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颅》-第三部分-第十八章
译者:Robot#1
统稿:斯派尔

第十八章
觅乐园【1】
闪电之路
寸步不退
壮丽区
昔班睁开双眼。天际悬浮在头顶,雷云密布,云底飘过他的视野,在闪电的抽打中变得煞白,变得火红。骤然,阴云消散,星辰飞旋,凝成模糊的弧线。不是泰拉的星辰。是巧高里斯的群星,是通往天堂之路的向导。大地从他身下掠过,疾风在他耳边呼啸。他能感觉到双腿间的马儿,能感觉到蹄子踏上地面的震颤。
“看,我正和你一同策马扬鞭,兄弟。”托尔浑的声音说道。现在昔班在左肩的视线边缘看见了他。托尔浑高坐在马鞍上,挺直脊背,披着来自泰拉家乡的北地毛皮。他向昔班投来微笑。
“我也一样,兄弟。”也速该说道,他也在那里,正在另一侧驰骋,黑发随风飘扬。
“我们是来带你去地平线的。”朱巴汗在微笑,在他的右前方奔驰。
“你已经走了很远了。”一个更为低沉的声音说道,那是康巴·迪亚兹满脸胡须的面庞,身材魁梧,坚若磐石,驰骋在另一侧,“只要再多走一点。”
骑手们转头朝向远方天地相交之处。群星、烈日、白昼、黑夜在头顶盘旋。马儿加快步伐。他能闻到蹄子扬起的尘土,它们挥洒的汗水,驰骋时扑面而来的缕缕寒风。
“等待我的是什么?”他听见自己说道,“在旅程的终点,等待我的是什么,兄弟们?”
“休憩。”也速该说道。
“平和。”朱巴说道。
“永恒。”康巴·迪亚兹说道。
“就是这样?”昔班问道,“那战斗呢?我留在身后的世界呢?”
“留给依旧在土地上驰骋和跋涉的人去操心吧。”托尔浑说道。
“不是你的。”朱巴说道。
“不是我们的。”也速该说道。
“远在彼端,已然发生。战斗业已结束,终局已定。”托尔浑说道。
“它是怎么结束的?”昔班问道。
他们全都陷入沉默。只有风声剌剌。
他想起科尔,只是一个挣扎着从发现他的废土逃往更加安全之地的男人。他想起孩子,年幼得不知道自己降生于末日之中。他想起那些永恒之墙的死难者,想起那些依旧存活,正站在虎视眈眈的湮灭之力面前螳臂当车的人。
“看,”托尔浑仰头说道,“它们是来带你回家的。”
群鸟在他们头顶盘旋。秃鹫和鹰隼的翅膀乘着高原上的风息与热流。旭日初生,旋即沉入面前世界的弧线下。马蹄的雷鸣仿佛血管中血流的咆哮与悸动。
他知道,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的某处,他正倒在地上,而那个名叫科尔的男人正在手忙脚乱地跑向他,子弹正在头顶飞过,血肉腐烂的怪物正在步步进逼。他知道,另一个地平线之外的某处,他的军团同胞还活着,还在等待,还有更多的苦难,更多痛彻心扉的欢笑。
“不,”他说道,“我还没完。不会在这里结束。”
“对你而言结束了。”也速该说道,“你已经扮演完你的角色。你会继续前进,正如我们全都必须如此。”
“寸步不退。”托尔浑说道。
寸步不退……唯有前进……前进,穿越苦痛,穿越黑暗与荒芜。
寸步不退……
康巴·迪亚兹挥舞剑盾,屹立在桥上,迎战咆哮的浪潮。
寸步不退。
托尔浑被撕碎,倒下,直到最后都是一名泰拉之子,一名白色伤疤。
寸步不退!
眨眼间,黑夜降临,眨眼间,光亮与猩红交映闪烁。
昔班勒紧缰绳,调转马头。身后的天际是一片残破的夜空。
“寸步不退……”托尔浑的声音在他身后说道。
“寸步不退。”昔班应声,策马向前。在他身后,他听见朱巴的喉中爆发出一阵笑声,接着是也速该,他的声音消散在风声与头顶群鸟的飞鸣中。
“骑稳了,兄弟。为我们所有人,驰骋吧。”
东腓尼基荒原,哈塔伊-安塔基亚巢都
“她没告诉过我。”在巢都里爬了几个小时后,约翰说道,“我是说,迩达。她没有告诉我你和祂的事,一句都没有……暗示你们比我想得还要亲密,但没有愤怒于……发生了什么。”欧尔没有回答。“我猜,你没告诉我你想要杀祂的真正原因,除了它是我们为何身处这里的核心要素。”
“我从不撒谎,约翰。”欧尔轻声说道。
“我也从来没想过要问,所以我猜这会让我比自认为的要蠢十倍,聪明减半。这回又把你卷进来了,天啊,我觉得你袖手旁观可能是对的。”
“想打退堂鼓?”欧尔问道。
“太晚了,不是吗?除非我想试图甩开或者杀了你,或是把你交给另一边,否则唯一的路好像只能往前……甭管它通到哪个犄角旮旯。”
约翰揉了揉眼睛,又眨了眨。
“头疼吗?”欧尔问道。约翰点了点头。
“像个汽锤。”
“以前从来没碰过咒言。”他说道。
约翰摇了摇头。
“我能感觉到它。”他说道,“就像在里面活蹦乱跳。”他拍了拍脑袋。
欧尔又陷入沉默。他们还在继续攀爬,在巢都长满植物的管道中向上攀登。这些植物的根茎很粗壮,触碰时会弯曲起来。当他们不得不从缠结的植物中砍开一条路时,伤口渗出的汁水仿佛浓稠的深色葡萄酒。
“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宰比斯问道,此刻他们正穿过一间厅堂,汁水从割开的藤蔓中流入巨大的玻璃瓶,在滴入瓶中时凝结成硕大的胶状水滴。空气中弥漫着浓稠的气味,像是把溶剂、香料和糖混在一起。他们经过时,瓶中的液体泛起涟漪,荡漾在晶莹的瓶壁上,仿佛正试图触碰他们。“这是个农场。”
欧尔没有回答。自从遭遇尤根特·赛伊和果园之后,他就一直在想同样的事。
“乐园的歌声引来人群,再在这里给予他们想要的无尽梦幻。”约翰说道,“然后帝皇之子就会相应拿走他们想要的。”
“果园的果实,”宰比斯喃喃低语道,“藤蔓的佳酿。”
他们在一间厅堂中找到了恐惧的证据,那里曾是一个巢都外侧的五彩玻璃泡。一名身穿紫色与酸绿色盔甲的战士坐在人类脊椎骨堆成的宝座上,畸形的武器捧在瑟瑟发抖,骨瘦如柴的奴隶们手中,他们的双眼、嘴巴和耳朵都被钉住了。那名星际战士,或者曾是星际战士的东西,在他们进入房间时一动不动。他们缓缓靠近,宰比斯和力图前去探查出口,而欧尔紧盯着人骨宝座上的怪物。玻璃管从球型罐子中蜿蜒探出,插进头盔的孔洞。冒泡的汁水顺着管道向下流淌。空气在星际战士胸腔的肉瓣里嘶嘶作响,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声。
“它正沐浴在梦境与秘密之中。”约翰头也不回地说道,“它们被浸泡在液体里,作用于精神。从绝望和热情中精炼,像蜂蜜一样被汲取和提纯。”他打了个寒颤。“我能感觉到,你的兄弟宰比斯说得对,这就是乐园花房的真面目:一座梦境的农场。”
欧尔的枪口一直瞄准宝座上的战士。
“我们应该小心。”力图说道,“帝皇之子知道我们在这里。如果造成太多破坏,他们会在找到你走丢的人之前先找到我们的。”
欧尔想了想力图的话。
“我们不管它。”他最后说道,“走吧。”他们不情愿地离开,回首望向骸骨椅子和上面的身影。卡特手中的钟摆不断晃动,指引他们向上攀爬。
欧尔努力不去看他们穿过的梦幻巢都:诗情画意的田园牧歌凝成静态画面,萦绕在一间间厅堂里,静谧而欢快,巨大的机器坑洞一遍遍翻转,将物质粉碎混入泥土,肢体与织物碎片浮现在坑里的黑土上。植物郁郁葱葱,满树芬芳,簇拥在水晶圆顶上蠕动,仿佛试图在阳光照进深处之前扼杀它。万籁俱寂,蜂房般的声响在搏动,不时被远方呻吟的颤音扰乱,旋即消散,只剩下脑海中的一片氤氲。他们没有遭遇更多帝皇之子,尽管地面上不时出现它们的行迹,偶尔他们会发现一具人类躯体,被分解得如此彻底,只可能出自阿斯塔特之手。
“觅得乐园。”他们前进时,约翰一本正经地说道。
欧尔没有回答。
壮丽区
黑色上的白点。
痛楚。
不,是痛楚的回响,是对即来之事的应许。昔班知道。
白点在黑色上连成一条线。他能听见呼吸声、心跳声。
线条越来越粗,越来越近。
血色的泡沫与空气的喘息遍布周遭。
前进,唯有前进,进入痛楚,进入白色地平线的应许。
声音嗡嗡作响。叫喊。雷鸣。
眼前一片白茫茫。他能尝到酸和铁的味道。
白色。盲目。无边无际。痛楚仿佛一道电光。
他喘息。
他起身。
疼痛回到身上,附着上体内和体外的每一寸身躯。科尔半蹲在地上,一只手抓住婴儿,用另一只手扣动手枪扳机。
“昔班!”他在呼喊,“昔班!”
一枚炮弹在空中呼啸而过,男人向后翻滚。他倒在地上,蜷曲身子护住婴儿,鲜血在他的制服肩上溅起亮光。
弹坑边缘浮现一群身影,身穿沾满油污的制服,佩戴防毒面罩的人类正从锈迹斑斑的枪管中喷吐实弹。死物正从弹坑底部的池塘中爬起,浮肿的尸体拖着躯体攀上岸边。闪烁的虫群在空中飞舞。每一口呼吸都挟带着呕吐物和内脏的酸臭。昔班在手指下的地面摸到了金属杆。一具踉跄的溺尸几乎已经扑了上来。他起身,双手握紧,举起杆子,一击正中躯干中央。这一下并不干净利落,没有效率,也没有把握时机与重量以达到最佳效果。它没有写下战争的华章。但它足够了。
溺尸四分五裂,软骨和浮肿的肉体粉碎、爆裂。昔班听见怒吼从自己的唇间爆发。他向前疾奔,痛楚让他眼前一黑。他用杆子捅穿另一具溺尸,随即横扫舞动。被刺穿的怪物在杆子上蠕动,被昔班甩向另外两具刚刚爬上岸边的尸体,全都粉身碎骨。昔班抽出武器,转过身。子弹在他的左肩溅起火花。一股股电光涌过他的血肉和神经。科尔倒在地上,挣扎起身,鲜血正从他的指尖流下。昔班一跃来到男人身边,把他拉起来。实弹在他们刚刚立足之地爆开。昔班猛然抬头,他看见枪手就在十步之外的斜坡上,看见对方的手指正要扣动扳机再来一发。他像投矛一样单手投出金属杆,在脱手的瞬间冲上斜坡。杆子刺中对方的左眼,穿透防毒面罩的目镜,扎进后方的头颅,那人开始倒落。他倒在地上之前,昔班已经冲到身边,从头盖骨上扯出杆子,打中翻过弹坑边缘的另一个人。
他能听见体内的痛楚如雷鸣般咆哮。电光在他的脑海中闪烁,但他仍然在移动,不断前进,唯有前进,杀戮不停,如同惊雷一般在地面穿行。一击又一击,冲击力传遍周身,一个身影,另一个,又一个,全都在倒落。鲜血和脑浆。子弹击中他,发出清脆的响声,而他转身护住科尔和婴儿。苍蝇仿佛黑色的雨点敲打在他身上,鞭笞他的关节,浑浊他的视线,但他没有迟缓,只是不断前进。一瞬间,他看见潮水般的身影从远处的雾气中涌来。他没有停下。停下就是终结,在职责未了之时回到高原上的驰骋中。前进,唯有前进,厮杀,屠戮,痛苦和鲜血的味道是他仍在生者世界的明证。
他转动杆子,用力将一个人打趴在地上,头部只剩下一袋泥浆般的碎骨。他旋身冲向下一个目标……却惊觉已经四下无人。
寂静,骤然的宁静,只被盘旋的雾气中一声慵懒的呼吸打破。飞舞的虫豸消失。死者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血液和脏器在碎石上缓缓流淌。
他迈开另一步,不愿停下阻挡痛楚压倒他的势头。
一道阴影在赭色的氤氲中移动,一片臃肿的污迹在昏暗中膨胀。
昔班转向它,深吸一口气。
科尔大声呻吟,跌跌撞撞地靠向他,半边身躯被鲜血染成黑色。
昔班感觉到体内的痛楚在减弱,感觉到麻木在攀升。他向阴影走出一步,重新点燃痛苦,从唇间爆发出一声咆哮。
“什么……”科尔开口道。
深黄色的雾气扯开,战士向他们扑来。它身形巨硕,仿佛一座晃动的脂肪与腐朽的盔甲堆成的山。隆起的软质、锈蚀的管子和锁甲包裹在阿斯塔特的形体上。粘腻的呼吸声从它背上的排气管中喷出。当它奔跑时,锁链在盔甲上发出酸涩的摩擦声。狗和人类,以及其他失去特征的尸体拖在它身后。它有一柄巨大的钩镰,锋刃上凝满血渍和锈迹的斑点,在它冲锋时狂乱挥舞。昔班迎上这一击,把它拨到身侧,忽高忽低地反击。一块块血肉在每一次攻击下剥开。腐朽的战士闷哼一声。昔班转过身,将杆头插进头盔与身体连接处,深深刺入。黑色的液体不断涌出。巨大的战士颤抖片刻,然后伸出手,抓住杆子扯出来。一团团脂肪滑出伤口,泛着冒泡的污血。它站立了一秒钟,从破碎玻璃下的眼缝望向昔班,随即挥起钩镰。它并不慢。昔班在那一刻意识到,它一点都不慢。钩镰划开弧线挥向昔班的头颅,响起刺耳的歌声。
东腓尼基荒原,哈塔伊-安塔基亚巢都
钟摆在巢都外侧高处的一处穹顶中停止了旋转。
卡特望向欧尔。“雷恩在这里,”她说道,“的某处。”
欧尔点点头,看着她引领他们来到的地方。
这里曾是一座花园穹顶,这一类穹顶曾被巢都的贵族用来展现他们的力量,能够在一个被战争、荒芜和时光侵蚀得海枯石烂的世界上缔造出一座绿州。水从悬挂在穹顶最高点的巨大铜球上飞流直下,落入宽达百米的池塘中。池塘中心打开一道六米宽的洞口,隐蔽喷射系统搅动池中的水,让水流在缓慢的漩涡中旋转,而后通过中心的孔洞流入下方的湖泊。湖泊填满了水晶与塑钢组成的下半部分球体。沐浴者在旋转的水面上畅游、弄潮、嬉戏,直到他们被最终的旋转抓住拖下,在惊呼和兴奋中尖叫着落入下方的湖水。从那里,水闸可以开启并连通水道,沿着巢都两侧向下环形延伸,跨越其他穹顶、悬空的水池和湖泊。
在穹顶中枝繁叶茂的植物都是从旧日泰拉保存下来的珍惜品种的样本,被哈塔伊-安塔基亚的水培部族先祖繁衍和保存了数百年。长出银色树皮的高大树木在净化空气的人造微风中摇曳,花朵在草地上绽放,将花粉和种子撒向空中。鸟儿和昆虫嗡嗡作响,穿梭在巢穴和花蕊之间。在黑夜和黎明间平衡的半光照下,若是站在其中一片低矮的草坡上,呼吸晨露、汁水和泥土的气息,脑海中不禁会感觉仿佛闻到了向着阳光生机勃勃的植物。
原本是这样。
在福格瑞姆的子嗣手下,花园焕然一新。水流依然在池塘中旋转,但如今里面长出了东西,这些东西拥有巨大的厚瓣花朵和红色的根须,在水流中摆动,仿佛剥离躯体的血管系统。树木或是凋敝枯萎,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或是不断生长,紧贴上方穹顶的水晶壁,树叶已经呈现出铜色与珍珠母色。爬虫类动物用金属喙啄食树干,暗红色的汁水从伤口渗出,顺着树干滑入银色的桶和纠缠不清的玻璃管中。尽管没有微风吹动枝桠,树木也会不时颤抖。阴影和阳光在地面洒下斑驳的印迹,大多数地方都阴暗得仿佛只能看见虚假森林的表面。飘荡的花粉在穹顶下方结成淡紫色、明黄色和尘灰色的厚实云团。喷泉坐落在树木间的空地上,粘腻的紫色液体从石质和象牙人形的口中喷出,这些人形扭曲地环绕在塞满带刺水果的丰饶角【2】周围。其他雕像从灌木丛中探头窥视,它们的石头肌肉不住地唱歌、跳舞、尖叫。
欧尔对着这番景象眨了眨眼。在他身旁,力图站定,战士在原地转头,扫视穹顶。约翰站在稍远处的另一边,拿着克兰克的激光枪,打开了保险。
“有什么发现?”欧尔对他说道。约翰摇了摇头,没有看向欧尔。
“这整个地方都是谎言。”他说道,“荷鲁斯本人都可能会在这里,我现在也没法告诉你。”
“这里的威胁极为可怕。”力图说道。
“安静。”约翰说完,转头望向站在稍后方的卡特,“你看到了什么,卡特?”
一时间她没有回答。钟摆在线上旋转,几乎挣脱她的手指。血珠正在她的鼻孔中凝结。
她摇了摇头。
“雷恩在这儿,”她说道,“就在附近的某个地方。我只知道这么多。”
“不过,这是个陷阱,对吧?”约翰问道。卡特耸了耸肩。
“几乎肯定。”
“太棒了。”约翰叹了口气,“那我们怎么办,开始在灌木丛里乱翻吗?”
“不,”欧尔环顾其他人,“你、卡特和我去找,其他人等着。”
“以防我们又需要帮助?”约翰问道。
“鉴于之前的情况,这看起来很合理。”欧尔回应道。
“有道理。”约翰说道,“好了,我们走吧。我明白你的意思,所以如果我的头爆炸了,或者有东西把我撕成两半,你们就会知道这儿有什么不对劲了。”
约翰掠过枝叶的边缘向前游移。欧尔瞥了他一眼,提醒自己约翰·格拉玛提卡斯是他见过的最出色的隐蔽战特工之一。这不是故意炫耀,但不知怎的,通过他的移动方式,他与走过的地面融为一体。卡特跟在身后,没有那么流畅,但很安静,一手握枪,一手拿着钟摆。欧尔扫了一眼宰比斯的方向,又看了看格拉福特弯腰抱住克兰克。然后他望向力图。
“保证他们的安全。”他说道,“如果有问题,把他们救出来。”
力图微微点头。
“如你所愿。”
欧尔转身跟上卡特和约翰。很快其他人从视线中消失,只有汁水滴落的声音和树木颤动的叶片沙沙声。欧尔走出二十步,回首望去,看不见其他人。当他再次停下时,他已经不确定自己走了多少步。树荫下透出斑驳的金色光芒,映照出栗色的阴影。落叶在脚下轻柔地咯吱作响,汁水和粉红色的液体在他的靴底周围泛起泡沫。他觉得自己的眼皮变得沉重,于是眨了眨眼重新睁开。前方,卡特在昏暗中穿行,在她前面的某处是约翰的影子。欧尔环顾四周。他觉得他能感觉到眼睛在注视他,就在那里,就在视线的边缘,透过树叶注视他。这让他想起早已焚毁的丛林中的猛虎,想起一艘简陋的小船飘荡在一条宽阔平静的河上,驶向一个他并不想去的地方。他想起塞壬【3】,想起拉斯忒吕戈涅斯【4】和忘忧者【5】。他知道这个地方。他曾来过这里。虽然不够确切,但他知道它的形状和味道。他想起那些亲眼目睹走进怪兽血盆大口的英雄、傻瓜和朋友。现在轮到他了,过去的抉择和错误又一次重现,又一次犯下。
+欧尔。+是约翰在用心灵感应对他低语。欧尔单膝跪地,举枪警戒。+我想我们找到你走丢的羊了。+一阵停顿。+你最好过来看看。+。
靠近约翰和卡特时,他一眼就看到了雷恩。他们在一簇灌木林的边缘,紧靠着一片翠绿的草地。雕像星星点点地散布在空地上,一条大理石小径蜿蜒穿过。这些雕像看起来就像是古典英雄人物的造型。只有看得久一些,才会注意到雕塑家刀下的差异。欧尔挣扎着不去看太久。喷泉中跃出粉红色的抛物线,溅入宽阔的池塘。雷恩就在那里,仍然穿着靴子,带着装备,步枪不见了,但他的手枪还别在腰间的枪套里。他的双手垂在身侧,正抬头凝望着一簇在宽大的基座上跳舞的白色大理石雕像。
欧尔静静地坐了一会儿,让感官和思绪平静下来。没有任何意料之外的动静和声音。不过,气氛依然紧张,威胁依然紧绷。
“嗯。”约翰在他身边轻声说道,“完全不对劲,那套古老的士兵本能在尖叫,让我赶紧走人,然后想办法呼叫火力打击。”他叹了口气,“但没有这个选项,我猜你会朝那个孩子走过去。”
欧尔看了看约翰,又看了看卡特。
“看好我的背后。”说完,他溜出掩体。
他低头前行到离雷恩五步远的地方,躲进一座雕像基座的背后。近距离看来,大理石的表面下几乎像是液体,栩栩如生的磷光物质探出苍白的触角、刺和钳子。他静静等待,但唯一的动静来自颤抖的树木。
“雷恩。”他抬高音量,但保持平和。男孩没有转身。欧尔纠正自己。不,不是男孩。雷恩在考斯刚刚登记成为新兵时就不是男孩了。他只是年轻,少不更事,天真无邪。但欧尔只能把他看作一个置身错误的时间和地点的孩子。雷恩在考斯之后的数年里已经变了,他们全都变了,或许除了欧尔自己。但雷恩总是落在最后,总是最接近那个一心只想找到年轻妻子的孩子,他还没来得及对她说再见。雷恩的内心深处依然认为她还在人世,会有某种方式找回他失去的。“贝尔·雷恩。”欧尔稍稍提高音量,在声音中带上一丝士兵的威严。
“我做到了,欧尔。”雷恩说道,但他没有转过身,“从来没想过可以,但我做到了。”
“雷恩,”欧尔谨慎地说道。男孩的声音里有种东西让他毛骨悚然。“雷恩,拜托,看着我。”
欧尔起身向雷恩迈出一步。他觉得在视野边缘看见有东西在动,还没反应过来就不禁向旁边瞥了一眼。一座男子的雕像矗立在他身旁,伸展双臂撑起一个大碗。男人的脸在尖叫,痛苦的神色凝刻在大理石上。一时间,欧尔觉得自己看见男人的嘴在翕张。
“谢谢你,欧尔。”雷恩说道,“是你带我来这里。如果没有你,我永远都做不到。谢谢你。”
现在他能看到小伙子的半张脸了。泪水在雷恩的脸颊上流淌,正从抬头凝视面前雕像的眼中滚落。
“谁能想到我们两个最后会在这里相遇?我摔了一跤,睡着了,醒来就听见她的声音,欧尔。我听见她在呼唤我,就像在考斯的时候。她一直在等我。”
“你得跟我走,贝尔。”欧尔柔声说道,“我们得走了。”他伸出一只手,触碰到雷恩的胳膊。男孩头也不回地挥拳打来,这一拳又快又猛,欧尔只能堪堪避开以免正中胸口。雷恩的手抓住他的肩膀,把他向后退了个趔趄。
“你们两个还没见过。”雷恩的声音里仍然充满喜悦,好像刚刚发生的事根本不存在。他仍然在抬头凝望。“我忘了。奈芙,亲爱的,欧尔不是这个意思。我经常提起你,差点忘了他不认识你,亲爱的。是我的错。我来介绍一下你,好吗?”
欧尔稳住身躯,举起枪,此时雷恩目不转睛地走向一旁,让开面前的雕像。
“欧尔,这是我亲爱的妻子。”
欧尔抬起头。
壮丽区
昔班闪到一旁,但不够快。钩镰击中左肩的护颈与肩甲之间。锋刃抓住盔甲的连接处,刺穿进去。昔班感觉左臂变得麻木。他试图挣脱钩刃,但肿胀的战士用力压下钩镰。锋刃咬进装甲和骨头,昔班脚步踉跄,挣扎着保持平衡。那个东西很强壮,强壮得可怕。一股新鲜的血液和粘液从它的喉咙里倾泻。一阵笑声,一阵源自积水肺部的放纵轻笑。昔班试图举起右手的杆子,但战士拉动钩镰,将来不及施展攻击的昔班向前拖拽。他单膝跪地,麻木感正在蔓延,淹没了表明他还在动作的感知和痛楚。战士握紧钩镰的长柄,将昔班压上地面。杆子从指尖掉落,滚过尘土。昔班奋起右手,抓住钩镰长柄向上一推,试图把倒钩推出血肉。敌方战士歪了歪脑袋,然后猛拽武器。昔班感觉倒钩咬得更深了。
一束激光击中战士的头盔中央,炸开腐朽的陶钢,粉碎目镜。他听见身后科尔的呻吟。战士抬头望向新的干扰。昔班能在破裂的目镜下看到一个眼窝,一块手指大小的水晶嵌入浑浊的黄色眼球下的血肉。又一束激光,打偏了,随即又一束,在一团暴露的脂肪中烧出一道沟壑。战士身形晃动。昔班感觉钩镰上的压力略微减小。他用尽全身肌肉和盔甲的力量把身体向前推。钩子划开血肉,从昔班盔甲的背后穿出。他站起身。臃肿的战士向后退去,很快,但还不够快。昔班的右手重重砸向锋刃后方的钩镰柄。长柄断裂。他抓住锋刃,在掌心转动一圈,捅进之前在脖子上凿出的洞,向上锯开软骨和半腐烂的血肉,透过颅骨与大脑,洞穿头盔上的冠冕。
焦黑、猩红和黄色的液体涌出。战士摇摇晃晃,发出嘶哑的喊声。一瞬间,它站立不动,仿佛拒绝倒下的死肉垒起的山。昔班退开几步,自身的鲜血正向下淌过盔甲。随后战士倒下,瘫软,皮肉和盔甲在刺耳的声响中折叠起来。它砸在地上,热气蒸腾,污秽横流。昔班抛下钩刃。白色的星光在他眼中迸发。他感觉自己在摇晃,肩上的伤口血流不止。他望向左臂,在心中试图握住拳头。手指在抽搐,然而他什么都感觉不到。
希微的哭声让他转过头。科尔仰面躺倒,一只手握住手枪,另一只手紧紧抱住婴儿。昔班蹒跚地走到男人身边。科尔肩上的伤口还在缓缓地淌出鲜血。婴儿在哭泣,小小的球形拳头攥在空中。科尔半闭双眼,眼皮不住下垂。昔班能听见男人胸口微弱的呼吸声。他曾目睹众多生命逝去的时刻,这已经成为构成他存在的一部分,致命性的副产品。他把手伸向男人的伤口,披着装甲的手指夹紧。男人喘息一声,颤抖着睁开双眼。
昔班低头望向他。他的外表一定不剩多少令人振奋的东西,血迹斑斑、满身污秽,过去曾是一个为了征战而被重塑的怪物,如今则成了盔甲和鲜血的残躯。但科尔望向他,呼吸渐渐平静,露出一丝微笑。
“您……”他开口道,“您还在这儿。”
昔班点头。
“孩子……”科尔说道,“带上孩子。”
鲜血已经不再从伤口流出,但他知道男人的生命正在消逝,太多热血已经流进了大地。
“不。”昔班说道,一瞬间他在男人的眼中看到一丝阴影。然后他站起身,抱起男人和婴儿。
昔班闭上双眼。风中没有声音对他说话,没有鸟儿的鸣叫指引归乡之途。他睁开双眼,面前是一片荒原,遥远的某处是等待他的防线和皇宫。现在他不知道还有多远。他的空间感和距离感已经被抛在脑后。然而,他知道哪条路是前方。
“寸步不退。”
【1】:本章标题“Paradise found”化用自英国诗人和政治家弥尔顿的经典长诗《失乐园(Paradise lost)》。
【2】:Cornucopias:丰饶角,源于古希腊和古罗马,是一种填满水果和花朵的羊角状饰物,常用于庆祝丰收和富饶,是感恩节的常见象征之一。
【3】:Sirens:塞壬,古希腊神话中的女妖,用天籁般的歌声引诱船只靠近后触礁沉没。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奥德修斯经过塞壬居住的岛屿时把自己捆绑在桅杆上,用蜡封住部下的耳朵并命令他们无视自己的任何要求,从而平安通过。
【4】:Laestrygonians:拉斯忒吕戈涅斯,古希腊神话中的巨人食人族,曾袭击奥德修斯未遂。
【5】:lotus-eaters:忘忧者,荷马史诗《奥德赛》中,奥德修斯参加完特洛伊战争后启程返乡,途中偏航来到洛托法根人的海岸,当地居民嗜食忘忧果,可以忘记一切过去的记忆与烦恼。一些部下食用后拒绝离开,奥德修斯不得不强行带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