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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找到了一篇我十五岁写的小说

2023-06-22 20:07 作者:余祟禧  | 我要投稿

·哑巴 我叫刘红豆 我是个不会哭的哑巴 娘说,我起先不是哑巴,我是能喊爷娘的 一 晌午日头毒了,我撵着羊家去,哥该从大集上回来了。我有两头羊,一头大的,一头小的,给大的套上绳牵着,小的就跟着走。庄西头的刘德才又从门后跑出来,叉着腰站在路上拦我,我看着他了,就牵着羊下了大路从田里走。 刘德才这名字是先生取的,说是德才兼备,大家晓得,他娘给了好处才换了这么个名儿,什么“德才兼备”,他娘就想“得财”。刘德才念学以前叫拴财。 他撵下田来,用干泥疙瘩砸我,骂我哑巴。我疼,捂着胳膊又抱起小羊,更快地走去了。我不哭,也不叫唤,我不会,也不能。 他好像很生气,肥厚的腮帮肉挤得眼都小了,热汗淌在脑门上。他跑过来抓我肩膀,要抱我的小羊,我很怕,因为他跑起来的时候脸上的肉乱颤。他娘挽着一高一低的裤腿,扛着锄远远就骂开了:“娘希匹的小娼妇,又勾着我们德才出来耍!”他娘脸上的肉也乱颤,和他一样。 我把羊拴在树下,抬起手来细看,用舌头舔舔破皮的地儿,我不哭,也不叫唤,我不会,也不能。娘看着我舔,解开破褂子把我搂在怀里坐下,又拢起外衣裹着我,用手捋着我的头发。她说:“二丫头,是个懂事的。”然后就什么也不说了,像个哑巴。 我抱着海碗坐在门槛上吃,娘在炕房吃。她本是要带我去的,我扭头挣开了,然后就坐到这里——这里能看到不知名的,会飘絮的树。我从前问过娘这是什么树,她看我用手指着,就说:“二丫头,那是树。”她不懂我的意思,我又问了几回,她再不理我了。 前面是麦地和树,后头是哥和爷。哥和爷在桌上吃,我回头冲哥笑,他看看我,又看看爷。我扭回去抱起膝上的碗。刮风了,一阵阵的麦浪过去,絮子就飞起来了。 哥说:“爷,丫丫还小,叫她上桌儿吃吧。”我抱着碗在门槛上转了一圈,饭也不嚼,只是看着。爷嘬了一口酒,又眯起眼来,他扭过头去露出宽厚脸皮连接的后脑,盯着院儿里种的,不会飘絮的树。他鼓着腮帮子,咬着花生米:“二丫头九岁了,不小了。”他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肉直抖,像刘德才的娘,也像刘德才。 二 我九岁了,但我不会写九。我会写五个字:一是一划,二是两划,三是二中间加一划,一二三是哥教我的,此外我还记住了十和八。我不想学写字,庄里没人爱看我有这种奇怪的能耐,爷也不让他教:“丫头片子学了几个字心就高了,剪了头发上街闹事,疯疯癫癫...”他咬了旱烟喊了一声德才娘,就拎着锄跟她一道下地了。 我会写十三,哥就是十三岁。小时候找哥,我比划出两个个头,一个高的,一个矮的,指指下面个儿矮的,娘就晓得我要找哥,就说:“你哥念书去啦。” 我不知道他在哪念书,什么是念书。后来,哥不念了,回来教我一二三,我就知道有“一去二三里”的就是书,人在书上学字,用来写人。我也想写书,写娘和哥,我不想写爷,他跟刘德才太像了。但是我不会写字,所以爷不知道我不想写他。 后来我学会了一二三八十,我找哥就不比划了,我在地上用石子写个“十”再写个“三”。娘不认得,但久了,娘就晓得我要找哥,就说:“你哥下地去啦。” 哥念了三年小学,他认得好多字,他说,应该比家后会飘絮的树还多,那可太多了,数也数不完。娘说,爷原想让哥念书,再生一个二小子学他手艺,当木匠,干田里的活计。是因为我,哥才不能念书的,哥十三岁了,再不学手艺就迟了。 我打会飘絮的树下走,光脚踩泥去找哥回家吃饭。哥要去小解,我就站在树下等他,我想,哥十三岁了,我还不会写十四,明年我就找不到他了。麦浪起了,絮子飞起来了,我喜欢这种味儿:树味、草味、泥味、麦子味,比爷身上的铅味、漆味、烂木头味好闻太多了。 爷回铺子里了,路上只走来刘德才的娘,她看我,又看我光着的脚,骂我小贱人,小婊子。哥从烂墙后边钻出来,她不吭气,哼一声走了。 哥告诉娘时,我们正在桌上吃饭。爷去铺子里时,哥让我们上桌吃。娘哭了,摸着我的头,问我:“她早先就这样骂你?”我点点头。她问我哭没哭,我摇摇头。她说:“二丫头,是个懂事的。”然后就什么也不说了,像个哑巴。 哥说,她骂人,就让我骂回去。他突然又不说了。他们欺负我不会说话,不管是刘德才的娘,刘德才还是爷。 三 爷又喊上刘德才的娘一道儿下地了,我跟娘坐在屋里看他俩走。我放下手里的花生,拍拍手上的灰,拿着哥给我捡的石子在地上画了两个圈,指指刘德才的娘,又指指我。娘静了一会,说:“坏人才叫贱人。”我指指另一个圈。什么叫做婊子?娘说:“德才娘那样死了男人的才叫婊子。” 死了男人的都叫婊子吗?那为什么庄东头还有个老寡妇呢?我想问娘,我说不出,也写不出。我会写一二三八十,我是个哑巴。 娘问我恨不恨德才娘,我摇摇头,只是剥花生,放到海碗里——这是预备炒给爷吃的。她说:“二丫头,是个懂事的。”她又要变成哑巴了,我端起碗来要走。哥也下地去了,我边走边望。娘说,我起先是会喊爷娘的。我停了一下,又抬起脚来。因为娘总这样说,却又只说这一句,我想,我大约的确不是个天生的哑巴。 “二丫头落地那会儿,她爷在铺子里,”这是我未想到的,她继续说了,所以很惊讶,但也抱着玻璃瓶挨着娘坐下。那瓶子是在刘拐子的铺子花三毛小钱买的,用来打酒。我看向门外,用手摩挲瓶子,我该去给爷打酒了。 娘绣着鞋面儿,眯着眼一针一线拉来扯去,花儿也就显出来了。“二丫头是个懂事的,小小一个人精儿,晓得爷不在,娘受苦,不哭也不闹,裹在被里睁眼到处看。”我低着头,脚尖蹭在一起,蹭裂了泥灰,在地上跺了两跺,鞋上的泥就干净了。 “丫头怎么不笑了?丫头小时候最爱笑。”她拿高了鞋细看看又继续绣:“起先二丫头会叫爷娘的时候,她爷在外头跟德才爷打了架。那会儿还没德才呢!她爷在气头上,听着‘爷!爷’地叫。”娘说,爷把生漆灌我嘴里了,烧了一场,丢了半条命,此后也就是哑巴了。 娘问我恨不恨爷,我没点头,也没摇头,抿着嘴,嘴里一股苦味,像生漆,也像玻璃瓶里的酒。娘放下鞋,她说:“二丫头,是个懂事的。”然后她变成了哑巴,我也是哑巴。 我看向门外的地,地的尽头就是天,还有会飘絮的树。我该去刘拐子的铺子给爷打酒了。 我没去给爷打酒,也没去吆喝哥回家,我蹲在河边,直到看不清地,也分不清地的尽头哪里是天。 远远的,哥提着有玻璃罩的小灯喊我:“刘红豆!”他这样喊。他只在爷听不见的时候这样喊,这是他给我起的名字,爷不许,说就叫二丫。 四 刘二丫不好听,我更喜欢叫刘红豆。哥说,这个名字是有来头的。 那时候知了猴儿还叫,哥还念书。哥说,南蛮子都有钱,南蛮子那边生了丫头是要养成小姐的。“红豆生南国,丫丫,叫刘红豆吧,南国兴许就是南蛮子的地儿,下辈子投过去,你也做小姐!”小姐是什么样儿的?我想,兴许小姐不用跟我一样竹扎的笤帚,而是高粱穗的吧。 哥拎着灯在我面前站住,我一抬头,他冲着我笑,就像我以前冲着他笑,但这次我不笑了。兴许他知道我知道了。我仰头看着哥,用手指指嗓子,又比划出两个个头,一个高的,一个矮的,指指上面个儿高的。我只望着哥,我不哭,也不叫唤,我不会,也不能,因为二丫头是个懂事的,何况是哑巴。 哥笑着摸我的头,火光透过玻璃罩打在他脸上,他说:“我一直都知道,那漆碗还是我洗的。” 我本不是个哑巴,现在我是个会哭的哑巴了。 哑巴叫出来声音很难听,像鸭子,又像不知名的怪物,但二丫头是个懂事的,所以我不哭,也不叫唤,我会了,但不能。 哥等我哭完了也不说我像鸭子。我名叫丫丫,爷叫我“丫儿”和“嗳”,刘德才喜欢喊我“鸭鸭!鸭子的鸭!”刘德才没听过我哭,是刘德才的娘告诉他的。所以,我老觉得爷喊得也是鸭子的鸭,爷跟刘德才太像了。 哥把我抱在怀里,从庄西走到庄东,他步子走得稳。爷说,哥念过书,原本是要做青天大老爷的。都是因为我。我想,青天大老爷的步子走得都稳吧。 远远看见刘拐子的铺子,我挣下来自己走。我走在前面,哥提灯给我照着路,突然说:“刘德才,是你爷的种。” 我蹲在地上看哥去打酒。刘拐子的婆娘身子不好,难得下床招呼客人。她长得跟娘不一样,但看着像。刘德才是小我一岁的,两个娘的弟弟。刘德才的爷是怎么死的,跟刘德才的娘有没有关系,我不晓得,也不想晓得,我只晓得,哥念过书,原本是要做青天大老爷的。不是因为我,都是因为刘德才。哥又打着灯站在我面前了,这次谁都没有笑,他说:“刘红豆,该回家了。” 爷的影子映在窗纸上,那是刘德才、那是刘德才的娘、那是刘德才的,不知道怎么死的爷的影子。娘蜷在桌旁,桌上放的是绣了一半的,给爷的鞋。她掏出一碗烀地瓜干来,用手擦着脸上的乌青,小声说,你爷没喝着酒,心里闷气,老早歇下了,不妨事,让我快些吃。娘晓得的,我瞅着那鞋面儿:那不是刘二丫的爷,更不是刘红豆的爷,那是刘德才的爷。 死了男人的叫寡妇,招别人的男人的,才是婊子。 五 我会写一二三八十,我不会写十四,哥十四岁了,我找不着他了。我又像小时候一样,用手比划出两个个头,一个高的,一个矮的,指指下面个儿矮的,娘就晓得我要找哥,就说:“你哥打仗去啦。” 是了,哥打仗去了,头天上午报名,第二天就跟队走。晚上,我们吃地瓜干打底的糙米饭,哥吃白米打底的地瓜干饭。第二天,我抱着竹笤帚打开窗,窗上放着一个布包,还压着半块我给哥拾的,绿色的石头。哥早走了。刘德才死了,在哥走的那天下午,在庄西的河里,在河边的芦苇丛里,肿的像一头猪,岸上有半块绿石头被手忙脚乱的人踩进泥里。布包里有一块三毛钱,刘拐子门口的旗,还有钱,都指向那个,永远在笑的刘拐子。 我去了刘拐子家,把纸和钱给他,他给了我一个纸包,说:“刘丫头,你哥说家里害耗子,这是耗子药,耗——子——药——你莫吃了去,人吃了是会死的。”我渐渐地远去,把纸包藏在布包里往家走。 爷又打娘了。我转头就走,把纸包拿出来看看又郑重揣进怀里,拿针脚粗糙的包走到田里,在会飘絮的树下,地的尽头就是天。那包摸着有两层,从里面翻过来就能看到画着一个瓶子么不晓得是什么意思,天黑就回家了。 娘又像个哑巴一样坐着了,我该去给爷打酒了。她看我拎起瓶子,就说:“二丫头,是个懂事的。”我不吭声,她没再说话,屋里两个哑巴。爷的玻璃瓶里已经很脏了,大麦茶、糖水、酒都在里头装过。瓶底还丢了几只蝎子——从地里捏来的,往瓶子里一泡,就算做药酒、药茶了。打了酒来,晃晃瓶子,里头的泥灰荡起来,藏住死蝎子。 哥找人往家里捎了一封信,里面有十五块钱,还有一包糖和一把小木梳。糖和木梳是给我的,钱让爷拿走了,娘带着信去让刘拐子念了一遍又一遍。那纸袋上写了哥的地址,我于是收起来。刘拐子的婆娘又病的起不来了。 六 第二年,爷死了,因为我看懂布包了。我把耗子药倒进玻璃瓶里,晃晃瓶子,里头的泥灰荡起来,荡匀了药,藏住死蝎子。这酒浑啊,和刘拐子挂笑的眼一样让人不舒服。爷下地的时候,嘴抿着,嘴里应该有一股苦味吧?像生漆一样。爷也变成哑巴了。 没有人再打娘了,屋里静的吓人,我不哭,娘不叫唤,哥不在,爷不能。娘说:“二丫头,该嫁了。”我摇摇头,看向门外,面前是麦地,还有会飘絮的树,地的尽头就是天。身后是桌子,不过没有爷和哥了,我们在桌上吃饭。娘摸摸我的头,说:“傻二丫,哪有不嫁的闺女?”我不是二丫,我是刘红豆。 我带着信封去找哥了。 我从县里走,原来早没有青天大老爷了,见到查案的也不用磕头。哥当不上青天大老爷,不是因为刘德才。哥当不上青天大老爷,步子走得一样稳。 我走了四天,也没法问这里是哪,问了也没用,没用也想问。我没饭吃了,有人用烧饼换我的辫子,他跟爷很像,我不换。 一个大铁门里出来的人把我拾回去,带我见了个洋男人,然后我就有饭吃了。他还给我衣裳,跟屋里的丫头子一个样儿,他说我应该是个哑巴孤儿,往后我和她们就是姐妹,还唱歌给我,求他们的爷保佑我。他们的爷在天上,那个拾我的人说,善良的人死了都会去天上。那天上的就更不是我爷了,我爷在地下,刘德才也在地下,我想,刘德才的娘死了,也该下地去吧。 我给拾我的中国男人看了信封,他赶着牛车带我走了。一路上,他带着我很多次要唱歌,唱给他天上的爷听。吃饭前,他要我和他一起闭眼,跟他的爷说悄悄话,他说那是所有人的爷。我摇摇头,那不是我的。 我们走了一个月,找到了地方,人说:“早搬走了。”指了个方向,我们又上路了。突然有一天,天老爷的儿子不唱歌了,他写下地址,几师几旅,说如果到了地方拿着这个就能找到哥在哪个屋头。他又问我家在哪,我摇摇头,他说:“我把教堂的地址留给你,你找不着家人,就回来吧,有信主的姐妹陪你一起。”我还是摇摇头,我不信他的爷。 他赶着车,突然就哭了,问我:“为什么不呢?信了就有盼头,有了盼头,日子就好过了。”他最后问我叫什么,我用棍子在泥上慢慢地画,画了一个豆。没有颜色的豆。“豆?”他说:“豆豆?好名字...豆豆哎!可怜的姑娘!愿主保佑你!”他给我留了十块钱和两件衣裳。他得回去跟洋男人一起给他爷守神台和丫头们了。 他哭着走了,我又上路了。我没有哭,也不叫唤,我不想,也不明白。我不叫豆豆,我叫刘红豆。 七 “你好,同志,你找谁?”我在不知道谁的屋头坐着,看着头上带星的人,不错的,哥就是跟这样的人走的。我指指他手里的纸,他还给我,说:“是了,就是这儿,女同志,你找谁?” 哥叫什么?爷喊他繁生,是先生取的。我会写一二三八十,繁生怎么写?我握着棍,蹲在地上。我连四都不会写,所以从十四岁就找不见哥了,他兴许死了呢?我在沙子上写:十三。 他现如今快十八了,怎么会找到他?我找了他四年,却从没想过他兴许死了。我想,可能我什么时候也开始相信天上的爷了吧。总觉得日子还有点盼头。 那个人走出门去,喊:“十三!十三!喊你呢!” “到——!!”我站起来了。 我找到哥了,在他十七岁半。炸烂了半边脸,瞎了一只眼,还成了瘸子。一个瘸子背着哑巴,眯起剩下一只眼,身上盆罐叮叮当当,他说:“刘红豆,该回家了。” 哥走路不稳了,但没关系,他又不是青天大老爷。我又一想,如果哥早当了青天大老爷,走路是不是就能一直稳了。 哥十八了,我们经过县里,去天老爷的儿子那看看。那儿早荒了,现在管事儿看地的老头开了一小亩菜园,说:“那个小伙子走了,大兵把女学生睡了杀了,本堂神父跑了,小伙子回来一看,什么都没了,赶着牛车另谋生路去了。兴许死了?谁知道...” 我拿哥的破碗装了一把土,又领哥去买了三根香来。哥说西方的神不吃香,吃蜡烛,听人唱小唱。我想了一下,还是把香插上了。这又不是我的爷,事儿真多。 我会写一二三八十,哥十八了,哥回家了,娘很高兴。如果不是因为在刘拐子的铺子里看见娘,我也会很高兴。家里的墙上还挂着刘拐子的烟斗。 刘拐子的婆娘大概快咽气了,看着像娘,又像很久很久以前的,不知道怎么死的刘德才的爷。 娘变成婊子了。 有个烂脸的瘸子在地头走,有个婊子带男人出门幽会,门槛上坐着个哑巴看会飘絮的树和地尽头的天。 我起先不是哑巴,我是能喊爷娘的。 我是个不会哭的哑巴。 我叫刘红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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