笨拙的他与她(完)

金戈兀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宿舍里一片漆黑,右下铺的兄弟呼噜打得震天响,让他心里烦躁不堪。
他伸手一揩脸,净是汗水。
久违地,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而又怪诞的梦。梦里的他一个人游荡在街头,像是在搜寻什么。远方有人不停地呼唤着“阿金”。那是上大学后就没人再用的外号。
一个人不安地走着,道路越来越窄,房屋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一条莹莹小道,洄洄延伸至密林中。金戈走了进去,又不知过了多久,不远处出现了一个女孩。
女孩的身形他看不真切,只记得她一身湛蓝色,夕阳透过林间细密的叶洒在她身上,泛出一阵温润的游光。
她突然回过头,张开嘴,用力地倾诉着。这时一阵狂风掠过树林,满林子飒飒的声音充斥了他的耳朵,他听不见她说了什么。
女孩的脸是模糊的,唯一清晰的是她闪烁着光的眸子,那双眼一直紧盯金戈,像是要透过他的眼睛把自己的想法传达出去。
然而她失败了,金戈无法理解她的意思,他看着那双明亮的眼睛昏暗下去,紧接着眼泪涌落。
那滴泪珠在空中折射出七彩的光,随即砸在地上,迸溅成碎末。
再然后,金戈就醒了。
“啪嗒,啪嗒”。眼泪坠在金戈的腿上。
2016年的秋夜,金戈久违地哭了。
……
2014年的夏天,金戈颠着腿在新学校里晃荡着,邵安余还在收拾宿舍,他只能一个人嘚嘚瑟瑟逛着。这是他花了不少心思才考上的学校,趁着现在来的人还不多,他正好到处看看,看看这未来三年的囚笼。
今天天空阴沉沉的,看起来免不了要下一场大雨。
空气闷闷的,金戈走了没多久就出了一身的汗。这种天气,再好的心情也经不住消磨。路上不时有学生和家长拖着大大小小的包裹来往。
从教学楼到宿舍之间并不是一条笔直的通道,在教学楼后方,一座钟楼和一条内河把主干道分座了两段。
在钟楼和小河中间空地上,散种着樟树,林中有一条小路,泥土和草地上杂驳地镶嵌着一些石块。这条路是不安设路灯的,只有树林外很远的主干道边上才按着几盏老旧的路灯。
金戈驻足在这条小土路上,他闭上双眼,伸开双臂,舒展酸软的身体的同时深吸了一口空气,湿热的土腥气掺着树叶被酌射后的焦香味,让他燥热的身体暂时平静了下来。
行李箱轱辘滚动时那种特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让金戈不由地睁开眼。声音越来越近,他循声望去,从钟楼旁边拐出个姑娘,她一身湛蓝色的纱裙,拖着行李箱向他走来。
女孩垂着头,鹅蛋脸缀着艳丽的红色,脖颈旁裸露出皙白的皮肤斑布着细密的汗,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烁着耀眼的光。
金戈站在那里,没有说话。
……
高乔觉得很累,为了给自己的高中生活留下一个有纪念意义的开端,她坚决不让爸爸送她来学校。从家里出门坐车到学校,她可算知道什么叫千里不捎针,万里无轻重了。
背上几乎没装什么东西的书包经过拥挤的旅途,变成了沉重的负担,现在后边完全被汗浸湿,衣服黏在了背上。更不要说手里的行李箱了,她一路上好几次恨不得把它丢掉拉倒。
好不容易走到学校,看完宿舍通告栏,她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能低着头沿着路慢慢地走着。
突然,头撞到了什么软软的东西,她赶忙往后退了两步,左手一边摸着撞到的地方,一边抬起头。
记忆力很熟悉的那个人正站在她面前,她高兴地想和他打招呼,却发现他正以一种沉郁的眼神看着她。
她有些慌了,那个人很少露出这种眼神,除非他真的生气了。
“阿金,你怎么了?”她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不是说和叔叔一起来的吗?”他幽幽的反问。
“呃,这个,那个……”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因为前几天金戈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她说爸爸会送她来的。然而一心想着独立的女孩完全忘记了自己在做着名为“说谎”的事情。
“就这么不想和我一起走吗?”他的话里充斥着酸酸的意味。
“不是的,不是的。”她赶紧摇头,想解释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显得有些慌乱,“我想,更独立一些。”她憋了一会儿,这样说道。
“对不起啊。”高乔有些愧疚。
“算了。”金戈扬起头无奈地摇了下,“想你也不是故意的。”
他伸手接过她手中的行李箱,侧过身子,让她在前面带路。“怎么想起来走这条路的?”
“那你怎么会在这里的?”
“不要用疑问句回答疑问句。”他伸手轻敲了下她的头。
“嗷,要被你打笨了啦!”高乔揉着自己的头,“我觉得这条路会近一些,没想到会这么难走。”
“这么多人都没人走,你看不明白吗?”
“我都累成那样了,哪还有心思去看别人啊。”女孩噘着嘴说。
“啧。”早知道会这样那你咋不和我一起来呢,果然是笨蛋吧。金戈心里默默地吐槽着。
“你刚才心里肯定说我笨蛋了吧?”高乔突然回头。
“没有,没有。”
“你还没回答我呢?你怎么会在这里啊?”她问道。
“那个啊,无聊地到处转转呗。”
“还真是你的风格,呃。”
雨点啪得打在了金戈的手臂上,他抬起头,在两个人愣神间,瓢泼大雨从天而降。
两个人对视着,相顾无言,只剩下雨水打在林间的声音。
……
小河里泛起无数涟漪,一阵阵风吹过,卷起一道又一道雨雾。钟楼的门檐此时像极了一条条瀑布,道道雨帘如雨珠坠落,在水坑中发出清脆的声音。
男孩和女孩站在屋檐下,看着这烟雨朦胧的一幕。
高乔一边擦着头发一边抱怨,“今天真倒霉。”
“是啊,今天真倒霉。”
金戈望着远处的天空,笑着说道。
……
2016年,冬天。
白天的时候下了一场雪,很大,那是金戈从小到大见过的最大的雪,但对这座他陌生的城市来说,这不过是经年的家常便饭罢了。
新生们大多也是如此,于是纷纷像打了鸡血似的,跑到室外吵闹嬉戏,很快凛冽的北风就教会了他们这座城市冬天的规矩,一时间操场上面只剩寥寥,晚上更是不见人影。
金戈放下笔,抻开胳膊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他看了眼手机,刚过9点半,图书馆里也几乎没什么人了。
他收拾下桌面,背起包,朝操场走去。每天从图书馆里出来,他都要去操场走上几圈,这是他开学后花了一个月养成的习惯。
风很大,吹得帽子猎猎作响,金戈不由得紧了紧衣服,但他丝毫没有就此回去的打算,对他来说,如果不多走几圈,耗尽身上最后的精力,那么今天晚上,肯定又要难以入眠。
“都怪王胖,睡觉老打呼噜。”他这样抱怨道。至于真实原因是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他就这样走着,走着,暗白的街灯拖着他的影子,一遍遍在昏黑的雪地上腾转着。
慢慢的,风好像停了。金戈停下了脚步,他转头看向远处的街灯,一片片黑色的羽毛杂乱无章地自天际飘落,在街灯的照射下,像极了一场褐色的梦。
这让他觉得晕眩起来。
他站在那儿,就那样看着,直到一片雪花蹿到他的脸上,他这才反应过来,不由得打了个冷颤。
“啊,找到了。”朦胧的声音由远及近,金戈回过头去,看见昏黑色的神樱从夜幕中向他走来。
直至走到跟前,他才认出来那个人是谁。
女孩穿着一身厚厚的黑色羽绒服,一边搓着手,一边哈着气,她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容,“我就知道你会来的。”
金戈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自打上了大学以后,他就一改以往跳脱的性格,除非必要很少说话,废话更是一句也没有。他和那个人告别时,那个人的话被他深深的记在了心里。他反复告诫自己,人不能在同一个地方摔倒两次。
“这么冷的天,你不在宿舍待着,跑出来找我干什么?”
“这个嘛。”她的眼睛滴溜溜地转了一圈,“这个先不说,接着。”她朝他抛出了一样东西。
金戈伸出双手,准确的接住了那个东西,触摸的一瞬间感到了恰到好处的温暖,他低下头,一看,是一罐咖啡。
看着他下意识流露出的惬意表情,女孩得意地笑了一下,“怎么样,我准备得充分吧?”
金戈打开罐子,小饮了一口,“谢谢,抽空还你。”
“你喜欢就好,不枉我贴身给它保温。”
他听了“噗”得一口喷了出来,瞪大了眼睛盯着她。
女孩也流露出一丝慌乱,赶紧解释道,“你别误会啊,我是指放在外套里面,不是什么奇怪的地方。”
金戈咳了好几声,缓过来后没好气地问道:“你找我到底什么事情啊?”
“呀,这个嘛,这周不是《君名》上映嘛,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去看。你知道的,班上喜欢看动画的不多,我一个人也不好意思去电影院,想来想去就只剩你了,所以说……”
“谢谢你,不过我也不想去。”他的神情突然平静下来,“如果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别别别啊!”女孩突然拉住他的胳膊,“金哥哥,万事好商量嘛!”
“我真没兴趣,我先走了。你也快回去吧,班长。”他撇开她的手,转过头默默地往回走着。
“我明天还会在这儿等你的!”背后的女孩喊道。
“对了,你可以喊我名字的。”
“知道了,高班长。”
“我叫高明理!”
……
金戈第一次去看电影是2015年,那是《大圣归来》上映的时候。趁着假期他约了几个人去看,结果邵安余不感兴趣,左沧住了医院,裴济要陪姐姐,只有高乔答应了。
金戈还记得当时自己苦苦拉住邵安余的胳膊,“邵哥哥,万事好商量嘛!”只求他能陪自己一起去看这场电影。
“我不去不是正好满足你这孤男寡女的美好诉求了嘛?”邵安余很无奈地扯着手。
“是,我最开始是挺高兴的。可事到临头,我这可不得紧张到要死嘛!”天地良心,他金戈自称江南一枝花,太高小霸王,艳慕他容貌的妹子一个班上就有仨,可他从来不行那欺男霸女之事,端的是有礼有节,仪表堂堂。虽然自诩万花丛中过,但要和喜欢的妹子单独出去看电影,还是让他这小处男有些不好意思。“我这还是第一次不是?我,我没经验呐!”
“我真没兴趣。”邵安余低沉着说,“我这两天去医院看看左沧。”
金戈便不说话了,他确实不可能为了看个电影去干扰邵安余这件事。
去看电影的那天好巧不巧又是一个下雨天,早晨一起床,金戈就开始骂娘,骂老天爷单身狗,见不得老子约姑娘,遇见一次下一次。
他正在洗漱,门铃就响了起来。
急了忙慌地擦了把脸跑去开门,就看见高乔打扮得漂漂亮亮地站在门前。
“你可真行啊?约我去看电影还不早点起床。一般不应该是提前五分钟等着的吗?”高乔双手架在胸前,佯装生气地说道。
“对不起对不起,下次不敢了。”他冲她拜了拜,以示歉意。
“算啦!我大人不记小人过。”高乔小姐大手一挥,爽快地原谅了他,“叔叔阿姨不在家吗?”
“早上就出去了。”
“看你还没吃早饭吧?”她斜着眼装作不屑地看着她,“今天我大发慈悲,便宜你了。”
说完,少女走进厨房,熟练地操作起来。“我看没什么东西,就做碗蛋炒饭了啊!”
不一会儿,她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饭走了出来,对着他说,“趁热吃吧。”
金戈对此也早已习惯,拿起筷子就吃,只尝了一口,“淡了。”
“我故意的,阿姨说你最近吃东西太重口了,得调整一下。”高乔从冰箱里拿出盒酸奶,“等下吃完了把它喝了,我们再出门。”
……
金戈撑着伞,高乔蜷缩着身子往他这边靠了靠。
水泄如帘,帘外雨潺潺。两个人就这样慢慢地朝电影院走去。
金戈又开始感谢起这场雨了。
……
2016年12月的S市连着下了三天的雪,把年轻人们心头升腾起的几缕火苗彻底淹灭。金戈罕见地没去图书馆,他躺在床上,默默地看着手机。
手指已经在电话簿上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上划过不知几遍,他依旧不敢打过去。只要一想起高乔最后那失望的眼神,金戈就觉得身体像火燎了一样发热。
去年的12月,他们俩第一次深入交流的时间,也是一切冲突开始的时间;今年的5月份,他们最后聊了一场天,然后就一直处于一种老死不相往来的状态,至今也只说过一次话。
金戈觉得自己应该首先打破这种状态,而且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确实是自己的问题比较大,不够成熟。
可是,她会接我的电话吗?我该说些什么?她会原谅我吗?她会不会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这些问题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中,让他不能下定决心。
“老金,明天去不去看电影?”米久转过头来问他。
“什么电影?”
“君名啊,你不是从10月开始就吵吵着要去看的嘛?咱们宿舍干脆明天下午一起去看好了,反正又没课。”
“我不太想去了,今天感觉头晕晕的,估计是想感冒。”昨晚在操场散步的时候好像被冻到了,让他今天一整天都不舒服。
“我和老王他俩都说好了,明天下午一起去看,连你的票也一起买了。咱宿舍第一次集体活动,赏脸呗。”老张恳切地说道。
金戈无奈地闭上了眼,微微点了下头,“行吧,你给我倒杯水。”
“得嘞您了,我这就给金爷您倒水去。”米久拎起茶瓶往外走,“啊,对了,刚才高明理给我发了消息,问你为什么不接她电话,她说她在操场等你,让你看着办。”
“这女人……”金戈看了看外面昏沉的天色,觉得自己的脑袋顿时一阵晕眩。
“我说,你俩该不会有一腿吧?”米久的表情逐渐猥琐起来。
“没有。”金戈挣扎着从床上下来,匆匆忙忙地穿起衣服,“我去操场,看她究竟想干什么,你帮我把水倒好,金爷回来要喝。”
“得令。”他作了个揖。
一下楼,迎面就吹来一阵狂风,夹着鹅毛一样的大雪,冻得金戈一哆嗦。
此时的天空呈现出一种蜡黄的颜色,平日这个时间点应该看不见远处那座楼的楼顶,现在虽然被雪影响了视线,却能勉勉强强看见。
路上已经看不到任何学生的影子了,他一路小跑到操场上,扫视了一圈,看不到人的影子。
“那个女人,是不是在耍我。”他没好气地想道。
这么冷的天气让他的体力消耗极快,他撑住膝盖,大口地呼着气,冰冷的空气让他觉得喉咙一阵疼痛。
“呦,你来啦?”背后传来声音。
他一转身,就看见高明理撑着杆伞,带着一脸不可名状的笑容站在不远处看着他。
瞧着她的笑容,金戈就觉得心里一阵恼火,口气也变得生硬起来,“找我什么事?”
“昨晚不是说了吗?想请你陪我看场电影。”
“就为这事儿?”金戈有点不可置信,“就为这点事你大冷天的把我弄到这儿来!?”
“我觉得这挺重要的。”女孩小声地说道。
“我没空。”他没好气地说道,“还有,请你自重一点。我不习惯随便和异性出去玩,我同样也不喜欢随便约异性的异性。”说完,他转身就走。
“不是的。”她觉得事情有点朝着她意料外的方向发展,“我才不是那种随便的人!”
金戈没有回头,依旧自顾自地走着。
高明理呆呆地站在原地,嘴里呢喃着:“我不是的,我没有。”
一阵强风吹过,把女孩手里的伞吹到了远处,她像没有察觉到一样。
“你什么都不知道。”
女孩的眼泪在雪地上溶出几个浅浅的洞,随即被雪花掩盖起来。
……
说实话,那场电影具体的内容如何,金戈已经忘记了。
他只记得高乔坐在他的身旁,寥寥无几的电影院里幽暗无比,她的头发垂在肩膀上,散发着淡淡的熏香,让他一时陶醉了。
他只觉得脑袋昏昏的,右手畏畏缩缩地颤抖着,最后轻轻地抓住了女孩的手。高乔没有转头,就像是什么都不知道一样,只是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金戈一下就像泄了气的气球一样,心里一阵失落。
电影结束以后,高乔率先起身,径直往外走去。
熟悉对方的金戈知道,这是她生气的表现,所以他也不敢多说什么话。
结果一直到回到家为止,两个人也没有说上一句话。
“对不起啊。”到了家门口,眼看着高乔要关上门,他开口道歉了。
女孩关门的动作戛然而止,金戈低着头等了一会儿,发现对方没有动静,就抬头看向她。
她的手搭在门把上,睁着眼睛看着他,眼泪顺着脸颊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金戈这下真的慌了,“你怎么了,对不起,我错了。我以后绝对不再犯了。”
他不说话还好,一说话女孩立刻绷不住了。委屈的情绪直冲胸口,呜咽一下就哭出了声。
过了好一会儿,金戈急得团团转,高乔才抽泣着说道:“我是相信你的,我以为你和别人不一样的。没想到你也是这种人。”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的。”
“除了那个意思,还能有什么意思?”她瞪大了红红的眼睛,“我不是那种随便谁都可以碰我的人,你懂我什么意思吗?”
“我,我知道了。今天的事对不起,辜负你的信任。”金戈低下了头。
“我们俩是一起长大的,很多事情不用避讳。”她说到这里脸有些泛红,但紧接着她又说道,“可是牵手不一样,这你应该很明白的。我们不是那种关系,所以你不应该做这种越界的事。”
“你让我觉得害怕了。”她垂下视线,“我怕你变成我讨厌的那种人。”
楼道里陷入一种凝滞的氛围,良久,高乔先开口说道,“我现在心情有点乱,我先回去了,别的事情明天再说吧。”说完,她关上了门。
金戈站在门口,他呆住了。
……
一下楼,金戈发现接连下了好几天的雪终于停了下来,这让天天往返于图书馆和宿舍被冻成憨憨的他觉得心头好受了不少。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但不下雪了至少路能好走些,这就能让他少挨会儿冻。
看着操场上厚厚的积雪,他叹了口气。其实昨晚回去的路上,他就开始后悔。人家一姑娘家家的,约自己看个电影,不愿意就不愿意呗,干嘛骂人呢。人家大雪天在操场等着也不容易,这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唉,麻烦死了。
金戈自己也知道,换个时间他绝对不会这么轻易的发火,主要是昨天一个下午,他的心态都不太正常。一整个下午积蓄的焦虑无处释放,晚上平白无故跑一趟,正好找到了发泄的地方。
“待会儿抽空跟她道个歉吧。”他这样想到。
金戈坐到第一排,好不容易等到下课,他立马起身往后排寻去。
高明理此时半趴着坐在第四排靠走廊的位置,她的眼眶到现在还有点肿。昨晚她是一边哭一边往回走,她从小到大就没受过这种气,她又不是没事干闲得天天往他那里跑,凭什么还得被冷嘲热讽。要不是,要不是……一想到这里,高明理就觉得更委屈了。
看到她梨花带雨地进宿舍,几个舍友赶紧询问发生了什么事。小姑娘觉得自己委屈巴巴的,就一股脑的把事情全说了出来,结果几个舍友现在全都带着敌意地看着金戈。
金戈是什么人呐?虽然进了大学以后立志脱胎换骨重塑自我,当年那可是太高叱咤风云的大人物,那是身经百战,见得多了,脸皮也是一等一的厚。
仿佛没有看到那些目光一样,他低下头,看向高明理。
高明理“哼”得一声,抿嘴转过头不看他。
“昨天的事,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谢谢你的邀请,但是我已经和舍友约好了,所以就不能赴约了。”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高明理这时才转过头来,一脸复杂地看向他的背影。
……
“哎呦,金爷,我们仨中午准是吃坏了肚子。您受累,先去取个票成吗?”米久捂着肚子,脸色蜡黄地说道。他转过头敲了敲卫生间的门,“我说王爷,您快点儿成吗?我这儿都快流出来了。”
“还不都怪你!哦!”厕所里传来一声呻吟,“贪那点小便宜干嘛,还把我们俩搭进去。”
“您当时不吃得也挺欢的嘛?怎么还带吃饱了骂厨子的?”
“甭说了,爷现在不想再听你那口京片子了。告诉你,一时半会出不去,你另请高明吧!”
“王爷,王爷,别介啊……”
金戈不想再听这几个人在这里胡咧咧了,他赶忙收拾东西,一路小跑到电影院。
“我看看啊,自动取票机,在这儿。”他走到机子前面,按操作输入进去,“嗯?”
他拿出手机,“米久啊,你这儿怎么只能取一张票啊?”
“啊?这样吗?我也不清楚啊。这样,我们还有一会才能到,可能赶不上开头了,你先进去吧。”说完他直接挂了电话。
“呦!”有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他回头一看,高明理肿着眼眶,笑望着他,“真巧啊。”
金戈觉得自己应该是被出卖了。当高明理走到他旁边的位置坐下时,他更确定了。
“呦,真巧啊!”她又打了声招呼。
那天,直到电影结束,其他三个人也没有出现。
……
2015年的秋天,高乔要搬家了。
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把金戈和高乔两个人都弄懵了。
毕竟已经一起住了10多年了,突然就说要搬家,任谁也无法马上接受。
“搬家,是要搬到哪里去呢?”金戈情绪低落地问道。
“市中心吧。”高乔同学也一样低落。
因为不在一个班,紧张的课业让两个亲密的朋友一个月也很难说上话,原本每月最放松的时光就是回家路上那一个小时,他们可以暂时放下别的东西,互相聊聊这一个月来发生的事情。现在因为要搬家,就要朝相反的方向走,仅有的快乐时光也即将消失。
“什么时候搬呢?”他转头看向她。
“就这个周末,我一回去就搬。”高乔依旧微垂着头。
“这样啊。”金戈抬头望望天,“那到时候我会来帮忙的。”
“嗯。”她点了点头。
“搬个家而已嘛,没什么大不了的,学校里不还是能联系的嘛。”他自顾自地笑起来。
“嗯。”
“抽空再一起出去玩吧。”
“嗯。”
其实金戈都很清楚,上面的事情接下来的一年里已经很难做到了。以后两个人还能再保持这样的关系吗?毕业以后呢?大学以后呢?他倏忽有些惶恐起来。
他觉得自己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女孩一直低着头,他看不到她的眼睛,所以识趣地什么都没有说。
所以青梅竹马很难有结果啊。他这样想到。
很不巧,搬家之后的一个月里,他们一句话也没能说上。
……
“等,等一下!”高乔惊得差点喊出来,只是看清楚来人之后才压低了声音。
金戈没有说话,他抓着她的胳膊往前走着,留下了周围一片同学的起哄声。
晃了两下没能摆脱,她索性放弃了挣扎,小跑两步跟上了他的步伐。
于是,12月的晚自习下课,金戈在众目睽睽之下抓走了高乔,消失在黑夜中。
他带着她一路走着,来到了钟楼下面,就在贴近小路那面墙的对边停下。
他俩走得很快,来的时候路上还没几个人,周围安静极了,只能听到互相的呼吸声。很快,绿化带的另一边响起了熙熙攘攘的人流的杂声。
“都说了不能牵手的,啊~真是的。”高乔抽回自己的手轻轻的揉着,她又羞又气,脸上一阵发热,“瞧你做的好事,我待会回去肯定要被笑话。”
金戈很认真地看着她,说道:“我不开心。”
女孩低下了头,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头来,“我也是。”
金戈脸上露出了笑容,“那就好,这样就扯平了。”
高乔翻了个白眼,“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很幼稚?”
“没有诶。”他耸了耸肩,“那么,高乔小姐,我有个思考了一整月的问题想问问你。”
“你说。”
“你能和我谈一场恋爱吗?”
“你认真的?”
“当然。”
“那我也得认真一些了。”
金戈立刻恭敬地站直了。
“我不要。”
她十分坚决。
……
金戈有时候觉得自己是一个挺矫情的人。有人念叨自己他会觉得很烦,但是如果没人理他的话,又会陷入一种自怨自艾的情绪中。
邵安余曾经听他这样自我批评过,那时候他的评价只有两个字,“贱人。”那之后金戈就再也不找人做人生商谈了。
现在他真觉得自己是个贱人,喜欢的女孩追不到的时候,觉得自己怎么这么命苦啊,还是一心学习,从此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现在有个漂亮妹子疑似要投怀送抱,他又觉得女人真是麻烦,影响自己学习。
然而很快他就不这么纠结了。
他现在躺在自己的床上,觉得心烦意乱,什么东西都学不进去。
他刚回来的时候其他三个人还觉得助攻成功,笑得何其猥琐,但看到他脸色不太好,赶紧识趣地离开了宿舍。
金戈又掏出了他的手机,翻到那熟悉的电话号码,按下拨打,只是还没等拨号成功,就挂断了。他把手机往旁边一甩,蒙起了头。
之前在电影院里,金戈保持着淡定的态度,只当旁边的人不存在。然而高明理却完全不看气氛,一会儿戳戳他的手臂,问他要不要吃点爆米花;一会儿又碰碰他的座位,问他要不要喝点饮料。弄得他又好气又好笑。
电影结束以后,金戈只想赶紧离开这。结果女孩又拉住他,“要不要吃点东西,旁边又甜品店,我请客。”
“不是,你刚才一大桶爆米花,两杯可乐还没饱呢?”
“我还有一点饿。”高明理娇憨地笑了一下。
“那你去吧,我一点儿也不饿,我也不喜欢吃甜食,我还得赶回去做点题目,今天还没完成目标。”他说罢就要走,虽然想的是回去把那几个孙子收拾一顿。
“金戈同学,看在同学一场的情分上,给我点面子吧!”她堆着笑,试图继续挽留。
他叹了口气,没有停下脚步。
高明理终于撑不住了,她双手使劲挠头,把头发弄成一团蓬乱的样子,然后破罐子破摔地喊道:“老娘受够了,鬼才愿意管你这种油盐不进的家伙!”
金戈听了立刻停下脚步,回过头僵着脸说道:“又不是我求着你来体贴我的,您要是没事干可以回去多看看书,班长同学。”
“你以为我愿意没事就往你这里跑啊!”她叉着胳膊,也没好气,“要不是我表姐拜托我照顾你,谁稀得来管你。”
他不以为然,用小拇指掏了掏耳朵,“你姐哪位啊?这么热心还想着我金某人呢。”
高明理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他的跟前,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瞪着他,“高乔!”
金戈脸上的表情变了,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心里一下子被各种感情充溢着,想说的话太多,最后只说出一句“我知道了。”
看着他的表情,高明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看着他一个人离去。
那个人失魂落魄地走向电梯,很快消失在她视线中。
……
金戈很想问高乔拒绝的原因,但看到她坚定的眼神,又觉得问了也没有什么意义。那肯定不是自己稍微努力稍微改变一下就能扭转答案的眼神。
她没有敷衍自己,虽然回答得很快,她也一定是深思熟虑过了的。
他不由地叹了口气,他只觉得自己今年一直在叹气。“好吧,我知道了。”
高乔看着青梅竹马这幅中年大叔的颓唐模样,也心有不忍,便主动和他解释起了原因,“我从来没有考虑过接受这方面的事情,不管是你还是其他什么人也好。我的精力有限,一次只能好好地做一件事。恋爱对我来说,是要全身心投入的事。现在我只想好好读书,不想做别的事。你明白吗?”
金戈点了点头,这理由很无解,他也很清楚高乔的想法才是正确成熟的。但是喜欢这种感情,就像猫的爪子,一直在他的心上挠啊挠。不说出来的话,实在是太辛苦了。
“我啊,有一个梦想。”女孩的声音突然变得活泼了一些,“我想去外面看看。”
“诶?”突然转变的话题弄得他有点懵。
“我以后大概会一直留在W市工作生活吧,所以大学的时候,就想去尽可能远的城市看看,最好是外省的城市,越远越好。”
那晚是女孩第一次和他详细地诉说自己今后的人生打算。他头一次这么清晰地了解到她内心深处的想法。原来那个在他面前略显笨拙的女孩其实一直都是这样的细致啊。
金戈的内心满是不安,却有不知该说什么好。让她留下来吗?那太自私了。要和她一起去吗?可是自己还没做好准备。只剩下半年的时间,还来得及吗?
“你有看好的学校吗?”他苦笑着问道。
“川大吧,够远。”
金戈脸上的苦笑味更浓,他说不出话来。
“嘛,我还是想在同一所大学里面找个同学谈恋爱的。”高乔若无其事地说道。
但这话并没有太大的激励作用,有些事情不是拼了就有用的,努力能取得的成果也是有上限的啊。
“我先回去了。”他步履蹒跚,向漆黑的树林中走去。
“喂!你连拼一把的毅力都没有吗?”女孩追了上去,在他旁边边走边说。
“又不是一点儿希望也没有,只要你接下来半年一点也不松懈,还是有希望的。”
金戈停下脚步,转过头看向她,“这种空洞的话,说出来你自己相信吗?”
“那你的感情就这么廉价吗?靠嘴说出来你就满足了嘛?”女孩和他针锋相对。
金戈瞪大了眼睛,“你真的这么看我?”他觉得手有点发冷。
“你拿出点行动来证明给我看啊!”
“我知道了。”他盯着她的眼睛,“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
那大概是人生至今的过程中最难以忘怀的一段时光吧。
作为一个不够坚定的人,金戈对目标愿意付出的代价大部分都是稍微努力一下的程度,能达到当然最好,做不到也没什么——反正习惯了,过段时间就会忘记的。
那是第一次想为自己的未来拼一把。把原来每天用来发呆的时间全部整合起来,然后整个人以一种从未有过的姿态去努力着,获得是从未有过的力量,感受到的也是从未有过的激情。
却正如金戈想得那样,人力有穷尽时,他又不是什么天才。一个普通人,辛苦了几个月的时间,又凭什么言说要超过人家努力了三年的人呢?
于是一模过后,他得到了一个很微妙的分数,比原来高了不少,离目标遥遥无望。
有时候不努力一把,真的不知道什么叫绝望。金戈现在深有体会,正因为他努力了,才能真切地确定一件事,他一定是考不上的。
5月份,晚自习后,还是在钟楼下。
原本燥热的空气因为傍晚时分的一场雨变得清爽了许多,现在天空也呈现出一片粉黄色。金戈和高乔两个人背靠着墙,一起抬头看着天空。
“我试着努力了,真的,我花了半年的时间,到现在不得不告诉你,也得告诉我自己,我考不上川大。”金戈语气非常的平静,因为他很清楚,这是没办法改变的现实。
“这样啊,那也没办法了。”高乔一动不动地抬着头,“那就这样吧。”
“非川大不可吗?”
“是啊。”她依旧望着天空,“我大概只有这四年时间是属于自己的,之后不管怎么样都逃不脱家庭的束缚。”
“我明白了。”他点了点头,“那就祝你一帆风顺了。”
“阿金。”高乔久违喊了声他的外号,“我知道你心里很难过,大概还在埋怨我,但我还是想说请你理解我。虽然……”
她转过头,在昏沉的夜幕中看向他,然后露出了笑容。
那是金戈从小到大都没有见过的笑容,那是她从未有过的释然与放松,也是她从未有过的哀恸,是她第一次把只留给自己的一面毫无保留地展现给别人。
“你一定不懂吧?”她笑着流下了眼泪。
金戈沉默了一会儿,“是的。”
说完,他转过身径直离去。
你一定不懂吧?我对自由的渴望。
你一定不懂吧?我对未来的踌躇。
你一定不懂吧?我对你的依赖。
你一定不懂吧?我对你有多么的期待。
你一定不懂吧?你对我的不理解让我多么的痛苦。
你一定不懂吧?在你和保留自我之间的割舍有多么的让人难过。
你一定不……不,我想你是懂的——喜欢你却说不出口,是一种怎样的苦楚。
“照顾好自己。”他在她出发前发了一句语音。
那之后,他们再没说过话。
……
“喂?”
“喂。”
“你还好吗?”
“还行吧。你呢?”
“我也挺好的。”
“……”
“……”
“高明理说,她是你表妹。”
“嗯。”
“她说,是你让她来照顾我的。”
“嗯。”
“……”
“……”
“你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对不起。”
“为什么要道歉呢?”
“我让你很生气吧。”
“啊,这个啊。现在想起来的话,的确很生气,不过是在生我自己的气。现在想起来,当时是我太幼稚,也太自以为是了。”
“我也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对不起啊,作为你的朋友,在那种时候不仅不支持你,还让你增加了负担。”
“没有,我从来没觉得你是什么负担的。”
“即使不在一块了还要让你为我担心,还要想办法照顾我。作为好朋友实在太失职了。”
“……”
“喂?你怎么了?”
“稍微平缓一下心情,感觉悬在心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下来了。我现在很开心,你不讨厌我真是太好了,真的……”
“喂?”
“你为什么到现在才打电话给我啊?你知道我这半年有多难过吗?你这个笨蛋,笨蛋,笨蛋!”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再也不敢了,求你了别哭了。”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想见我了。”
“不会的!真的!我保证今年一放假就去你家,真的!”
“真的?”
“真的!”
“不骗我?”
“肯定不骗你,所以啊,真的,求你别哭了。你一哭弄得我也想哭了。”
“噗——”
“高乔。”
“嗯?”
“谢谢你。”
“嗯。”
“还有……”
“嗯?”
“我爱你。”
“……”
“拜托了,你给点回应吧。这种话说出来本来就很不好意思的。”
“嗯。”
“嗯?嗯是什么意思?你认真一点好吧?”
“你猜?”
“哈?不是,拜托你直接回答我好吗?”
“不要。”
“我跟你说,你这样的话,我可就……”
“笨蛋。”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