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鸿·谁见幽人独往来-Chapter 23

画眉曾经有过愉快的生活。她的实力不强，做不到上天入海，但她和同伴们的生活可以用无忧无虑来形容。她的性格中有着纯真的成分，这一点从她在一个前人从未涉足的地方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起就已经注定了。她是赤道边的阿芙洛狄忒，诞生于婆罗涡旋搅起的泡沫中，没有科里奥利力作摇篮，却享受着雷暴带来的南下气流的怀抱。万分之一的概率塑造了她的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人生，这一宝贵的灵魂没有被任何东西污染，当她跨越马来西亚广阔的平原和高耸的山脉时，她清澈的心灵里盈满的只是单纯的对未来的期待和向往。

而之后的未来也如她所愿。她受到同伴们的热烈欢迎，他们为她办了一次盛大的宴会，庆祝她打破了多少年来的最低生成纬度纪录。她几乎是毫无阻碍地就融入了这个大家庭，他们给她敬酒，拉着她一起大笑。时至今日，她依然能回想起法茜微醺的面庞、海燕温和的微笑，还有其他每个人的面容。

她以为这样快乐的日子可以一直持续下去，她满心期待着自己的下一世，出生时就被套上重重光环的她，对于即将到来的作为一个普通气旋的生活总抱着些隐隐约约的期待。但是这个朦胧的梦在几年之后就被打破了。台风委员会传来消息，她被除名了，以罕见的纪念原因。她有些害怕，因为没有人可以告诉她将要面对什么。即使那个时候台风监狱对外开放，她的狱友也没法告诉她些什么，因为他们都不知道画眉将要面对的独一无二的命运会是什么样的。

“没关系的啦，你别忘了你是因为什么被除名的。”法茜大大咧咧拍拍朋友的肩膀，“纪念欸！多么光荣的名号！肯定差不到哪里去的啦！”

“谢……谢谢。”画眉有些不安地扭动了一下，又抬头看向面前的公告栏。

不久后新的通知被贴出来了。画眉将要去往名为“桃花源”的极乐之地，顾名思义，那是一个仙境，摆脱俗世的一切纷扰，身心都沉浸在至高无上的享乐之中。消息一出，众人哗然，所有人都对画眉投来羡慕的眼神。桃花源啊，光听名字就能想象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但是他们也只是羡慕而已。几百年才出一次的赤道奇迹，怎么可能随随便便就降临在他们头上呢。画眉隐隐有些紧张，但是身边的朋友都在安慰她，她也就收起那些胡思乱想，安静地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约定的时间很快就到了。大气运动管理局的车子很早便在宿舍门口等候，画眉收拾好了行李，最后一次与朋友们拥抱，然后登上了不知去往何方的巴士。

车子一路颠簸，窗外的风景越来越荒凉，画眉托着腮帮子看着窗外，那股不安感越来越强烈。她忍不住问身边的工作人员：“我们到底要去哪里？真的是‘桃花源’吗？”

“你急什么，很快就到了。”工作人员瞪了她一眼。画眉忍不住浑身一抖，那个工作人员所展现出来的眼神和先前和蔼的样子截然不同，令她如坠冰窖，仿佛自己将要面对的是阿鼻地狱。

车子停了下来。画眉环顾四周，这里看上去也没什么特别的，像是一个后院，很小，只够停下这一辆车。

工作人员打开门：“到了，下来吧。”

画眉怀疑地看了他一眼，还是拿上自己的东西下了车。

“这里到底……”

疑问的话语未完全出口，她突然感到一左一右传来两股巨大的力道。她的胳膊被扭到背后，牢牢控制住，行李包裹因为手臂的疼痛而掉到了地上。画眉奋力挣扎，但她只是个普普通通的C1，又怎能挣脱对方的控制。绝望之下她勉强抬起头，正好看到面前的门打开了，一个身穿白大褂的男人站在门口。看到画眉在看着他，他也对着画眉微笑了一下，笑容中毫无温暖可言。

“欢迎来到我的实验室，0000号试验品。”

那个人被别人称为博士。没人知道他的真名，可能他本来就没有名字，也可能“博士”就是他的真名。他本人也不在乎这些，因为他似乎生来就是为了研究。本来只是个普通温带气旋的他，因为出色的科研能力和近乎痴迷的态度被招进了大气运动管理局的科研部，之后又被当时的西太分局副局长欧墨尼德看上，步步高升。欧墨尼德非常欣赏他在科研中那股疯狂劲，但他的导师——当时的西太分局科研所首席科学家，却对此颇有微词。他不得不承认弟子的才华，但对方的心态和逻辑处理方式，让他很是忧心。

千禧年到来的时候，随着西北太平洋老一辈台风全部退役，西太分局经历了一次人员的大洗牌，欧墨尼德终于爬上了局长的位置，博士也接下了退休导师的职位和研究项目。他就此成为了研究所话语权最高的人。并且由于和欧墨尼德多年的合作关系，他为科研所争取到了更多的研究经费。从此，他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以自己的方式继续导师此前的研究项目——热带气旋化为人形的原理和生理构造。

西太分局对热带气旋的管理档案始于1945年。几十年来，管理局对热带气旋的了解都仅止于皮毛，他们看似普通，却又是极为神秘的存在。博士翻看导师留下的资料时发现，导师对气旋们的了解仅仅来源于五十多年来的寥寥几次接触，一些采访，以及每年例行体检时的数据报告。凭着多年以来的惯性思维，博士认为症结所在很容易被找到：他们调查的方式太保守了。要获取足够多的数据，就不能囿于一隅，而应该采取更加大胆的调查。

最高效直接的方式，当然就是人体实验。

说实话，博士并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好的，无论是道德上还是心理上都是如此。他们不属于同一种族，他对他们自然也没有丝毫同理心。但是受限于认知的缺乏，他不能直接用那些在划定的宿舍区里等待下一次转世的普通气旋（尽管他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只好把目标转向监狱里的囚犯。典狱长很好解决，只要告诉他自己会在欧墨尼德面前替他美言几句，他就像摇着尾巴的狗一样讨好地替他在监狱旁建了实验室。与世隔绝的他们无法传递消息，自然也没法反抗些什么。但是在实验逐渐进行的过程中，博士遇到了一个问题。由于实验对象的不稳定，无关变量的影响无法消除，他迫切地需要一个长期稳定的实验素材。

就在这时，机会来了。他看上了画眉，那个单纯又天真、实力又很弱的小姑娘。最关键的是她的除名理由与众不同，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她长期失踪也没人会怀疑什么。博士当即行动，在欧墨尼德的帮助下，把画眉骗来了实验室。在看到完美的实验体活生生地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几乎难以抑制自己的激动。终于！等待了这么久，他终于可以把自己脑海中构想的无数个实验付诸实践了。

这就是画眉噩梦的开始。博士在她身上尝试了各种各样的实验，无论是药物使用、病菌感染或者单纯的折磨和虐待，她都无力反抗，除了尖叫和挣扎什么都做不了。而博士最喜欢做的就是死而复生的实验，他用各种方式让她的生理机能停止，然后再慢慢观察和记录她一点点恢复最后重获新生的过程。他显然对这一现象十分感兴趣，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成果也很是斐然，画眉的身体机能恢复只需要短短三天时间，大大加快了实验效率，博士的实验资料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厚。在这一过程中，博士发现了三个十分重要的现象：TC的身体机能在平时状态与人类无异；受到伤害时，无论是受伤或是生病，只要不是当场毙命，总能在有限的时间内恢复正常；死亡之后，需要一定的时间复活，时间因人而异。

而画眉早已在日复一日的实验中被打碎。她被关在狭小的房间里，睁开眼睛只能看到白得刺眼的天花板，每次在火烧、窒息、电击或疼痛中坠入黑暗，醒来后却只能看到和之前一样的景象。她对未来早就没有任何希望，却也无力为自己寻求解脱，在反复经历过上千次的死亡之后，连对死亡的感知都已麻木。几年以后，她就对外界的刺激没有任何反应了。绝望撕碎了她的心灵，那些天真的美好在这个污秽的实验室中没有用处，不如说是命运刻意要在这里剥夺它。也许这就是上天的不公，落入极端黑暗的，偏偏是极端的白。

她还有什么可以失去吗？

直到昨天，博士用电锯锯断她的身体的时候，她那双涣散的黑色眼睛也没有任何聚焦的迹象。在安静的嗡嗡声中，唯有心跳声平静而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