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底线】福报

随着一声声“嘀”的打卡声，xxx公司新的一天就此开始了。

小王踏着轻松的步伐走进公司大门，举起右手潇洒地朝打卡机里按下指纹，听到打卡成功的响声后，哼着歌走进电梯。

这是一家颇有潜力的新兴互联网公司，小王作为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能成为这样一家公司的员工实在让小王自豪不已。他几个月前通过了这家公司的实习，正式成为公司的一员，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加上才从学校的象牙塔离开出入社会，浑身上下都还充满着热情与干劲，心里似烧着一把火，烘烤着尚未被生活磨平的锐气。

电梯抵达目标楼层，小王走出电梯，走到自己的工位上，跟旁边的同事打声招呼，打开自己的电脑开始了一天的工作。

经过几个月的研究和努力，小王对自己每日的工作早就熟练起来。作为技术人员，小王每天要完成的任务对脑力的要求不低，他不敢分心，全神贯注地敲击着键盘，不得已才偶尔起身走进卫生间或是茶水间解决一下生理需求。

直到食堂开饭，小王敲下最后一个字符，才心满意足地保存好文件，跟着人群朝食堂走去。

午饭过后，又是小王专心致志工作的时候。在别人都或托着下巴发呆，或打着哈欠偷懒时，小王像是不知疲倦一样雷厉风行地完成着手头的工作。完成的工作堆出一个个文件包，小王忙碌之余会欣慰扫上一眼，缓解工作带来的疲劳。

小王如此勤勤勉勉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能按时下班。他对自己的时间划分得很清楚，工作就是工作，休息就是休息，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缘故，在休息时间还要掺杂工作。何况应聘的时候HR曾许诺他，xxx公司绝不强制加班，除非你分内的工作没做好需要返工。

因此，当时钟的指针刚一指到下班的时间点，小王就加速处理起手头最后一点工作，准备关电脑下班了。

但这次小王没能如愿，在一片推拉座椅的声音中，主管走进他们的办公室，宣布老板的新规定。主管表示，自愿留在工位上工作到七点的员工，可以在单位食堂免费吃晚餐，要是能留到十点再走，还能再免费领一份夜宵。

电光火石间，小王的脑子里转过许多念头。他第一反应是，老板让他们加班还不给加班费，竟想用一点饭食堵住他们的嘴。他想到之前签的合同，合同里又没有保证绝对不会加班，老板更没保证过，是他一厢情愿相信HR的说辞。那现在，他要不要妥协？

另一边主管已经开始询问大家的意见，办公室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讨论声，又几个胆子大的提出了自己的疑问。

老张问：“吃不完的东西能带回家吗？”

主管微微一笑，“晚餐只能在食堂吃，不过夜宵可以带回家吃。”

老黄又问：“伙食标准怎么样？”

“晚餐是自助形式的，每天都有四种肉菜，连着两天不会重样，饭菜随便吃。夜宵是三十元套餐的标准，每人限一份。”主管说得绘声绘色，努力营造出他们占了大便宜的气氛。

这样一来，窃窃私语的声音渐渐听了，大家似乎都心动了。

这时小王突然站起来问：“老板这不就是要让我们加班吗？怎么不说给加班费？”

办公室内一片哗然，主管却不慌不忙地说：“自愿的事，能叫加班吗？你如果不愿意吃免费的晚餐，也可以一会就回家嘛。”

小王还要再问，坐在他旁边的小红却扯了扯他的袖子，冲他摇了摇头。小王也知道自己不过是入职才几个月的新人，不好过于咄咄逼人，才一犹豫，主管已经满意地离开了。

“小王，你刚不还跟我说，今天的工作你已经做得差不多了吗？你想，反正又没别的事，在这多留一会装装样子，就能白吃一顿饭，也没什么损失。大不了吃了晚饭就走，留到七点也不算太晚。”小红怕小王一冲动闯出祸来，好言劝道。

小王知道小红是好意，他无奈地摇摇头，“世上哪有免费的晚餐？免费的才是最贵的。”

事情已成定局，小王再不愿意，也不好再争执，只得坐回座位上，第一次慢悠悠检查起自己的工作成果。手上忙着的活计少了，脑子里冒出来的想法就多。小王浑浑噩噩地盯着眼前的电子屏幕，他想起自己的求学生涯，想起毕业时的豪言壮语，又想起八小时工作制是多少前辈血泪的成果，而他就这样退让了。

终于挨到七点时，小王对面工位上的很多人都飞速关了电脑，三三两两朝食堂走去，嬉笑间还对晚餐有什么菜色表示了期待。

小王跟在他们后面，慢吞吞走到了食堂，看着眼前琳琅满目的菜色倒没有多大胃口。只是见公司提供的伙食还算用心，也总算有些安慰。

“喂，老婆啊，今晚不用给我留饭了，我在公司加班，可以在食堂免费吃晚饭呢！都是好菜！”老张在给他的妻子打电话报平安，语气里是掩不住的自豪，仿佛能加班还让公司负担餐费也是成功人士的象征。

“我今天得晚点回去，过了十点还能带份夜宵走。我试试发的夜宵好不好吃，要是好，以后就经常带回去给你和孩子吃。”老张交代完，心满意足地挂了电话，拿起勺子往餐盘里狠狠舀了几大勺肉菜。

小王随便选了份晚饭，找到个空位坐下吃起来。他吃着吃着，就听见隔壁桌传来的老黄和他几个朋友的喧哗声。

“嘿，要我说，虽然我也不喜欢加班，但好歹能蹭顿饭不是？”老黄吃得高兴，说话便少了许多遮拦，“早早回家有什么好？既要和对象商量谁做饭，也要辅导孩子功课，忙一通还生闲气。留在这里磨洋工，还有现成的肉吃，不比回家好？”

坐在小王后面的小红气不过，嘀咕着，“什么德行！我要是他老婆，我也不着家，看谁耗得过谁！”

小王叹了口气，心想：“老黄的老婆小燕也在这里工作，恐怕两个人是心有灵犀，只是苦了孩子。”

推行加班餐的第一天，大家都适应良好。但很快，留在公司加班的性价比，渐渐就不是那么高了。主管经常会在下班后带着新项目的任务要求走进小王所在的办公室，“雨露均沾”般给每个人都分配了繁重的任务，并要求最晚第二天午饭前完成。

之前很多觉得捡了大便宜的人都开始叫苦不迭，但小王清楚，这才只是个开始。

几个月后主管再次带着老板的新规定走了进来。这次是要求员工们在周末和节日加班，照旧是自愿，照旧没有加班费，不过在周末加班的人可以获得一天的调休假，而节日当天加班则可获得两天调休假。

这次的新规定一公布，办公室里不满的声音明显大了很多。但很多人已经逐渐难以在规定的时间完成上司布置的任务，项目不等人，他们为了赶进度总要不停劳作，在哪赶工也不能改变没得休息的结果，既然如此还不如在公司加班。至少，加完班还能拿到调休假不是？

主管趁热打铁，慷慨激昂地发表起自己的演讲，“大家都知道，我们的公司是多么优秀，是业界冉冉升起的新星。大家能在这样的公司工作，是修来的福报。幸福是奋斗出来的，向奋斗者致敬！”

老张考虑了一下说：“也好，家里总有需要我帮忙的时候，要是能额外拿到调休假，请事假就不用扣工资了。”

老黄接话说：“正好小燕也在这工作，我和她商量好调休的日期，就可以轮流接送孩子上下学了。”

听到同事们还是不情不愿地同意了，小王感到有些无力。

高强度地加班工作半年后，办公室里所有人已是草木皆兵。但凡门口有点风吹草动，大家都警惕地看过去，以确认主管是不是又带来了新项目或是老板的新规定。

小王年轻，在学校期间又经常锻炼，还勉强熬得住。他揉了揉太阳穴，端着水杯打算去茶水间冲杯咖啡，一扭头就看见坐在旁边的小红，脸色青白地撑在桌子，十分难受的样子。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小王小声问。

小红听小王这么问，忙摇了摇头，“我没事，只是有点感冒，很快就好了。”

小王寒暄了几句，没太放在心上，冲完咖啡又继续投入工作了。

第二天小王再来上班时，旁边的工位却是空空的，直到该吃午饭了小红也没来。

小王原本猜想小红是请了病假，可一连三天小红都没有回来。小王有些担心，不知道小红是不是病得很严重，又担心小红请假太久会被公司解雇。

在小红的工位空了七天后，差点迟到的小王踩着点冲向办公室时，看到了站在门口和主管争执的小红。

原来，小红并不是感冒，而是怀孕了。她谁也不敢告诉，生怕被公司解雇，却还是被主管发现了。主管发现后，就给小红安排了好几个出差任务。等小红好不容易出差回来，主管却加倍给她分配任务，还奚落她怀孕了就是金贵，拖拖拉拉工作都完成不了。

小红找主管理论，主管便以小红完成不了工作任务为由，要求小红主动离职。小红不愿离职，表示就算要她不在这继续工作，也要公司解雇她，她是不会主动离职的。

主管却冷笑一声，告诉小红，自愿离职还能多拿一个月工资，出去以后也好找工作。要是等着公司解雇，是一分钱不会多发，小红要是愿意去维权就尽管去，只要不怕出去以后再难找工作就行。

小王悄悄听了半天，心早就沉到了谷底。他早已不是只看对错的小孩子，知道现在就算冲上去帮小红说话，也不能替小红争取到任何实质性的益处，反而给自己白白给自己惹麻烦。将近一年的繁重工作让小王的身心都疲倦不堪，他认识到自己能力的局限，常常深感无力，甚至已经凝聚不出反抗的能量。

小王不忍再听下去，昏昏沉沉地走到自己的工位上，却听到墙角处有几个人小声非议小红。

“还有完没完了，吵了这么久，会耽误大家工作的。”

“就是，闹得我思路都乱了，还怎么工作？”

“都怀孕了还不回家好好养着，也不怕累出好歹来。”

小王再听不下去，他冷哼一声，状似在自言自语，实际用刚刚好能让周围人都听到的声音说：“法律是道德的底线，这样对孕妇甚至连人性都没有了，也太冷血了。孩子可是未来的希望。”

有人不服气地嘟囔，“反正又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都上高中了。”

又有人帮腔壮声势，“公司又不是做慈善的，老板也要挣钱。白养着个孕妇几个月，工作还不是要我们分担。”

小王怒极反笑，说：“老板的钱也不是你们的，你们替老板操哪门子心。这么会换位思考，留在这里敲键盘真是屈才了。”

办公室里静默了一会，接着又响起了“噼里啪啦”敲击键盘的声音。

又过了一年，正赶上经济不景气，公司裁员了，照旧没有补偿金。

凡是超过三十五岁的人都被裁了，之前那些开心地吃加班餐的，开心地调休的，冷眼看孕妇热闹的，一个也没躲过。大家都有光明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