恨,如今他更看重的是能够多救出一些活人来协助防守北城门。
“就请南军先拔敌阵夺下首功,我等当据守此墙掠阵助威以候佳音。”祖承训大手一摆,请南兵打头去趟刀子。北兵们虽亦觉得祖承训弃部而逃不甚光彩,可一想到竟要自己拿命顶死去救一帮北牧人,便一齐踊跃地支持起祖承训的退堂鼓来。
“辣子的,哪次不是我们南兵冲头顶死!”王必迪骂了一句,“开战以来鲜有步骑脱离而能成事的,你们骑兵不策应,倒教我们步老鼠送死!”
争执之际,一声马嘶犹如划破雪夜的一道闪电,挣扎着穿透了窒息的死寂,王必迪惊回头时,只见乌梁海在一迭声的惊呼之下飞身跨上“雪里红”,把右手食指和拇指圈作环状塞进口中唿哨不止,满甬战马应声咴嘶奔跃,镗镗踏踏跟着为首的“雪里红”冲下蹬道奔回内城中去。
“他是死了他是死了他是死了!”王必迪口不及加点地惊呼着探出墙齿,甬道上的人也做一锅儿齐齐炸到墙垛边上来,看着那北牧小子独自领着一群马前去冲阵,就好像看着《公无渡河》歌里那个执意挺身“乱流而渡”的狂夫。
墙下一记炸响震碎了半天夜雪,那是倭人的铁炮声,而原本被大雪冲淡了血腥气味的干冷空气中,也突然弥漫开了黑火药燃烧时那种刺鼻的味道。躲在城下倭楼里的敌兵显然也被突然冲出的马群吓了一跳,黑暗中潮水般泛起一片敌国腔调的惊呼号喊之声,最靠近城墙的几名铁炮足轻惶急之间难以瞄准,竟然接连三五弹都飞失到了远离马群的空地上。但夹街爆竹一样的铁炮轰击很快联响成了一片,众多铳火成了蔚山倭城这头巨兽被爆鸣声惊醒后陆续睁开又不断阖上的无数只眼睛。在这些火光断续而短促的光照之下,跟着乌梁海的马群汹涌狂奔有如洪水,每一副马颈上的每一根鬃毛都像受到无形拉扯一般向后劲绷得笔直,成百成千地扑飒着烈烈之声,飘摇成一面面玄黑色的旗帜。被铅弹撕开皮肉的战马接连翻倒在本已死伤枕藉的街道上,被弹道洞穿之后沿直线飙飞的血流在空中划成无数交叉而杂乱的暗红痕迹。墙头上的明军士兵中开始有人取出酒碗置于垛上,以下注押赌乌梁海能活着跑到第几栋倭楼为戏,作注的铜板和银角子铛铛然投入碗底,应和着城下飞红的铁炮轰鸣。一开始即使最大胆的赌徒也只敢押他能活到第五栋,然而眨眼间乌梁海的马群已经奔过了这个界限,没有赢家;于是押限又被加到了十栋以内,赌注也水涨船高地随之翻番,倚马小待之后同样没了结果,高呼下注的人众一时噤了声,愕然望着那片越来越小的马影已经携着一路铅雨硝雹奔到了长街之半。
乌梁海上演的是一场血腥的马戏。他本身就活像是一匹成精之后化得人形的马,与马儿们交流有如至亲兄弟使上一个眼色那般轻松,长短变奏的呼哨在雪夜中声干天云,当倭寇的弹雨聚集而来时,他便唿长哨命令群马散开以规避打击,在骑下那匹战马被铅弹击中、倒地身死的一刹那,他便一记急促的短哨招呼其他马匹向自己靠拢,并像鸟儿一样轻捷地从死倒的马背跳转到另一匹身上,被甲腾换、有如易席,自城墙望去,乌梁海和他的马群就好像一朵闻硝而绽、风去而含的驰花。然而这终究是一个黑火药开始取代钢铁和臂力的时代,热兵器与冷兵器交杂的时代,被虚传有如神话的技击和武艺正在飞快地被新兴的火器所淡化,固守倭楼那些营养不良的铁炮足轻,只需要安稳地踞在铁炮背后动动手指扣下击锤,就足以抵消精湛马术所带来的速度优势,尽管在生与死的夹缝之中爆发出了无比的潜能,乌梁海那些如臂使指的战马还是在铅弹杂击之下一匹接一匹死去,被他远抛在背后的城墙上已是一片寂然,即使是那些认强不认理的辽东兵们也一时忘记了下注。
“福南宁,能中吗?”王必迪指着城下闪烁的火光问道,每一点磷火背后便是一杆架在倭楼中的铁炮和一名踞在铁炮背后的日本足轻,这是一片雪夜之中唯一可供城头残兵们判断敌人位置的标识。
“朝鲜人是先学会握弓再学会握筷子的!”林福男把一张弓拉成满月一样的弧度,羽箭在墙垛与下方的一处火光之间划出一道无形的直线,“着!”
箭杆没在夜色中,就好像没在深海里一样毫无半点动静,并不见有中箭的倭子从藏身处摔出来,应弦响处只见又一骑战马同时被三杆铁炮击中,嘶鸣一声便跌进遍地紫红色的凝血中去了。
“贼杀才,专只吹牛!”王必迪骂道。
“强弩之末,鲁缟不穿。”林福男无奈地引用了这句脱胎于《史记》的格言,“弓不够力,得用铳才行!”
梁新的声音在背后应道:“我有铳!”他再次登上城关时,所携的器物之杂俨如一个货郎,头上顶着一张漏出五个破眼的斗笠,一根带矛头的结实长棍担在肩上,两头各挑一把手斧和一件由五根筒管排成环形、状如竽笙的乐器。
“不去拆炉子,上来干嘛?”王必迪问道。
“老姜护着师傅们在加紧拆呢。门外雪地里有个战死的神机营铳手,他身上有火器,我做铁匠镗过铳管的,会用这些玩意儿,老姜叫我上城头来支援。”梁新拍了拍挑在杆上的那尊五管铁器,王必迪这才意识到那并不是乐器,而是一尊转膛快铳。
街口就在前方,只剩下再抽一马鞭子的距离了,但马却只剩下最后的一匹“雪里红”。乌梁海无论如何也冲不过这最后一马鞭的死路,如今就算是换上一群瞎子守在两侧民房里用铁炮乱射一气,也决不会错失目标。穷途的乌梁海抬起头来,看深黑色的天空随着马蹄驰骋而在视野中剧烈起伏着,漫天雪花有如无数寒星死去之后陨落的碎片,他闪电般回顾着重新回到阳光之下的那一天——北牧人离去期间的两百年沧海桑田改变了一切,记忆中的乌梁海与敕勒川早已湮没成了古籍里不知所在的晦涩地名,北牧汗国的先遣天舟降落在了明王朝辽东都司的关外地区,故宋亡于草原帝国的血泪与立国以来便未曾停歇的游牧入塞袭掠,使得明王朝对所有逐水草而居的马背民族怀有天然敌意,并把天舟上的所有北牧人当作外来游掠部落加以镇压。随后他们作为“附民”而在辽东边军的羁押下强制内迁,很多人在迁往关内的漫漫风雪途中死去。之后他们被告知要应征随军,前往一个此前从未听过、名叫“朝鲜”的国度,去与另一个从未听过、名叫“日本”的国度打仗,帮助朝鲜人抵御残酷的侵略与屠戮。乌梁海缩在北牧大荒原的毡帐里躲避暴雪时,从来没有想象过自己将要在另一片陌生的风雪中参与一场陌生的战争。被困在远处那“亡我祁连山”的歌声愈发清晰,他不禁想到,这其中也夹杂着阿信雅的歌声吗?她也正在这片远离草原的陌生雪地上死去吗?无可躲闪的乌梁海死死抱紧“雪里红”那修长而粗壮的马颈,等待着下一丛铅弹同时洞穿他和马的胸膛。据传世界上只有汗血马的血管与汗腺相通,乌梁海看到自己两手沾满了“雪里红”脖颈上的汗渍,在缰绳上揉搓成一种黯淡的黑红,北牧大草原上有句俗话,“汗血马死后用筋骨还能飞奔一千里”,待马儿用死去后的身体跑到歌声响处之时,阿信雅会认出这是乌梁海家的“雪里红”吗?
杂乱的铁炮交响声中,一记更沉闷、更空洞的火药与金属相击的爆鸣从身后城墙上飞来,听起来有一弯更大的火镰在冷风中敲击着一根更重的铳管。那道自背后追来的火痕比“雪里红”还要快,乌梁海眼看着它从身侧斜斜擦过、像一柄无杆的矛头凌空捅进了街旁的倭垒,炸开的院墙之后有三两名铁炮足轻像草人一样翻飞着摔出来。紧接着又是“空、空、空、空”四道颤鸣,隔着风雪和骨肉直砸进乌梁海心底里,震得五脏六腑发着颤地疼,衔尾而至的四发铳火将沿街一侧的倭垒尽数吞在火光之中,乌梁海不得不伸起左手护在脸侧以格挡那些被炸飞的碎片,并感到疾奔中的“雪里红”因受到来自侧面的爆风吹拂,而像风筝一样全身倾斜向另一侧,全靠速度保持住平衡才挣扎着没有侧摔下去。倭军的铁炮火力纷纷调转指向,朝着城墙反击而去,乌梁海策马奔出街口时,一时还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活着冲出来了,他回过头去看已经隐没在风雪之中的城墙,可除了一线火光什么也望不见。
五管转膛铳已经被套在了作为铳身的硬木矛杆上,那柄半人高的小斧则斧头冲下纵立于甬道,作为铳架而把转膛快铳支撑在了垛口墙齿上,梁新将铳杆挟在右腋下加以固定、而以左手飞快地拨动五根铳管并掣下机匣引火,每当铳膛转动五分之一周并铿然卡进机匣正前方时,火药击发时倒激起的硝烟便将铳架周围的飞雪冲吹成一片漏斗状的冰幕,其他士兵不约而同地以这圈雪漏斗为界远远避开。城下反击的铁炮火力随即盖了上来,铅弹啃在墙砖上崩飞起无数残冰碎石,有躲避不及的士兵被砖屑崩开额角,倒在一地碎雪中流血叫骂,旁人纷纷缩到墙垛躲避。梁新也把打空了的五管铳抱下斧架躲进墙角,把黑火药大把大把夯土似地倒进还在冒烟的铳眼里,继之以填入铅弹和通条捣实,随后又见他将那顶与快铳配套的五孔斗笠从头顶摘下来,当作圆盾套在了五根铳管上。填满了火药和弹丸的熟铁铳显然分量不轻,梁新重新将它抬起来时整个人都被压矮了三分,腆着胸膛鹅行鸭步地将它勉力架回了斧柄上,陡加的重量将斧架下的坚冰又凿深了几寸。飞溅的铅弹和碎屑撞在笠牌上发出一阵绵绵的闷响,五根铳管报复似的转如风车一般,沿街散射的铳火在倭垒上甩成一大片燃烧的扇形。
“福南宁!”王必迪恢复了先前那种踊跃的声调。
“都说过我不是湖南人啦!是光州人啊!”林福男沿着墙角猫了过来,“刚才不跟着小达子冲下去,这会儿怎的又想冲了?”
“刚才冲会死,现在冲能赢!”王必迪盯着那柄压住了倭寇火力的重铳,就像盯着一柄遮护在自己与弹雨之间的火力伞,“你还有几支号箭?”
林福男飞快地打开箭匣检视了一下:“八支。”
“够用了。”王必迪将那面配发给队长的令旗掣了出来,旗面上在激战中撕得破破烂烂、代表着南兵的朱雀兵徽像一只冒雪翻飞的残鸟一样在风中猎猎着,“南兵听了,鸳鸯入阵!”
祖承训把刚才被铅子崩飞的铁盔扣回到头顶,乌梁海带走了战马,使得他乘马撤出城去的计划彻底落空:“惹出这许多事来!不知死的小鞑子,不知死的铳手小厮!”
“不知死的还不止这俩!”李宁踞在他身边,把半个脑壳探出墙垛去窥探下方的动静,“老祖,瞧啊!是那帮南伢儿!”
祖承训也跟着扒到墙头上去张望。南兵们的红衣红甲是这片战场上最醒目的颜色,他们已经借着铳火掩护冲下了城墙,排列成一种专用于巷战的“小三才”阵型,像一片红潮般向最近的一处倭楼涌去,几乎是紧跟着刚刚炸响在彼的铳火扑进了院落废墟,随即便看到藏身于其中、被五管铳炸得来不及反应的倭兵遍体鳞伤地扑摔到街上来挣扎待死,简直像是被那支血红色的小阵队硬生生从藏身处撞了出来一般。随后穿房而过的南兵小队便隐没在一处又一处残垒中难辨行踪了,只看到他们紧随转膛快铳掩护而驱杀剿死的倭人不时被丢到街道上来。
“老祖,倭子的火管儿都给拔干净了,要不要也下去赚几个脑袋?”李宁显出一副急不可耐的模样来。
“没马了呀。”祖承训指了指下面的一街死马。
“还有一匹!”李宁竖起右手大拇哥来向身后戳了戳。
留在城墙上的最后一匹黑马是辽东军的战马,竹批双耳峻、锋棱瘦骨成,毛发像一道黑色的瀑布般顺着修健的马身披下来,马鼻子历来要比旁的马儿昂高三寸,像是在用鼻孔看人。刚才乌梁海冲阵时唿哨唤走了其他战马,唯独这匹辽东军马不屑于听他的号令而独自留在了甬道上。在冷风中用力嗅着火药与鲜血的气味,黑马躁动不安地在原地刨蹄子、喷响鼻,像一头食肉的野兽那样,向往地将长吻指着城下血腥浓处。
“不愧是咱辽东的马。”祖承训注视着李宁牵着缰绳去安抚黑马,看到人和马的影子在残月微光之下重叠在一起难分彼此,“众弟兄,左右是没马出城了,跟在南伢儿们背后,去把街上的死尸和拒马清干净。”
一街之外的打谷场是附近唯一堪可跑马的开阔地,被祖承训弃下的北牧骑兵们汇聚于此,采取防御队型策马群奔成一环巨大而飞旋的圆阵,伤兵伤马俱被围在圆环中央,那些重伤无法作战的牧人们在异国风雪中肃然唱着那支匈奴人传下来的歌儿:“亡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蕃息!亡我焉支山,使我妇女无颜色!”
而在这支巨大的马阵外围,倭军的明阵暗堡像蜂巢一样密密匝匝地围着,最前沿便是以拒马搭成胸墙作为掩护、以三排为一队的大批铁炮足轻,阵阵铅弹像狂风扯掉花瓣一样将北牧骑群由外而内一层层削薄,在密集的轰鸣声中,铁炮足轻们用称呼二百余年前曾给日本列岛带来深重恐惧的蒙元舰队的方式,嘲笑着被围在铅雨之下的北牧骑兵:“这些元寇没听说过长篠的三段击么?”
收腿时后蹄踏超于前蹄之先,脊背缩得如一副弯弓一样强劲,展蹄时则宛如依靠舒直的脊梁骨将整个身体弹射出去一般,阿信雅的白马是隔在骑兵圆阵与倭军拒马之间的唯一一骑,脱力得拼了命、狂奔得发了疯,甚至连追射而来的铁炮铅子都纷纷落失在了它蹄后的地面上。最初原本共有五骑快马作为引导主军的斥候而游奔于圆阵之外,如今则被铅雨击杀得只剩下阿信雅一骑,她弯弓指向铁炮硝火最密集的方向,射出的是一支带着鸣镝和磷火的响箭,铜镝的嘶鸣与磷光的号火很快淹没在倭阵之中,随即便是北牧主阵之中数十成百的箭雨紧随着号箭引导呼啸而至,将倭阵中的铁炮声与呼号声淹灭在一片箭镞穿透人体的闷响之中。
白马口中的飞沫像瀑布一样在风中飘曳,阿信雅再次伸手想拽下一支响箭时,摸到的却是空空如也的箭壶,她再也无法引导族人们重复这种高效的杀伤了。头顶飘雪的寒穹渊一样深、海一样远,哪里是荒原故土、哪里是天野牛羊?这时一发飘飞的铅弹崩断了她手中的长弓,并继续飞行直到咬进了她的左肩。
就在阿信雅伏到马背上减小自身目标,看着顺臂淌下的血流将雪色的马毛一道道染红之时,她听到一个离得很遥远、但靠近得很快的声音撕扯着硝幕和夜雪:“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啊——”
阿信雅从马背上抬起眼来,她第一次如此强烈地感受到,“雪里红”真是个再贴切不过的好名字,那匹红马嘶鸣着从白茫茫的天地间奔过时,真就像大雪里过了一道红。乌梁海把快要冻僵的双腿死死夹在马肚子上,用北牧人的语言唱着北牧人的歌儿,来自遥远北方苍茫天野的粗犷声音从背后劈入阵中、吓坏了那些猝起不意的倭人。他把大弓拉满时双手展得那样开,就好像奔腾着驰过水草丰茂的原野、张开双臂来拥抱和煦的阳光与带着泥土气息的风,带鸣镝的狼牙大箭如划过月牙的流星般从反曲弓的正中央穿出,在倭阵中炸作一朵响亮无比的光花,彷徨已久的北牧骑阵再一次有了目标,箭影呼啸着落向鸣镝所指之处,在乌梁海突入倭阵的方向上撕开了一个破口。
骑兵无法在如此险恶的战局中跳下马来搬开敌阵中的路障,如果没有步兵帮忙控制那些暂时被箭雨肃清的拒马阵地,北牧骑兵便无法打开突围道路,只能任由倭军将他们好不容易用箭雨撕开的缺口重新堵住。在梁新的快铳支援之下,南兵小队已经逐院肃清了城下街道两厢的倭垒,紧跟着乌梁海留下的马蹄印杀穿至此,开始冲击那些包围住北牧骑群的拒马阵地。
“铁炮在阵!铁炮在阵!”原本用于封堵北牧骑兵的倭军铁炮众纷纷把拒马抬转过来围堵这支异军突起的南兵鸳鸯阵。在一片黑洞洞的铁炮口注视之下,王必迪伸手接过林福男手里的狼筅:“福南宁,号箭!照着倭子多的地方射!”
林福男刚刚体会到把狼筅“舞”起来的快感,颇有所失地捡回反曲弓和响箭来重操旧业。响箭上的一点磷光像萤火虫一样晃悠悠地钻进了倭军铁炮最密集的地方,林福男原本没指望这单薄的一箭能有什么杀伤,万没想到接踵而来便是背后一道轰轰煌煌的铳火呼啸跟上,如同追逐流星的火龙一样一头扎进铁炮阵中。这一管铳火只比对面刚刚点燃火绳的倭军铁炮快上了一步,眼看就要集火把鸳鸯阵打散的众多铁炮在这一铳之下大乱阵脚,散射的铅子大多错过目标、斜斜飞到了半天上去。
林福男愕然望着对面惊散的群倭,一时觉得捏在手里的弓重得有些担不起了。王必迪得意地捅了他一肘子:“入阵前都跟小梁商量好了,他的铳专等跟着号箭走。哪么样?还跟不跟俺做福男宁了?”
“做,做!但只要杀得倭子,你便叫我做佛郎机人也甘心!”假“湖南人”迫不及待续上一支号箭,看引至的铳光像辞旧岁的焰火一样绽放开来。
城头上,梁新小心翼翼地紧盯着远处那一点几不可见的号箭磷光击发快铳,在这样远的距离上已经无法通过肉眼辨识打击目标,林福男射出的号箭成为了唯一可供瞄准的参照,而射击时的些少偏差一旦在远距射击的尺度上被放大,则很可能谬以千里地误轰到自己人头上。所幸接连四五铳轰过去似乎成效尚佳,隔着老远可以听见明兵和北牧人海啸一样的欢呼,且隐隐可见步潮与骑群已经合龙,在倭阵之中汇聚成一大片拓进的阴影。他松了一口气回头看向城外,偏厢车上高大的起重工架像牌坊一样高矗着,正在缓缓吊起日本骑铁里的动力炉。在他身侧不远的位置,有辽东兵向祖承训报称,街道上的死人、死马和绊马、蒺藜俱已清除干净:“祖老爷,接下来做甚?”
祖承训摆出一副志得意满的模样,竟也文绉绉起来了:“观刈麦!”
清理宽敞的街道成了上好的跑马场,李宁驾着那匹黑马驰至街道尽头时,已经像穿过铳管的铅弹一样持续加速到了极致,被马嘶声惊开的南军步兵们看着那道黑色马影像浓墨泼就的狂草一样湍流而过,而李宁单骑破阵时也果真凶悍得像是在刈麦一般,被铳火和箭雨压制得一片大乱的倭军已经难以有效组织起铁炮集射火力来抵御骑兵,这片战场顿时被拉回到了属于骑兵的时代,仅靠一骑突将便可对步兵实现连续阵斩的神话再一次复苏在了疆场上,李宁从溃乱的倭阵中穿过去,轻松得就好像在校场上驰着马向呐喊助威的辽东军战友们炫示击技、耀武扬威,旁人甚至看不清他是如何在马刀和骑枪之间完成换手的,但见修狭的刀光像翅膀一样在马侧翻飞砍杀,一时又变作了纵戳横挑的长枪灿若千树万树梨花开。原本还能勉力抱团守御的倭阵,像被一点烙铁烧穿的雪堆那般崩散开来。
经历了半夜无调度的混乱,滞留在蔚山城内未及撤出的明军残部,第一次得到了有力的统合,攻守之势陡易,这个夜晚转瞬间从明-朝残兵的噩梦变成了日本人的噩梦,打着明军残旗的步兵和骑兵已经不再满足于出城北撤或固守一面孤墙了,他们像楔子一样沿着李宁破开的缺口凿进倭阵,一条街一条街地肃清溃乱中的倭兵。
战场上本应是鲜见孩子的,而蔚山战场却成了众多例外之一。作为太阁丰臣秀吉帐下武将中最受亲信的左膀右臂,蔚山倭城主将、“武断派”大名加藤清正,与二番队主将、“文治派”的小西行长之间素来是以不睦相仇而出名的,以武人自居的清正历来鄙夷药商之子出身的小西行长,而加藤家位于熊本的居城与小西家位于宇土的居城同时分封在了日本肥后地区,相互吞并的野心更令二人势同水火,自六年前文禄之役(“文禄之役”即明朝、朝鲜所称的壬辰倭乱,之后的“丁酉再乱”在日本则称庆长之役)始动时起便二士争功,登陆釜山港后一度以朝鲜王京汉城为目标展开竞逐。此次明-朝联军围攻由加藤清正筑守的蔚山倭城,日本八支军团的各家大名都多少象征性地派出了一点儿兵马予以支援,惟独驻守顺天倭城的小西行长第二军团近乎明目张胆地显示出幸灾乐祸之意,乃从二番队麾下大名有马晴信阵中精心挑选了百名俳僮,由一名有马家的家臣督阵送往蔚山战场以作“强援”。“俳”者,诗言歌律之谓,“俳僮”们的任务,便是在激战的阵地上,一遍遍吟唱激励士气的歌谣,兼亦负责战后吟唱招魂祭曲,日本国内稍有些势力的大名,总要靠着各种来源,或从失地的农人那里招募养不活的孩童,或从身死家灭的对手那里物色已经沦为奴隶的贵族子弟,组建成自己的“俳僮”队伍来装点门面。大名之间相互仇视的怒火最终落到了夹在中间的贫儿身上,一番队盛怒之下将这支由快要饿死的孩子所组成的“援军”送到了守城第一线。有马晴信本是来自肥前地区著名的富商大名,十余日前在猝然遭到明军攻城时,那位负责来援的有马家家臣带着由近百名随从、二十五对百龄海螺号角以及数十组俳僮组成的华丽队伍上阵“助战”,然后在明军的第一轮炮火落下后躲得没了踪影,那顶需要十八人抬的绫饰大轿在火中燃烧了好几天,他的随从之中则只剩下俳僮们还分散在各处阵地上,用严加训练过的尖细清幽的嗓音,反复和吟那两句“侍之魂,樱花样”的俳文,一时成为了战场上唯一没有被喊杀盖过的声音。眼下明军步骑协同发动反攻之时,一番队溃兵在沿途高台下填埋火药将其炸坍,以阻滞对手的进攻道路,而完全没有顾及被安排在台上吟唱的那些俳僮,就好像那只不过是一群会唱歌的纸人偶一般。唯一一名侥幸活下来的俳僮刚刚被从死人堆里拾掇出来,施救者并没有多费口舌去问他的名姓,因为俳僮向来是没有苗字的。
俳僮抬头去看把自己从乱石堆里挖出来的救主,“浮”在上方乃是一张苍白而削修的脸,故意效仿唐人绾成独髻的头发,因为发色与周围的夜幕太过相近,而含糊不清地消杂在一片墨色背景中,使得整张脸愈发像是从铁一样的夜帷中间凭空探出来的,让俳僮想起神话里那些被枭下来挂在庙里的妖怪脑袋,毫无血色的苍白嘴唇几乎与脸色融为一体,导致他的嘴宛似一条用刀划拉出来的狭缝。只有看到略微上挑的嘴角时,俳僮才在这张怪稽的脸上找到一点儿令人安心的暗示,并把它引以为一种笑的表示,于是便鼓起勇气,怯生生地央求道:“大人,求您让我回楼顶上去唱俳吧,如果家主发现我在合战期间擅自离开位置的话……”
“就会抽完一百鞭子再把你吊死——如果你撑完那一百鞭还能活着的话。”对方用漫不经心的声音说到,同时从衣襟里掏出一样东西来,俳僮下意识地抬手护住头脸,及至发现他掏出来的并不是鞭子才略微松了一口气,那是一块沾满了尘埃的灰色黏团,凑近嗅到那股甜腻腻的味道时,俳僮才得知那原来是麦芽糖。
“嚯,甚至连有马晴信根本不在这座城里时,你们还在怕他么?安啦,有马家的大人们根本算不清楚,哪些俳僮一直在唱歌、哪些又逃了或是死了。你可以相信我,因为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是俳僮。”对方不由分说把麦芽糖塞了过来,“看在麦芽糖和咱们这两条命的分上,还是安分点儿躲在这儿吧,明国人尥起马蹶子来发火啦,现在跑出去就是个死。”
俳僮仍是挨了踢的猫一般闪亮而紧张的目光,猫一样轻跳着颤点的声音,怯怯地接过糖来,像吃毒药一样一点点地抠进嘴里含着。接糖的时候他注意到对方的手指像鸡骨头一样枯且细,整副身架也是干瘪枯瘦的模样,教人疑心他那件脏兮兮的袍子下面盖着的会不会只是一副没有皮肉的骷髅。
那“骷髅精”小心翼翼地把半个脑袋探出废墟去验看,王必迪那支残破的鸳鸯阵近得仿佛伸手就可以摸到,“长短相杂,刺卫兼合”的阵型像一对鸳鸯那样对称着,远观有如一只羽毛浸透鲜血、步于大地之上四下掠食的猛禽,队列严整分明地沿着街道推进,击溃和剿杀着倍贰于己的倭军步兵。
“那些老浪人从台州带回来的传说是真话!隔了数十年,不想竟还能亲眼映证室町时代的前日旧闻。”“骷髅精”发出一种低低的叹声,“是‘戚虎’的鸳鸯阵啊!”
俳僮扯了扯他的袖口,看得正入港的“骷髅精”不耐烦回过头来,正好看到从背后划来的那把打刀停在自己眼前半寸之处硬生生收住,持刀的那名年轻武士只穿着轻简的暗色短袍,不似那些具足华丽的倭将们一般显眼,而他身后还立着一名同样装扮的老人,花白胡子像树的根须一样密集,清癯干练的老脸也皱得有如根雕,一长一短两把佩刀都还收在鞘中,看上去像是二者之间主事的那个人物。
“唐人(日本以“唐”称呼中国,亦会将明朝代称为“唐国”“唐人”等)?”持刀者简短地质问道,显然“骷髅精”头上那个模仿唐人的发髻带来了很大的迷惑性。
“是日本人啦!在下稻心空,是一番队的谋士。”稻心空盯着刀尖把脑袋往后缩了两寸。对面两人都露出一种浅浅的嘲笑来,如果他没有说谎,至少也是个被革了职的“谋士”,因为他身上分明是负责打探、送信的底层“耳目众”的粗陋打扮。两人都还体面,没有沾上杀伐打斗的血迹伤痕,看来是刚刚从内城后方赶来支援的。
“我,风间竹。他,阿只拔都。”老者指了指自己,算是通了名姓,接着又指向自己的同伴进行介绍,并顺势示意同伴将指向稻心空的刀放下来,“有见过一个戴蝙蝠胁立兜(兜:即兜鍪,头盔的别称)的武士么?”
“如果你问的是最厉害的那个……”稻心空虚指了指鸳鸯阵所在的方向,且不免考量起对方那两个奇特的姓名来。那个较年轻的“阿只拔都”显然用了假名,这只不过是高丽王朝末期,朝鲜人混合了朝鲜语“阿只”(意即少年)和蒙古语“拔都”(意即勇士)的发音,给一名入侵而来的少年倭寇首领所起的外号罢了。
在被鸳鸯阵追剿的倭军残兵中,那顶头盔上的蝙蝠状立物确乎最为显眼,着枪受伤的武士仍在部曲的簇拥之下且战且退,不断挥着军扇指挥足轻们发动连续的波状反冲来阻滞鸳鸯阵的脚步。试图逆击的倭兵大抵被狼筅和四支攒刺的长枪戳倒,惟有那名戴着蝙蝠胁立兜的武士在生死之间再次爆发出第一流剑豪的潜力来,他为了防止锋利的武士刀磕击硬物导致崩刃,因而调转佩刀、以刀背格档鸳鸯阵的兵刃,竟然在极短时间内连格六刀,接连拨开了两支狼筅和四支长枪的攒击欺进阵中,就在他决定重依旧法、抵到藤牌前再寻机劈入南兵队伍之时,却险些被迎面掷来一支半臂长的标枪扎穿面门,与翼蔽数人、笨重高阔有如门墙的长牌不同,鸳鸯阵里的藤牌更为灵活、可以兼任攻守,易有田记着上次被近身的大亏之后,见武士又闯入阵来,即掷标枪袭扰,趁武士格开投枪之际身随牌进、乘隙径入,藤牌几乎将武士迎面撞倒,就在武士利落格开了易有田从牌后砍来的腰刀时,阵后负责翼护近前的两支镗钯已经从两侧夹击过来,难敌四手的武士刚只来得及挡住左钯,便被趁虚而入的右钯挂伤前臂,逼得连连退开。在后策应的足轻们试图上前救援,早被四支长枪封住前路、戳伤刺死,风间竹穿过一片披靡的倭兵闯进来救急时,并没敢奢望自己能比那位“蝙蝠武士”更加强悍,他无力复制后者连格六刀的击技,刚只挡开两杆长枪,便被吴南式一道老辣的横扫挂开了半脸血痕,但这短暂的一瞬至少引开了鸳鸯阵右协的兵锋,阿只拔都不失时机地突入空档,伸手扯住武士的大铠将他拖开救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