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顾：

第一篇（CV15841618）

第二篇（CV15844838）

第三篇（CV15916945）

橡皮渣与铅笔屑

文：叁零壹肆、时光旅人

13（叁）

　　“她说再关一次，你就出不来了。”方警官在审讯室瞪着我，不过他额头还包着纱布，看来是经历了场苦战。

　　“她没事就行了。”我试着舒展了一下身体，却只是把脚镣的铁链摇出响声。

　　审讯室的年轻警察一直在埋头做记录，尽力学着方警官摆一副臭脸，不过他的腿一直抖个不停，破案还是让他太兴奋了。

　　“最后确认一下，你之前提起何琳瑶，只是在扯谎？”

　　“对，”我想往椅背上靠，但手又被铁环勒得疼，只得作罢，“我狗急跳墙。”

　　“哼。”方警官喝了一口水，示意身边的同事，“今天就这样吧。”

　　他又和年轻人嘀咕了几句，我没听清，随后年轻人独自出去了。

　　“一个人审我不合规范吧？”我现在心情极好，开得起玩笑。

　　他什么也没说，我们就这么相顾无言，然后审讯室的灯突然灭了。一片漆黑，可我什么声音也没听到。

　　“姓方的？”

　　没人回应。我拼命叫喊，也没人回应。警局过分安静了。

　　“喂！救命！喂！”

　　就在这时，我听到门开的声音，仅仅只有一瞬。

　　“喂！你是谁？喂！”

　　就在下个瞬间，一团火苗在我面前绽开了！我吓得猛向后靠，结果狠狠撞到了脑袋，幸好关犯人的地方包满了泡沫塑料，不然我恐怕会当场晕过去。

　　方警官拿着打火机站在我面前。

　　“喂！我尿出来了！”

　　“抽烟吗？”他没管我，也罢，这招用过就不好使了。

　　“点上。”我张开嘴。说实话，这会儿真不想被他服务。他把烟往我嘴前面一伸，我正伸长脖子要更，他却一把把烟抽走了。

　　“方哥！”

　　他不紧不慢地猛吸了一口，然后往我面前吐出来。

　　“你有个好女儿。”他把烟吐到我面前的桌板上，火星烫到了我的手背，“她差点就被你害了。”

　　“她最后怎么说？”

　　“她咬着牙，嘴唇都破了，流着血。”方警官一拳砸在我面前，“说了好几遍，是她藏的。”

　　“这和她无关！”我全身的铁链叮铃作响。

　　“我知道，那会儿她刚刚受到惊吓，所以不清醒。我让她内个小男朋友安慰了安慰……”

　　“男朋友？”我开始计划越狱了，接下来还会犯下谋杀罪，“他叫什么？”

　　“最后，你女儿说，她什么也不知道。”

　　我瘫回椅子上，全身的肌肉终于放松下来。我不知道审讯时他说的是不是真话，但这一刻我相信，女儿终于安全了。我的眼泪不住地流，实在不像个男人。

　　“谢谢。”

　　“应该的。”方警官新点了一支烟凑到我嘴边，“我们把新货找到了，刚刚打掉，用的确实是你的苗。”

　　“我罪该万死。”

　　“是！你是罪该万死！”方警官怒吼着，一拳拳砸在我面前，“7个警察，264个老百姓，53个家被你毁了！”

　　如果我没有画那副画该多好？方警官的责骂已经传不进我的耳朵。我闭上眼，随着黑夜升入星空，冲进我本该幸福的年轻岁月。

　　我想起何琳瑶卧室的那幅画，我知道她是在模仿我。

　　在那个酒吧，我趴在桌上半醉半醒。说起来我和女儿也喝过一次酒，她酒量实在是太差了，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她当时太小。

　　可她的那双眼睛，真的能看见星星。

　　“画不出来？这算什么问题？”我想起酒吧那个妖媚的声音。

　　“就是瓶颈啊！”我当时几乎醉的说不出话了。

　　“呀，这可不好办。”我记得那双温润的蛇蝎之手在我两肩摩挲，“不过我有个好东西，你可以试试。”

　　然后我是怎么回答的？我拒绝了吗？

　　“只弄一点点，反正‘画家都是这样的’，别认输啊？”

　　我推开那个女人了吗？为什么我有她的名片呢？

　　“要知道，社会性和道德可是天才最大的敌人。”

　　她的嘴带着甜甜的味道，像是一颗话梅黑糖，包裹穷尽我一生酸楚。

　　“你是研究这类东西的？那你肯定能驾驭自己！”

　　我用光了借口，也忘记了拒绝的理由。于是我绘画，我画出了那副……

　　它叫什么？

　　我对着墙壁尖叫，我已经没有家了。我像狗一样背着画板匍匐，却再也没资格进入曾经的酒吧。哪怕我曾被称呼为天才。但我舍不得卖掉这最后一幅画。

　　“就是你欠我们钱？”那个女人带着两个男人出现，从此我在这个世界消失。

　　此后我把我全部的智慧和才能献给了毒品开发。我在工坊靠着技术积累了一定的地位。虽然在老板面上我大吸特吸，但我其实偷偷开发了减毒品，分发给想要摆脱老板控制的人。因此我渐渐成了工坊里的主心骨。

　　但当我触摸毒品的刹那，我就已经永远失去未来了。

　　“听到没有？明天你女儿要过来！”方警官，不，女儿这个词把我拉回现实。

　　“瑶瑶要来？”

　　“嗯，以后想再见一面就不容易了。”他把我嘴上的烟蒂拿走，摸黑端了杯凉茶，“你见不见？”

　　“不见。”我的答案和多年前一样。

　　“好吧。”方警官拍了拍我的肩膀。

　　“老方。”

　　“说。”

　　“替我好好照顾她。”

　　“嘁。她能照顾好自己，她已经不是那时候的小姑娘了。”

　　“是吗？”

　　我已经没法想象她的样子了。但那时的她我还记得。当年两帮人火拼，拿货的人跑的飞快，老板一生气直接带人去那边老窝火拼，最后掳回来的女孩就是瑶瑶。瑶瑶是那边老板的女儿，但最后时限过了，那边也没给赎金。

　　“哎，做掉吧。”老板说完就带着人走了。

　　我拿着刀去了那个房间，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她。女孩躺在地上，头发凌乱地铺开，但房间铺的报纸和茅草依旧整洁。她的裙子被撕了好几个口子，脚腕被勒的通红，两手也被塑料绳紧紧绑在背后。但她的嘴没被堵着。被关了这么多天，她却一声也没哭，只是默默等待着。

　　她听到我开门声，睁开眼看到我手中的刀，又侧过头看了看我的脸。这时她轻叹了一口气，用力一撑身子坐起来，抖了抖头发跪坐在我面前。她坐的很正，亭亭玉立于污泥废土。

　　“爸爸他没有来，是吗？”

　　反而是她先开口了。我想象过要怎么下手，怎么防止她撕咬，怎么忍受她尖叫，怎么抵御她抓挠。可我唯独没想到她会如此冷静，如此单薄。

　　“嗯。”

　　“你要杀了我吗？”

　　我承认，这一刻我的眼神游移了。我拿着刀靠近她，她只是轻轻抬起头闭上眼睛。但这一刻，我看到了她的眼泪。我看到她的脚尖紧紧勾在一起，十指交叉把手背捏得通红。我手中的刀轻轻划过绑着她的绳子，然后重重插进桌子里。

　　铁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有她的照片吗？”

　　“你明天见见她不就好了。”方警官点着打火机，照着我的脸，他似乎也在想什么事情，迟迟没有点着嘴里的烟，“你比我幸福。”

　　“抱歉。”

　　“见见她吧，等到像我一样，再也见不着的时候，你就后悔了。”

　　火灭了，整个审讯室只剩下烟头的幽光。

　　“我不配见她。”

　　留下她的时候，我每天都见她。话虽如此，也只是隔着门缝把饭菜递进去，隔两天把秽物倒出去。但每次我敲敲门，她打开小活板的时候，我都能看到她的眼睛。就这样在某天，改变我一生的事发生了。

　　我的脖子上一直戴着个挂饰，缩印了我最后一幅画。我每天都拿出来看看，想要回忆起这幅画的名字。那天我去了她房间，她指着我的挂饰问我这是什么。我随手把它取下来，递给她看。

　　“你觉得像什么？”

　　我也时常望着画里的星空发呆，但每当我想把“夜空”“星空”之类的名字往上搬的时候就会感觉到一股巨大的疏离感。我想这一定是毒对我的惩罚，它赐予我不属于我的灵感，因此夺去了我的姓名。

　　“像是夜公主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个瞬间，我的身体穿过了无数的电流，仿佛那个疯狂而超验的夜晚，我扶摇辗转在云泥之间。我想起来了，这幅画，叫《眼眸》。

　　我不小心打翻了手中的桶，肮脏的浆液溅了她一身，她似乎被这变故吓坏了，终于击碎了她柔软的神经，她忍不住哭了出来，但她还是硬压住嗓音，她想要擦自己的眼泪，但手很脏，她又怕弄脏眼睛。最后，她把手在衣服上抹了抹，然后抹干自己的眼泪。

　　我想要伸手去抱她，可她居然猛地转身用力拔起桌上的刀，开始疯狂地到处挥砍！她把桌子砍了好几道凹痕，椅子上也伤痕累累。就在这时，我脑子一热，我扔掉了手里的桶我一计箭步冒着刀锋冲向她我抱紧了她把她拥入怀中，我听到刀子落地的声音，她大哭了起来。

　　为了感谢她帮我想起那个名字，我请我在工坊还算熟悉的朋友，负责为我们买饭的刘珏帮她买一些生活用品，而我则第一次用工坊的设备做了毒品以外的东西，几颗幽兰色的糖。

　　刘珏带她洗澡，换好了衣服，我把糖果交给她。她的房间已经被打扫干净了，一张新床正在路上。这一刻我才发现，我的未来已经被她点亮。

　　第二天当我去看她的时候，我被房间里的东西震撼了。她把我送她的糖化成糖水，在床单上画了一幅简陋、单调，却令我无比熟悉的画。就凭那一眼，她便画出了《眼眸》。

　　“你想学画画吗？”我摸着她的头问。

　　我和刘珏的举动没和工坊其他人商量，虽然大伙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老板来视察的时候，我被骂的很惨。他差点握碎手中的雪茄，墨镜也盖不住他暴起的青筋。

　　“把那个贱种交出来！”他怒叱着。

　　工坊所有人都在沉默。可就在这时，所有人都没想到，她居然自己走了出来。我暗暗后悔忘记锁门，可她镇定自若。她就这么在所有人的目光下，赤脚走到酒柜前，抱起一瓶红酒走到老板脚边。

　　“你要给我倒酒？”老板弯下腰。

　　她咽了口口水，看着老板点点头。就在这时老板一把抢过瓶子直接在她脚边杂碎了！工坊好几人吓得一怔，但她纹丝不动。

　　她紧紧握着拳头，直直盯着老板。

　　“打扫干净。”老板转过身，要走却又停住，“你们多了一个人，下个月要多弄点货。”

　　“是！”我向老板鞠躬。

　　那天起，我可以不那么偷偷摸摸教她了，刘珏也加入我们，时不时做点点心出来，我以刘珏外出需要些幌子为由，让她每次采购都把瑶瑶带上。瑶瑶这名字忘了是工坊里谁取的，大家都觉得不错，就这么用了。

　　于是每天除了画画，我还能听到瑶瑶讲外面的故事。瑶瑶太小，我一定要把她送出去。这个想法渐渐在我心里扎了根。她跟我说起在医院附近交到的朋友，我提醒她一定不能告诉别人她的住处。我们拉钩，发誓永不分离。

　　“你想让我做你爸爸吗？”

　　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马上答应我。而是放开我的手，仔细打量我半天，然后扑过来抱着我，深吸一口气大喊：“想——！！”

　　就这样，我们等来了那天。老板慌慌张张逃回来，说好几个厂子暴露了，先在这儿躲一躲。我们在饭里下了毒，展开了一场火拼。可惜，我和瑶瑶呆久了，总会忘了自己的处境。我在狼窝渴望团结，实在是可笑至极。

　　结果那个晚上，瑶瑶和刘珏回来的时候，看见了鲜血淋漓的战场。工坊的好几人躺在地上口吐白沫，而最后一个拿着刀抓住了刚回来的瑶瑶。我只好扔掉手里的枪。

　　“你是她爸爸。”方警官深吸一口烟。

　　那天对峙结束，一切都按照我的计划发展。刘珏和瑶瑶成为了受害人得到保护，这部分罪名也搭在我身上。我是个瘾君子，我不配做你的父亲，瑶瑶。

　　“我不是。她只有妈妈。”

　　“可她妈妈已经死了。”

　　当我知道现在瑶瑶大名叫“何琳瑶”的时候，我才第一次意识到，她真的长大了。

　　“我们都愿意为她而死。”我闭上眼睛。

　　刘珏也吸毒，她是为了嗑药才来工坊的。虽然我给她配的减毒药对她的毒瘾有所缓解，但也只是拖拽她的死亡罢了。我们都明白，沾染毒品的那个瞬间，我们就没有未来。

　　当我告诉她我的计划时，她差点要急哭了。但我们必须有人出来顶罪，也必须有人陪在瑶瑶身边。我为她藏了些种子，伪装在炭条里，等风平浪静，她还可以靠着这些东西和我教她的方法苟且偷生。

　　“炭条，还剩几根？”

　　“挺多的啊？47根呢。”方警官回答我。

　　我稍稍吃了一惊。这一刻，我终于明白她为什么选择去死。从那天开始，她便一直在黄泉路上忍耐，在烈火狂风交织的炼狱坚持。她究竟是为什么没选择轻松的方式？

　　我想起领花。我以为那次对峙我已经刺死了他，看来手法还是不够娴熟。他知道我给刘珏留了东西，可他势单力薄，所以蛰伏了这么些年。他先找刘珏的麻烦，然后想借刀杀人，没想到瑶瑶运气好。结果软的不行就来硬的了。

　　他为什么要杀瑶瑶呢？是觉得瑶瑶还记得他的相貌吗？我不知道，但这不重要了。若问我现在还关心什么，我很想见见瑶瑶的男朋友，然后给他一拳。

　　我想起瑶瑶。那个雨夜，我被姓方的摁着喝泥巴。我几乎要把他掀翻，可就在这时一只铁盒子砸了过来。墨绿色的盒子没什么花纹，看着不像适合小女孩的东西，如果我能多用心挑一挑，应该能找到瑶瑶喜欢的吧？铅笔盒里有两根彩笔，还有一根被纸包裹着的油画棒，可惜已经被摔断了。我不再挣扎，只是拿手抓起笔想把它们放回去，可方警官一脚踩住我的手掌。他害怕被这些尖刺伤到——帮我把笔装回去——这是我对方警官的第一个请求。

　　“你帮我把瑶瑶的笔装好了吗？”

　　“我装好了。”一个声音从黑暗中传来。

　　审讯室的门突然响了，不知是有人进来还是出去，方警官在我身边又吸了一口烟，灯亮了。屋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审讯结束。

　　旅：

　　这是我自己最喜欢的一节，以何琳瑶的父亲——何臣伟的视角，从头至尾讲述了何琳瑶过去的故事，乃至这件案子背后的真相，叁君也写出了教科书级别的转场。

　　在故事一开始的时候，我其实不太喜欢何琳瑶这个角色。

　　敏感、易怒、蛮横、下手不知轻重，如果不是张越能回溯到过去，那她早就要背上杀人犯的名号了。

　　但随着情节的发展，我渐渐察觉到了她身上的魅力。

　　她的蛮横，她的躁郁，都和过去的经历息息相关。何琳瑶在一群暴戾的大人身边长大，是落魄的艺术家何臣伟和刘珏将她从深渊里拽了出来。

　　她随机应变、适应环境的能力很强。每当张越迷惘，当他找不到方向，何琳瑶总能第一时间搞清楚状况，唤回两人丧失的勇气与理智。

　　相反的是，张越虽然死了成千上万次，却没经历过什么实实在在的世事。

　　在这次的危机中，何琳瑶受到了巨大的打击，终于不堪重负。张越只好一个人拼命，燃烧着他那近乎是愚蠢的执念，度过了这次最大的危机。

　　可无论是张越，还是何琳瑶的父母，他们都永远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着“我可以为何琳瑶去死”，当事人要如何接受这沉重的爱呢？

　　我感受到了何琳瑶和张越身上这深深的诅咒。

14（旅）

　　昨晚城里淋了一晚的雨，这条老街几乎每家店门前都积起了一个小水潭。听说暑假这附近就要翻新，积得下雨水的坑洼都会被填平，虽然那和我们大概也没什么关系了，就像新开的小店、新建的设施、一同翻新的校区，校园里新的美好总是在夏天中蓄势待发，夏天后绽放，而夏天前的一切会成为回忆，和我们三年的日常一同尘封在烦扰而怀念的蝉鸣声里。

　　我骑着车驶过公交车站，放晴后的阳光洒落在积雨里明灭闪烁，时不时溅落在视野里有些刺眼。

　　“太阳，太阳。”

　　向路口右转的时候减速，阳光洒在我的侧半边，一位少女从我身旁跑过，冷不防地转过身，一把抓住我胸前的耳机把“＋”号键按到了最大。

　　“你有病啊！”

　　我大叫了一声甩开耳机，揉了揉被她摧残得不轻的耳朵。

　　“你有药吗？”

　　少女嘻嘻一笑，转身跃过了一个积水潭，蹦蹦跳跳地跑到前头去了。我脚下一踩踏板，全速追了上去，但她已经一溜烟跑进了校园。

　　“喂，同学！怎么不穿校服！”

　　裙子随风飘起而落下，执勤的同学大声向那个自由自在的身影大声呵斥，却拦不住她奔向夏天的步伐，她的嘴里轻快地喊着：

　　“太阳，太阳。”

　　我把单车以最快的速度停靠在车棚，向已经没了影的何琳瑶追了上去。

　　“太阳！你在这里啊~”

　　“喵~”

　　“真乖！”

　　天空格外慵懒地躺在云层之上，今年的蝉鸣声来得有些早了。我伸出手遮在额前，抬头望向三月的太阳，终于是追上了何琳瑶。

　　“看在太阳的面子上，先停战吧！”

　　何琳瑶见我气势汹汹地走来，非常熟练地叉开双臂，对我比了一个“X”。我虽然很不服气，但还是收起了耳机，从包里拿出一杯酸奶递给她。

　　“喏，你让我带的酸奶。”

　　“谢啦！最近备考很忙吗？”

　　“哦，我以为你不知道。”

　　“别这么小气啊！昨天回家路上实在忘了，只好找你帮忙买啦。”

　　说着，她娴熟地揭开盖子，蹲下身放在了“太阳”的跟前。

　　“喵~”

　　云层像奶油一样缓缓涌动。“太阳”迎着何琳瑶的手凑了过去，顺势靠到了她的脚边，小脑袋埋在地上把瓶盖舔得一干二净。

　　“真是爱撒娇的孩子呢。”

　　何琳瑶一边摸着太阳的脑袋，一边从口袋里掏出一罐瓶身沾了颜料的猫薄荷。脑海里不知为何浮出了一幅很久以前看过的画。一只曾于这座校园到处游荡的猫儿，在画中静静坐在马路牙子上，身上洒满温润的阳光。何琳瑶以前叫它什么来着？

　　我怎么都想不起来，也不想扫她的兴问她，只好摇了摇头，将记忆中的那只橘猫甩开了。

　　抬起眼，今天的天空仍旧高得让人心里一阵一阵发飘，思绪也似乎要随之发散到今后的未来。

　　再过三个月就又要高考了。

　　何琳瑶去年升到了高三，作为全校唯一的艺考生而全力备考；而我去年高三考砸了，进得了的学校我看不上，看得上的学校我进不了，断然选择了“高四”。

　　“你后悔吗？”

　　今早上出门的时候，我爸没来由地问了我这么一句。

　　“后悔什么？”

　　“去年不管那种破事，你早就考上大学了。”

　　“和那没关系。”

　　老爹耸了耸肩，摆出了一副“我只是随口一提”的样子，眼睛也一刻都没从手机屏幕上移开过，但我清楚他比谁都在意我去年没考上医科的事。

　　毕竟在他看来，自己的儿子实在没必要和什么毒案扯上关系。

　　“你和她走得很近？”

　　“都说了和何琳瑶没关系！是我自己没好好备考。”

　　“我只叫你长长记性，要是你自己心里过得去我也不管。”老爹扶了一下眼镜，目光透过了厚重的镜片直面而来，“张越，你已经不是高中的小孩了，你比所有人都大一岁。”

　　“有必要每次都提醒我比别人多读了一年吗？我心里过不去？是你跟我过不去吧？明明我都没和你计较我妈的事！”

　　老爹没再说话，看也没看我一眼。我也不想和他纠缠，啪地一声关上了门。可他的声音没能被关上的门隔绝。

　　“中午记得吃药。”

　　明明距离工坊的毒案明明已经过去一年了，况且，今天也打破了我连续第100天没有死过的记录，我都快要忘记死亡是什么感觉了。

　　明明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但有些事情好像永远都迈不过去。

　　“小张，何琳瑶现在情绪不稳定，没法问话。你稍陪她缓缓。”

　　警方把“领花”逮捕归案的那天，方警官将我推进警车里关上了门。一回头，我就看见何琳瑶那副虚无缥缈的样子，心头不由得一紧。

　　“你已经全都想起来了，对吗？”

　　我的声音止不住地颤抖，何琳瑶抬起了头，那双疲惫而布满血丝的眼睛望向了我。

　　“为什么不让我死在那里？”

　　思绪刹那间回到小林开枪的瞬间。

　　我挡在方警官的身前，何琳瑶挡在我的身前，子弹就这么凭空消失不见。

　　在场的所有人都认定是小林的手枪哑了火，从一开始子弹就没打出枪口，这是他的失误。可是，就算没一个人看见子弹，所有人也应该听见了那声枪响。

　　为什么所有人都没看见？为什么只有我们被排除在了世界之外。

　　这个世界为什么不让我和何琳瑶也忘记这一切？

　　方警官不记得自己问过我“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兄弟”，连小林自己都以为是他在临危一刻退缩了，而“领花”仰天痛骂小林的无能。

　　未来的张越仿佛从来就不存在，所有的一切都是我过度紧张的幻想。我经过了太多次的死亡轮回，内心终于无法承受这无尽的绝望，而分裂出了“从未来而来的我，告诉了现在的我之后会发生的一切”的幻想。

　　要是这样也好啊！让我一个人孤独地记得，然后从此剥夺我无尽的死亡。

　　为什么要让何琳瑶也记得另一个我挡在她的面前，吃下那颗子弹？

　　“张越，我一直都在不知不觉间伤害你，而你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地救我。这就是事实。”

　　“也是为了救我自己。”

　　“不值得。”何琳瑶不住地摇着头，那双不停颤抖的手狠狠地拍在自己脸上，“你也好，我爸也好，我妈也好！明明当初听从命令把我杀掉就能了无牵挂地活在世上，无论投案自首、还是做个逍遥法外的坏人，至少现在还能活着。”

　　“那是不对的。没有人逃得过法律的制裁，没有你，他们不可能自首。”

　　“如果我没念同一所高中，如果我们没重逢，你早能买张彩票。”

　　“但那不是我想要的！我早已经想通了，为了彩票去死，我肯定就活不过来了。”

　　何琳瑶没有说话，用那双不能理解的眼神把我看着。而她越是沉默，我脑海里的思绪越像数不胜数的弹珠噼里啪啦地撞开。

　　““是啊，如果我的死和你无关，我肯定就回不来了。”弹珠般的思绪化作了口中止不住掉落下来的话语，我狠狠攥住胸前的那股脱力感，“之所以死亡无数次发生在我的身上却没有生效，是因为我发自内心地、甘愿为你去死。”

　　何琳瑶的身子突然一颤。我努力挤出微笑，向她伸出手，轻轻地抚住她的肩膀。我想让她正视我的眼睛，但她啪地甩开了我的手。

　　“就因为这样啊！所以我是罪恶的种子！”泪光从她的眼中震出，仿佛从灵魂深处发出控诉一般，何琳瑶向我扑了过来，狠狠地掐住了我的喉咙，“明明我一直都是最想去死的那个人，我亲爹早就把我放弃了，所以他就算被捕入狱，现在也活得也好好的！我早就做好去死的准备了啊！可为什么爸爸、妈妈……就连丑橘也要抢在我前面走？凭什么你们都要为我去死啊？你们是嫌我麻烦、嫌我脾气臭所以才要抢着从我身边逃走吗？你们就是想把我一个人丢在世上受苦，就是想让我愧疚一辈子，就是想惩罚我吧！”

　　呼吸像要停滞，我几乎本能地抓住何琳瑶的手，却打从心底里无法推开她。

　　明明认识了她十年，但我从来都不了解她的过去，也不曾知晓她内心的真实想法。我不知道她的家庭支离破碎，不知道她已经多少次想过去死。

　　我只贪图着自己的那一点幸福，把死亡看作唯一的本领，自以为是向她伸出援手，改变她的未来，和她在没有旁人知道的世界里创造残酷而又美好的回忆，却不知道自己每每多死一次，都是在把何琳瑶向死亡推近一步。

　　小林开枪的瞬间，她是发自内心想要在那一刻死掉，才会挡在我面前。

　　她和我一样，对死亡麻木而无知，是我擅自把何琳瑶看作了一颗遥远的星星。

　　我努力地寻求着呼吸的余地，轻轻抚住了何琳瑶的脸庞。淤积在胸腔里的话语随着掐紧的呼吸，一字一顿地挤了出来。

　　“对，不，起……”

　　视线变得有些模糊。像是突如其来的一阵雨滴在了我的额前，接着一连串地落了下来。她松开手，呼吸像是瞬间的毒一般蔓延开来，我大口大口地吸进空气，控制不住地咳嗽了起来。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想起呢？

　　我一次又一次地从死亡中回生，最开始是源于不想让何琳瑶的手沾上鲜血的愿望。因为我没有勇气面对大人世界的罪责，所以我才不停地抹去她犯下的错，好像这样我们就永远是纯洁无瑕的孩子。

　　不敢犯错的我，不敢往我们的未来中掺杂一点杂质。所以我一边自以为高尚地说着“我可以为了何琳瑶而死”，一边欺骗自己这就是我存在的意义。

　　可我忘了。

　　死不掉的死就是毒药，只会不停地麻痹着我对生的感觉。

　　是时候结束了。

　　别再逃避了。

　　我不想再继续麻木下去了。

　　“何琳瑶，这是你第1035次差点把我杀了。”

　　我好不容易缓过了呼吸，窗外有位警官也注意到了车上激烈的冲突，快步跑向了我们。我挤出全身的力气向对方摆了摆手，然后对上了她那双愧疚的目光。

　　“第1035次……”何琳瑶出神地复述着那个数字，整个人失去力气地沉了下来。

　　“我早该和你道歉了。在你第一次失手杀死我的时候，我就应该告诉你犯错的后果。这一切都起于我的自私，我贪图这个只有你我二人只晓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记得的美好回忆。”

　　“这算什么美好回忆啊！”何琳瑶苦涩地牵起了嘴角，“死亡明明是很痛苦的事吧？”

　　“是啊。我忘记了死亡的痛苦，所以让何琳瑶你也忘记了杀人的罪。”

　　小时候，我和何琳瑶在马路边打闹，她失手推了我一把，我被车撞死。在我死去了的那个世界里，车主被迫承担了一部分责任，因为对方没有及时刹车。

　　后来有一次，何琳瑶往下水道扔鞭炮，没有盖稳的井盖飞起来砸死了我。那次建设单位承担了部分责任。

　　第11次，何琳瑶麻烦我修画室的灯，没想到春天的一道惊雷劈开了我的天灵盖。那次判学校管理重大失误，没有发现学生擅自修理画室的灯管导致意外，负主要责任。

　　第27次，我被广告牌砸；第33次我卷入爆炸；第79次我被劫持；第101次被字典砸……每一次我们视生命为儿戏的世界里，都有别人受牵连为我们负责。

　　我们就这么一次次地延续着错误，迷失在名为“死亡”的毒药里。

　　我们以为我们只要抹去了死亡的事实，之后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但大家只是忘记了。

　　我们以为自己能永远逃避现实里的种种意外，逃避大人世界的罪恶，逃避犯下的错，因为这样的话我们永远可以当一个活在无知幸福里的孩子。

　　“但我们是时候长大了啊，你我也是时候承担后果了。”

　　“该承担后果的人是我。”

　　“我也已经错了太多了。”我无奈地笑了笑。

　　“都说了全是我一个人的错！你干嘛一定要把错误归给自己，你没必要当我的共犯啊！”

　　何琳瑶抬起手，用力地推了我一下，但这次我紧紧抓住了她这只没轻没重的手。

　　“警察难道会只抓贩毒的人，而放过吸毒的人吗？”正午的阳光穿过车窗映向了我们，而我宣判了我们无人知晓的过错，“何琳瑶，让我们为了曾经犯下的错赎罪吧。”

　　何琳瑶被我抓住的手停止了挣扎，她难以置信地望向我的眼睛，闪烁的泪光仿佛星星。

　　“可我真的能赎清吗？丑橘、妈妈、未来的你都被我害死了。”

　　“我知道，活着的人没法停止愧疚。”我一把抓住了何琳瑶的手，和她手掌对手掌附在了一起，“所以我想好好活下去。”

　　“我们一直都活着。”

　　“但我们从来没有好好活过。何琳瑶，我想要的是戒掉死亡的毒，我想我们能真正面对生活。这就是我们唯一能做的赎罪。”

　　虽说如此，在那之后何琳瑶还是失手错杀了我几次。

　　何琳瑶下手有时候根本不知道分寸，但曾经的我从不知道指出她的错，只是一味掩盖她的暴力行径。直到现在，我才知道所有的病因都是因为她经历的过去。

　　庆幸的是，死神并没有马上从我们手中撤走“死亡”的笔。这种能力虽在消失，却是逐渐从我生命里完成这个过程，我们还拥有弥补错误的机会。

　　嗯，她还有机会。

　　但我有重来的机会吗？

　　……

　　“张越，张越？喂！你说话啊！是又有幻觉了吗？你别吓我啊！”

　　“啊？”

　　何琳瑶的呼唤声把我从回忆中拽了回来。我茫然地抬起头，看向了眼前这张慌张的脸。她看见我摇了摇头才松了口气。

　　“没事别一副见了鬼的样子啊！还以为你又忘记吃药了。”

　　太阳猫着身子从路崖子上走过，何琳瑶蹲下身把酸奶罐捡了起来。广播里响起了上课的预备铃，何琳瑶走到我旁边摸了摸我书包的侧袋，这才彻底放下心。

　　“放心啦，虽然今天出门比较着急，但我不会忘记带药的。”

　　“哼，那就好。”

　　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经历过千百次死亡的我竟会因这桩毒案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明明何琳瑶才是当初反应最激动的那一个，可反倒是我渐渐出了问题。

　　相比起她，我还是太不坚强了。

　　比别人多死过一千次，不会让自己变得更坚强。因为我没经历过什么实实在在的世事，只是沉溺在过去里循环往复。

　　死亡改变不了现状。

　　还记得我最开始能通过死亡获取未来短时间内的记忆。不过最近的一次死亡里，别说是记忆了，就连称之为“预感”都显得十分浅淡。

　　我或许真在慢慢戒去死亡的瘾吧。

　　手中的这支笔只剩下了花瓣般的铅笔屑，曾被擦除的过去化作橡皮渣从纸上扫落下来。不知何时开始，我们的未来已经变成了一张什么都没有的白纸。

　　虽然不想承认自己没用，但我接受了患上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事实。

　　“我想要我们能真正面对生活。”

　　我握紧了手中的黑笔，埋头看向考题。幸福也好，不幸也罢，都是我们需要面对的一部分。今年我必须要考上医科。

　　蝉鸣来得比往年都早，梅雨也仿佛随之提前了一个季节。

　　那天下着暴雨。听何琳瑶说她“爸爸”想见我一面，我当然乐意和她爸爸谈一谈，但方警官拦住了我，和我说高考后再说也不迟。

　　单车一天天骑过积水的小潭。何琳瑶还在画室里描摹着想象中的星空。

　　太阳打了个哈欠，慵懒的眼睛里泛出泪光，倒映出了一个人放学回家的我。

　　推开家门，以最快的速度吃完饭、收拾完碗筷，回到房间里摊开试题集。

　　备考的日子远比那段与死亡作伴的时光要难熬。

　　转眼间，又三个月过去了。

　　昨晚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又犯了病，老爹冲进房间拍着我的肩膀，看着我吃下了药，忍不住又重提起了一年以前的事。

　　“要是你当初不牵扯到那种破事里，怎么会落下这种麻烦的病！”

　　“和何琳瑶没关系。”我脱力地坐回到了椅子上，食指揉弄着还在犯晕的太阳穴，“是我自己偷偷停了药，是我不好。”

　　“医生不是和你说过不能停药、不能少药吗？”

　　“但我最近脑袋很迟钝啊，什么都学不进去。昨天晚上已经睡很早了，手机我也很久都没碰过了。我怀疑是吃药的缘故，所以就——”

　　“你会吃药又是谁的错？”

　　“不能这么说吧？难道什么事情我们都得刨根问底问到最顶上吗？”

　　“那你让我怎么办？”老爹今天尤其咄咄逼人，向我不停地追问道，“你不对自己负责，我总该对你负责吧？”

　　“好，负责是吗？那我问你，妈妈怎么会走？”

　　老爹眼中的怒意突然一闪，他非但没有感到愧疚，反而更加愤怒了起来。

　　“为什么我每次和你谈何琳瑶的事你都要提她？有关联吗？”

　　“没有吗？你抛弃了最爱你的人，因为她的画被指抄袭，你要和她撇清关系！现在要逼我也抛弃最爱的人吗？我凭什么要像你这样没用啊！”

　　啪的一声，脸上立刻泛起了火辣辣的痛楚。书架上的书被他激烈的动作推倒在了地上。我不服气，埋下头一本一本地捡起书，沉默在我们两人间拉长。

　　可就在要捡起最后一本书的时候，我的手突然间顿住了。

　　曾几何时，我和妈妈一起在她病床的床单上创作。她画的大海，我画的太阳。

　　那是妈妈最后的遗作之一，而面前的这本画册收录着她被指抄袭的作品，她坚称自己没有，谁也不准将那几张画从画册里筛选出去。我第一次看见她那么坚决的眼神。

　　在我发愣的时候，一只粗糙的手颤抖着捡起了画册。

　　我抬起头，老爹的眼中是那么空洞，失神般的看着他们俩一同创作的封面。

　　“老爹，刚刚那些不是我的真心话。”

　　“可你说得没错，儿子。”老爹狠下心来移开了目光，却不知道目光要落到何处，双手仍是紧紧地攥着画册，不肯放开，“我没公开和她站在同一边。我太没用了，我怕我也丢了饭碗，我怕我会负担不起她的看病钱。我不敢发声。”

　　“我知道。所以你希望我能找份铁饭碗。我一直都知道。”

　　早上去学校的时候，我鬼使神差地把那本画册塞进了书包里。

　　车轮碾过路上的积水潭，污泥溅到了我的裤腿。

　　走进教室，班主任刚好擦去黑板上昨天的倒计时，在“高考还有___天”中间填上了“1”。所以我一整天都提醒着自己这个数字，装作在拼命学习的样子，骗过了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

　　放学时，我把课桌上的所有书都塞进了书包里。说来很是奇怪，明明大家都知道自己今天晚上肯定没多少心思看书，可大家还是都这么做了，这到底是为什么？

　　我停下了收拾书包的动作，被那本画册占据了我视野里的全部。

　　……

　　终于结束了。

　　我迷迷茫茫地这么忙活了四年，人生中的两次高考却几乎一眨眼就过去了。

　　今天，就是和这个学校告别的日子了。

　　打开教室的门，我的课桌上堆着满书包的书。那天的我，为什么最后把书包里整理好的书都倒回到了桌上，背着空空如也的包回了家呢？

　　不知不觉，夕阳已经把橘黄的画板涂成深红。

　　我时隔一个月再次走进了何琳瑶的画室。

　　她没有半点惊讶，只是手上的动作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在她的画中，星空在回忆中的协和里闭上眼睛。

　　我仿佛看见了现在仍然躺在她父亲工坊里的那副画卷，想起了那段曾让我以为自己的存在意义很明确的过去。

　　那段时光虽是由死亡编造的谎言，可为什么让我感到远比眼前的现实还明晰？

　　“高考都结束了，过几天我准备和你爸爸见一面。记得你之前和我讲过这件事吧？”本想和何琳瑶这么说，但我犹豫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这一年多的时间，我真的有好好地面对生活吗？

　　今年的高考，成绩会比上次好吗？

　　既然这次我又考砸了，那为什么当初我要选择二战高考呢？

　　我到底有什么脸面跑来见她？

　　她的画技日渐纯熟，早就通过了目标学校的自主招生。她和我这个逃避理科考试、逃避生活的人完全不是一类人。

　　相比起我，何琳瑶一直都在真真正正地面对生活。

　　但我没能遵守和她的约定。我食言了，只是在一个劲地说着大话，根本没有在好好地生活。我就是在欺骗自己：这次一定要拼尽全力去参加高考，若是考上了我心仪的学校，那就说明我成长了。

　　死亡的轮回也好，考试也好。我可以挽回何琳瑶的人生也好，我能考上心仪的学校也好，我不过是换了一种方式来借助别的东西证明自己存在的意义。

　　我紧紧地握住了拳头，她手里的铅笔尖却突然折了，素描纸多了一道创口。

　　“张越，星星为什么会像眼睛呢？”

　　何琳瑶忽然划破了沉默的空气，风轻拂着她的秀发，在夕阳下泛着光晕。

　　我想起小林那道漆黑的枪口，好像那一直都悬在我眼前不曾移开。而那片窗帘上的星空，永远在我跨不过的枪口背后遥遥闪着光。

　　从明天起，画室将不再开放。我们不再是高中生，不再是没有杂质的孩子。

　　她的眼睛如星星一样闪烁，我想起了那个黄昏，时间惩罚着我一动不动地忍受她的撩拨，我忽然找到了答案，对她说，“我只知道他睁不开眼睛，但有人给他画了星星”。

　　而她的最后一句话是“这幅画送你了”。

　　何琳瑶今晚就要出发，去往她预录取学校所在的城市，比我预想的还要快。

　　在我戒掉死亡以后，时间就一去不返地以超过我感觉的速度运转，没有人会再停下脚步等我。不知不觉，我成了追不上时间的那个人。

　　所有人都朝着各自的未来行进，唯有我停滞在了高考以前逃避着自己。

　　那个晚上，我抬起头凝视了夜空许久。天上月色朦胧，一颗星星都看不见。我来回思考着一年多年前的那个午后，何琳瑶还和我一样停滞不前，挥起字典不知轻重地将我砸死了过去。过去改变以后，我在黄昏时分醒来，她的呼吸声近在耳畔，撩拨着一股难以忍耐的痒。

　　那时的我看不见天上有没有星星，今夜的月亮又是怎样。她的一举一动将我禁锢在时间里，锁在一片漆黑眼睑的背面，我只好想象着星空的样子。而在那个她打破我的头，把我从窗户推下去的晚上，我看见何琳瑶的速写本上描绘了那天黄昏我看不到的星空。

　　“半年以后，就是我一个人看着星星了吧？”

　　忽然间，脑袋里像是流过一道闪电。

　　我整个人触电般的放下书包，拿出了她送给我的那幅画，重新将它在草地上摊开，她的画笔竟然就夹在这副卷起的画纸里。

　　在星空下画纸的最角落，标记着一年前那天的日期。

　　何琳瑶画的就是那个黄昏，我们在只有两人的教室里看过的星空，就是那个晚上我看见的那副素描。

　　“你还没问过我要肖像权呢？”

　　“谁问你要！去死吧你！” 

　　回忆里的声音不停在耳边重响。

　　指尖刮过干涸的颜料，橡皮渣与铅笔屑被我的动作勾了出来，我突然看见画布的背面有着铅笔字的印迹。

　　“张越，谢谢你多陪我这一年，我才有勇气面对如同白纸一样的未来。”

　　在画纸的背面，是她一如既往潦草的字迹，却写着不同往常的话语。

　　“上次捉弄你把耳机开到了最大声，但你一直都没报复回来，才发觉我们已经停战了那么久。我不太习惯告别的场景，所以就不和你说再见了。太阳拜托你照顾啦。如果有那么一天，我希望你能抱着太阳来找我。”

　　“Ps：你还是别去见我爸了，我怕他乱来！”

　　何琳瑶的名字在这段文字的最后落了款，没关上拉链的书包从我手中滑落，重重地坠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从我眼眶中滑落。

　　别要用铅笔来写字啊，我不想你的字迹随时间很快就淡去。

　　“你果然，还是和以前一样残忍。”

　　那么重要的话为什么不亲口告诉我？我也有很多话都没和你说啊。

　　我毫不犹豫地卷起了何琳瑶的画，决定现在就追到她的城市去。

　　可在我握着她的画笔、拎起书包的瞬间，包里的那本画册却自说自话地掉落了出来。映入我眼帘的，是她和老爹曾几何时一同创作的封面。

　　追着赤红夕阳的两只大雁，

　　随它一同摇曳在彼岸远去的花瓣，

　　心形的云彩，

　　声声入耳的呼喊，

　　张开翅膀、追随而去的雏雁，

　　越飞越远的身影。

　　我轻轻地捡起画册，拂去了它背后沾染的铅笔屑。那时候的我究竟为什么会把它放在包里呢？

　　“我想要的是戒掉死亡的毒，我想我们能真正面对生活。”

　　在那之后，我有面对过自己的内心吗？

　　考上医科是我的心愿，还是我父亲寄托于我的想法？

　　我看着自己手中紧握着的，她的画笔。

　　如今在我们眼前展开的，是白纸一张的未来。我害怕犯错，担心未来成为一张失败的画作，所以我抗拒着妈妈过去所遭受的非议。

　　但我的心底深处是喜欢画画的，所以才会一度将死亡视作唯一的画笔。

　　无论是我爸妈还是何琳瑶，他们笔下的画作都拥有最真挚的生命，所以才会挥洒画笔绘出自己心中的未来。

　　那天晚上，我最后并没有追到她去的城市。

　　我一回家埋头计划起了第三年的高考。与前两次不同的是，这一次我选择了艺考，这一次我遵从的是我自己的内心。

　　七月初，太阳被我领回到家里养。

　　老爹虽然一直对我“高五”的决定有迟疑，但没过多久就和太阳打成了一片，也没有心思再管我的事情了。真不知道他真那么喜欢猫，还是早就打算让我自己决定未来。

　　九月份，我第3次迎来高三的开学日，迈进了那间曾经只有我和何琳瑶的画室，作为全校唯一的艺考生备战高考。

　　大概在年底的时候，我去见了何琳瑶的父亲。

　　伯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不近人情，但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沉默。只当他听说我今年也准备艺考后，才问了一句和我老爹很像的话。

　　“你不会后悔吗？创作这条路，可是一条死路。”

　　我笑了笑，手掌里好像还能感触到那天在工坊里找到的那罪恶的种子。

　　说一点都不后悔是假的。在只有我一个人的画室里，听见下课铃响起，走廊上学生们的说笑声，我有时会觉得特别孤独，会在心里默默感到懊悔。

　　因为何琳瑶去年肯定也感受过和我同样的孤独。

　　如果我早点察觉到内心的想法，那说不定现在就和何琳瑶在同一座城市了。但是，要是没有前两年停滞不前的我，那就不会有现在追随内心的我。

　　如今存在于我脑海里的这个想法，那时的我不可能真正理解。正因为有他的犹豫、他的煎熬，才会有现在我的勇气，我的决心。

　　后悔过去的选择，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

　　我走进了画室，橡皮渣与铅笔屑洒落了一地。时间不再如以前那样缓慢了。她的画笔在我手中挥洒色彩，颜料从调色板飞出，绘就我们所见的星空。

　　总有一天，我会跨过这两年的停滞，抱着太阳去那座城市见她。

— 完 —

　　叁：

　　终于完结啦——！

　　我和旅人此前也做过接文的“游戏”，但如此认真地完成一个故事实属不易。尤其是慢慢发现我们彼此已经陷入其中的时候，这种无以言说的幸福感更是极其美妙的！

　　创作分享和彼此坑害真的很欢乐！回看这个故事，剧情真是反反复复急转而下。估计肯读完它的人不会很多，但如果认真读下去，还算是个不错的故事，不是吗？

　　你有没有为什么事情如此悸动，心潮澎湃以至于如此冷静呢？

　　对我而言，文章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