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不知身是客
清余怀在《玉琴斋词序》中说:“李重光风流才子,误作人王(主),致有入宋牵机之恨。其所作小词,一字一珠,非他家所能及也。”毛泽东同志也曾评论他说:“南唐李后主虽多才多艺,但不抓政治,终于亡国。”诚然,在政治上他是失败的,作为一个骄奢淫逸的末代君主,他国破家亡,被俘在汴京已有一年;但作为一个词人他无疑是成功的,“长于妇人之手”的他有真性情,有赤子之心,有那种可贵的真诚。而《虞美人——春花秋月何时了》作为后主的绝命之作,更将这种以血书者的感觉发挥的淋漓至尽。 不知你刚读到这首词的时候有没有疑惑过在首句中,重光为什么要悲愤地问这春花与秋月为什么总是不能了结呢?我们都知道那句“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而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也有“江流宛转绕芳甸,月照花林皆似霞。”苏轼亦有“春宵一刻值千金,花有清香月有阴”。春花秋月本身作为一年四季中最具代表性的良辰美景,而且逐渐被赋予了象征美好人生、幸福时光的深层意义,如花前月下,闭月羞花。而李后主在开篇就这么以此奇语劈空一问,发出对良辰美景的厌烦,也借这种对话的姿态试图向我等剖露他那与众不同的一生。我们乍一看可能觉得这句话情感逻辑不能自恰,但请你往下继续读。 昨夜又吹起了东风,东风吹来的是什么呢?是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为违命侯,被锁在这个小楼里一年的痛定思痛,还是对“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的追念?“小楼”是词人被囚禁的处所,象征他失意而不自由的遭遇,“又”字表明小楼的东风是不曾改变的,是永恒的,但诗人的故国却是“不堪回首”。而此情此景已无数次使他夜不能寐,正是“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这不也是“独自莫凭栏”吗?夜阑人静,明月晓风,幽禁在小楼中的不眠之人,独自登上寂寞的“小楼”,对着故国家园的方向,回首故国往事已是不堪忍受。多少凄楚之情,涌上心头,国破家亡的深悲巨痛,抚今思昔的无穷悔恨,身陷囹圄的忧惧,爱妃遭受玩弄的屈辱,忍辱负重的凄凉,万念俱焚的绝望。又有谁能忍受这其中的滋味?"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在这春归人间最美好的时刻,词人却“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在此之时,悔恨与幽怨与无奈交织在一起造就了不堪。 “故国梦重归,归来双泪垂”李煜从来不是位好皇帝,没有威严。他接手皇位之后,自降国格改称“江南国主”,皇家制度一律自贬,尊称赵国胤为父,宁为亡国之君随宋北进汴梁,也不愿自缢以求保存最后一点尊严,小周后受辱也只能与之抱头痛哭。李煜是怯懦的,他只能叹息“只是朱颜改”,可在这一“在”一“改”之间,道尽了几多物事人非的酸楚与哀伤,这种无声的呐喊又怎能不让人“欲语泪先流”啊!重光自“最是仓皇辞庙日、教坊犹奏别离歌,垂泪对宫娥”,被迫离开宫殿成了赵宋“臣虏”,这种身世的凄凉之悲,人事的沧桑之感,又何能说得尽道得完呢?正如他的《相见欢》所写的凄婉心境,“无奈朝来寒雨晚来风”,“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罢了。 尾句是重光对自己人生的发问。重光虽无心帝位,却命运嘲弄般接手了南唐的烂摊子:虽天资纯孝爱民恤物,却温懦昏庸错杀了众多股肱之臣;虽为保祖业示弱于宋的同时不忘励精图治,却稀里糊涂的沉溺声色犬马做了亡国之君。“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销磨”,文人之心,帝王之命,对外奴颜婢膝,拱手相送境内所辖十九州户籍资料和布兵图,乞求苟存于一隅;对内流连美人,花天酒地,奸佞环绕,听信谗言,错杀林仁肇、潘佑等忠臣,逼死李平、陈乔等贤良,这是何等的荒唐。“作个诗人真绝代,无奈生在帝王家”,在被虏的这三年,“悔”与“恨”充斥在李煜心胸,既悔曾经听信奸佞错杀贤良,又悔沉溺诗词美色荒废朝政,既恨所接之南唐积贫积弱岌可危,又恨赵氏兄弟步步紧逼赶尽杀绝。这些“悔”与“恨”构成的不堪回首的往事,化作向东流的一江春水,永不复回,永无尽头。滚滚东去的江水,蕴含一种言有尽而愁无限之意,给人一种绵绵不绝的感受体验。把抽象的愁情形象化,有色有声,可感可触、并以问答出之,加倍突出了一个“愁”字,从而使词人那深长无尽、绵绵不绝的愁思自然而贴切地全部抒发了出来,至此重光将他的幽怨如高堤放水般宣泄了开来,至此感情达到了高峰,让我们感受到了一种杜鹃啼血的感觉。 “虞美人”这个词牌因最初歌唱虞姬而得名。虞姬的一生是一曲生离死别的爱情悲歌,拔剑自刎追随她的爱情。“虞美人”这个词牌唱的就是悲歌,抒的就是愁情,重光也借用了这首词唱出了自己的生命悲歌和人生愁情。在我的想象中,李煜总是穿着一身黑衣,就像他的词一样,没有别人堆砌意象造就的冗杂,明朗整洁。他就是那么一个纯粹的简单的人,他来到这个世上逛了一遭,留下了他的才情寂寞地离去。假如这个“一壶酒,一竿身,”“万顷波中得自由”的才子只是个富贵人家的公子,那么他那一生会怎么样呢,中国诗词又会怎样呢? 作者:焦伊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