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以上，是手札的全部内容。当然，这是完全超现实，甚至用一派胡言来描述都不为过的故事，但是意外地，我从其中看出了较之于桌角模仿青铜而拙劣上色的鲤鱼模样镇纸更为存粹的情绪。

这样的评价还是有所保留的，实际上，我的反应，说是全身上下都共鸣起来了也不为过。

成年人很难承认自己的秘密被人发现这一点，不过，面对这样的陌生人，再去掩饰也没有必要。

要说事实呢，我此刻正颤抖着，心脏以200次每分钟的速度过载运行。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汗流浃背，已经带上了胶片色的回忆和文字混合在一起输送到正在升温的血管中。

我一直一直是相信理智之外还存在着另外的世界的，至少我的身体如此告诉我，那么，现实之外也存在着另外的世界也无可厚非。

故事的现实性，至少，是可能性在此刻愈发明确了，

这样的判断虽然在情感上确实通顺，但是生活在现实中的你们看来，难以接受也是可以理解的吧。

那我也将自己比起上面在虚构和非虚构的界限上模糊的手札更为切实体会到的经历一并讲给在看这份记录的你吧，以免被认为我是中了癔症而胡言乱语。

想来，你们或多或少也有这样的瞬间，如果是世界上仅仅我和手札至今仍不知名的作者有过类似经历，那么我们的邂逅就显得过分凑巧了。

果然你也是去过那里的吧，所以，在你震惊于秘密的普遍性之前，请先看看我自己的叙述吧。

什么缘故并不重要，总之是因为工作原因，在一系列巧合下，我得到了一个独身一人前往海边的机会。当然是这个城市的海边。若你还不了解的话，坐上4号线往东边去吧，在壁亭下车总能看到类似的场景的。虽然没有穿着厚重的羽绒服的记忆，但是那天绝对下着夹杂液体的细雪。地上铺上了大概不到三毫米厚的一层白色，不过很意外的，呼出的空气并没有在空中染成同样的颜色。可见并不是那种冷到无法正常思考的凛冬。事实上，真正的冬天是不会下雪的，似乎是因为过分低的气温并不容许水分子化成雪的形式。

在反面的世界里，经验总是要失常的，这是上文所给我的经验。

于是我独自一人拉着应该是测量仪器的东西走在突兀伸进海平面的栈桥上。

细雪朦胧的水面倒映着人的光晕，想来这样的机会是遮蔽了太阳的雨夹雪给予的吧。

于是海就在无声中一分为二。以我为正中心，洪水的屏障朝两边退散，隔出一条两人并行也没问题的小径。

水流在屏障上如同生命般抖动，我从其中清晰地看见了我变形的脸。

现在想来，这就是兔子洞的一个入口吧，既然是世界的反面，那么以任何形式的出现都是可以接受的。

也许是此刻的陌生感激发了我，我突然想起那个在无数个漫长而难以入眠的夜都会闪回的童年。

不知道为什么，我对那朵假花的记忆尤为深刻，那也许是在我还极为年幼的时候，年幼到刚刚能独立行走却还未被逻辑侵蚀的时候。

假花若隐若现地插在棕黑色哑光花瓶里，尽管一看就是不惜花大价钱模仿真花而打造的极精美的仿制品，但是任何还没彻底疯掉的人，只消一眼就辨别得出这是假花。

用特殊的纸或者塑料捏造而成的花瓣紫得让我心里发毛，当然，如果那时的我有心里发毛的能力的话。

我很想用冗长的描写来尽可能确切地描述我所看见的，但是，以上的文字便是我记忆的全部。

正如分开的海水无法用语言描述一样，让人心中发毛的假花也无法准确传达。若要确切地描述，只能通过生造一个词来定义这种感受，然而未有经历这样情感的人当然无法理解生造的词汇，因为实际上即使是假花和发毛这两个包含在刚才定义中的词，也与我所产生的定义完全没有关联，生造出的词汇浮在半空，完全无法被承载或传递，只能作为个人的体验而逐渐和记忆一起消失在海床之下。

想来语言是有边界的，而如什么兔子洞啦，一分为二的海啦假花啦什么的，当然是在这边界之外的。因此，仅仅看过这篇文章的你们，当然也无法理解这些词汇，我也固不可能理解手札里的那些内容。一旦用了语言描述，兔子洞就不可能是兔子洞，一分为二的海水也成为不了一分为二的海水，用语言描述的假花也无法让人心里发毛。

语言就是这样低劣的游戏。

但我为什么还如此执着于记录呢？

海水继续沉默地等待我进入那个通道。

空中没有风，也没有海鸟飞过，只有平静浮动着反射光线的一分为二的海水等待着我进入。

但我突然明白为什么我会回忆起假花了，所有令人发毛的精神触感，一分为二的海水也好，假花也好，兔子洞也好，橘子汽水也好都在此刻合并为一，传达着一种酥麻的电流。

进入海水，就相当于简单地死去。

即使言不达意，即使写作充满谬误，即使意义终不可能传递。

我要依靠幻影才能过活啊。

在决定去死之前，只有明白了死亡是什么，才能正当地死掉。

加缪的幽灵紧盯着我们，一直在监督这一点。

仅仅为了活下去写作的我当然不是那种擅长踏进未知的人，或者说，未知，对我而言，与危险亦无差别。

仅仅是记录就好了，言语被创造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给幻影存在的理由。

幻影还活着，那么我就还活着。

我转身离去，留下青蓝色的海水在我身后默默闭合。

风继续开始从海面上吹起来，浪击打海岸线的声音也重新进入耳廓。

同时响起的还有失真吉他轰鸣的噪音。

我已没有时间去解释更多，因为我正要登上以确定的路线和速度驶向确定城市的确定动车组。

以上 “Badroom Musi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