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勭”与“反智”

前段时间偶然发现,马老师在他的视频号“马保国船统武术”视频号上开始讲起《道德经》了,这样“文有继承”与“武有保国”之间又有了一个共通点。为什么这个共通点是《道德经》呢?这大概可以从“反勭”与“反智”两个词的角度来进行诠释。
“反勭”本来是个中性词,出自《道德经》“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意思是“事物发展到了极致,就要走向它的反面”。巧合的是,如果按照传统的观点,相信《道德经》的作者是曾经指教过孔子,后来西出函谷的那位柱下吏太史聃,那么《道德经》也是中国思想史中反智主义思想之滥觞,如:
“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
“绝圣弃智,民利百倍。”
“民多智慧,奇物滋起。”
“古之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民之难治,以其智多。以智治国,国之贼;不以智治国,国之福。”

恐怕正是因为《道德经》的这些话语,使继承、保国之流就有了这一反智论的武器。当有人质疑他们的招法或理论不对的时候,他们便以所谓“中华传统文化”自居,说他们那套理论或招式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而你们,这些质疑他的人,不过是只学了一点小聪明,看不见他们美丽的新装,不懂他们宇宙万法的那个源头,不懂那个“道”。这样一套立体防御的话术,无懈可击,还能反过来给你扣上一个“喝了点洋墨水就看不起我们自己传统文化”的帽子,着实高明!他们就差说出那句经典的口号——“知识越多越反勭”了。
霍夫施塔特在《美国的反智传统》一书中,把“知识分子在学术层面上对自身群体的自我批判”排除在研究对象之外,这是因为在形而上的理论层面,对自身群体的反思或“反动”,不足以形成一种“美国的传统”,而他要讨论的这种反智传统,其根源也并不在形而上的学术,而在于宗教改革以来,与美国郑智密不可分的新教福音派、奋兴派传统,以及郑智上出于对红色的恐惧,滋生出的麦卡锡主义等等,这些才是反智能在美国社会中扎根,并生长为一种传统的原因。

任剑涛对以上现象作了一段精辟的概括:“如果说他们对自然科学家不得不接受的话,那么对社会科学家便嗤之以鼻。人们自以为不理睬专家的意见,既是保持自己的独立见解、免于被摆布的必须,又是公开透明的民主精神的体现。他们为此嘲笑甚至是仇恨专家。在一种对一无所知不以为耻的氛围中,知识分子便成为让人出气的替罪羊。尤其是知识分子以先知角色与公共角色交替发挥作用的时候,他们就更容易成为人们说三道四的对象。”
余英时试图论述反智论与中国郑智传统时,也先对“反智”作了一个区分,即“反智性论者”与“反知识分子”。前者更多侧重于形而上的思考,即“道”的层面,认为智性或理性,这两个抽象概念本身对人类社会的运转小利而大害;后者则更多是“术”的层面,认为代表“智性”的知识分子是社会的毒虫,是治理郭嘉需要消灭或规训的事物。
由此观之,《道德经》,以及其他文本中的相关论述,在以上两个层面似乎兼而有之,这样的现象也是余英时在论述时将二者并称为“反智论”的原因。但《道德经》更多还是侧重形而上的“道”的层面;即使谈及“术”,也更多是在强调领导者自身不能“以智治国”,否则上行下效,才会导致“民多智慧,奇物滋起”的结果,也并没有把“术”的矛头直接对准作为下位者的“民”或“百姓”。
侧重“术”的是法家,他们强调“民智不可用”,手把手地教会了君主们如何设立具体的法令,以权术压制下位者的言行。这里可以发现一个讽刺的现象,虽然《道德经》与《韩非子》都可以被看作“反智论”,但此二者的理念确实相反的。法家教会君主操纵权力的“愚民之术”,在《道德经》看来,恰恰是在“以智治国,国之贼”的失道行径。而《道德经》文本中“民多智慧,奇物滋起”的后一句,正是“法令滋彰,盗贼多有”。
吊诡的是,所谓“儒家”诞生之初,其理念不可不谓是积极进取、尊崇智识的;然而,当智识与权力结合之后,或者说所谓“儒法合流”(当然辛德勇认为所谓儒、法最开始本来就是一类人,无所谓合流)之后,也遵循“反者道之动”的原理,走向了智识的反面:孔孟的贬天子、民贵君轻等等微言大义,经过权力对经典的任意裁剪解释,如毛细血管的作用一般,被改造成了“道光皇帝一定不会错,所以只要任用了林则徐就一定能赢”“我天朝一定不比蛮夷弱,所以战败的原因一定是任用小人”的“正确的集体(潜)意识”,于是不再有人关心“什么是真正决定胜负关键”的具体问题,不可不谓“殊途同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