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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阶试炼】《从绿洲开始迁徙》

2020-11-03 13:46 作者:口刀鸽子  | 我要投稿


    炽热的夏天来了。撒旦沙漠的唯一一块绿洲没能撑下来,其中心的淡水湖泊正在干涸,干裂的泥滩宛如苍白大地上即将愈合的毒疮,缩减的每一点仿佛都带着日渐康复的快乐。

    淡水湖周围是一些碉楼似的磐石建筑,耐旱的植被朝着湖水一路蔓延,沙漠上空干净得看不到一片云朵,但这蓝灰色的穹盖也算不上是澄澈。这片绿洲不时被风沙埋没,不过也有定居在此的奇妙物种帮忙清理。

    他们长着纤长又羸弱的灵长类四肢,没有脖子,两颗膨大的眼珠只有在眨眼时才会缩回扁平的面部,鼻子早已变成了两道狭窄的缝隙,若是不张开嘴,观察者就不能分辨他们的口腔具体在哪儿。死灰色的皮肤上遍布黄黑色的斑块,稀疏打卷的干硬毛发看着像沙丘上的一丛丛刺草。他们无论男女老少,都无一例外地盆骨前倾,瘦削的肚子腾空,肋骨向外张扬着,配合扭曲翻折的脊梁骨,跟传说中的饿鬼一样。

    他们身上裹着羊皮制成的脏毯子,时常拄着锄头或是木棍跟尊雕像似的向沙漠外眺望,无神的眼珠注视着哪里,哪里仿佛就会开裂并从裂缝中涌上血来。

    他们便是这片绿洲仅存的物种:黑蹂,他们所豢养的家畜与家禽,在今年春天到达后活生生地腐烂了。他们时刻绝望的眼睛互相扫过熟悉的邻居,默契地彼此点了点头,梦游般地将腐烂的牛羊肢解后丢进了自家的岩盐堆里,不再出门了。

    黑蹂们世代留守在这片绿洲,祖先赋予他们的使命就是让这片唯一的绿地不再孤单。

    但这一代人决定出去,他们排出长长的队伍,绵薄但又富有韧性,以家庭为单位慢慢朝远方移动。

    封闭生态的萎缩迫使他们踏上迁徙的道路,他们彼此之间也没有交流意见的必要:继续待在原地只会等来死亡,而出去则是在死亡中发掘希望。

    只是这希望有多么难以挣得,大家都不愿明说。

    于是有离开意向的黑蹂在一个黎明由最开始行动的一对年轻情侣带领,纷纷背起行囊,拄着木棍离开了自己的碉楼房子。

    几个世纪以来,黑蹂一族都在等待这个时刻,过于年迈的老者扶着门框,久久凝望着融入烟黄沙漠的虚影。他们太老了,已经离不开这片故乡了。

    这次迁徙黑蹂们筹划了很久,久远到从好几代人前便开始筹划——无数的年轻人日夜企盼逃脱这牢笼般的绿色,却不得不继续生活劳作直至变老,一生向往世外的老者不少已经永远困于地下,脆弱的骸骨早已被地下的神光瓦解。

    黎明将至未至,迁徙中的黑蹂们携儿带女朝西方追逐群星,第一缕红光覆盖荒芜的大漠时,他们已经走了很远。娇弱地孩子们绕着他们的父母奔跑,像是不断膨胀的星环,旭日为他们疲倦的曲背系上了披风,除了小孩子,谁都没有回望出发的方向。

    使命与故乡,无奈地同留守耄耋一起被这一代人遗弃了。


 二

    即使离开世代苦守的绿洲,外围一望无际的荒漠也只能是冷漠的看客,很快,有一部分强撑的黑蹂落了队。有一同迁徙的族人发现了他们三三两两地越落越远,便拄着手杖走向他们。

    结果其实显而易见,因体力不支而掉队的成员不可能再追上队伍,那些绿灰色的行囊逐渐成了幻影,被抛弃在后方的羸弱黑蹂们在烈日下驻足遥望:

    他们身后是他们无力返回的故乡,而他们前方则是他们无法企及的归宿。

    墨绿色的人群,正如墨绿色的家乡。赠出补给的他们慢慢朝彼此靠近,一齐等待死亡的来临。

    他们的眼神从未有过光彩,烈日灸烤着金色沙漠,脱水令他们的皮肤绽开一道道裂缝,风沙嵌进去,让他们的遗骸酷似出土的文物,抽象的艺术感平添些许,但也遮挡不了他们狰狞病态的外形。

    这场迁徙的所有参与者都极度迷茫,放弃使命背井离乡,能活下来的几率有多少?最后活着抵达新绿洲的人能有多少?种族的幸存者中会有自己吗?

    对于已经在烈日与神光中枯萎的羸弱黑蹂们,最后一个问题已经尘埃落定。

    逃亡的队伍仍在疾驶,朝着希望大致存在的远方行进。


    最先出发的那对年轻情侣已经落到了队伍中部,日头毒辣地悬在高空,强光把金色的沙漠映成无际的纯白。这是真正的死区,黑蹂们祖祖辈辈都没见过这片不毛之地有过其他生物存在。

    逃亡队伍里的黑蹂们每人都佩戴着一个泳镜似的漆黑防风镜,过紧的皮带甚至让他们脸上的皮肤变了形。在死区中待得越久,他们皮肤的颜色越浅,现在他们每个人都叼着一根水囊导管,宛如溺死在海底的苍白水鬼背着龟壳上了旱地,每一步都死气沉沉。

    他们就这移动着,宛如疮口里的脓液,正缓缓向某个地方流淌。

    美妙的黄昏降临了,砂砾中的一些石子发出星辰般的弱光,他们已经走了一整天,有近一半的黑蹂脱离了这支压榨体能的前锋队伍。老者、孕妇、舍不得妻子的丈夫,小孩、舍不得小孩的母亲、舍不得妻子的丈夫,都被他们丢在了身后。放弃逃亡的黑蹂只给自己留下了极少的食物,仍然选择前行的族人接过原本能让这些黑蹂多活几天的补给。在大漠中选择化作尘埃的黑蹂眼神平静,他们的使命在他们的奉献中变得明晰,他们可以不留遗憾地选择与沙土冻结在一起,至于仍在迁徙之人的使命,或许沉默,就是最好的答复。

    大家都保持着沉默,留下的人没有说“一路顺风”,前行的人也不必说“多珍重”。

    夜里黑蹂们互相帮彼此裹好漆黑的避寒毯,他们背上的行囊已经比出发时多了数倍,纤细的下肢早已绑上了硬木切成的支撑架,摇摇晃晃地走在黄沙里。

    面对谁都无法说明的未来,大家只能靠自身的觉悟硬捱过去,只要一开口,就会有回应,不安与抱怨会得到确认。很快,彼此的觉悟会被诉苦与责难击碎,遥遥无期的迁徙便无法继续。所以就闭紧嘴,谁都不必多说一句话,选择放弃未来的就留下拥抱仅剩的一切,将希望奉献给其他追逐未来的同胞。

    不必因难以名状的困惑而质疑离开绿洲的正确性,想多活一会儿,有什么错吗?

    没有。

    于是剩下的黑蹂继续沉默着,背着同胞的遗物艰难地朝西方走去。

 

    霜冻把沙子下的水抽上来,沙地冻得硬邦邦的,有人的支撑架折断了,他被繁重的行囊压垮,等后来的人路过他身边时不断把身上的补给送到他人手上,走到这一步的黑蹂已经数量稀少,各自的距离拉开的非常大。路过他的族人只接过了避寒毯,有个年轻黑蹂向这位摔倒的同伴伸出干瘦的胳膊,只是比别人多接收到了两份补给。他摇了摇头,拉住了对方缩回的手。

    摔倒的人缓慢又温和地冲他摆摆手,他已经选择了将希望托付于其他人,他自认为已经完成了他的使命,他没有欲望,也没有遗憾了。

    年轻黑蹂从他那儿多拿了一份补给,繁重的行李压得他的支撑架发出嘎吱嘎吱的悲鸣。他没有回头,义无反顾地追逐队伍西行,摔倒的那位摸了摸坟包一样的补给,漆黑深邃的眼睛流下了散发着幽幽蓝光的眼泪。

    前进,请继续坦荡地前进。

 

    率先选择出门的那对年轻情侣身上已经背了数目可观的行囊,他们从队伍头部,慢慢退到队伍中部,现在,最冷的寒流即将到来,而年轻的男人也无力再继续追赶迁徙队伍了。

    他恍如中风一般猛地朝故乡的方向跌倒,行囊沉闷地摔在冻结实的沙地上,年轻男人靠着这座小山,愁容满面。不安与内疚催使他的心脏狂跳,带着特殊温度的血液冲刷着他劳累过度的四肢,膝关节肿得不成样子,他再也走不动了。

    他的伴侣守护在他身边,他逃避着对方温柔的目光,极不情愿地抖着手把象征着自己的一只水囊递给了对方。伴侣轻轻地推开了他伸不直的手臂,噗一下倚靠着行囊坐到了他身边。每个人浑身各处的关节都已经不同程度的有了积水,谁也不比谁好过。

    整支队伍都是在硬撑,更何况,不停歇的迁徙已经持续两天两夜了,从最开始的数百人,到现在的数十人,大家都已经尽力了。这场迁徙会耗死所有人,即使不因体力不支而倒下,也终会被地底的神光杀掉。

    黑蹂们的皮肤变得越来越透明。他们注视着模样大变的彼此,在这没有一丝星光的深空之下,他们的脉搏令他们的血管在皮下发出蔚蓝的幽光。

    相视无言,仿佛是得到了启示的信徒,他们原谅了自己,从繁重的希望中挣脱出来,自由而热切地拥抱在了一起。随着头痛的加剧,他们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就要到头了。

    不过这对年轻的情侣并没有太悲伤,他们就这样虔诚地抱着彼此,一同定格在这片还将孤寂千年的大漠之中。

 

    坚持到现在的成年黑蹂们已经不足三十位,每个人都背负着如山的行李,每走一步,支撑架就会悲鸣一声。背着行囊的成年男性拄着手杖走在队伍末尾,小孩漫步在中间,妇女则抱着不能走路的婴儿走在队伍最前端。

    两天两夜的高强度行进,早已耗干了黑蹂们的精神,女人的乳房开始溃烂,关节的剧痛都已经随着体力的透支而变得模糊,旅途的终点仿佛从未存在过,但他们谁都不敢停下脚步。

    即使未来没有希望,为了什么都还不知道的孩子们,也要熬干自己的最后一滴血。

    想要孩子们活下去的想法,是绝对没有错误的。

    在这支从绿洲开始迁徙的落魄队伍后面,多了几个漆黑的巨兽。

    女人们停下了脚步,孩子们回头探望着若隐若现的阴影,男人们一言不发,将少量的行囊交给了部落的遗孀。孩子们看多了这种弥散着坦然的使命交接仪式,大一点的孩子也向高大的男性伸出细瘦的胳膊,想分担一点希望。

    男人们用肿胀的手指搓了搓孩子们的头,拧过身向阴影们走去。

    深色的避寒毯被褪下,压伤与擦伤的痕迹在苍白的身体上发出幽幽荧光,被行李压了一路的男人第一次感受到了自由与轻快,狂奔着冲向隐藏在黑夜中的怪物,企图为仓皇逃命的妇女儿童,争取一点时间。

    不等他们接近,那漆黑的怪物便开始迸发出可怖的火焰,伴随极大的声响,一半的男人一声不吭地永远倒下,鲜血泼洒在尸体周围的沙地上,宛如破碎的灯盏附近不愿熄灭的火焰。

    剩下的男人没有胆怯,他们苍白松弛的皮肤被极力外张的肋骨撑开,平日纤长的四肢随着骨头折断的声音而被拉得更长,灯泡大的眼睛迸出了眼眶。一直沉默着的黑蹂终于爆发了,他们的嘴一直扯到耳根,拼死发出沙哑的呐喊,愤怒的双眼临终时迸发出的生命火花,在新生的黎明中散发着明亮的蓝光,久久不消散。

    巨兽以更激烈的咆哮回敬他们,无数细小而充满杀意的无影蝗虫穿过男人们比往日增大数十倍的躯体,也杀死了不少跑在后头的小孩。

    旭日将鲜艳的红光涂抹在这片荒漠上,妇女们借由身后的晨曦看到了数公里远的草地,那不是无边沙漠中的绿洲,而是一望无际的绿色天堂。她们的使命也在这一刻明晰起来,在路上倒下的族人,就连刚刚为她们牺牲的男人们都没能亲眼看看这一神迹。

    她们悲鸣着,怀中的小孩大声哭泣,身后的巨兽在追赶她们,她们即将从沙海登陆,仿佛后面长着橡胶轮子的是吃人的海怪,上了陆地便对她们无可奈何。她们的精神压力已经抵达了极限,队伍末尾的一位年轻妈妈尖叫一声把她的孩子摔在了地上。

    她们再也跑不了了!撕裂的关节流出脓血,依靠支撑架着勉强挪动还好,奔跑的冲击几乎要将骨头挤压脱位。数公里远的草地是可望不可及的终点,只有这片祖辈从未能走出的沙海才是她们一族的归宿。

    一切努力都白费了,保护种族存续的艰难使命压在她们羸弱的肩头,眼睁睁失败带来的遗憾与自责是最可怕的。其余的妇女放弃了思考,族人一路走到现在,谁都没亲眼见过未来的模样,但没能坚持下来的族人还是坦然地将自己的口粮赠予了还未倒下的同胞。

    她们注定会因黑蹂一族的使命而死,可还有谁能继续保护作为希望本身的孩子?

    关节滑脱迫使她们停了下来,仅存的黑蹂妇女绝望地将族群的遗嗣抱进了自己满是脓血的怀中。

    在她们身后又响起了一排枪声,来自舱盖上裹着漆黑核防化服的士兵。

    一刻钟后,雪白的医疗车碾着草被驶来,几个身穿防化服的医护人员用工具撑起妇女的尸体,从她们身下抱出沾满放射物的婴孩。这些黑蹂的火种被人们地包进柔软的防护材料中,小心翼翼地固定在银白色的铅箱里。

    这片地方只是撒旦沙漠的外围,除了急促的谈话声与脚步声之外,辐射检测仪的嗡鸣从未止息。如果站在卫星车顶向太阳升起的方向极目远眺,会看到已死的黑蹂们分布在这条伟大的迁徙之路上,每一个黑蹂的遗骸都是一座生命的丰碑。

 

    几十年后,老年人们会在放射区之外树立起一座方尖石碑供后人瞻仰,上面只镌刻着一行笔力遒劲的国际文:

    “蓝星英雄的后代在此被发现。”

    被人类截获的黑蹂婴孩表现出了灵长类对高能辐射的超强耐受力,它们的基因将会为拯救无数饱受核废料威胁的人类做出巨大贡献。人们为它们亲切地命名,赠予它们让世界在人类面前重获新生的使命。

    尽管,与绝境抗争千年最终完成迁徙的黑蹂们被放射区外的人们认定为只是他们的亚种。

 

 

口刀鸽子 2020/11/3

惟愿世界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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