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翠羽黄衫霍青桐之感情篇(五)谁说女英赛娥皇?
金迷和研究者通常根据这场误会,归纳为陈家洛的性格怯儒,心胸狭小所致。推而演之,则扩及到汉人书生的教条和沙文主义。不过,诚如吴霭仪在《金庸小说的男子》一书中所指出的:“每个人都有一个阶段想过做陈家洛那样的人,出身高贵而平民化,文武全才,风度翩翩,重情重义,有崇高理想,为国家民族甘愿牺牲个人幸福。”的确,陈家洛之于霍青桐亦非那么薄情寡义,在他们与张召重及关东三魔身陷狼群中时,霍青桐已经了解了陈家洛为她舍命而入狼群的意义。其后,他二人与喀丝丽三人行十分愉快,即使先前以为陈家洛移情别恋的天山双鹰后来也看出他二人的感情。所以,如果要说陈家洛在处理霍青桐姐妹之间的感情上有什么不妥,大约只能说他在感情上是个弱者,倒毋需因此就去苛责他的人品。细心的读者或可发现,在他这一段误会之中,从头到尾都没有怪罪霍青桐的意思,倒是对于李沅芷这个莫名其妙的“情敌”居然得到佳人的垂青有着十二万分的嫉妒。只是碍于他从小养成的道德观,又不可能横刀夺爱,只得遵守这“先来后到”的礼数。别人既然已经出双入对,自己的爱慕之情也不能表露得太过,否则,倒似成了道德有亏的小人了。仔细看待陈家洛对霍青桐的一番心思,终究不是那么不堪。他对于李沅芷和霍青桐亲热相搂的景象虽心存疙瘩,当探手入怀,摸住霍青桐所赠那柄短剑,可不是还是想起那青青翠羽,淡淡黄衫?当乾隆在飞来峰考陈家洛的才学胸襟,陈家洛挥笔而就的七绝却是:“携书弹剑走黄沙,瀚海天山处处家,大漠西风飞翠羽,江南八月看桂花。”大漠西风飞翠羽的影像,如此自然地成为生命思想的一部分,又岂是八股应试的造作?在天池旁巧遇芙蓉出水的喀丝丽,即使慑于她不知是人是妖的天人之姿,回过神来之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情,可不还是惦记着要打听霍青桐的下落相较于喀丝丽锦带偎情郎,霍青桐受到汉人礼教影响的感情表达方式,使得个性原本被动犹豫的陈家洛在喀丝丽的主动下迷失。俗话说:“男追女,隔重山;女追男,隔层纱。”男追女大体源自原始社会以力服人的异性互动模式,时至今日,这种模式在现代社会结构中仍然被认为天经地义之事。只是凤求凰的过程中,时间、精力、金钱需要相对付出,女性在被追求时,也往往要经过一定衡量标准,才会点头答应对方的追求。 习惯了这样的模式,若是追求者与被追求者的性别角色互换,男性通常会有一种“受宠若惊”,而又不知如何拒绝的反应。尤其如果发生在个性较为内敛、腼腆的男性身上,更是难逃坠入热情如火的迷惘。陈家洛一时兴起帮喀丝丽摘下了天山雪莲,惹得佳人主动偎郎,几乎就是此中代表作。反观霍青桐随天山双鹰习武多年,一套三分剑法尽得双鹰真传,连带感情的释出也只淡淡三分。陈家洛的百花错拳似是而非,霍青桐古剑相赠的情义纵然包含了生死相随的深情,却也只能点到为止。只是这种“见物如见人”的牵系,绝对不下于乃妹的锦带缠绕。六和塔的一阵混战中,天山双鹰在见陈家洛手持霍青桐所赠古剑,出口逼问,正是说明他二人授受物品的不寻常,不言可谕。两人均起疑心,危势既解,各退两步。陈家洛把乾隆往身后一拉,挡在他面前,拱手道:“请教老太太高姓?”这时那老妇也在喝问。两人语声混杂,都听不清楚对方说话。 陈家洛住了口,那老妇重复一遍刚才的问话:“你这短剑哪里来的?”陈家洛听得她不问别事,先问短剑,倒出于意料之外,答道:“是朋友送的。”老妇又问:“什么朋友?你是皇帝侍卫,她怎会送你?天池怪侠是你什么人?”陈家洛先答她最后一问:“天池怪侠是晚辈恩师。”他想老妇剑刺乾隆,定是同道中人,见她年龄既长,武功又高,是以自称晩辈。那老妇嗯了一声,道:“这就是了。你师父虽然为人古怪,却是正人君子,你怎么丢师父的脸,来做清廷走狗?” 杨成协忍耐不住,喝道:“这位是我们陈总舵主,你别胡言乱道。”那老妇面露诧异之色,问道:“你们是红花会的?”杨成协道:“不错。”那老妇转向陈家洛,厉声道:“你们投降了清朝么?”陈家洛道:“红花会行侠仗义,岂能对满清屈膝?老太太请坐,咱们慢慢谈。”那老妇并不坐下,面色稍和,又问:“你这短剑哪里来的?” 陈家洛见到她武功家数,听她二次又问短剑,已料到几分,说道:“是一位回部朋友送的。”其时男女间授受物品,颇不寻常,陈家洛虽是豪杰之士,胸襟豁达,当着众人之面也有些说不出口。那老妇又问:“你识得翠羽黄衫吗?”陈家洛点点头。 周绮见他吞吞吐吐,再也忍不住了,插嘴道:“就是霍青桐姊姊送的。你也认识她吗?那么咱们是一家人啦!”那老妇道:“她是我的徒弟。”陈家洛行下礼去,说道:“原来是天山双鹰两位前辈到了,晚辈们不知,多有冒犯。” 在私人感情得以淋漓尽致发挥的西方社会,陈家洛的感情处理态度可能被视为懦弱、不负责任的表现。可是在讲究“牺牲小我,完成大我”的神秘东方,私人感情的取舍,尤其男女之间的情爱,往往被排列在很低的顺位。移孝作忠尚且一再被拿来作为歌颂传世的教材,男女情爱的受到刻意压抑,当然不会太令人意外。陈家洛之于霍青桐只不过是其中一端,他把香香公主推向乾隆的怀里,又何尝不是牺牲私人感情的作品?安史之乱,一代名将张巡兵困睢阳,粮草耗尽,树皮、草根、马匹、老鼠,能吃的全都吃了,张巡忍心杀掉自己的妻妾烹调后分给战士吃,个人生命财产成为国仇家恨祭品的残忍恐怕才是亘古之最! 再说情之为何物,许多时候根本就毫无道理可言,即使如李沅芷之顽皮跳脱,一碰上自己和余鱼同的事,也是一筹莫展。如果据此便说慧眼如霍青桐,在情场上却识人不明,错爱陈家洛,那实在是亵渎了霍青桐的眼光,也错怪了陈家洛对霍青桐的感情。霍青桐几次柔肠寸断,陈家洛又酸又甜的无法割舍,才是彼此一生仅有一次的初恋。不可否认的,当陈家洛在池边看到如出水芙蓉的喀丝丽时,的确为她的外貌吸引。恰巧那时又是他情场“失意”的空窗期。外表娇艳又无什才学的喀丝丽,正是填补这一段空缺的最理想对象,也适时地满足了他男性英雄的虚荣。 可是当霍青桐再度出现,尤其李沅芷的女儿身还原以后,陈家洛的对喀丝丽的感情就变成道义的成分居多了。 或许包括陈家洛本人在内,几乎所有的人都以为他有了新欢,便忘了旧爱了。可是仔细审视陈家洛对霍青桐溢于言表的关切,实在不得不重整他们之间的感情。黑水营之围大胜后,几个人在夸赞霍青桐用兵神妙,陈家洛却早已注意到脸色苍白的霍青桐。觊觎霍青桐美色的顾金标死前想来一个最后的狼吻,陈家洛也是第一个发现。 这能说霍青桐只带给陈家洛负担,而和喀丝丽在一起,果然只有欢喜吗?恐怕是大有疑义的。在天山双鹰向天池怪抱怨陈家洛移情别恋的同时,陈、霍、香三人的组合却正在重组。当三人有机会同聚一室的机会里,才真正反映三人关系的若干真实面。陈、香形似出双入对的一小段恋曲,在霍青桐重新加入以后,其实喀丝丽的地位已一落千丈,而霍青桐却在情节的推移下更进一步地展现了她对陈家洛的重要性。此时的她,不是情场失意的霍青桐,而是在明明白白得以和陈家洛有对等互动地位的翠羽黄衫。 天山双鹰放走陈家洛和喀丝丽以后,后二人不久便碰上张召重。同一时间里,这厢霍青桐为怕师父一时冲动,不利于他二人,从玉旺昆赶来,在途中被关东三魔所擒,结果在霍青桐故意误指途径下于大漠中迷失方向,又碰上了陈家洛烧来求救的狼烟。此时的陈家洛在狼群环伺中,又必须同这四个魔头斗智兼斗力。为了霍青桐,陈家洛决定接受张召重的献计,和顾金标比赛赤手空拳走入狼群。他步出火圈之前,不是走向茫然不知危险将至的喀丝丽,而是泪眼汪汪的霍青桐。 两人正要走出火圈,……陈家洛笑道:“对不起,我忘了。”解下短剑,走到霍青桐面前,道:“别伤心!你见了这剑,就如见到我一样。”将剑放在她身上。 霍青桐流下泪来,喉中哽住了说不出话,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在脑中忽如电光般一闪,低声道:“你低下头来。”陈家洛低头俯耳过去。霍青桐低声说道:“用火折子!”…… 依据陈家洛“正人君子”的人格教养,如果不是和霍青桐仍旧有着“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默契,此时的他,一来不该把剑给霍青桐,更何况他的给法,甚至是“将剑放在她身上”而不是“将剑递到她手里”;二来即使在性命交关之际,也不该俯下头和和霍青桐咬耳朵,让喀丝丽觉得他们可能有瓜田李下之嫌。然而金庸笔下这一切的表现都十分自然,是以无疑是出自他二人爱意牵缠的情愫了。这般说来,就不能说陈家洛有了新欢便忘了旧爱,相反的,他舍霍青桐而“爱上”喀丝丽,其实是有一些自怜自伤的情分的,只不过惯性的侠义思考使然,不能再让喀丝丽这个弱女子遭受伤害,才牺牲可以了解他、原谅他的霍青桐。 至于其后到了玉峰石室内,尽管书中也安排香香公主帮着翻译羊皮上的回文,可是,在这个舞台上,她顶多还是只能居于陪衬的地位。与当时气氛完全不协调的是,面对生死交关之时,她居然还有闲情逸致唱歌。虽说金庸一直不忘解释那是出于对陈家洛的信任,但终究欠缺了一种交融的感觉。反观霍青桐此时对于陈家洛的意义,才是陪伴他面对人生至大转折的唯一伴侣。他三人到了玉峰下找寻出路时,要下到一处离地低十七八丈的地方,陈家洛为先探路下去瞧瞧,霍青桐随口说了句“下去之后,上来可不容易了。”这时陈家洛居然说:“不能上来,也就算了。”弄得霍青桐脸上绯红,目光不敢和他相接。要知陈家洛一向持礼矜守,如果他认定喀丝丽是他的终生伴侣,绝对不该在此时此地和霍青桐开这种玩笑,尤其又明明知道对方对他的好感非比寻常。若是故意藕断丝连,那绝非君子所当为,当然也不是陈家洛该有的作风。陈家洛在下面探索完毕,让她姐妹下去,先下的香香公主拉着绳索慢慢溜下,见陈家洛张开双臂站在下面,仍是像小孩子气般眼睛一闭就跳了下去,然后任由陈家洛抱住了她,再把她轻轻放在地下,这之间描述具体的动作,对内心的感受并未多加着墨。但轮到霍青桐的时候,却加强陈家洛抱着她时,她羞得满脸飞红,类似新嫁娘的反应。 像这种细腻描写他二人感情互动的段子出现多次,几乎毫无疑问要比描绘香香公主的感情深刻太多,其实二人间的情愫虽鲜少用明句来表现,互通款曲的情况是很值得读者注意的。更重要的是,他二人合力完成的结晶,也就是全书最具创意的一套武功,是金庸武侠系列在“百花错拳”之后出现,常被研究金庸武学者拿来讨论的“庖丁解牛掌”,如果不是霍青桐这一位红颜知己灵光一闪地提醒,陈家洛永远只是遵循前人八股的名门后生,而不是可以随着余鱼同金笛悠扬打败张召重的陈总舵主。 陈家洛心头一喜,却见头一句是“北冥有鱼,其名为鲲”,翻简看下去,见一篇篇都是《庄子》。他初时还道是什么奇书,这“庄子”却是从小就背熟了的,不禁颇感失望。香香公主问道:“那是什么呀?”陈家洛道“是我们汉人的古书,这些竹简虽是古董,可是没什么用,只有考古家才喜欢。”随手掷在地上,竹简落下散开,只见中间有一片有些不同,每个字旁加了密密圈点,还写着几个古回文。陈家洛捡了起来,见是《庄子》第三篇〈养生主〉中“庖丁解牛”那一段,指着回文问香香公主道:“这是些什么字?”香香公主道:“破敌秘诀,都在这里。”陈家洛一怔,道:“那是什么意思?”霍青桐道:“玛米儿的遗书中说,阿里得到一部汉人的书,懂得了空手杀敌之法,难道就是这些竹简?”陈家洛道:“庄子教人达观顺天,跟武功全不相干。”丢下竹简,捧起遗骨走了出来。三人把两副遗骨同穴葬在翡翠池畔,祝告施礼。陈家洛道:“咱们出去吧。那匹白马不知有没逃脱狼口。”香香公主道:“全靠它救了我们性命。牠很聪明,又跑得快……”陈家洛想起狼群之凶狠、白马之神骏,不禁恻然。霍青桐忽问:“那篇《庄子》说些什么?”陈家洛道:“说一个屠夫杀牛的本事很好,他肩和手的伸缩,脚与膝的进退,刀割的声音,无不因便施巧,合于音乐节拍,举动就如跳舞一般。”香香公主拍手笑道:“那一定很好看。”霍青桐道:“临敌杀人也能这样就好啦。” 陈家洛一听,顿时呆了。《庄子》这部书他烂熟于胸,想到时已丝毫不觉新鲜,这时忽被一个从未读过此书的人一提,真所谓茅塞顿开。“庖丁解牛”那一段中的章句,一字字在心中流过:“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却,导大窍,因其固然……”再想到:“行为迟,动刀什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心想:“要是真能如此,我眼睛瞧也不瞧,刀子微彻一动,就把张召重那奸贼杀了……” 霍青桐姊妹见他突然出神,互相对望了几眼,不知他在想什么。 游刃有余的“庖丁解牛掌”由陈家洛使来虽是进退有度、潇洒异常,毕竟是杀牛(人),说不定还要血溅五步,香香公主居然可以说“这模样真好看”,这位回疆美女的审美眼光实在无法以常理量之。可令人激赏又令人佩服的是姊姊霍青桐,她一直把心思放在上头,不断地思索,不断地找寻竹简、羊皮和破敌之间的关系。即使陈家洛几乎放弃,她仍在琢磨这其间的奥秘。这不但是她行事的一贯作风,也是如此心思才能帮助陈家洛完成他人生相当重要的一个转折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