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科学?(1/4)-两种常见的“科学”

舆论场上平时是见不到科学的,往往是有人主动“请神”了,科学才会现身,而且很多时候恨不得是“上身”,以便狐假虎威:我即是科学,反对我就是反对科学!既然是神像、是手牌,那就得全知全能、所向披靡,打造成SSS级神将!于是,科学被塑造成唯一正确、无所不包的知识百科全书,而那些被认定为“没有科学依据”的观点、技术、学科通通被打入冷宫,好一个“神卡在手,天下我有”,霸气!
这样的思潮最直接的表现就是“科学解释不了的看都不看!”“有科学就行了,还要那些东西做什么?”然而,科研工作者往往是谦逊的,知道自己工作的局限性、知道自己认识的局限性。现有的科学理论、科学知识解释不了暗物质,科学家绝不会认为暗物质不科学,而是继续想尽办法去研究暗物质为何物。更有甚者,竟然用“你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科学带来的”来拒绝一切对科学的反思。这才是所谓的“前现代”、这才是所谓的“封建礼教”,通过道德绑架达到反智的目的。
舆论场如此,常常清流自诩的知识分子也不能免俗。由于分科之精细,隔行如隔山,知识分子通常只对本领域的某一方向非常专业。在同行交流时,知识分子一般还会保持应有的谦虚谨慎;面向公众宣传时,或者提出政策建议时,知识分子就不太愿意承认自己的无知。由于研究工作的影响,知识分子自觉不自觉地把本专业生产的知识当作颠簸不破的真理、把本专业制定的标准当作至高无上的标准,用学术共同体的共识、甚至是自己的观点来丈量世界。人文社科领域尤其是经济学领域有太多这样的例子,而流传最广的笑话来自物理学,“世界是公式的近似!”
我们应该尽快摆脱这种思维方式,讨论一点真问题。
可证伪性是科学的一个常见规定。落实到具体的科研工作中,可证伪性表现为可重复性:只要你买到同样的样品,按照同样的步骤操作,一定可以得到同样的结果、得出同样的结论。工作整理发表时,文章中应该提供必要的技术细节方便后人重复;接续前人的研究时,应该沿着前人的技术路径准确重复出前人的工作。这就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无论相距多远、相隔多少年,科学研究都能持续地、前赴后继地进行下去,成为一个全人类的、公共的事业。如果提供的技术细节不足以重复工作,审稿人和后来的研究者都可以以各种方式指出;如果确认工作无法重复,就应当评论(comment)的方式驳回或是逼迫撤稿。
在现实的科学研究中,因为“无法重复”而导致撤稿的事件并不罕见。例如,这两年我们就经历了心脏干细胞相关工作的造假、阿兹海默症成因研究的造假,两个工作都是国际顶尖的研究者发表在国际顶尖刊物,经历了十几年时间的检验,最后被认定为造假。又有,从今年(2023年)6月开始,超导材料被反复炒作。闻海虎团队证伪之后,又被批评“样本制备不当”。这里涉及到一个问题,在不考虑主观恶意的情况下,1:1的重复实验是否可能?
重复实验其实是非常困难的。教科书上的实验精挑细选出来的,以此为材料进行制式教育,塑造了“重复实验是理所当然”的观念。但是,除了这些极为简单的情况,实验条件、实验操作对结果的影响是无法完全掌握的。
比如说,r.t.(room temperature,室温)应该怎么设置?这并不是玩笑,冬夏气温相差几十度,对实验的反应速率有数量级的影响,于是,严谨的研究者会采用25℃水浴来避免这个问题。即便采用了水浴,水浴的容器大小、浸入深浅、温度阈值等等的影响是不可能完全记录的,写进文章可能反倒会被批评用“不重要的细节”占用版面,但流体的运动和导热对实验会产生何种影响是未知的,有可能影响可重复性。
又比如,70 mL的液体一般要求用大量器一次性量取,如果手边恰好只有50 mL的量筒,偶然造成了分批加入,也有可能对反应结果产生影响。这种无意的分批加入显然也是“不重要的细节”,不会被刻意公开。
计算机模拟的实验是否能避免这种问题呢?其实也很困难。为两台计算机配制完全一样的系统环境是很困难的,哪怕是新机器,也可能因为一些未知的原因不得不改变某些程序的版本。常用的程序原则上要求向下兼容,即旧版本的合法文件、合法操作在新版本应当同样合法、能得到同样的结果。事实上,C++的编译器随着标准改变,python2和python3不兼容,OpenMPI有严重的版本依赖性……
小结一下,想要重复实验是非常困难的,大致可以归结为哲学上的命题“人不可能两次踏入同一条河流”。想要重复实验,往往需要多次尝试(另一个角度可以说是“训练”),也就意味着需要付出大量的时间(例如超分子化学往往需要3-6个月才能上手),更需要大量的经费。这样,我们也好理解为什么有些学术丑闻需要十几年才能曝光:考虑投入产出比,审稿人不太可能去重复实验,而是通过自己的直觉(物理直觉、化学直觉……)来判断能否重复、是否靠谱;后来人即便无法重复,面对领域中前辈专家的工作往往是敬畏的,哪怕敢于批评也可能被一句“样本制备不当”堵得说不出话来,不得不花费更多的时间和金钱去换取一个平等对话的机会。
因此,“可证伪性”规定的是科研的理想,是科研追求的目标,科研的现状与之相距还是挺远的。既然选择去追求这样的目标,我们就得问一句,这到底意味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