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据崩坏【第六章-下】
十一月的最后一天,天气一如既往,阴沉无比。黑云如神的马群从天际踏过,高傲俯视大地承载的众生。狂风呼啸而过,在集装箱和破屋间宣泄情绪。朔风大起之时,还能见到红黄树叶的波涛用流过街道,甚是壮观。
渡魂日的前一天,街道上的风停了。
罗心灵傍晚时分倚在窗前,望着窗外。环绕房屋的杂草丛在风中肆意鞭打周围的所有东西。只隔着两三米的大街上却波澜不惊,犹如一潭死水。她望向金铃医广场的方向,袅袅腾起一缕黑烟,悬停在半空。它似乎被某个东西吸住,旋转成黑色碟形。看来仪式在做最后的准备啦。她喝着咖啡,惬意想着。冬日临近,天气越来越冷了,即使这栋屋子里罕有的开着暖气,照旧抵不过逼人寒意。
楼梯下又传来金属碰撞的噪声,估计又是那俩AI在争斗。何常在干什么?他会处理吗?她自嘲的轻笑两声。我在想什么啊?他怎么会处理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过,他应该会允许我出去走走。罗心灵又美美的喝口黑咖啡。离这个日子越近,他就越来越不对劲了——虽说他这个人本身就不对劲。自己不也是吗?话说,那一次到底是怎么回事?爬去找黑帮头子?
一种没来由的彻骨寒意淹了上来,从脚底直直冲上脑门。罗心灵打了个哆嗦。一口气喝完咖啡。这股感觉,太熟悉了,每一次怪异的噩梦之中,还有那一次莫名其妙的失忆之前,都是这样的冷。呵,短时间内行为异与正常行为,过后记忆基本不清晰,除了那个症状还可能是什么?
人格分裂。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就养出第二人格了 。她一想到这点就羡慕嫉妒恨何常。这家伙患上的是记忆性人格分裂,可以记得分裂期间自己做了什么。是祸是福她不敢妄论,但是他能压制祂!他能主动控制自己的精神!
罗心灵捂着额头,下意识举起杯子,这才发觉咖啡早已被喝干。算了别再胡思乱想了,再去接一杯。

“啧,真tm的苦。”
元无风锁紧眉头,吐了吐舌头,“第七碗了,这是最后一剂了吧?”
简冷眼坐在他对面,“是。”她没好气的回答。
元无风舒心一笑,把碗摔在柜台上。提心吊胆的吕老板马上站了起来,神经质的张望着。
“那么紧张干什么啊?”元无风戏谑笑着,“对了,其他人都送走了?绝对没有别人?”
“······我敢违抗你?”吕老板丧气回答。往年这个时候都是他都会大开饭店迎接那些影子里的“顾客”大赚一笔。结果现在硬生生被元无风两个逼得关上店门不做生意了!
“我冒用那句冒险的人经常会说的话,最透风的地方最安全。”元无风斜眼撇了一眼吕老板,“谁不知道你在餐厅里装了多少窃听器与隐秘摄像机?好啦,其他人都滚蛋了,这些玩意中装在外面的不就可以拿来监视吗?”
“我不用做生意?!”吕老板忍不下去了。尽管他曾被生命威胁过,但这么骑脸欺负人还是太过分了!!
出乎意料的是,元无风并未如他预计一样暴起,反倒是神秘微笑盯着他,直勾勾盯的直发毛。
“我说真心话,真的很抱歉占用你的店,不过环区没地方比这里更适合谈一些有趣的八卦了。”他掏出蝴蝶刀转着,“或许你以后可以开一个分店,专门给那些见不得人的交流提供场所,怎么样?”
“······所以你想聊什么?”吕老板怒气消了些许,“你不怕我泄······”
“你敢吗?”元无风反问。
吕老板咽了口口水,不做声了。
“说吧。”一直默不作声的简·格林斯说。
“其实也没什么,”元无风拽过椅子翘着腿坐下,“不就是和我们亲爱的通缉犯小姐相关吗?”他望着桌对面简阴沉的面孔,对方微微蹙眉,面露不悦。
“你都把我查的如此清楚明白了,”她身体前倾,双手作金字塔状,“不是说我吧?”
“狙击手小姐已经猜到了?”元无风看上去兴奋起来,“当然不是你呀!这些八卦都是从那些没底线的情报贩子们手里讨来的——可没包括那个黑帽子。”
“第一条。”简说道。
“十几年前,环区中一个义军情报小组覆灭。他们的一个线人名叫罗义平,在中心区某连锁超市任经理,业余社会学爱好者。”元无风兴致勃勃陈述着。
“这能说明什么?除了姓氏一样,还有什么相似之处?”简冷漠反驳。
“好吧,也对,”元无风点点头,“就是,直觉,”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个东西告诉我,任何信息可能都有用。”
“第二条。”简懒得反对玄幻的直觉。
“中心区的拉顿医院出名吧?连我们这些卑微的环区小贼都知道的著名医院。”元无风摊开一只手,“在她来这里前不久,她和单位的同事们获得了一次去那里体检的机会,你猜猜她的医检报告上有什么话?”
“不要卖关子。”简逼视元无风。
“好吧,我说。”元无风头一歪,“受检对象确诊中度心理障碍,类型未知,疑似自闭,沉默寡言,不善言辞,惯于隐藏内心想法。有可能为先天或幼年后天形成。”
“这可和现在的她有着天壤之别。”简十指交叉。
“演的一出好戏。”元无风勾起嘴角,“你觉得一场紧张刺激的追杀能让她变成这鬼样子?”
简没有回答。屋内安静无比,似乎只有大门外不知什么时候来的野狗在狂吠,似乎想故意打断思路。
“第三条啊,我想想,”元无风装模作样挠着头,“呵呵,你应该知道她在进入单位前在哪里带着对吧?”
“救济院。”简回答。
“那么再之前?”元无风追问。
“大学吧。”简有些不确定了。
“第三条,大学期间她就已经收到单位的聘任书,但她去了哪里呢?为什么?”
“你是说······”简眉头锁的更紧了。
“看吧,演员可不只一个。”元无风扬起他招牌一般的欠揍笑容,“何常是,我是,你是,还差她一个吗?”
简沉默片刻,忽的推开桌子站了起来,烦躁的转着。圈门外的狗吠小了许多。元无风丝毫不在意她的行为,目光缓缓移动道吕老板脸上。
“看我干什么?!”对方慌了,“我听不懂!我也不敢泄密!”
“你有没有开信号屏蔽器?”元无风问。
正烦躁不安的简立刻停住脚步。元无风收起漫不经心的笑,阴冷目光锁定在吕老板扭曲的脸上。空气中凭空添了丝丝阴寒,如同窗外卷过的冷风透了进来。四周一片寂静,连野狗的汪汪狂吠也停了。
“当然开了啊!!”吕老板冷汗直流。
“那就好。”元无风又挂上吊儿郎当的笑,“说到底,当年你怎么逃出来的?帝国监狱那么简单就能越狱?”
“还不是那家伙,”吕老板耸了耸肩,“报答过应有的帮助,然后就没了!搞得跟账本似的。”
“是啊,这个人老能记仇了。”元无风站起身,“那家伙从头到尾都是这幅德性。你说对吧?”
言语间骤然加入寒冰。手指一翻,蝴蝶刀脱手而出。空气中划过阴冷寒芒,留下银白残影,如同裁缝手中的剪刀割裂空气。微弱的破风声衔接破开木门的巨响。元无风顷刻跃起,撞开破烂的木门。一只死狗躺在地上,蝴蝶刀深深扎入脑门。在可怕的创口间没有渗出暗红血液,反倒是溅射着电火花。
“‘天网’的小宠物?”他狞笑着抬起死狗——不,机械狗的脑袋,“真逼真啊。”
吕老板吓得不轻,“跟我没一点关系啊!真没有!”
“当然不是你,能造出这种东西的只有一个组织。”元无风撇了一眼跟来的简,“你说呢?简?”
“‘天网’来了。”简脸色凝重。
元无风拔下蝴蝶刀,如同经验丰富的兽医切开机械狗的头。去除伪装,复杂精密的内部一览无余。他瞅了一眼头颅角落里一点亮红的灯,连声道:“好好好,你果然有开信号屏蔽器。它还没有上传记录的相关讯息。”说罢,他将刀刃径直插入重重金属中,施加在刀柄上的力气越来越大,直到将一整块损毁零部件生生撬动。
“记忆模块?”简蹲了下来。
“如果我没猜错,是的。”元无风弯曲指关节敲了敲,“不过为了防止这只是一厢情愿,漏过关键,我们还是做绝一点。”他放下形影不离的灰色背包,在里面摸索片刻,掏出一瓶标志着腐蚀品标记的瓶子,拔出盖子就全倒了下去。白烟伴着嘶嘶声响扬起,顷刻笼罩整个残骸。
“还是你说的‘做事做绝’的风格。”简捂着口鼻,挥手驱赶空气中的异味,“黑市里这玩意都能买到?工业金属溶解剂?”
“你觉得呢?”元无风付之一笑。白烟散尽,地上只剩下一团扭曲发黑的残骸,表面还冒着烟。
简别过头去,良久才吐出一句:“啧,难闻。”
“我,我这算是帮忙了?”沉默良久的吕老板突然插嘴。
“想学何常记恩怨?”元无风怼了回去,“滚蛋!要不是我的要求,你这个家伙会按我说的去做?”
吕老板哆哆嗦嗦片刻,又问道:“不会是来追我的吧?”
“‘天网’是数据中心的情报分组,不会在乎你的。”简接过话头,她低下眉梢,面色阴沉,“元无风,我不担心他们,问题是······”
“何常应该知道,”元无风镇静回应,“行动队一般是如何下达命令的?”
“由队长亲自传达。”
“其间没有进过任何电子设备?”
“这——”简一惊。
“监控不了。”元无风拍拍身子,“有事情要处理了啊。”他冷笑着踹着地上的残骸,看那架势,似乎很想当球踢飞。

罗心灵揉了揉一头乱糟糟的头发,爬了起来。午睡过后,连窗外微弱的自然光她都觉得刺眼,不停的眨眼睛,泪水转着圈。
“emmmm——”她有些迷糊,抬手看着手表,瞬间清醒。这都快傍晚了,我睡了多久?!她忙抓过梳子草草梳了三下,披上衣服就往门外走,忽的停下脚步。
何常那家伙没来说教啊。
那不就好了吗?罗心灵又看了一眼手表,十一月的最后一天,渡魂日啊。混账,怎么把这茬给忘了。
“等我回来啊!”楼下传来何常的话。罗心灵听着这充满温柔宠爱情绪的话语,以为自己幻听了。随后是两声童音:“知道了!哥!”
“在家不要捣乱!”
“知道!”女声乖乖回应。
“大哥哥给我买汽水!”男孩似乎还在奶声奶气的要求。
“好好好!我先走啦!”
“再见!”
是那两个机器人吧?罗心灵走到楼梯边看去。那个瘦高个黑客的背影早已消失,两个小个头机器人正乖乖划走,溜进会客厅。
罗心灵会心一笑。
现在干什么呢?她思索片刻,想起中午在室内靶场练习枪法,要不再练练?然而当她回忆起积分评价板上那三个D 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真服了,不就是说三点一线就能用好脉冲聚光枪吗?原来全是骗人的。
大街上吵吵嚷嚷,似乎有无数人正在经过。对了,今天渡魂日祭祀仪式为什么不去看呢?她理顺头发,紧了紧腕上手表,大踏步走下楼梯,
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混蛋!”罗心灵骂出了声。
她一翻身站了起来,大步走过正厅,拉开了门。
人潮涌动,那些破烂的房屋挂上崭新彩灯,环区不常见的全息屏滚动播放有心人士录制的宣传片。每一个地方都塞满了节日的气息。在无数角落苦命挣扎的人们难得歇息下来,汇聚成庆祝节日的人流参与一场盛会。售卖渡魂日小商品的摊子早早沿街铺展,三色挂坠被小孩子们哄抢一空,枫桂糖人手一块。一大群孩子还聚集在一个小贩面前争着要买引魂灯,被贩子驱赶走了,“臭小孩懂什么?!这是给家里死过人的人买的!不要玩!”他猴急着拦住自己的摊位,不让孩子们一拥而上全部夺走。
给死过人的人买的?
罗心灵呵呵笑了两声,走上前,高声问:“嘿!摆哥!”
小摊贩闻言投来目光,“来客啦?!”
“一个灯。”罗心灵看上去挺开心的,“讲讲这灯的渊源如何?”
“小姐不是本地人哇?”小贩一边递上纸灯,一遍热切问。
“差不服吧,我封剑城人。”罗心灵报以微笑,“说说看。”
“哎呀,不就说是为亡者指明往生之路,寄托哀思嘛。”小贩漫不经心的说 。
罗心灵嘴角略微抽动几下,最后还是笑着接过八角引魂灯,折叠起来抱在怀里。右手撩起刘海,顺便擦拭眼角。
人潮中似乎混入一些有心人,扒手正熟练窃取行人财物;妓院推出热辣妓女吸引眼球;赌场揽客正大声宣讲某个赌场胜率之大;还有各路间谍,跟踪者,接头人混迹在平凡的人们之中,搭建无数个舞台,演绎无数场好戏。
金铃医广场挤满了人,罗心灵踮起脚尖,努力从人头攒动中获得祭坛上的景象。七层祭坛早已完整搭建。远远望去,青铜门屹立于坛顶,似乎注入了魔力,有不知来历的白烟在门内弥漫。说不定是什么喷雾器之类的,她思忖着。
“吉时到!”仿佛从虚空中说出这句话,全场肃静。
祭坛台阶下出现一个身着黄黑蓝三色大氅的老人,头戴斗笠,一步一步走上阶梯。身后三人手执提灯,蜡烛,火把跟上。最前面那个就是祭司了吧?衣服还真有点花哨。
罗心灵静静观看,等待仪式开始。不经意仰望天空。积压多时的黑云不知何时何刻裂开一丝缝隙,点点星光格外明亮。云层中切割出一条星河。
恰似冥河。

不远处,一摞堆叠垒起来的集装箱上,元无风二人正坐在边缘观望广场。元无风凝望着火光摇曳,人流涌动的仪式现场,举起酒瓶灌了一大口。
“来啊!简!”他略带醉意喊道,“来一口!”
“喝酒有害身体。”简毫不犹豫的拒绝,“算了。”
“那可真是太可惜啦!知道吗?”元无风摇了摇酒瓶子,“这是什么?嘿,我废了老大劲从中心区阿方索酒店的地下酒窖里摸来的,几十年的陈酿啊!好东西啊!”
“我!不!喝!酒!”简一再压制的暴脾气上来了,“给!我!闭!嘴!”
“好好好好,”元无风忙不迭抱起酒瓶,把剩下的酒液全部喝下,抹着嘴抱怨着,“不喝就不喝嘛,哎呦,发那么大火气干什么?”他舔着瓶口,知道将最后一滴酒滴入口中,才捏着瓶颈,吊在眼前,“太美了,透过这扭曲的玻璃去看焰火,居然有别致的绚丽!”
恰逢此时,金铃医广场外环,巨响同时发出,以磅礴的气势推向周遭。数十道烟火腾空而起,拖着长长的烟尾巴冲上天际,轰然绽开。璀璨花火盛开,犹如繁花绽放。
简不禁有些出神。好久以前了吧?那时候自己还小着呢,望着天际线腾起五光十色的烟火,心底是多么的向往······向往某一天能在靠近一些,亲眼去看一场烟花秀。
“还这么铺张呢。”元无风仿佛根本没注意到烟花绽放,自顾自又开了一瓶美酒,“就不怕和那年一样,一群贫民拾荒者争抢焰火残骸卖钱结果踩踏数百人的案例?”
“······”简一时无言以对。
元无风仿佛没注意到她,仰起那双精明的黑眼看着云层中间裂开的“冥河”。在那群星之中,一颗红色的星明亮闪烁。
“可知我如此恨你?!”他苦笑着喃喃道。红星闪烁,在他眼中越来越红,越来越大,越来越近。以后变成了一颗血红色的光球悬浮在他面前。他颤颤巍巍伸出手,想要摘下那颗星。
“你在干什么?!”简惊呼一声。元无风眼神恍惚,手向前摸着,身体前倾,正要一头载下几十米高的悬崖!
她脚一蹬扑了上来,眼瞅着元无风整个人一歪,摇摇欲坠,她奋力伸长手臂,在最后一刻向元无风摇晃的衣领抓去。
还是晚了。
绝世盗贼漆黑的背影消失在集装箱房边缘,身前,千千万万闪烁的灯火登上舞台,显露光耀。
“元无风!!”简愣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她趴在铁板上,手还傻傻的伸着。不,不可能,他不会······简向前奋力一扑,爬到边缘望去,看不见人影,完全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黑衣人。
不对啊,过去都五六秒了,他早就落地摔扁了吧?简疑惑起来。这小子没死吧?
“猜的不错哦!”
元无风挂着欠揍的笑探出头,迎上简种种落下的铁拳。
“你个没妈的混账玩意!!”她狠狠怒骂,“没羞没躁的混蛋!”
元无风笑了。起初笑的很勉强,很苦涩,然后笑的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放肆,越来越疯狂。无穷无尽的笑声尽头,他头一仰,放声哭了。哭的撕心裂肺,肝肠寸断,哭的悔恨不已,痛苦至极。
身后,仪式正在进行。黑夜来到了最浓的时刻。

残秋落尽,魂灵归天。尘灰旧事,随风而逝。
只是旧事,真的能忘却?
罗心灵望着街道。此时,大祭司高举手臂,挥动白玉尺画出符咒悬在空气中,口中念念有词。大手一招,祭坛四角点燃火堆,狂风大起,火焰蹿升。街道上那些树叶被扰动了,它们无风自动,盘旋飞起,紧紧贴着虚空中的幽灵,化作一个个树叶人形。
三色人沿长街肃立,抬起手中的发光器具:火把,蜡烛,明灯。他们安静的肃立,等待下一步仪式。
一名白跑人登上祭坛,背对大祭司,展开卷轴,念起祭文:
天庭之使,速速降临。吾等有一言,下通阴冥府五官······
啊,又是恼人的宗教言辞。罗心灵有些按耐不住,瞧着周围肃穆的群众,还是压下自己烦躁的情绪。落叶人形同样肃立着聆听祭文教诲。
落叶,残秋。万物凋零,万物衰落,万物在这个时节迎来衰败。罗心灵曾经在暗网某个论坛上读到一句话:春日现世,夏日生长,秋日衰败,冬日毁灭。轮回不止,生生不息。
哪有那么玄乎啊?她自嘲般笑笑,什么时候多愁善感起来了?
依稀记得往日秋时,漫步在石剑门学院的校园小道上。那是的自己多么意气风发啊!能在学院的名牌专业网络科技崭露头角,同时也是名噪一时的冰山美人。那时候最喜欢干什么呢?她拖着脑袋回忆着。啊,想起来了呢。在一个晚秋初冬的日子,指间夹着霜白的秋灵花兀自嗅着那沁人心脾的清香。最好四下无人,独自站在苍书湖畔。最难以忘却的恐怕就是那一下吧,百年难遇的小雪落在这座工业城市的学院中。细密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融入波涛汹涌的湖水。这么多年了,自己就是忘不了那场雪景。
太傻了,现在怎么比得上那时候的自己啊?眼睛下氤氲起黑眼圈,身子更瘦了。关注身材又有什么用了呢?自己不应该更理性一些吗?算了,自己又什么时候理性过呢?太蠢了······
天际线上,最后一抹绚丽的紫红悄悄逝去。黑云中,那条星光冥河愈发清晰。群星闪烁,如同火光散落天幕。祭坛正上方,一圈亮星仿佛可以让出一方天际,交给正中心那颗明亮的星体。冰冷的青色环绕象征冥河塔的河亭星,如同神的眼眸俯视大地。
冗长祭文终于念完,大祭司口中念过咒语。双脚一蹬,腾空飞起,踏空绕祭坛而行。他挥动玉尺,按斗罡星阵之势行走,诸天极阴星象分列于天,闪烁暗色光芒。最后,他挥动手臂,玉尺劈下。天雷正正落在祭坛正中央的大火堆上,点燃青色的诡异火焰。风助火势,狂风裹挟火焰旋转飞起,形成青光火柱。祭司横起玉尺,浮在火柱面前,大氅猎猎作响。一桶咒文念完,玉尺飞快挥了几下。但见青火扭曲变换,一座四方森罗塔楼洗去多余的灰烬与火焰,从通天龙卷中展现神话般的身姿,庄严伫立。
“开塔门!”大祭司庄严的声音传遍整个广场。
青铜门扇缓缓开启,奇迹般悄无声息。三色衣引魂人高举手中灯火,一同念诵神魂判决咒。
树叶人们疯了。他们犹如沙漠中跋涉数日的旅者在绝望中看见了绿洲,一拥而上,毫无秩序。鬼魂冤屈苦痛的喊声遍布整个广场。有些胆小的新客不由得害怕的缩了缩脖子,不忍直视。那些人影争先恐后跌入青铜之门,化作纷飞灰烬。火焰凝成的巨塔巍然不动,淡然俯视灵魂投入火炉,迎来新生。
希望那些冤魂真的有个好的来世吧。
罗心灵按下眉梢,扫视全场。他在哪?何常回来到这个现场吗?她不抱希望的扫着。诸位围观者表情各异:面色恐惧者若非新来观看之人,应是某些冤死者的凶手;神色悲戚之人,定当是有至爱之人随火消散;面容忿怒而又放松,想来应是怀仇者的复仇对象真正死去。还有······
那是何常?!
她眨了眨眼再去寻,来不及锁定目标进一步分辨,黑衣黑兜帽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那个人面无表情,冷若冰霜。不,不会是他。他,怎么可能呢?哈哈。罗心灵否定内心的疑惑,却又仍然带着怀疑。
她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放回祭典。数不清的人影投入火焰的怀抱。满地只留下稀疏的树叶堆。最后一个人影跃入火焰,大祭司双手合十,竖起白玉尺,念诵经文。他在空中喃喃半晌,捏了个诀,大喝一声玉尺悬浮,泛起白光。
一片惊呼声中,剩余的树叶如启程的候鸟,螺旋升起,飞向森罗塔,化作火灰缠绕整个火焰塔。幻化而成的塔楼蚕食这些灰烬,重新变成火龙卷。它变得更纤细,更明亮。最后所有的火焰在空中凝聚压缩紧密的火球。大祭司双手高抬,火球升高,如同快要爆炸的气球。
轰隆!
最绚烂的烟花绽放在夜空下。火光四溢,它们那不是青色,而是温暖的橙黄,带着暖意。
然后下雪了。
尘灰如雪撒下,围观的人群不约而同掏出手中的引魂天灯,捧在手心。那些引魂人此时同时丢下手中发光物品。数百盏明灯,数百只蜡烛,数百个火把同时熄灭。在场千千万万引魂天灯同时亮起。一个亮点升起来了,第二个,第三个。无数的灯汇聚成广阔的灯海,遮蔽群星之光,照亮黑暗夜空。
罗心灵放飞手中的灯。小贩的话又在她耳边奏响:不就说是为亡者指明往生之路,寄托哀思嘛······
是啊,寄托我的哀思,希望他们还真的得到安息了······
回头一撇,命中注定一番。无误,就是他,何常。
他愣愣的收回手,紧紧盯着自己的天灯飞上天空。嘴巴微张,仿佛置身梦境。
她刚想迈动脚步接近,却见何常迅速掩上兜帽,脸色一沉,重新戴上冷漠的面具。他攥紧手中提着的不明袋子,转身离去。
罗心灵眯着眼,撇撇嘴,迅速跟上。两人一前一后离开了广场,又走在了卡洛斯·桑切斯路上。何常的脚步有些虚浮踉跄,仿佛梦游在云朵上。叮叮当当的声音传出晃晃悠悠的小袋子,似乎有多个玻璃瓶子相撞。在人流渐稀的道路上仿佛诡异风灵的响动。酒?药?她一边浮想联翩,一遍避开路上的枯枝落叶,尽力不发出一点声音。
何常似乎完全没有发觉自己身后多了一个鬼鬼祟祟的跟踪者。他脚步一拐,走入自己的房子。此时的两层小楼一片漆黑,配合周围肆意生长的荒草丛,好似一栋遗弃已久的古代废墟埋没在枯草下。他推开门走了进去,灯光并没有亮起。罗心灵蹑手蹑脚溜进门。正厅内空无一人,通往后庭的门虚掩着,细细风啸喑哑低鸣。她推开门,一人高的草丛间踏出杂乱的草径,同乡荒草中的一点亮光。
罗心灵伏下身子,偷偷接近。她像一个小贼拨开草叶,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一块墓碑样式的石碑。石碑上一个字都没有,做工粗糙,花纹装饰基本磨蚀一空。整个碑只剩下一块略显圆滑的长方体石料。
何常站在石碑前,一言不发,神情肃穆。他沉默的站了许久,突然跪了下来。面无表情的打开袋子,在石碑前放上一束息灵花。苍白花朵是采摘者寄给死者的安魂香。他有条不紊从袋子里掏出几瓶酒和碳酸饮料,接着从贴身口袋里摸出几张照片陈列在石碑基座上,并在相片前点起小蜡烛。他从口袋里取出开瓶器,利索撬开酒瓶瓶盖,全部泼洒在照片面前。随后盘腿坐下,又打开一瓶酒喝着。
何常深吸一口气,看似平静的说;“又是一年了啊,听得到吗?老师?兄弟们?”
“老齐,老胡,小何,朱哥,小汤,维克多······唉——你们还好吗?”
他随意的擦拭眼角,冰冷的声音一如往常他说话的语调,没有掺杂任何深厚的情感。
“说实话,我有点记不清你们走了几年了?李老师和布朗先生应该还记得吧?哈哈哈哈,”他痛苦的笑着,“不用担心我,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毛头小子啦。我不用在偷偷溜出房子去干维修工的活啦。”
“唉——布朗先生,这么多年了,整个组织真的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好孤单哪。那个,那个叛徒,”他咬牙切齿起来,话语中开始注入悲愤的情绪,“你知道吗?你们永远不可能相信叛徒是谁的。我之前已经告诉过你们啦,但现在,他没有想当时我说的那样得到报应。他青云直上,富庶显贵。”
一口闷酒灌下肚,何常剧烈咳嗽片刻,又恢复跪姿拧开碳酸饮料瓶盖,手颤抖着撒下。无法抑制的伤痛开始冲破心灵的堤坝,泪水闪亮,幽幽凄惨哭声断断续续。
“小风!媛媛!哥哥没忘记你们啊!”他低声哭喊,“等我,等我回来啊~我会在早一点的啊!我不会再乱喝酒了,我不会再去纠缠那些人了······原谅我,原谅我,求求了啊——”
何常无助的俯下身躯,双手捶打地面。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我不应该让你们卷入这场纷争的······”
何常哭的声泪俱下。他已经无法在完整的说出话,压抑在心底最深层的痛苦与绝望完全释放。此刻,这个在他人面前一向冷面行事,冷酷处世,绝情待人的黑客完全卸下了自己的伪装与负担,痛痛快快宣泄内心最大最深的怨,恨,哀,愁。表面如同冰雪般冰冷,内心如同冰雪般孤寂。终究是荒野里的孤魂野鬼,独自痛苦,不与他人说。
他忽然又直起腰身,眼神阴狠,凶光直射。他的嗓音在一瞬间又恢复到没有情感的平板冰冷语调。
“布朗先生,叛徒是否有跟你谈过他那肮脏却伟大的理论?”他颤声道,竟带着些许激动与得意,“我将它实践了,成功了。”
“这是他自己种下的恶果,如今,它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每一条枝丫都结满他罪恶的果实。”
“老师,你们会见证我为你们复仇的!他现在身居高位,守护那些他自己的东西。当年我无力保护你们。既然我无法承担保护责任,”他越说越激动,“那就让我承担毁灭的职责!我发誓!我会毁了他想守护的一切肮脏东西!它们豆浆灰飞烟灭,而组织的夙愿终将在我手中实现!!”
豪言壮语后,他又颓废的佝偻身体,扶着墓碑喃喃自语。何常向后跌坐在草丛中,仰天长叹:“唉——老师,我太累了,好累,还是得没人扶着走完这挫败的一生。”他凝望肃穆的石碑,问道,“老师,我真的做对了吗?”
对的,肯定是对的。罗心灵暗自对自己说到,消消退后离开了。
四下里寂寥无声,唯有风吹草动不收干扰呃的进行着。地平线上,天幕点缀两点血红星光。十几秒前,它们还轨道重合叠在一起。现在,他们已经分开,如同归路人一般沿相近的方向划出人字轨迹,渐行渐远。
大凶之星和而再分,混沌大事之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