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骧虎步:唐初西域战事中的步骑配合战术
本文摘自指文图书【战争事典050】《大唐西域战事》,“西域与唐代骑兵:武备、战马与战术、战例分析”,龙语者著
由于西域地形和面对游牧民族特点等原因,唐骑兵在进攻作战中的主力位置是难以撼动的。根据专门研究唐朝军事史的历史学家卡尔海因茨的意见,唐军前中期最常见的战术就是,“以震撼性的重骑兵冲击战术为核心,步兵与轻骑兵予以配合”。虽然相对骑兵表现次数较少,但在唐朝中前期西域扩展时期,在开放地域进行的主要会战中,步兵也会在一些战役中成为核心,显示出极其高昂的士气及作战素质。唐军步兵能在地域广大的西域进攻战中跟上骑兵进行长途奔袭,无疑要归功于当时强大的马匹供应与畜群形成的后勤保障。根据历史学家乔纳森·卡拉姆·斯卡夫推测,中国军队可能依靠牲畜而不是补给车辆来获取食物,这也是草原游牧民使用的策略。

唐军下马重骑兵
6 世纪末期—7 世纪前期,西突厥汗国也曾经与东突厥汗国一样兴盛一时。由于西突厥地缘更加靠近西亚地区,他们在强大的时候甚至会威胁到唐初同时代的波斯萨珊帝国,经常涉足东罗马帝国与波斯萨珊帝国这两大强国间的军事冲突。7世纪前期,东罗马著名的希拉克略皇帝带兵与萨珊帝国鏖战,西突厥曾作为盟国,由首领统叶护可汗派出4 万名骑兵攻击萨珊帝国的第比利斯地区。
在东线,强大的西突厥汗国也企图通过拉拢与支持高昌国,以“代理人”战争的方式与唐朝争夺西域地区的控制权,并攻击唐朝在西域的附属国焉耆国。而这个时代,唐朝在西域已经征服了吐谷浑,正准备集中力量经营西域,因此唐太宗知道高昌国背叛唐朝的消息后,决定下令讨伐。
贞观十三年(639 年)十二月,李世民命令侯君集为行军大总管,带领薛万彻、契苾何力、牛进达等名将,共率15 万唐军及突厥与附庸部落5 万名骑兵进攻高昌。根据《大唐左屯卫将军姜行本勒石纪功碑》记载,“铁骑亘原野,金鼓动天地”,场面极其壮观。高昌王本以为高昌国离长安有七千余里,粮草运输极为困难,军队数量大则容易后勤不济,因此不设防备。但此时的唐军已经非常熟悉西域长途奔袭的后勤补给系统,侯君集大军依然完成了远征,到达高昌城。经过对城市的围攻,高昌国于次年(640 年)八月投降。唐朝随即安置安西都护府于西州,并驻扎守军。

唐军下马重骑兵复原图
而到了贞观十八年(644 年),原被唐朝援助的焉耆国也在西突厥的威逼利诱下叛唐,唐太宗随即命令郭孝恪在八月统领3000 步骑兵,20 天就解决了战斗。之后另一个西域国家龟兹也在西突厥的压力下与唐朝敌对。贞观二十一年(647 年),唐太宗命令原东突厥人阿史那社尔为行军大总管,契苾何力为副大总管,统领唐军及铁勒十三州、突厥、吐蕃、吐谷浑等部落军队十多万人,攻击龟兹国。至贞观二十二年(648 年),唐军的攻击再次取得成功。
到了7 世纪前中期,西突厥内部分裂,高层内讧不断,国势转衰,逐步丧失了与唐帝国在西域争霸的能力。唐帝国却在这个时期相继攻取了高昌、焉耆、龟兹等西域国家。西突厥为阻挠这一趋势,发动对唐帝国的战争,但进攻以失利告终,唐帝国则离间西突厥的高层,使得突厥汗国的分裂加剧。
永徽二年(651 年),原被封为唐朝都督的西突厥阿史那贺鲁击败了竞争对手乙毗射匮可汗,招降其余西突厥部落,拥兵数十万,自立为沙钵罗可汗。他自觉唐太宗逝世,有机可乘,于七月叛唐并发兵攻打唐帝国的庭州。之前唐帝国派遣梁建方、契苾何力以及程知节(就是程咬金)发动了几次反击与征讨,但都没有完全达到作战目的。到了显庆二年(657 年),唐高宗再次派遣军队,分南北两路讨伐西突厥,这次北路的主帅就是在永徽六年(655 年)征讨时任前军总管、表现非常出色的苏定方,南路则由右卫大将军阿史那弥射和左屯卫大将军阿史那步真统领,作为安抚大使招安西突厥在南方的各部。

唐高宗
苏定方在这次作战过程中还招降了许多西突厥部落,使他们为唐军作战。十二月,苏定方军抵达金山(今阿尔泰山)西,击败了西突厥的木昆部,该部俟斤归降。唐军征发了其中千余名骑兵加入远征军。在这以前,五弩失毕部之一泥孰部不服从阿史那贺鲁的统治,被贺鲁攻破,其首领的家属被俘。这时,唐军从贺鲁的一部分败兵中找到泥孰部首领的妻子,并在右领军郎将薛仁贵的建议下,将这些家属归还给泥孰部,并且赠予财物加以抚慰,后者非常感激,跟随唐军一起进攻贺鲁。苏定方、薛仁贵恰当的感化政策进一步加剧了西突厥本来就不容乐观的分裂状态。
当时,唐帝国不仅是中央政府最高统治者,包括军队的很多指挥官,诸如之前叙述的李靖或是名将苏定方,都在多次西域的战争中熟悉了游牧帝国的政治文化——游牧联盟是通过分配战争掠夺和确保部落财产安全而形成的,当统治者未能兑现诺言时,游牧联盟就变得脆弱。唐军指挥官们明白,不满的部族容易改变忠诚度,自然他们也会利用这一点。
当苏定方率军到达曳咥河(今额尔齐斯河)西时,阿史那贺鲁已经集结了胡禄屋阙啜、慑舍提暾啜、鼠尼施处半啜、处木昆屈律啜、五弩失毕几个部落,共计10万名骑兵前来与唐军交战。
苏定方则率领汉军与回纥军共万余人迎战。他将步兵驻扎在河谷南岸的有利地形组成长枪(步槊)如林的密集阵形,而将精锐骑兵放置在北原。贺鲁注意到苏定方兵力少得多,且驻扎在南岸的又是步兵,就两翼迂回,将唐军步兵团团包围,毫不犹豫地发动了全面冲锋。但他也应该意识到,唐军步兵的素质远非当时游牧部落的步兵可比,而拥有骑乘的牲畜、能跟随骑兵进行长距离奔袭的唐军步兵,更应是府兵步兵的精锐或是辅助军部落中的高阶战士。

壁画中拥有马匹作为载具的唐军骑马步兵
唐初军队受自北魏延续而来的传统影响很深,即在骑兵与步兵之间更重视前者,但并非像游牧民族一样过分轻视步行作战。实际上,自北魏时代在中原定居之后,重装步兵也同样越来越受重视。唐前期的府兵步兵,也由于训练严格,士气高昂,延续了唐统一战争传承下来的尚武精神,同骑兵一样拥有称职的作战素质。
之前在唐统一战争或是对辽东的远征中,唐军手持长矛的重步兵已经多次发挥出强大的战力。诸如对王世充、窦建德的虎牢关之战,以及驻跸山大战等。只是在西域扩展时,由于地理因素,骑兵表现出色更加频繁。
按照《通典》或《太白阴经》记载,较长的矛即是“槊”,无论是步槊,还是骑槊,唐军几乎所有骑、步兵人手一槊,同时人手一弓。“枪,十分,一万二千五百条”,“弓,一万二千五百张”。也就是说,无论是在前线持盾的“排甲”,还是不持盾、仅持槊的重步兵,甚至是兼顾肉搏与射击作战的弩手,都装备有矛,且几乎每个人都有使用弓射击的能力。

使用步槊的唐军重步兵
弯弓射击,很可能来源于武德充沛的北魏个人传统,而长枪的训练,则是唐军步兵系统化训练的重要组成部分,《大唐李卫公兵法》中步兵训练最多的就是长矛。“第二声绝,诸队一时捺枪卷幡,张弓拔刀;第三声绝,诸队一时举枪;第四声绝,诸队一时笼枪跪膝坐,目看大总管处大黄旗,耳听鼓声。黄旗向前亚,鼓声动,齐唱‘呜呼!呜呼!’并去声。齐向前,至中界,一时齐斗,唱‘杀’齐入。”“闻金钲动,即须息却行,膊上架枪,侧行回身,向本处散立。第一声绝,一时捺枪,便解幡旗;第二声绝,一时举枪。”“枪头并举与肩齐。又鼓一搥,齐唱‘杀’声,枪旗尽开。”兵法中同时也记载了步兵队形的进退有据,对步兵队形轮换的记录也非常细致。
根据《太白阴经》记载,唐军作战部队的披甲率达到了“六分”,也就是60%,这里再排除轻装骑兵、斥候与轻步兵、弓箭手等轻装人员,那么组成枪阵的绝大部分士兵都应是披甲步兵。参考壁画资料,诸如643 年的“长乐公主墓仪卫图”,可以看出携带弓矢、披挂重型札甲、手持长矛的重步兵装甲十分厚重。因此,当西突厥骑兵围攻并冲向苏定方训练有素的步兵部队时,苏定方命令步兵占据有利地形,以“长矛如林”的状态向外组成坚实的重装枪阵。占据数量优势的西突厥骑兵未能用万马奔腾的冲击气势震骇唐军步兵,“三冲不入”,几次冲击均告失败。
待到冲击失败的西突厥骑兵兵势疲惫、士气受挫之际,苏定方命令驻扎在北原的精锐骑兵发动冲锋。阿史那贺鲁的军队被唐军骑兵的猛烈冲击击溃,唐军乘胜追击30 多里,歼敌并俘虏数万人。接着就是典型的,与李靖破东突厥几乎如出一辙的不停歇骑兵长途奔袭追歼战。次日苏定方再次整军进击时,就有西突厥人整部落的组织前来投降,而他坚持对游牧敌人的“骑兵闪击战”原则,不顾大雪天气,坚持追击——“虏恃雪深,谓我不能进,必休息士马。亟追之可及,若缓之,彼遁逃浸远,不可复追,省日兼功,在此时矣!”而阿史那贺鲁带领越来越少的残部继续逃亡,最终在今乌兹别克斯坦塔什干一带被擒获,曾经在中亚叱咤风云的西突厥汗国宣告灭亡。
……
此时额尔齐斯河,西突厥骑兵在围攻唐军步兵时被密集的枪阵所阻挡,“三冲而不入”,继而士气低落。虽然己方骑兵冲锋失利对任何国家的军队士气都有影响,但西突厥的反应很可能更为明显,《战略》则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西突厥军队缺乏韧性的特点——“这个国家和其他的国家不一样,输掉首战的时候就放弃战斗。”这种缺乏韧性的状态与西突厥的社会组织特点有着非常重要的联系,西突厥的骑兵分队战术是精良的,个人骑兵战技也是优秀的,但西突厥社会和军事组织较为松散,使他们的骑兵在遭遇强力骑兵突击冲锋时容易崩溃。苏定方的成功并不是个案。在时代相差不远的6 世纪末至7 世纪初一场波斯萨珊对突厥的战争中,萨珊名将巴赫兰·楚宾统领12000 名精选的“阿斯瓦兰重骑兵”对阵突厥人和嚈哒人联军30 万人(人数很可能是夸大的),波斯人在伏击战中发动突击让后者完全崩溃,突厥处罗侯可汗则在这场战役里中箭身亡。之后7 世纪初,西突厥与嚈哒庞大的入侵联军再次被波斯萨珊以2000 名阿斯瓦兰重骑兵为核心的军队击溃,西突厥指挥官同样在战斗中身亡。

唐军劲骑冲击西突厥骑兵
现在在额尔齐斯河就是这种状况再现。作为进攻方的唐军,其本来长距离行军的精锐骑兵在北原得到休整,防御方的西突厥骑兵反而因为“三冲不入”而马匹疲惫、士气低落,这时候就是唐军的反击时机。苏定方命令北原的“劲骑”立即趁突厥人队形混乱、士气低落时发动猛烈冲锋,在30 里的战线上展开激战,斩杀突厥人马数万,导致突厥全军崩溃。
《战略》中的记载也反映了这种局面——“使用一支骑兵部队,应该前进对付他们,用密集的阵形,不间断地,集中地和他们进行肉搏战。或我们军队的一部分维持阵形,同时另一部分进行袭击,这也是有效的。”苏定方也正是用一部分步兵维持阵形,另一部分骑兵进行袭击。这也说明,中国这里虽然尚无流传下来的手册对突厥军队进行类似的细致分析,但作为熟悉西域游牧民族军队习惯的唐军主帅苏定方,在实战中形成了与《战略》相似的判断与对策,最终取得完胜。苏定方不仅有强大的军事指挥能力,人品也非常正直,这不仅体现在唐军内部,即使面对对手,他也非常讲究为人原则。当之前永徽六年程知节对西突厥征伐失利、唐军撤退时,苏定方为前军总管,当时有西突厥的部落来投靠,行军副大总管王文度担心他们因唐军撤退而反叛,主张杀死他们而获得财物,苏定方就不同意这种做法——“如此,自作贼耳,何成伐叛?”瓜分财物的时候,苏定方什么都没拿。

左与右均为当时突厥人的精锐重装骑兵部队
但当时的朝廷总体上还是公正的,程知节、王文度都受到了相应的处罚。因此在显庆二年,苏定方此次作为主帅,统领对西突厥的征伐并取得决定性成功,与他高尚的品性是分不开的。在灭亡西突厥后,苏定方让“诸部各归所居,通道路,置邮驿,掩骸骨,问疾苦,画疆场,复生业,凡为沙钵罗所掠者,悉括还之,十姓安堵如故”。如此仁义的民族政策巩固了西征的成果,确保了当时西域的安定。
而再之后他作为主将前往辽东战场时,还向朝廷提出任用之前多有纠纷的王文度,其原因就是王文度虽然在西域屡屡失利,但跟随太宗皇帝征讨过辽东,且攻克卑沙城有功,熟悉辽东那边的情况。即使两人曾有过私怨,也不影响其人事安排。但有趣的是,这么一名能力超群、品德出众的将领,在后世的文学作品里,诸如《说唐》《隋唐演义》,因不为人所知道的原因,被完全颠倒丑化,诸如虚构他杀死形象俊美的罗成(罗成本身也是虚构的)这一段故事等,这是需要加以区分的。

西突厥精锐骑兵

反映萨珊名将巴赫兰·楚宾与突厥骑兵作战的细密画,乘坐具装战马的突厥指挥官在战斗中阵亡
额尔齐斯河之战是苏定方军事生涯上的巅峰,作为高宗时代的唐朝第一名将,他的征途远未结束。他在辽东再次给予敌军强大的打击。而西突厥汗国的崩溃也并未让这位名将西征的步伐停止,苏定方在西域又击败了吐蕃军队与反叛的西域诸国。之后,唐朝在西突厥境内全面设置州府,对归附唐朝的西突厥诸部加强羁縻统治,唐朝的势力也因此延伸至中亚。到龙朔元年(661 年),唐帝国统辖的西部疆域已直抵咸海,达到了唐高宗时代的疆域顶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