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梅
送葬的人们都撑着伞，雨下着，滴落在伞面上的声音倒是给这墓地增加了几分生气。石碑旁，全息影像投出一个虽年迈，但生气十足的女人，穿着一袭白裙，对着在场的所有人微笑。牧师在坟前做完最后的祷告，示意可以下葬。精致的盒子逐渐被松软的泥土掩盖，湿润的空气裹杂着泥土的气味，安东不免低咳一声。
“还好吗？”
“我没事。”
安东回头看了一眼艾莉，轻轻拍了拍对方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我已经快忘了她这个样子了。”安东看了一眼投影，转头挤出一丝微笑。
“我很抱歉。”
“没关系的，陪我站一会儿吧。”
“克里斯呢，他去哪了。”
“他应该在……”安东回头找，却没找到，他叹了口气，“应该就在那儿的，刚刚还……无所谓啦，可能是有事吧。”
艾莉抱了抱身前的小老头，在他黑白参半的头发上轻吻一下，顺手接过安东手里的雨伞。雨还在下着，雨滴穿过投影影响到放映显得整个人奇奇怪怪的，也始终没能影响到女人的生气，她始终微笑着，尽管有时只能显出半张嘴巴，金色的长发随着动作轻微地摆动，绿色的眼睛却是空洞无神，好像在看着安东却传递不出任何情绪。安东褐色的眼眸里满是泪水。
“一起回去吧，雨下的太大了。”
克里斯站在落地窗前，点燃了一只香烟，面无表情地向远处眺望，也只能看见一座座高楼耸立，偶尔有鸟群飞过。下着大雨，雨滴在玻璃上汇聚滑落，像是一条条地图分割线想给玻璃都分出块儿来，透过水滴依稀能分辨出两个人影，从路口向着屋檐奔逃，看不清是妻子带着丈夫还是母亲带着儿子。
他本不应该在这儿，鬼使神差，安娜本以为今天能落得清闲，也只是照例倒了杯咖啡，克里斯似乎并不是来工作的。阴云使人难以弄清楚时间，腿脚传来的微弱的酸麻感渐渐拉回了他的意识，安娜在敲门，示意他下班的时间已经到了。也该回去了。
晚宴一直到很晚才结束，送走宾客，安东独自一人在厨房收拾。克里斯这时候才回来，急匆匆地跑回早已空荡荡的家里。
“爸，你在干嘛？唐雅呢？去哪了？”
“我叫她早点回去了。”
“然后你自己在这里刷碗？为什么？”
“没几个了，大部分她都已经洗完了。”
“洗碗机呢？为什么不用。”
“我得找点事情做，儿子，我不停地想起你妈妈，你又不在这儿，我就……我……”
“对不起，对不起……”克里斯走上前去，拿走安东手里的碗，“我来洗吧，你应该去洗个热水澡，可能舒服一点。”
“好吧……”安东往后退了两步，手依旧悬在那，左右摇摆不定，“好吧，我去洗澡。”
确实没剩多少，都不是些油腻的盘子，克里斯很快就收拾好了，走到客厅，安东在沙发上坐着，双手收在腹前，神情茫然不知所措。
“我以为你去洗澡了？”
“嗯，但是我需要跟你谈谈。”
“很晚了，明天吧，先睡觉。”
“不行，不行……坐下来，我有话跟你说……”安东拍了拍沙发。
“好吧。”克里斯靠着墙面，双手叉腰，继续说道，“你想对我说什么？”
“你去哪了，从墓地回来就没看见过你。”
“一些工作上的事，回了一趟公司。我知道这样不好，但是是要紧事我得……我得在场。”
“好吧，我想你还是在场会更好一点，就，毕竟是你妈妈的葬礼。”
“嗯，我没处理好。”
“你感觉……我们之间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啊，为什么这么问？”
“我只是觉得，我们之间有一点……疏远了，我就……就想问问，是不是我们有哪里做错了，让你觉得跟我们呆在一起你会感觉不舒服或怎样……没事的，你可以跟我说，我做了什么事情……让你觉得……不对？”
“没有，没有……没什么问题。我很抱歉今天留你一个人……面对，但是真没事，确实有工作上的事情脱不开身。”
“没有吗？”
“对，没有，走吧，我扶你，去泡个澡。”
“等等，我还没说完。”安东抬手阻止了克里斯，然后双手放在膝盖上不安地来回摩擦。
“你想说什么？”安东犹豫了很久，几次想说却都咽了回去，他不敢直视克里斯的眼睛，只漫无目的地飘忽不定。克里斯最终按耐不住先开口了，走到沙发末端坐下，双手也放在膝盖上，也不敢直视自己的父亲。
安东叹了一口气，气息中夹杂着诀别的情绪，说道：“你妈和我之前一起生过一个孩子，一个女孩……”
安东停顿了一会儿，从钱包底层抽出一张照片，上面的女孩子大概两三岁的模样，黑色的短发包裹住圆嘟嘟的脸颊，脸型像极了安东，眉眼间却能看出妈妈的影子，很可爱。
“她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先天性的疾病……没得治……你妈还有我，当时带她看了很多医生，都治不好，从发现之后没多久就去世了。她的名字是伊丽莎白。”
“我知道。”克里斯把照片还给了父亲，“我知道，我在阁楼里看到过她的东西，装在一个纸箱子里。”
“你知道，哦……额……”安东显然没预料到事情会如此发展，他瞬间说不出话来。
“如果这就是你想谈的……”
“不是不是，克里斯，就……再等等。”
克里斯坐回沙发上，整个人向后瘫倒，他不知道安东在纠结什么毕竟自己已经清楚这个中缘由，父母不告诉自己有一个姐姐的存在无非是回忆太过于伤感，毕竟亲手带着一个生命降生的同时赋予她无法治愈的疾病，除非是天生冷血，谁都不会喜欢这样的回忆。
“好吧……儿子……你其实，不是我们的儿子……”
克里斯呆住了，他从来没有想过父亲接下来说的会是这个。
“你什么意思……”
“是我负责报道的一个人口黑市的案件，起先是毒品案件，最后发现远不止毒品，还有很多被挟持的孩子。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安东停顿了数秒，气息颤抖，显然他并不像他想的那样能淡定地说起这件往事。
“你那时候很小，一两岁的样子，我不知道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或者打算做什么。”安东顿了顿，整理了一下思路，“你妈她……我的妻子，自从孩子夭折后状态一直很不好，所以我就决定把你带回家了。我以为……我们可以给你一个比较好的生活环境……”
“也可以分散一下妈妈的注意力。”
“是……一开始一切都很好，但是你和伊丽莎白很像，一样可爱……聪明……”
“让她想起自己的女儿。”克里斯见安东一直吞吞吐吐地，忍不住打断道，“我不傻，爸爸，我能理解。我从来没怪过妈妈。”
“我不是在说你什么……我只是，觉得应该跟你说清楚，儿子。”
“我知道，我知道。我扶你去洗澡。”
先是飞机，再乘火车，辗转了两天才从纽约抵达这座位于中国云南的一座小城，虽是秋季但温度依旧宜人，放眼望去几乎都是树，即便是城镇内部也覆盖着各种各样的植物，克里斯在租车区找到一辆外观看起来还不错的汽车，谈好价钱。好在这个租车区的所有车辆都支持自动驾驶，没驾照也无需在意。
“奇怪，怎么找不到。”克里斯拿出信息对了许久，在地址系统里却怎么也找不到。
“哦，那个地方，那个地方早拆了，好几年了，现在叫什么‘林语深院’。”租车店的老板这样回答。
克里斯在查找这座小城的时候看到过这个地方，貌似是专门为了吸引游客建造的相当豪华的度假酒店，从前应该是极偏远的山村，改了名变成了现在这样。景色和地名还是很契合的，在密林的深处，不让进车，只能远远地停在院外的停车场再从已经修好的小道进去。院子很大，走了好久才能看见能住人的房子，偶尔路过几个在木制的凉亭里打坐的人。按租车店老板的说法，曾经应该是一个很落后的地方，现如今明显已经变成专供富人使用的高奢场所，也只有闲来无事的富人才会有精力跟兴致穿着上等的丝质道服跟人学打坐。
“您好请问有预约吗？”一个穿着黑白西装的中年女人向克里斯问道，应该是这座小院的管家。
“请问你认识李梅吗，照片里的这个女人，以前似乎住在这一片。”
“哦，有印象，好像是之前住在这附近的，看着上面记的地址也是。”
“可以麻烦你帮我打听一下她现在在哪吗？我可以付钱。”
“您客气了。还有别的事吗？”
“我之前电话预定过一个套间，记在克里斯·霍金斯的名下。”
“有的，霍金斯先生，房间已经准备好了。您中文说的真好，现在是想直接去房间还是我带您在酒店逛逛。”
“直接告诉我房间在哪就好。”
“好的，先跟我来，我带您去前台登记一下。”
次日一早，管家便叩响了克里斯的房门。李梅的下落查到了，在城里的一家疗养院里，管家把地址写在了一张纸条上交给克里斯，同时接过他递过来的一沓现金。
“需要帮您叫车吗？”
“不用了，谢谢。”
疗养院的规模不大，四层的小楼，带一块不大不小的有花坛的庭院，已经有不少老人在院子里散步。克里斯找到一个护工模样的年轻人，向他打听起李梅。
“是有这么个人，不过你是？”
“我想我应该是他孙子。“
“孙子？”他四下张望，冲一个人叫道，“林威！林威！他是负责李梅的护工，有什么事找他聊吧。”说完他就走开忙自己的事情了。
克里斯转身，看见一个瘦瘦高高的男人朝他这边走来，虽然名字里有个威字但和本人的确没什么关系，目测年龄不算小五官却很秀气。
“什么事？”林威率先开口问道。
“你好，我想见见李梅。”
“你是她什么人？”
“孙子。”
“有证据吗？”
“测过DNA，这是报告。”克里斯掏出手机翻出一份报告递给林威。
“你看着很眼熟……跟我来吧。”
林威带着克里斯走进了那栋四层小楼，一进门能看到左手边的前台，楼道在每层楼的两边，一路走到二楼李梅房间的位置，除了一楼有些房间看样子是被打通改造成了厨房棋牌室之类的地方，剩下的都是住人的，估算一下大概50个房间左右。
“你先进去看看她吧，不过可能这会儿她还在睡觉，具体情况等你见过她之后再和你细说。”
说完他给克里斯开了门，房间意外地大，独立的卫生间，除了必带的书桌衣柜，还隔出来一个小客厅摆着沙发和电视，李梅躺在床上，头发已经白的看不出一点另外的颜色，脸很消瘦，脸上的沟壑像是车轮压过泥泞的山路留下的车辙。
“奶奶？”克里斯试探性地问道。
确实没醒，克里斯站在床侧静静地看着老人，感觉有点亲切，毕竟自己被拐的时候还太小，根本不可能记得。
床头放着一盘早餐豆浆还冒着热气，还有一只做工有些粗糙的玩具小狗，黄色的背毛白色的肚子，纽扣做的眼睛掉了一只，看样子是有些年头了，触感已经变得粗糙，褪色叶有些严重。
“你是谁？”
李梅醒来了，说了些什么，克里斯听不懂，大概是本地方言，突如其来的交流让克里斯觉得有些局促，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个字，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悻悻出门。
“她醒了。”关上门，克里斯对林威说道。
“你确实很眼熟，你以前来过这儿吗？”
“没有。”
“你在这里等一会儿吧，我先进去看看。”
克里斯直到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完全没有准备好这次见面，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不知道如何相处，不知道今后的计划。一时心血来潮之后，各种麻烦的事情也跟着来了，他很讨厌这样的感觉，更讨厌这些麻烦都是自己亲手造成的。
林威片刻后走出房间，克里斯靠在护栏上发呆。
“我还从来没想过她还有亲人在这世上。”
“我也是前几天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个奶奶。”
“看你不怎么高兴？”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记忆里根本没这号人，现在突然要我跟她接触，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好吧。”林威也学着克里斯的样子靠着，“也无所谓了，她过段时间可能根本想不起来有你来看过她。”
“怎么说？”
“阿尔兹海默症。”
“不是已经可以治愈了吗？”
“并不能，虽然有药物可以在病情早期遏止，但是已经来不及了。”
“这样。我看这里没有医生。”
“嗯，这个疗养院本来是为那些身体健康只是年纪大了行动不便的人开设的，后来才接了一些身患绝症的老人。”
“她现在的身体状况怎么样？”
“不清楚还能活多久，目前已经不能下地走路了，只能用轮椅推着，快一百岁了器官老化也很严重，一天内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还剩两年？也许。”
“你对她从前的事有了解吗？”
“一点点吧。比如她之前是住望山村，就是现在被改成那个叫什么‘林语深院’的地方，你去过了吗？”
“去了，一开始就是去的那儿，是那儿的管家告诉我李梅在这儿的，我现在也住在那里。”
“那个地方可不便宜啊，10年前政府批准的，有个开发商看中了那里的环境，确实很好 ，我小时候还去玩过几次，他们想打造一个豪华的酒店，中式的那种你反正也看过了，你奶奶当时不同意，守了两年，全村都拆了，就她还留着，后来查出来老年痴呆政府就强制给她送到这儿来了，付了全款，订了最好的房间，也算是仁至义尽了吧。”
“这些都是她跟你说的？”
“不是，当时那个项目是全城的人都在盯着的，弄好了刺激旅游，尤其是有钱人，你奶奶一个人挡了整个项目，那时候都传遍了，也不知道为啥那么坚持，明明就只是一个落后到不能再落后的村子，断水断电都不肯走。现在看来也不是全无道理的。”
林威看了一眼克里斯，思索了一会儿，就接着说道：“她生过两个儿子，老公工地上摔死的，小儿子先天心脏病没救过来，大儿子还有儿媳妇是车祸死的。”
“嗯。”
“林威！你小子干嘛去了！给我拿药！”一个沙哑的男声从不远处的某个房间传来。
“来了！”
林威小跑着下楼，估计是去药房拿药了，不一会儿就上来了，手里多了一个透明塑料袋子，走进不远处的一间房。克里斯跟了过去，门没关，他站在门口张望。
“哪来的没教养的小子，躲在门口偷看。”
“不好意思。”
“你是怨没人来看你吧，羡慕了。”
“你个臭小子，还不是你半天了也不给我拿药，都过了时间了，我要是死在这儿了你得给我陪葬。”
“死不了。要我扶你出去转转吗？”
“不去，把我的switch给我拿来。”
“要脑机还是手柄？”
“还用问？当然是手柄，菜狗才用脑机。”
“老杨，是个好人就是脾气不太好。”林威关上房门，再次走到克里斯跟前打量了他一番。
“这里的老人多吗？”
“多，不过年纪大点的除了你奶奶也就只剩老杨了，年纪大多费事，我就看护他们两个，都还算省心。”
克里斯没再发问，林威这次盯着克里斯的脸看。
“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不好意思，克里斯。”
“克里斯·霍金斯？”
“你知道我？”
“不是你我也不会在这儿工作？”
“什么意思。”
“我以前是个英语老师。”
“好吧。”
“你发明的那个东西直接把学外语都干报废了，不过说实话，确实好用，不然也不至于，实时翻译准确率还那么高，你怎么做的？”
“其实就是在系统里面输入词汇，然后让AI看美剧自主学习，再校对和调到完全没有问题。”
“听上去还蛮简单的。”
“嗯，确实挺简单的。就是要加上一定的预测，结合上下文推测对方要说的下一句话，不然很难同步。”
“想不到你做出来的这东西，中文还能说的这么好，我一直以为你是觉得学外语烦才做的。”
“我爸爸也是中国人。”
“怪绕的，我去准备你奶奶的药了。如果你还没准备好的话，就先回去，给我一个你的电话，等她什么时候清醒一点了，我给你打电话，或者你什么时候想通了就自己过来。”
林威说完就下楼了，克里斯则是叩响了老杨的房门，他想知道更多李梅的事情。
“我认识你吗？”老杨开门问道。
“我想打听打听李梅的事情。”
“你是她什么人，你说打听我就告诉你啊。”
“我是她孙子。”
“孙子……进来吧，看你也不像是个说胡话的。”
老杨的房间比李梅的小了一圈，没了摆放沙发的空间，只在床前挂了一台电视，连着最新的PS10。
“打死都想不到你还能找上门来，你小时候走丢已经有，40来年了吧。我家那个小兔崽子，把我送来这里之后都还没来看过我。”
“你认识李梅吗？”
“这里就剩我们两个老家伙了，怎么能不认识，你不像你看着聪明啊。”
克里斯被怼得哑口无言，老头示意他在床上坐下，给他倒了杯水。
“来这儿之前就认识了，以前总能看到她带一车蔬菜去集市上卖，她好像蛮可怜的，丢了孙子，老公儿子儿媳妇也都死了。”
“你常跟她说话吗，在这儿的时候。”
“她不怎么说话，从前她还能动弹的时候，在院子里想跟她搭话来着，不怎么理人，老家伙说一口土话，除了我也没人能听懂了，林威都听不懂，现在会说土话的年轻人很少了，他会的那几个词还是我教的。”
“她看见我的时候说过一句，你是谁。”克里斯有样学样说出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她是在问你是谁，老家伙自己的孙子都认不出来。”
“你知道她有什么心愿还没了结的吗？”
“你这小子，我不说了跟她没说过几句话，听不懂还是真的傻，老问……下次要再问先给我带瓶酒，走吧。”
克里斯这才发掘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口不择言了，不应该这样，一切都好像变成了必须完成的任务，只需要找NPC了解情况，找到任务地点任务条件解决就完事了。明明对方是活生生的人，还是自己的血亲。表示了一下歉意就告辞回去了。
“要我说的话，可能她只想回家吧，原本就不想走，可惜已经拆了，回不去了。”老杨最后说道。
夜晚克里斯接到一通电话，另一头是安东。
“爸。”
“你去找到他们了吗？你的亲生父母。”
“嗯。”
“噢，你还好吗？你听上去不怎么好。”
“我很好。”
克里斯沉默良久，电话那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有空的时候记得给我打个电话。”
“嗯。”
“艾莉。”
“克里斯。”
“请进。”
克里斯让开了一条道，艾莉顺势走进房间，克里斯接过行李员手里的行李关上门。林威已经坐在沙发上等着了。
“艾莉，这是林威，我奶奶的护工，林威，这是艾莉，我的前妻。”
两人互相握手，再各自坐下。
“所以你叫我来是要干嘛？”
“等一下史蒂夫，他应该也快到了。”
三双眼睛大眼瞪小眼，一个人也不说话，林威本想说点什么缓和一下气氛，但是看氛围，克里斯和艾莉之前着实尴尬，他不知道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显然不是他能多嘴的。
过了快半个小时，门铃才再次响起，克里斯立刻起身开门。
“你怎么这么半天，我给你和艾莉订的同一趟火车。（What took you so long, you should have been here with Ellie, together. ）”
“放松，伙计，过来的时候装备被查了。（Easy, man, have trouble coming with this. ）”史蒂夫晃了晃手里提着的箱子，看样子很重。
“东西没事吧？（Everything fine? ）”
“嗯，都没事。(Yeah, fine. )”
“把这个戴上，之后都要用中文说。（Put this on, we all speak Chinese. ）”克里斯把一顶帽子和一对耳机丢给了史蒂夫。
“人都齐了，你们都已经知道……”
“他是谁？”史蒂夫指向林威。
“哦，不好意思，史蒂夫，林威，林威，史蒂夫。”
“他是干嘛的，为什么会在这儿？”
“到底谁在说话！”林威有些惊讶，在座的没人张嘴却诡异地能听到人说话。
“是我。”史蒂夫举起了手。
“解释一下，全新的产品，耳机接受你说的话通过帽子后面的小型计算机翻译再通过帽子传到你的大脑，你的大脑做出回应，再翻译，最后由耳机上的麦克风发声。”
“什么东西！”
“戴上！”艾莉从包里掏出一个口罩递给史蒂夫。
“好点了吗？”
“有一点。”说话不用张嘴确实奇怪得很，看不到不张嘴就好很多。
“我能继续了吗？”克里斯叹了口气接着说道。
“你还没说他是干嘛的。”史蒂夫继续发难。
“林威是李梅的护工，史蒂夫是我公司的科研人员，那顶帽子就是他研发的。”
“很酷对吧。”
“好了，你们都知道一周前，我爸跟我说我是被领养的，然后我找到了我目前还在世的唯一的血亲，就是李梅，不过她时间已经不多了。我想她最后这段时间能过得好一点。”
“你富得流油，带她做她想做的事情不就行了。”
“我想带她回家，但是我现在不行，老房子已经被拆了，她也已经没有家人了。所以我想创造一个虚拟世界，一个她身边所有人都陪在她身边的世界。”
“你还记得之前在做脑电数字化研究的时候遇到的问题吗？”克里斯问史蒂夫。
“那是什么东西。”林威有些跟不上了。
“就是把你思考时候产生的脑电波转化成机器可接受的信号。”史蒂夫回答，“你说的是意识成像的时候突然出现的无关画面吗？那些都是被试者记忆里的场景。”
“没错，只要设置程序把场景内的东西分离出来建模，实现2D到3D的转变，再把构建的场景传回去，我就可以在你的大脑内创造出一个和现实一模一样的房子，甚至是你眼中的整个世界。”克里斯显得有些亢奋。
“但是李梅说的是未被记录的方言，所以我需要你帮助‘格蕾丝’理解这门语言。”克里斯向艾莉摊摊手，又转而向林威解释道，“顺便说一声‘格蕾丝’是我们用来翻译各种语言的AI模型，而艾莉是一名非常杰出的语言学家。”
“所以你想准确地制造，梦。”史蒂夫也显得有些亢奋。
“是的。”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这些都不是我能理解的，我只希望你真的能做到你刚刚说的这些，可能，让她能稍微好过一点。她这一生真的太坎坷了。”林威长出一口气，“我先回去了。”
“我的房间在哪，我现在只想好好倒倒时差，然后明天大干一场。”
克里斯扔给史蒂夫一张房卡，他就直接去房间了。
“你跟你爸说过这些了吗？”史蒂夫走后艾莉发问。
“没有。”
“我觉得你应该先告诉他。”
“我不需要事事都跟他说。”
“问题是你什么都不跟他说。”
“我不想说这些，你的房间就在我旁边，你能来帮我我很感激。”
窗外下着大雨，眼前林立的是纽约的高楼，偶尔有鸟群飞过。雨滴在玻璃上划出一道道分割线，透过水滴依稀能分辨出两个人影。
这是显示器上呈现出的画面，克里斯躺在床上，戴着耳机播放着下雨的声音，史蒂夫趴在床边手里点燃一只克里斯常抽的烟。
史蒂夫将刚才的影像录好在播放给克里斯看。
“很接近了，跟我记忆里的场景已经没什么分别。”
“好像声音和气味会比图像更能诱导记忆闪回。”
“水杯。”
“水杯。”
“牙刷。
“牙刷。”
……
艾莉读出一些常见的词语，老杨用方言复述一遍，做记录就能得到用于AI学习的原始材料。
“口渴了。”
克里斯给他倒了一杯水。
“啧。”老杨皱眉，不停地使眼色。
“林威说你最好别喝酒。”
“他小子还能管得住我，就喝一点点。”
克里斯拗不过，从身后拿出茅台，往杯子里倒了薄薄一层。
“多一点会死啊。”
“不行不能再多了。”
“好好好。”老杨接过杯子一饮而尽。“大不了一会儿再要。”他小声嘀咕。
“5年前我在学校图书馆与你相遇，你跟我说：‘如果你想学中文的话我可以教你啊’，我想这男的真逊，也不看看这已经是我的第几门语言了。而现在你还是不会说好听的情话，但是我真的很爱你，我希望能陪你共度余生。”
“我很抱歉，我至今都没学会说些和你一样漂亮的话，可能从认识你开始说得最浪漫的话就是求婚时那句，你愿意嫁给我吗。你的包容让我有足够的勇气，坚持自我，我庆幸能陪你共度余生。”
“婚礼誓词？”史蒂夫问道。
“嗯。”
“为什么是字幕形式没有声音。”
“我不知道。”
“老杨，之后一定要严格按我说的来念，不能多一个词。”艾莉提醒道。
“你是谁？”
“你是谁？”
“到这里来干什么？”
“到这里来干什么？”
……
“你一会儿想留下来打会儿游戏吗？”老杨问克里斯。
“你有点沉迷了感觉。”
“嘿嘿，确实好玩啊，以前我家那个臭小子就喜欢，我还老骂他不思进取不好好学习，我这一把年纪了也被迷得不要不要的。”
“如果想重现更早的记忆，可能得让你进入睡眠。”
“把安眠药给我吧。”
克里斯睡着了，史蒂夫拿出提前准备好的鲜血拿出一张纸巾浸湿了放在克里斯的鼻尖。
过了一会儿有画面显示了，是克里斯的老家。小克里斯刚放学回家，推开门，没有看到妈妈的身影，他走到客厅拿起座机拨通了安东的电话。
“爸爸，你什么时候能回来啊。”
“爸爸现在还不能回来呢，你放学了吗，儿子。”
“嗯，放学了。我在家里找不到妈妈。”
“整个房子都找过了吗？”
“没有。”
“那你去爸爸妈妈的房间看看好吗？也许妈妈现在在休息。”
“找到了，妈妈是在休息。”
“你看看能把妈妈叫醒吗？”
“妈妈，妈妈。爸爸，妈妈没反应。妈妈……爸爸，妈妈好像在流血！”
“流血，是哪里受伤了？”
“手腕上，有一道长长的口子”
……
“你还好吗？”
史蒂夫把克里斯叫醒了，他总觉得不应该再让克里斯继续回忆下去。
“头有点疼。”克里斯揉着太阳穴从床上坐起。
“发生什么了？”
“我不知道，也许是药物的缘故。”
“我是说这个。”史蒂夫指了指屏幕，画面定格在克里斯躺倒的母亲身上。
“我不记得，8岁9岁左右的时候吧，我爸被外派在国外出差，我跟我妈妈生活，但是她有很严重的抑郁症。那天回家，妈妈自杀了，我叫了救护车把她救回来了，但是因为她精神不稳定再加上我爸不能及时赶回来，我就被送到寄宿家庭去生活了。”
“后来呢？”
“我十二岁的时候，妈妈坚持吃药情绪稳定了，我就被接回去了。”
“好吧……”
“用这一段测试吧，场景应该足够丰富了。”
“你确定吗？我是说，你妈妈在你面前自杀……用婚礼测试不是也很好吗？”
“我没事，就用这段。”
下午，小男孩走下校车，挥手跟还在车上的朋友们道别。他一路小跑回家，爸爸在离家不远处的路边，远远的看到小男孩。他冲男孩挥手，男孩兴奋地跑得更快乐，冲进爸爸的怀里，爸爸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口，抱着男孩回家。还没进门就闻到了好香好香的味道，是妈妈炖的番茄牛腩。爸爸刚把男孩放下，他转头又跑进妈妈的怀里，妈妈也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晚饭前一家人坐在餐桌前祷告，晚上妈妈给男孩讲了睡前故事，故事说从前有一只鸟妈妈，生了两只小鸟，但是鸟姐姐不小心跌落山崖，鸟妈妈想去找鸟姐姐，就让鸟爸爸照看鸟弟弟，后来鸟妈妈回来了，她说鸟姐姐已经飞向天空了，有一天鸟弟弟也能飞向天空。
……
克里斯醒来了，在医院，艾莉坐在他的床头。
“嘿。”
“天，你醒了。”
“发生什么了？”
“你昏迷了两天，我担心得不行，但是又叫不醒你，只能送你来医院。你感觉怎么样？”
“啊……有一点点累，还有一点，头疼。”
“可能是脑机使用过度了吧，你最近天天都戴，应该多休息的。”
“但是成功了，不是吗，我能清楚地感觉到，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克里斯的声音慢慢变小，他敲了敲脑袋，摇了摇头。
“本地方言的语料库已经做好了。”
“我知道你能行的。”
“你确定这是对的吗？”
“嗯，还有什么是把家人带回身边更重要的呢。”他突然握紧了艾莉的手，艾莉也没有拒绝。
“我会一直爱你。”克里斯突然说道。
已经是冬天了，只不过这儿的冬天不冷，看不到雪花，不像纽约，也看不到梅花。
史蒂夫回纽约了，他现在应该能看到漫天的雪花了吧。新的设备已经被改良好寄过来了，做成了类似头盔的模样，克里斯交给了林威，他其实不确定是否真的要给李梅用，也是因为他不想面对吧，会忍不住想人生的另一种可能性。至少能翻译方言了，林威也能多陪老人聊聊天。
老杨正坐在院子里，难得没宅在房间里打游戏，头发花白。
孤寂。
克里斯突然想到了什么，他拿起手机打电话给安东。
“爸，后天的飞机，准备回来了。”
“妈妈呢，她还好吗？”
“妈妈已经死了是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