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君
D君
我受了邀,去参加同学会。
时候既已入秋,天气也十分干涩。枯黄的树叶顺风滑坠,临地又飞起,在空中摇曳,回旋,飞燕似的舞动。两旁种的树的叶子都参与其中,有一棵没有,仍然是绿色的,不过枝干已被人斫去大半,样貌颇为可怜。
昔日同学我是一个也记不起来,也不好同他们言语,边不时常走动,只是坐在椅上,但城市的秋景本也无什么好看的,颇觉无聊。坐在一旁的D君也颇为无聊,于是就谈了起来。D君这个人我是熟悉的,喜欢写作,我正愁打不开话题的,便问他
“你还在写作吗。”
他笑了笑,想浮过这件事的笑,我在所有落魄的人身上都见过这种对自身自尊的可怜的维护。“没有”,他说,再轻飘飘地说了两句,“年少不懂事……天真……”
我忽然感到陌生,同时也努力在脑海中检索着一个更光彩的背影,那是一个瘦高的身影,正背向着向我挥手,不顾一切地坚定的前行。
那人也是D君。
我与D君初见的时候,D君已著了不少文章,笔法很是成熟,俨然是作家的模样,他谈到自己的文章是带着快乐的。初二时,D君便与我同桌,以至常来往了。
其时我的语文还不错,作文也不算太糟,D君的写作没有老师,常常问我,他的文章我就是在此时看的。
那时的D君全然不像今日的样子,而是怒目的金刚一般看着世人,只是眼中的怒气中含着冷静和理性。他愤怒也不是无端的,大多也是事不平则鸣,也不打骂,只是借着怒气,发奋著文。
譬如迪迦下架了,他便写了一篇论,自己扇扇子被老师骂了,他就也写一篇论,后者尤为激愤,但大多数的时候他的文章是很讲理的,很有L先生的风范。
他旁观着这一切的苦难,有些施暴者与受害者都已忘却了的,他努力的把他们记下了。
分别的时日是六月,夏天本就多雨,那两天所以格外的阴郁,云压着整个大地。雨天,他撑着伞,右臂挟着他写的东西,径直的走了,慢慢在雨里消失不见。此后十余年,我们不曾见过一面,午夜梦回,常常回想起有风的那个午后,我们靠在教室外走廊的窗前,我同他讲要写有意义的东西,要写悲剧,要突破L先生的桎梏,要看到大地上的天空,穿过九层云彩直面奥林匹斯和金星天外的耶和华。
他突然问我,会不会写下去。贴钱也要写,我心里想,但是没有说。午后的阳光刺眼的让我们背对,显得两人脸色都更阴暗些,我点点头,两个人默契的略过这个话题。每每想到,自己就多了份愧赧。如今却只剩下悲伤了。
同学会本也无甚意义,大家都是成年人,谁又和谁真正亲近,十余年的不见,当初的情谊剩下了多少。所以不到一个小时,就各有原因的离远了。D君没有走,我也没有走,我总想同他说些什么,说些近来的境况,说说分别后的遭遇。酒会还有些酒水,他只是一杯杯的酒下肚,不哭不闹的喝,然后倒酒,喝。我问他,还写东西吗,他没有回答,停了倒酒的手,从外套里摸出一包烟,是最廉价的赣烟,包装皱的厉害。他从中抽出一根,又摸出打火机,点着,深吸一口。他很快就被烟呛到了,一直在咳嗽,咳得眼眶猩红,那根烟没有拿稳,掉在地上飘出淡灰的雾,慢慢的变肮脏,慢慢的变透明。他看着那根烟,想要伸手,却又回头看我,把手收了回来。“你呢”他突然问。我下意识的点头,又摇头说:“写不出来了。”他于是起身整理衣服,又回头看了我一眼,“再见。”他说。
我们并没有再见。那天我本身是想打算问个明白的,但就像每一次的离别,他的身形隐去在黑夜里,无处追寻。
他失了踪,也许是蓄意的离家出走。我去了他家,又去了很多别的地方,一无所获。只知道他在这起伏的社会跌得粉身碎骨,无妻无子的孤独的活着,也没有什么财产,打过很多的工,但都把钱交给了父母。他的父母也一直没有放弃找他,因为法律角度来看,他们亏了不少,况且,征收的钱款按人头来算,那笔钱不少。但终于还是没有找到。他是为了什么离家呢,生活的幻灭,梦与铁的冲突,抑或别的什么?他没有死,他也许在某处等待他的新生,这也是他最好的终了。
又是秋天,D君仍然没有消息,就连身影也在日益的淡去了。D君大概这辈子也不会回来了,这样也好,他会顺着秋叶飘远去,逃开一切去追太阳。让风去决定他的归处。
“他终于是苦难而自由的了。”我想。
我收到了他的信。其时他已经失踪了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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Y君,我没什么怨恨或不满,也没什么不得意,我还怀着写作的热情,只是写不出来了,肉体的苦难都是可以克服的啊!但是空有煤炭的铁壳子,又有什么伟力可以彰显呢,只能死寂的立在那里,不能推动,只能慢慢埋没,腐朽。不想写,有什么办法呢。我希望你写下去,就把我的热忱当你写下去的燃薪吧。就这些,不再多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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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我也已经提不起笔。就像十五岁的我曾经写的那样。“不是不够热爱,也不是社会问题,有的人只是没有那份天才。一万个炮兵都想成为将军,但只有一个拿破仑。”当时我嘲弄的看着那江郎才尽的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