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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百》第五章

2023-06-17 23:46 作者:思维-做音乐的人  | 我要投稿

1940年 林容与


容与和另两个村里的妇人在灶头旁弄了小矮桌,围坐在地上。他们脸上没有表情,只有疲惫,嘴角和眼角一同耷拉着,手上折锡箔的活儿却没一刻停下。


死者为重,如今死的人多,但也得办丧事。一个人死了,家里人给他办事;一家人死了,便是全村人笼钱给他们办。如今这世道,没条件开席,大家就从镇上庙里请了个和尚,烧点逝者生前用过的东西,折点纸钱锡箔就在村里祖坟堆里刨个新坑埋了。也不兴守夜,有些人死状难看,尸首不全也收不拢,有些是一家人一起死的,旁人也分不清具体日子了。

能办就办,用村里人的话说:本身一辈子活的无声无息,死了总得吱一声,给阎王爷报个道,下辈子投个好胎,求到个太平富贵的人家。



容与对这纸元宝的折法已经很熟悉了,迷糊着半打瞌睡也能手不停地折。不同的折法有不同的讲究,用一张纸的折法简单,叫银元宝;用两张纸交叠的折法精致,折出来的元宝硬挺,叫金元宝,比银元宝值钱。日本兵开始收锡了,能拿到的锡纸少,直接烧到了地府不值钱,所以要折多些金元宝让他们在地下通小鬼,有面子。


这些,都是容与和村里人学的。她来这个村子已有一年。这村子叫孟家村,因为村子里大半都是土生土长的姓孟的,少有几家是外姓人。她不知道这村子离她家有多远,甚至不确定这里是不是还属于上海。这讲的土话和沪语的语调只有一点像,没人会说官话。容与只能让村里人说的慢点,加上手脚比划,才能大致搞懂彼此意思。


他们管容与叫“容婶”,就像容与之前喊她家里的厨娘帮佣一般。容与和村里人说,她原先是在城里给大户人家做管家的,她是在主人家逃亡时被扔下的,他们也就信了,竟直接给了她一个靠近河边的小房子和一小块田,让她直接住下 。

这房里最早住的一家四口,一对老夫妻拉扯一对二十不到的儿女。先是叫孟小花的小女儿不见了,她妈就到驻扎在村的日本军队里找,却没再回来。之后儿子突然就疯了,成天赤裸着上身,挥把菜刀在村道上荡,嘴上喊着肚子饿。直到有一天,也不知道是发狂了还是饿极了,他在家把自己的老爹给砍了,村民发现他时,他正在啃他爸的大腿肉,满脸的血迹和油脂。

当时也只有日本人管着村长,于是他们把那儿子捆了押送进了日本军营,也再没音讯。


后来有人在这房子养过猪羊,但养大后都会被日本人征走,于是就没人愿意养牲畜了。等到容与手上时,这屋子的半个房顶都塌了,一道道干结的褐色污泞,分不清是血迹还是粪便。容与用破布沾着河水,用自己的体温一点点化开。流逝的时光在她面前静止,她只想把自己眼前的事情做完,把地擦干,把房修好,把土浇灌,把粮收好,定期上交,再没空隙思考其他,每天就这样跟着人群行动。



容与已折了两大篓的金元宝,其他妇人早偷懒休息,在一边扎堆闲聊。她听到过几句别人对她的闲言猜忌,但她已不再理会。她是在地库里的干粮吃尽,无可奈何下只身一人逃到这里,身上没带一点财产行李。听说日本军队已经占领了整个上海,市区里都被炸平了,就连租界也未幸免,反而是这乡下的日本人管的松。

孟家村是个大村,管事的日本人是个矮个儿老头,总笑嘻嘻的,只要定期交够粮食份额就好,也不常乱杀人。对比其他地方,孟家村已算是一方乐土。

容与已经很知足了。


“二嫂子还想护着儿子,满身都是枪眼子,作孽死了。”

“可不是,我家门口都被打穿了好几个洞。我一听到枪声,立马抱着崽子去灶台后面躲了。”

“诶呀,他们家在吃饭,躲在桌子底下,不就被打成筛子了吗?”

“这日本人干嘛呢,怎么又开始兴练枪了?”

“不知道啊,可能是又来了批新兵,要的粮又多了啊。”

“诶,容婶,侬咋头发短忒了?”


容与笑回:“脏,长虫。”

“个么对了啧,早该绞了,侬咂头发是得个太长了。”


这次一共死了四人,其中三人是一家子,夫妻两带着一个年幼的儿子。隔壁村的日本兵对着他们家门口练打枪,正巧他们家在吃饭,没来得及躲。

还有一个是另一户人家里的女孩,失踪了几天后,满身伤痕地回了家,过了几个月发现怀孕已显肚子了。据说她母亲灌了各种土方草药,勒紧腰带干重活,都没能打掉孩子。原本说把孩子生下来后直接溺死,这事就结了。但女孩儿心气儿重,某个早晨发现她在半夜里上吊自尽了,穿了件宽松的袍子,干瘪的身体不细看,是瞧不出身孕的迹象。

那女孩也许是,誓死也不要生下带罪的孩子。


真是年轻人才有的想法。容与心想,她自己也有一次,在路上被日本人拦下,掳到道边的草垛里被强奸了。她曾以为,自己如今的相貌,快五十岁的年纪,是再不会遇到这种事了。等回到家,她就自己打了盆水,擦干净身体,拿起厨房的剪子把自己的长发给绞了。

那是她如今身上最后一个女性特征了。之前读书时,身边女孩都时兴剪短发,她同学朋友都劝她一起去理发店做个齐头卷发,但她就是舍不得,如今竟就这么利落地拿把厨房锈迹斑斑的剪子直接割了。



丧事是在那口三家人死的院子里办的。

几具尸体晾在几块石头搭起的台子上,只听那死去女孩的母亲嚎啕大哭不止,村里的男人们在空地旁喝茶聊天,吸旱烟吃炒豆。留着寸头的和尚在尸体旁敲着木鱼念经。女人们在里屋灶头边折锡箔边做饭。他们从这家人的鸡窝里抓了一只鸡宰了烧了,又抓了条鱼,几条泥鳅,还打了几只麻雀,满桌子的荤腥,很是排场。


外头提醒里屋的女人,说是到时辰做法事了。女人们端着菜盘,容与跟着她们,捧着俩锡箔篓子跟在后面。

和尚把菜盘一字排在尸体前,让全村人按照顺序依次排好,村长和其他长辈站第一排,其他男人按照长幼顺序排,女人们排后面,容与排在了最后排的末梢。


“一送保佑全家安,往后儿孙皆富贵;二送吃穿不用愁,顿顿全部吃大肉。。。”

所有人静默着听和尚用着戏曲的调子唱道,每一句唱的延长,吐字清楚。词里看不到死者的生前,反倒是在场活着的人中最直白的念想。

唱完了,和尚带着所有人对着尸体鞠躬三次。将锡箔一把点燃,村里人拿出两件不像样的旧衣服片子丢进火里。和尚就跪在火堆面前敲着木鱼继续念经,也许是梵文,也许是乱编的,除了一句时不时穿插的阿弥陀佛,容与都听不懂,也不知道村里其他人是是否听得懂。所有人跪在火堆前,劣质的锡箔燃烧后冒出浓烈刺眼的黑烟,每个人发出压抑已久的痛哭,哭声随着烟火放肆地直冲天空,他们哭得那么真切,绝不是仅仅为这五具尸体而哭。

而容与,只是紧盯着她那辛苦折了一天的两大篓子锡箔,迅速地燃成灰烬。


大火很快就烧完了,大家不约而同地停下哭声,男人们拿下供菜,吃抹干净盘子里的每一滴荤腥,他们后面还要吃饱后去刨坑落葬。容与跟着女人们缩在一角,啃着生火做饭时灶火堆里埋熟的番薯。

她听着女人们念叨着将如何瓜分二嫂剩下的家当,包括那个满是枪眼的饭桌。


同胞速醒。

她想起那时,街头学子们游行时写下的那四个字:同胞速醒!



1923年 易从文


六月底到八月中,是广州大学放暑假的日子,从文从北京回到上海。一下火车,就看到容与在车站等他。容与一路上埋怨他给她写信少,从文只和她说学校里功课太多,书都来不及看。他从不和容与说他和同学的那些“课外活动”。


“怎么还要学俄文?大学里不是教的是英语和日语吗?”容与帮从文整理行李时,看到好几本俄语书。

从文立马从沙发上跳起,从容与手上夺回书:“我是在自学俄语,这不俄国革命的讨论正火吗?我们有个老师在俄国留过学,这几本书都是他带过来的,我就想着在暑假里随便看看。”

“这有什么?俄国推翻了沙皇朝,我们也推翻了清王朝,还比他们早上几年呢。”

“这不一样,我们是因为国家贫弱,对清王朝的统治不满才去推翻君主制,但归根到底,是城市里一小群人的起义。人家俄国才是真正的民主革命,他们把所有的可耕地土地都均分给了人民。是全国最底层的工人们穿上军装完成的这场革命!”

从文摸着那些书的封面,语气里满是憧憬与兴奋。他抬头看向容与,却见她只一脸平静。她拿起行李箱中的另几本俄文书,略带几分轻蔑的笑意:“这是他们的书,当然会把自己写得高尚。俄国我是不了解,但我了解中国,中国两千多年的历史里有几个成功的农民革命?革命就是权贵阶层间的利益博弈。所谓民意不过只是起义时喊的一声口号,或是事后史记里一笔好看的粉饰罢了,你还真信这种?”

“你才在中国待了几年,你都不算是个中国人!还说自己了解中国?”

容与顿时生了怒意,转身背过从文:“我怎么不是中国人?我就出生在这里!我🈶又怎么不了解中国了?我每天接触的人和事,就是中国真正的政治圈子。倒是你,才读了几年书?就是你们这群脱离实际的大学生,一天到晚不安分,看到个国外革命壳子就想往里套,我们国家才消停几年?”

若这是在大学或是广州的剧社茶馆里,从文听到这话定是气炸了,必要和对方好好理论,辩个高下。但这是容与,在她面前,他还是压住了升腾出的怒气,话锋一转:“只是句玩笑话,怎么就当真了?”


容与见他态度软和了下来,也不想在这没边的话题上追问:“今个儿我给你接风,带你去吃顿好的吧。法租界里新开了家法餐馆,我们去尝个鲜。然后晚点正好带你去外滩几家铺子里再做几身衣服。”

“不要不要,别买那些花里胡哨的,我们现在不时兴这些。”确实,从文在广州也只在极少数的正式场合里穿过几次西装外套,马甲袖扣这种高级装饰更从未示人过。如今广州革命气氛浓烈,他的同学们都穿长衫布鞋,或是简单素净的校服,大家都把精力花在学习讨论和革命活动上,并不像上海人这般注重打扮。如今夏天到了,衣服换洗得勤,学校里更是流行起了穿工人们的短衫薄裤。但他又怕容与失望,便补了句:“我衣服都够,你真想去逛,那就给你置办点新衣服吧。”

容与走近从文,扫了眼他身上薄透的长衫,轻叹了口气:“你要是觉得累,今天就先在家好好休息,过几天再去也行。”

“不累,火车上都坐麻了,正好出去走走。”

“哟,到底是刚满二十的小伙儿哦。”容与伸手在从文胸前划过,被从文一把抓住:“晚上说,先去准备准备出门。”



从文出门前特地换了衣服,淡灰色的衬衫配上深褐色西装背心和同色西装裤,暗沉的颜色搭配盖住了他的少年气,让他站在容与边上更般配些。容与如今二十九岁,对年龄和婚嫁的话题变得更加敏感,对保养打扮一事也更加上心。

容与穿了件素蓝的倒大袖旗袍,配了个简单的蓝色发箍,白色长袜和黑色皮鞋,连耳饰项链都没戴,远看像是个女大学生,只不过那些学生穿的多为素色的棉麻布料,不像她这件缎面提花的裙底还有一圈勾花的裙边。


从文看着容与的打扮。他本就是个细心的人,他清楚洞悉到了容与的改变,也许是来自于他在距离甚至地位上对她掌控的逃离,也许是来自于容与对自身年龄容貌处境的焦虑。

其实从文也曾害怕容与在他离开的日子里,找到个和她家境地位相符的男人成婚,这会使得他的存在变得难堪。倘若他只是容与的普通心腹,他的存在不会这么尴尬。但他俩之间有了肌肤之亲的关系,一旦容与结婚,他就只能离开。若真有这一天,从文只希望容与能帮他保留学籍,甚至给笔钱财让他封口,至少让他在广州读完大学,这便是从文所有的念想。


但从文没想到,容与在他异地求学的两年间竟连相亲见面的邀请都一并推了。他最初只以为那是容与的一时兴起,待容与厌倦了,自然会找个新人,或是找个正当人家嫁了。而在这两年他不在的时光里,容与也竟不曾找别人,硬是把她的大好年华全消耗光了,这让从文心里总有一种愧疚感。从文不知道,也从不敢开口问容与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只知道,他俩在明面上是远方姐弟的关系,她又比他整整年长九岁。他们之间,断不会有世俗圆满的结果。


从文只能在学校里拼命学习,让自己像个干涸已久的海绵一样吸光所有的知识。他给自己取了个笔名:从民,往许多革命杂志里撰写文章投稿,大胆议论政治局势。他曾在书信里和容与流露过一些想法,但她却称那些是不正经的邪祟。从此之后两人的书信里,从文便只与她报喜不报忧,写他的起居琐碎和学习进度。其余的,再也没和容与说起。



“好看的。”从文想起许多,到了嘴边,却只挤出这三个字,他知道,这是容与想听的。容与看了眼他的脸,只淡淡一笑,拿起手包。


茵宅离外滩并不算远,但容与坚持要坐车去。路上人多,司机只得停在道路中央。容与把长发披向一侧,从包里拿出把扇子轻摇生风。


正式炎热的夏日,从文摇下车窗。他看着路边:

他们的车旁经过一个羸弱的人力车夫,车上是一个头发锃亮,挎着皮公文包的男人;街边有个乞丐横躺在道上,几个穿着旗袍的女人踩着高跟鞋跨过乞丐伸出的手臂;几个孩子在远处吵闹着争抢地上的烟头;旁边岔路的弄堂口边有一个驼背的老头儿在给一个壮硕的男子修面剃胡;天边是望不到头的一块块还没亮起的夜总会的霓虹招牌。


这些场景明明如此熟悉,但从文却觉得自己第一次将这些看得真切。他无比仔细地观察着这路上一切正在发生的各色人事,却发现原来只有两种人:奴役的,和被奴役的。


“干嘛开窗,好吵啊。”

容与的声音打断了从文的思考。他转头看向容与,见她正一手摇着扇子,一手拿起一本英文小说低头阅读。她没有抬头,没有看从文,没有看车外,没有看到这这外面世界发生的一切,她一眼都没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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