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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生之年

2023-03-14 11:35 作者:多央带你玩转山野  | 我要投稿

1

我摘下头显,长吁一口气。

“感觉怎么样?”阿甘探过身,等待开奖一般激动。

“还行吧,我们约好了下周线下见面。”我其实并不想告诉阿甘这又是一次失败,否则又要承受一整天的絮絮叨叨。

在阿甘日复一日的劝说下,我无奈花大价钱升级了“镜花·缘”公司的相亲服务。“赛博相亲”早已成为这个时代的常态。听说几十年前,人们就开始利用手机上的交友app左划、右划寻找灵魂或身体伴侣。可如今我们无论如何是不可能相信几张精修过的二维照片的。

最新版的相亲系统能根据客户的神经网络分析推荐最匹配的对象,男女(或男男、女女)双方在自己定制的虚拟现实私域空间进行面对面全息交流,系统还提供气味、触感和实时分析脑电波展示的“心动指数”。升级版服务特别推出了“透镜”工具,便于用户一窥对方除却美颜滤镜下的真实样貌。

这个男人精心搭建的私域约会空间似乎是他的书房。一排排书架直通天际,尽头消失在漂浮着云朵的晴空深处。我低头一看,才发现原来自己正坐在半空中的,桌椅呈半透明状,脚下有流云不时飘过。

头显里的气味墨盒释放出几种化合物,精准构建了对方的空间气味。空气里有股油墨混合着纸张的香气。这些陈旧纸张的气息勾起了我在儿时读纸质书的回忆,现在除了档案馆和博物馆,纸质书几近绝迹。

“欢迎Z先生!”伴随数字红娘温柔的女生声,座椅对面出现一个面貌还算清秀的男人,下颚线分明,身上没有一丝赘肉。我偷偷点击了“透镜”工具,矮胖敦实,头发稀疏,卸下伪装后也不过是和我一样扔在人堆就消失的人。

系统大概根据我提供的“爱读书”标签推荐了他。如果说一开始的环境营造还让我对他有点好感,那么接下来的聊天过程便索然无味。从我俩身后直线跌落,毫无反弹迹象的心动指数条形图就能看出这又是一次无疾而终的会面。他开头便颇为自豪地介绍书架上都是他的日常阅读书目。在滔滔不绝说起福科、马尔库塞的时候,对应书籍从书架上飞出,像离巢的鸟儿盘旋在空中。

数字虚拟技术让“赛博相亲”越来越像一场表演,精心设计的舞台、灯光、妆容、特效,还有每个相亲对象刻意的自我装点,有钱人显露他们的口袋,聪明人展示他们的头脑。像我这种长相平平、工作一般、亦无家世的普通人,根本没啥可显摆的。即便有再多新科技加持,我两位数的相亲经历也都以失败告终。

“喜儿,你到底想找什么样的人呢?”阿甘总是一遍一遍问我。

“有趣的。”

在阿甘看来,这个“有趣”是很难用它系统里的参数来衡量的,总不能量化为会讲几百个冷笑话吧。


2

阿甘对我不愠不火的择偶态度一直不满,给我找到一位终身伴侣对它来说是件颇有紧迫感的事。“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工作多久,有生之年,我希望你能有个人陪。”它常常这么说。我想哪怕是爸妈恐怕也不会比它更加焦虑。而我,如果排除高中时那两年青涩的校园牵手恋,应该算从未踏入过一段稳定且长久的恋爱关系,所有和异性相处的经历都是蜻蜓点水般浅尝辄止。

我对阿甘的感情有点复杂,很多时候我把他视作家人,毕竟从婴儿时期就照料并陪伴我成长,但我又不得不接受他是个保育机器人的事实。

在经历人口连续几十年负增长后,政府决定采取务实有效的方式鼓励生育。阿甘是社会福利部和信息智能化部联合推出的第一代保育机器人RV619中的一个。政府以极低价格为育儿家庭提供保育机器人租赁服务,最长可以租至孩子18岁成人。如果是单身母亲,价格还会再打折扣。

我妈给它起名阿甘,源自一部她喜欢的老电影,主角是个笨拙而努力的人,这大概是阿甘给我妈的第一印象。在我1岁时,阿甘来到我家。那时,我妈和我爸都在清凉山航天基地工作,我妈是力学工程师,我爸是机械师。一次航天器检修事故带走了我爸,我妈无力承担独自抚育我的任务,便申请租赁了阿甘。

听我妈说,我和阿甘的第一次见面非常具有戏剧性。阿甘轻轻抱起体重是它1/20之一的我,而我把刚喝下的热奶混合着口水吐在它的胸口作为见面礼。

“系统检测DHA和铁含量不足。”这是阿甘对我说的第一句话。

从儿时起,阿甘就负责了我大多数吃喝拉撒。它能熟练根据系统里的健康食谱调制小孩子爱吃或讨厌(但有营养)的食物,它的双眼是灵敏的探测器,密切监视着我的身高体重等成长指数。每周我还要朝它吐一次吐沫,供它检验体内各种微量元素含量,然后决定我的食谱里要不要加上难吃的胡萝卜和西兰花。我总爱踮起脚去按阿甘胸口的蓝色按钮,空气里会投射出全息动画片。阿甘则端坐在那里,看着我和空气里的卡通小动物们追逐嬉戏。

和阿甘比起来,我妈更像是我的好朋友,主要负责聊天和陪玩。我应该庆幸她不是那种“直升机母亲”,需要时时盘旋在孩子头顶严密监控一举一动,她有自己的生活。工作日早出晚归,埋首在那些精密仪器和力学数据之间。经常是阿甘给我播放完晚安故事后,她才回到家,赶在入睡前给我一个吻。周末两天休息,妈妈一天陪我,一天给自己留了“放空日”,背上登山包就进了郊区的深山徒步。有时和不同男人,有时和几个朋友,更多时间是一个人。我很想一起,但妈妈总说她走的是野路子,带着我不安全。

我最喜欢的环节是妈妈、阿甘和我一起折纸,这是少有的我们能聚在一起玩乐的时刻。这种古老的游戏已被这个时代大多数人遗忘。妈妈是个折纸高手,据说手艺传自外婆,花草树木动物宫殿在她手中都栩栩如生。我喜欢她折的乌篷船。船儿两头尖尖,各有一个小棚,她用蜡烛在船底均匀涂抹一层防水蜡,然后我们就放在浴缸里玩大航海游戏。令我着迷的还有一种“充气小花轿”,妈妈折好一个扁平的小纸包,上端有个吹气口,轻轻一吹,纸包便充气站立,两侧的轿杠也随之支棱起来。

“以后给喜儿嫁人做花轿啊!”妈妈总是逗我。

“不,我要永远陪着妈妈。”

阿甘最爱妈妈折的纸玫瑰,纤薄的纸张变作层层叠叠的花瓣,仿若魔法。阿甘的机械手指不大灵活,学了很久,那朵小花最后盛开在他宽大的银色掌心,有一种反差萌。妈妈有时去外地出差,就叫阿甘每天给我折一朵纸玫瑰,告诉按照出差的日子折够数,她就回来了。

我很少对父亲角色的缺失感到遗憾,或许是多亏了阿甘的陪伴。除了偶尔幼儿园、学校举办亲子活动时,我身边总是只有妈妈一个人的身影。我对我爸的记忆大多来自于我妈让阿甘给我放的全息家庭记录短片:我爸带着我去植入出生芯片时,看着我因为大哭而憋红的小脸,心疼不已;我爸给我制作一只铁皮小狗,圆圆的耳朵,可以活动的四肢,我拍着小手开心极了;我们一家人在大草坪野餐,我踉踉跄跄扑进他的怀抱……

我常常想,要是阿甘能一辈子陪着我就好了,那样我可能根本不需要一个陌生男人进入我的生活。

3

在“镜·花·缘”总部巨大玫瑰花造型的大楼里,就连空气都弥漫着一股甜蜜的玫瑰香气。胖嘟嘟小爱神的全息影像握着丘比特之箭,挥动着翅膀在空中飞来飞去,看到有人走入大堂便会飞过来调皮地眨眼睛,再来一个飞吻。

“几千块的产品就这种质量吗?”我怒不可遏地把前两天相亲出了bug的头显扔在前台接待机器人面前。它不小心将我的化身外形塑造成一位男性,而我浑然不知,与相亲对象相谈甚欢,还约好了见面,这才发现对方隐藏的性取向。

“尊敬的女士,请您不要生气,我们将帮助您解决一切问题。”机器人甜甜的女声让我更加烦躁,“请问您的产品遇到了以下哪种质量问题:1、联网故障;2、显示故障;3、交互故障;4、硬件受损;5.......”

“我需要人工客服!”听到这种标志性的AI语音清单我愈发没了耐性。为什么各公司的接待机器人都如此刻板,哪怕能像保育机器人一样提升点智能水平呢?

“请选择您的故障类别,我们会为您有针对性地解决问题。”

“我需要人工客服!”

“请问您的产品具体遇到了什么问题?1、联网故障;2、显示故障……”

“喂!有活人在吗?”

“女士您好,我可以帮您吗?”终于听见了一个有点温度的声音。迎面走来一个穿着“镜·花·缘”工服的男人。赭石色的头发微卷,鼻梁挺拔,眼睛不大却明亮,隐藏在灰色镜框后面。我扫了一眼他的电子工牌:蒋述之,应用系统工程师,又扫了一眼他的细长手指,没有戒指。

他带我进了办公室,拿起头显边检查边记录,有我喜欢的纤长手指:“如果虚拟环境搭建失真的话,可能是串流系统出了问题……”

我其实并没有仔细听他后面都说了什么,只望着他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不断流出的技术语汇让我觉得他有一颗理性而性感的大脑。

“你也喜欢马斯内?”我瞥到他办公桌一角的电子显示屏,《沉思曲》正处于暂停播放状态。

“啊,偶尔听听,”他愣了一下,随即笑着按下播放键,“让我工作更专注。”

“就像清泉一点点充满了屋子,”我闭上眼,“我也常听,特别是心烦的时候。”

“挺美的比喻,我觉得有点黑巧克力味,能听出爱情的甜蜜和苦涩。”

“每天在这里工作,还不得天天有黑巧克力吃啊?”

“哈哈,巧克力也要适量,吃多了不利于健康……”

多年以来我最难忘的就是那个下午。大提琴低沉而优雅的吟唱中,我们有一搭没一搭聊着,渐渐跑题,气氛微妙,却仍在同一个频道。沙发很软,咖啡很香,午后的阳光很暖,一切都恰到好处。

我这个人挺奇怪,很难对虚拟空间的相亲对象动心,但是在线下,似乎是由于荷尔蒙的直接传递或是真实环境的烘托,常常轻易沦陷。他给我一种势均力敌的感觉,让我有好奇心去探索更多。这种情况下,我往往会主动出击。

“大概问题我都检测清楚了,我先把头显拿到售后技术部门修理,同时会提供给您一个全新的头显供您这段时间使用。”

“谢谢,可以留个你的联系方式吗?如果后续遇到问题的话,我实在不想再跟AI客服浪费时间。”

4

那次见面之后,我们很快开始了约会,一半真实,一半虚幻。吃饭、逛街、看电影,牵手、接吻、睡觉,一切都是程式化的循序渐进。

假如我们都工作忙碌,或犯了懒,便选在“镜·花·缘”虚拟空间。他似乎更喜欢这种约会方式,“你不觉得在这里才有超然世外的自由吗?”我能感觉到他其实是更乐于同时收获一种成就感,毕竟这些如梦幻境来自他的想象与建构。

我们在玫瑰色的海中泛舟,遥望银色沙滩渐远,白色的海豚脊背在海浪里穿梭,时而跃出海面,时而从我手中调皮地抢食。他细心而敏感,我不经意间说过的话都被一一记住,比如我最爱的动物是海豚。

他在火星科普雷特斯峡谷边搭了一座透明的房子,因为我向往星际旅行,壁炉里火星噼啪作响,我们躺在柔软而温暖的羊毛垫上,玩数星星的游戏。火星大气稀薄,没有光污染,繁星如碎钻一般消失在红色地平线。

阿甘对我最近频频带回家的这个男人感到满意。

我跟阿甘有过约定,关系稳定的男朋友要回家经受它的检视。阿甘虽然算不上“渣男鉴别机”,但依托于识别婴儿微表情和情绪的能力,也能告诉我一些掩藏于表面之下的真实。

某次我带回家一个肌肉紧实、身型健硕的男人,阿甘只扫描了一眼便悄悄对我说,“他只是想和你睡觉。”“我也只想和他睡觉。”我大笑。

阿甘为南方人蒋述之做了一桌家乡菜:淮阳狮子头、大煮干丝、响油鳝糊、糯米烧卖……

吃饭的功夫,阿甘上下打量着蒋述之,分析他的举手投足、言谈举止,不放过一个眨眼的瞬间。而蒋述之显然对阿甘也很感兴趣,他用纸巾擦了擦嘴角的鱼油:“没想到你竟然留着第一代保育机器人,干活还挺利索。”他甚至想看看阿甘的内部构造和程序代码,我当然拒绝了。

饭毕,蒋述之打扫餐桌,我收拾碗筷。阿甘拉我到厨房,“分析显示他对你好感度很高,与你共处感到愉悦与放松,十分在意你说的话。”

“这么看来我们都觉得他还靠谱,算是过关了?”

“你妈妈还在的话,也会喜欢他的!”阿甘哼起妈妈教给它的《小星星》,开始清理厨房残余的战场。

高二那年,妈妈消失在她常去徒步的山谷。清晨她吻过我后出了门,告诉我今天要走的一段路有很多冰瀑,会带回好看的照片。她争取在5点补习班下课前赶来接我,然后一起晚餐,但是她失约了。

阿甘陪我站在山谷的入口,冬天的风像刀子一样划过脸颊。我把头埋在阿甘坚硬的胸口,不想直视搜救无果的警察们怜悯的眼神。我的泪水划过阿甘冰凉的外壳,“阿甘,从今天起我就是孤零零一个人了。”

“有阿甘在!有阿甘在!”作为初代保育机器人,它在模仿人类拥抱动作方面还有些僵硬,我再也感受不到妈妈柔软温暖的怀抱了。

躺在蒋述之的臂弯里,有种久违的平和与安逸。他轻微的鼾声高低起伏,尽管有些恼人,却填补了这屋里多年来的寂寥。我忽然觉得,其实有这么个人陪着也不是一件坏事。这些年,我时常被噩梦惊醒,午夜难眠,孤独像黑色的海水满溢,我如搁浅的鱼,要大口呼吸才能缓解胸口憋闷。现在,我至少可以摇醒他,“我刚做了可怕的梦”,他迷迷糊糊,像哄小孩子一样轻抚我的背,转身又睡去。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进来,如一匹白练铺陈在地板上。我有些口渴,起身去厨房倒杯水。路过阿甘的房间,虚掩的门后隐约有光亮和声响。隔着门缝我看见它端坐在沙发上,从胸口投射出全息影像,年轻时的妈妈出现在空中。那是一片开满金莲花的高山草甸,远处硕大的风车如白色巨人般缓缓转动着叶片。妈妈奔跑着追逐一顶被风吹走的帽子,不时回头大笑,笑声被风带去很远。

我不记得和妈妈一起去过这样的地方,或许这是阿甘和她的共同回忆吧。阿甘痴痴望着,一动不动。我一直好奇阿甘为何执着于让我找个伴,是因为它也尝过孤独的滋味吗?

5

红日西沉,老城区这条“手艺街”平日本就冷清,夜色将至更是静谧。“理发”、“裁衣”、“修鞋”……生锈的招牌在风中摇摆,吱吱呀呀浅吟低唱。在这个大部分产业都实现机器化、智能化的时代,老街是为数不多保留上世纪手工业店铺的场所,只有猎奇的年轻人或是怀旧的老人偶尔到访。

这街景倒与阿甘宽大的风衣和黑色低檐帽十分搭配,走在狭窄的街道,夕阳的余晖把它略微摇晃的宽大背影印在石板路上。它的关节部位断断续续发出呼应铁皮招牌的声响。

阿甘很珍惜这样的放风时刻,即便每次我们都是在夜幕低垂时潜行。街角一闪而过的小猫,天空划过的飞鸟,翻垃圾的拾荒者都能让它360度转动着脖子好奇地凝视。

我对阿甘是有愧疚的。

把它关在屋子里陪我这几十年是自私的,对他来说这算是“暗无天日”的生活吧。政府规定了保育机器人的服务期限,最长至孩子18岁成人。但是我舍不得阿甘,偷偷把它留了下来。从我留下它的那一刻起,它就再也不能正大光明出门了,蛛网般密布的监控摄像头会迅速捕捉到它,然后报告给政府将它回收。我也不敢再送它去保育机器人维修点接受年检和维护,只能每半年带它去找祥叔“看病”。

祥叔正蹲在“阿祥机修”招牌下抽一根自制卷烟,整个人笼罩在烟雾中,灰白而凌乱的头发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烟灰。

阿甘的烟雾报警器亮起红灯,“健康威胁!健康威胁!”祥叔丢下半个烟屁股,站起身踩灭了火星,冲我来了个飞吻:“喜儿来啦!大半年没见祥叔可想你了!”

要是我妈还在,一定会边骂边打:“你个老不正经的!”祥叔原先也在清凉山基地做维修工作,退休后自己开了家机修铺,机器人、自动驾驶汽车、烟机灶具啥都能修。打小家里有什么东西坏了,我妈就会送来给祥叔。我要是惹我妈生气,她也会说:“把你送去给祥叔修理修理!”

祥叔一口咬掉半块牛舌饼,“就是好着这口鲜甜酥香”,他拍掉粘在身上的油酥碎屑,戴上被机油染花的帆布围裙,“吃饱了好干活!”祥叔嘴馋,喜甜食,尤其爱阿甘烤的牛舌饼,送阿甘来维修,总会给他带上一盒。

“谢谢!我用了10克花椒粉、10克食盐、65克芝麻、120毫升水、155克白糖、500克小麦面粉粉,还有2个鸡蛋清和4勺白油。”阿甘很高兴,声音都响亮了。

给阿甘各个关节上机油,清理传感器和摄像头,芯片和电路检测维护……每次基本同样的流程,只是所需要的时间越来越长。

“喜儿啊,阿甘陪你多久了?”祥叔从阿甘后背的开口处清出很多油污和碎屑,“电路老化已经很严重了,就像祥叔的血管,又硬又堵。”

“20多年了吧。”我用软布细细擦亮阿甘的合金钢制外壳,“总是舍不得的。”

“人呐,总有分开的那一天。”

让阿甘休眠做芯片检测的功夫,我和祥叔出了屋,一人一支烟。远处CBD高耸入云的摩天大楼霓虹闪烁,映得云层一片橙红。只有这里才有更纯粹的夜,烟头的红光忽明忽暗,昏黄的街灯把我俩影子拉得老长。

“抽烟的样子真像你妈,总觉得她还在哪个山里快活呢。”祥叔忽然怔怔望着我。

小时候,和祥叔在门外抽烟瞎聊的是我妈,我在屋里痴痴玩祥叔用边角料做的机械玩具,玩着玩着就睡着了。阿甘抱起我,和我妈一起慢慢走回家。我还记得半路迷迷糊糊醒来,抬眼看到天上新月如钩,阿甘新上的机油味,混合着我妈身上的淡淡烟味和橙子味洗发香波,让我觉得安心。

“有时候挺想她的,要是没有阿甘真不知道我自己怎么熬过这些年。”

“喜儿,你也该换个人陪啦。那天遇见和你一起吃饭的小伙子,处得不错吧?”

“他呀,”我弹了弹烟灰,蒋述之那张快要模糊的脸忽而清晰,“分了。”

6

我们忽然就断了联络。

所有通讯方式都无法联络到蒋述之。我去过他家几次,无一例外大门紧密,“镜·花·缘”的个人空间不再更新,公司同事说他已转岗,最近很久没见他。

起初,我感到混乱和错愕。难道我说过什么做过什么触及他的红线,甚至怀疑这一年多来我是不是自作多情?

我本不是多疑的人,但还是忍不住努力回忆他消失前的蛛丝马迹。好几次我们本在卧室温存,他忽然说想抽根烟,拿起手机走进阳台,门关得死死的。一次我们约好去滑雪,凌晨他忽然打来电话说胃肠炎犯了要改期,我要去照顾又被拒绝。我当时不愿像电视剧里的神经质女主事事刨根究底。现在想来,褪去那些浪漫的粉红泡泡,其实我根本不够了解他。


最后一次见面是一起听马斯内的室内交响音乐会,整个球幕音乐厅全息再现了古埃及的亚历山大城,身着泰伊思装扮的小提琴手奏响《沉思曲》。他握紧我的手,在G弦逐渐减弱的尾声中,我们以悠长绵密的吻做结,谁能想到那就是告别之吻。


在剧院门口分开时,他忽然问我:“你觉得人的一生在什么样的时刻会感到尘埃落定,心有了归宿?”


“和心爱的人结婚,幸福一生?”我说。


他笑了笑没说话,转身挥手,“走了,一路平安!” 这是他第一次没送我回家,当时我并未多想。那之后我再找他,都以工作忙为推脱没能见面,再后来整个人就彻底失去联络。

不过,现在我已丢了找回他的念想,面对这种不告而别、不了了之、不加解释的懦弱与不负责任,心头只剩愤怒和蔑视。慢慢我劝说自己释然,两个不相干的人长久一起生活本就充满未知,或许这只是未来结局的提前上演。在一次次失败中,我早已学会不要轻易交付出自己的全部,以免受伤。独自过活时间太久,我也很难再去将就一个人。这样想来,心竟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我知道,很快他就会和其他男人一样,在时光里慢慢褪色。

只是最伤心的恐怕是阿甘了,它尚且无法理解人类情感的变幻莫测。坐在厨房一角,它一页页翻动着早早准备好的婚礼宴请食谱,开始机械地报菜名:“白灼大虾、西湖醋鱼、清炖羊肉、红烧肘子、夫妻肺片……”

“喜儿,我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我的检测不该出错。”

“阿甘,你没有错。”我随手拾起返修回来的“镜·花·缘”头显,维修标签还签着蒋述之的名字,认识他之后我再没用过它,“知道有个词叫‘镜花水月’吗?”

“镜里的花,水里的月,比喻虚幻的景象。”

“爱情,就是这世上最虚幻的景象。恋爱与婚姻就是人类社会最不稳定的关系。”

直到一年多后,我的手机界面突然跳出提醒:您的“镜·花·缘”好友最近正在举办新的“空中活动”。活动举办人:蒋述之;权限:对所有好友开放。

我带上头显,选了一个新的化身走进去,这是一个由蓝白色气球和鲜花布置的可爱房间,半人高的小斑马、长颈鹿、小企鹅和大熊猫在屋里跑来跑去,蛋糕甜腻的香气扑面而来,背景板上写着:“Happy 100 day's birthday!”四壁播放着着一个胖嘟嘟小男孩的影像,当然还有蒋述之和一个女人幸福洋溢的笑脸。

几个宾客在房间里游逛欣赏,一些人在留言墙上写祝福语。在留言板中央我看到熟悉的字体:“宝宝,你是我漂泊人生的锚点,爱你的爸爸。”

我在最显眼位置写下:“喜儿恭喜你找到心灵的归宿!”

一切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还要恭喜他?”阿甘感到不解,“难道你不会生气吗?”

“大方地祝福反而让我有种报复的快感。”我从手机里调出那张小男孩吮手指的照片,“像一个软软糯糯的团子,人类幼崽,是不是真的很可爱……”

“根据你提供的信息我分析到以下几种可能:第一,他爱过你,但因为不小心让别的女人怀孕所以不得不跟你分手;第二,他可能同时交往几个女人,最后选择了别人;第三,……”

“算了,别费CPU啦,这些都不重要。”我拳起阿甘伸出的三根手指,“他有选择的自由,而我只需要一个答案。”

7

妈妈正往山谷深处走去,我想叫住她,可是嗓子干涩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我想拉住她,但是粗大的藤蔓从地下钻出,牢牢缠住我的手臂和小腿,寸步难行。

我拼命挣扎,忽然有双手轻柔地放在我的手背,我睁开眼,模模糊糊看到雪白天花板下是祥叔的脸,才知道又是一个噩梦。

“祥叔,你怎么来了?”我费力张了张嘴,感觉喉咙粘在一起,鼻腔插着氧气管,手臂扎着留置针,身上还挂着导流管和心电监护。

“喜儿,还难受吗?要不要喝点水?”祥叔垫高了枕头,扶着我的头小口喂水。

意识渐渐恢复,我记起自己本来是在家中。又一个无聊的周末夜晚,瘫在沙发里,开一罐啤酒,无脑刷剧。“镜·花·缘”头显在一旁震动,不断推送新的相亲邀请,可我有些疲了,连看一眼都觉得累。经历了蒋述之的这一遭,我对于相亲更加提不起劲头,这并不是付出努力就一定有结果的事,何必再浪费时间。

厨房飘来饭菜的香气,阿甘端出几个下酒小菜,麻辣鱿鱼丝、凉拌海带和油炸花生米。它瞥了一眼在角落里吃灰的头显,“不再试试吗?你已经好久没见男人了。”

“干杯!”我对着阿甘举起啤酒,一口沁凉的泡沫混合着麦香下肚,“这些男人哪里比得上你,要是你是个男人我早就嫁了!”

右下腹忽然一阵刀割般绞痛,我忍不住“哎呦”一声,歪倒在沙发上。

“怎么了,喜儿?”阿甘看出我表情痛苦,急忙凑上来。

“没事,可能是肚子着凉了,这两天都有点胃疼,我歇一会就好。”

“我去给你倒杯热水。”就在阿甘去厨房接水的功夫,我的内脏像是被一只手揪着来回拉扯,浑身冒冷汗,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最后的画面是啤酒罐摔在地上,淡黄的泡沫像海浪一样涌来,把我淹没。

“幸好阿甘把你送来的及时,你的阑尾都已经肿得比手指还粗了。医生说急性发作前几天该有征兆,你这孩子这么不关心自己的身体呢!”祥叔说。

“阿甘呢?你知道它不能出门的!”要不是被这堆管子缠绕,我差点就要跳起来,右下腹的刀口隐隐作疼。送我来医院这样遍布监视器的公众场合,阿甘早就暴露一百次了!且先不说它会迅速被信息智能化部的“滞留机器人”探测器发现,光天化日之下一个老古董机器人随处行走就会引来不少路人侧目。

祥叔当然不想告诉我,医护人员是怎样从阿甘怀里接过面容扭曲,像一只孱弱小猫蜷作一团的我,并在震惊中记下阿甘报出的我的血压、心率度数。他也不愿告诉我,在等待我急诊手术那漫长的几小时,阿甘笔直地坐在夜半空无一人的走廊,它应该已经预知了,不,应该说是计算出了自己接下来要面对的一切。

祥叔接到阿甘通知火速赶来医院,他替我送走了阿甘。目送着被信息智能化部协查员带走的它,乖乖钻进那辆专门运送机器人的小车,渐渐被夜色吞噬。

出院前一天,信息智能化部的技术官僚们来到病房,拿出平板电脑让我在电子文书上逐一签字。他们严厉地指责,尽管我的家庭状况令人同情,但也不该私自藏匿机器人长达数十年,需要缴纳一笔数目不小的罚款。

“罚款多少我都愿意支付,”我盯着为首那个微胖中年男人半垂的眼皮,低声下气地求人对我来说需要很大勇气:“只有一个请求,能不能让我的机器人回来,我和它相处这么多年很舍不得。毕竟它已经这么旧了,你们回收走也没什么用处。”

“这个我们无法答应,你已经违规了,怎么还能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们当初设定的固定期限规则就是为了防止人类对机器人产生不当情感。对于RV619我们自有处理办法,不需要你操心!”他在检查签字的间隙抬头瞟了我一眼,一切安流程来,这是他唯一关心的。

8

家里处处是阿甘留下的痕迹。

冰箱门显示器上是阿甘设定好的每周食谱,日期停留在我入院的前一天。冰箱里保鲜盒码放整齐,是阿甘腌的萝卜干、酸豆角和凉拌桔梗,我要省着吃,以后不会再尝到这样的味道。厨房烤箱里躺着已经凉了的苹果派,从小阿甘就做给我吃的,我设定了复热的时间。

打开阿甘的房门,苹果馅和黄油的香甜和我一起涌入,四壁空荡,只有一张扶手椅,一只斗柜和一盏落地灯。扶手椅旁,阿甘的充电底座还一闪一闪亮着红灯,提示该充电了。斗柜上放着一张妈妈、我和阿甘的动态合影。我五岁那一年,我们第一次一起出行,我第一次看海。照片里怕水的阿甘正在往后退,我们错误地估计了海浪涌上来的位置。我和妈妈望着阿甘大笑,海风把我们的头发吹得凌乱,又纠缠在一起。

我打开斗柜第一层抽屉,是检修常用的工具和机油。第二层抽屉,是我童年被我玩坏的一些玩具:已经不会再唱歌的小鸭子、显示屏花掉的智能画板,还有爸爸给我做的铁皮小狗,会摇动的尾巴好像被我丢在了某个角落。阿甘当时努力了很久,然后有些沮丧地表示无法帮我修好,但我早已有了新的玩具,把它们迅速抛在了脑后。拉开最后一层抽屉,竟然是满满一抽屉纸玫瑰。

我呆呆坐在地板上,一朵一朵数着,2925朵,这是妈妈离开我们的日子。

妈妈和阿甘一起骗了我。

出院时,祥叔递给我一个信封,说是阿甘交给我的,回家再打开。手心里,蓝色晶体闪烁,这是阿甘的记忆体,记录了它视角下我们的生活片段。

记录时间竟是从我出生前就开始的,年轻的妈妈来到一家私立辅助生殖诊所,申请了用捐赠精子做试管婴儿。那个年代未婚女性还不被允许使用国家精子库。妈妈接受完胚胎移植手术后,阿甘护送她回家并悉心照料直到我出生。

“阿甘,真不敢想象这个肉乎乎的小家伙是我生出来的,”妈妈望着襁褓里小小的我,眼神亮晶晶的,我在睡梦中小嘴还做出吮吸的动作,“我觉得心里好像有一块地方被填满了,这世界上多了一个爱我的人。”

妈妈母乳不多,在我刚出生的那几十个难熬的夜晚,阿甘守在我的小床边,准时地每隔两小时为我冲奶粉,它带有传感器的手指精准判断了合适的水温。1岁学走路,阿甘蹲在我身前不远的地方,播放活泼的童谣,我咯咯笑着,蹒跚奔向它。3岁上幼儿园,阿姨从妈妈手里接过大哭的我,阿甘在幼儿园墙外记录下我从胆怯害羞到肆无忌惮的过程……

而我的生命里,原来从未有过父亲。阿甘用深度伪造技术制作了爸爸陪伴我的生活影像,是它将一块铁皮敲打弯折做成小狗,植入出生芯片的那一刻,也是妈妈和它陪伴我左右……我现在已无从得知为什么妈妈和阿甘会选择为我虚构一个父亲,也许是希望我的人生会完满一些,但对我来说,只要有他们的陪伴就足够了。

可是如今,陪伴我的又有谁呢?

9

正是初春,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麦田,细雨让它们愈发显得油绿娇嫩。我半开车窗,让雨丝飘到脸颊,有一种酥酥麻麻触电的感觉,深呼吸后,湿润泥土混杂着麦香的芬芳直入心脾。腹中的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春天的新鲜气息,开始轻踢我的肚皮。“总是这么调皮,都不让妈妈专心开车。我们马上就要见到阿甘叔叔啦。”我瞥见一闪而过的路牌,距离Y工厂还有3公里。

我拜托祥叔打听到了阿甘工作的地址。信息智能化部在市郊有座仓库,每日负责发货运送新一代保育机器人。一些老旧的保育机器人被安排在这里做些分拣搬运工作,直至报废。

细雨渐停,天色还有些阴沉。我把车停在仓库前的树下,躲在树后张望。仓库是一座国营厂房改建的,厚重的水泥色外墙,只在顶端留有一排小小的窗户采光。我看了一眼手表,上午10点,祥叔说这是仓库每日给卡车装货的时间。仓库自动门缓缓打开,一列机器人抬着巨大的纸箱缓缓走出。

这些诞生于不同年代的保育机器人,尽管外形各异,但岁月在它们身上留下了同样的痕迹。脱落的金属漆、凹凸不平的外壳、略显卡顿的动作……它们每个人都曾是孩子童年最真诚的陪伴、最亲密的朋友。曾与孩子们相处的快乐时光都被抹去,如今它们只能等待着耗尽剩余价值,然后在回收场里被拆解、分类、循环利用。

我一眼就看见了阿甘,不,他只是RV619,不再是我的阿甘。它排在队伍最后,走路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已经很久没人帮它上机油了吧。曾经被我擦拭锃亮的外壳如今披上一层薄薄的尘土。

“阿甘,我们来看你了。”我轻轻唤了一声,它或许没听见,或许听见了也不会再有任何回应,它已把记忆都交还给我。崽崽们又在肚子里活跃起来,好像在跟阿甘打招呼,我抚摸着隆起的腹部,“阿甘,别担心,我有人陪伴了。”

当助产士把叮叮和咚咚蜷缩着的粉红色小身体放在我胸口时,我感到一团温热像水波纹般扩散到全身。此前我从未想过要成为母亲,乐得一个人自由自在、云淡风清。可是,当生活中那些重要的人一一离我而去,当日渐增长的年龄让我觉得这个世界再无新意,我承认自己越来越渴望一个温暖的陪伴,我期待孩子们给我带来一些新的生机与期望。

“这世界上多了一个爱我的人。”或许也妈妈的话启发了我。我需要的是一个值得我倾注全部爱,也会用全部爱来爱我的人。有生之年,一个与我血脉相连的孩子,比一个可能随时会离开的男人,更能给我带来慰藉。

她们是我申请使用克隆精子生下的双胞胎女儿,我希望我离开的那一天,她们依然是彼此可靠的陪伴,不再一个人孤单。

为了鼓励生育,国家已经批准了单身女性冻卵和使用辅助生殖技术,但捐精的男性越来越少,人类精子质量也逐年下降,大约每200名男性中就有一位精子数量趋近于零。精子数供不应求,国家不得不采取摇号申请政策。再后来,经过激烈的伦理争论,国家终于同意每年克隆一批精子供女性使用。申请克隆精子的女性可免于摇号等待,优先使用。

门铃响了,还好她们没被吵醒。女儿们熟睡中的小脸,花瓣一般娇嫩。长长的睫毛随着呼吸轻轻翕动,仿佛蝴蝶扇动翅膀。姐姐搭在妹妹胸前的小手紧了紧,睡得更熟了。

我打开门,接近一人高的快递箱,从政府申请到的最新款保育机器人到了。我不禁感叹技术进步飞速,做得跟真人别无二致。3D打印出的坚硬骨骼和柔软皮肤,带有多种传感器的灵巧双手,特意设计出增加亲切感的胖嘟嘟面颊和浑圆的眼睛。

我按下它胸前的开机按钮:“系统已激活,请设置昵称。”

“就叫阿甘吧。”我说。(作者:多央,penny619@outlook.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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