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Ⅲ篇第十五章.

       梅城福利院的地下暗室内，几盏煤油灯闪烁着明亮的光辉。

       大大小小几十个孩子们挤在逼仄的内室中，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有的孩子低声啜泣，有的孩子害怕得瑟瑟发抖，而大一点的孩子则是自发地站在其他人的最外侧，即便他们的体力相较于其他孩子们来说也多不了多少，但至少也能够在灾难来临的第一时间保护住自己年幼的同伴们。

       而老玛丽则是堵在地下内室的门口处，她那有些过时的花格子头巾上沾了好些灰尘，显然是焦急赶忙带着孩子们躲藏在此处的。

       布满好些老茧的手有些用力地捏了捏底下那把精致的轮椅，有些浑浊的瞳孔中似乎还闪过一丝侥幸的光。

       她把一个尚未断奶的孩子交给身后那约莫十五岁左右的男孩，没有什么危机感的幼童睡得香甜，还在梦中吮吸着自己的拇指。

       老玛丽将自己的食指竖在她那有些干裂的微微颤抖的唇前，用自己的眼神安抚自己身后瑟瑟发抖的孩子们，示意他们不要发出声音。

       只要她还没有倒下去，她就不可能让这些她视如己出的孩子们受到伤害。

       被嬷嬷这样无声的安抚，所有的孩子们无不乖巧地蹲在原地，眼泪汪汪的大眼睛下，用自己尚未发育完全的小手捂住自己的嘴巴，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动静。

       咔——

       就在这一片静寂声中，一道极为突兀的碎裂声，从福利院地窖的门口处传来。

       老玛丽那张为了安抚孩子们而强行挤出的笑脸僵硬在了脸上。

       一时间，她甚至能够听见自己陡然加快的心跳，在胸膛中呐喊着。

       糟糕了……

       咔啦咔啦——

       细微的震动不知是来源于大地深处，还是来自他们的正上方。

       悬挂在土墙上的煤油灯开始轻微的摇晃，锈迹斑斑的提杆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地窖口的那个“生物”很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一来自地下的声音，开始用自己的前肢去扒拉那沉重的窖门。

       门上的拉环被扯得哐哐作响。

       突如其来的异样瞬间将原本被安抚下来的孩子们带到了恐慌的境地中，他们毕竟只是一群孩子，没有成年人那般过硬的心理素质。

       即使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巴，依旧没有办法将哭声克制下来。

       哐——

       随着一声闷响，地窖的入口被彻底破坏，那带着恶臭咸腥味的吐息也开始蔓延进了地下。

       玛丽紧咬着牙根，她做出了自己最后的决定，回过身用自己颤抖着的声音叮嘱距离自己最近的孩子，查理。

       “照顾好弟弟妹妹们，不论听见什么，都不要打开这扇门！”

       “不！嬷嬷！”

       小查理尽管是这一批孩子当中最为年长的，可终究只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他央求着眼前的女人，他同样也可以拼尽全力去帮嬷嬷的忙。

       其他四五位同样是十四五岁的男孩儿女孩们都对着玛丽纷纷摇头，眼中的不舍和恳求不予言表。

       有那么一刻，玛丽也确实动摇了。

       她用自己的大半生，也仅仅是拯救了不到数百位孩子们的人生，这样的数量对于常年处于战争的萨撤和北境两国来说简直就是九牛一毛。

       有时候就连她自己也都会质问自己，这样做究竟有没有意义呢？

       可当现在，他看着面前这样一群大大小小的孩童们朝她投来的目光时，她似乎终于明白了自己这样做的目的。

       是有意义的。

       在她接受自己的双腿再也没有办法正常行走的时候，在他如花朵一般的年纪却被醉酒的邻居侵犯的时候，她都没有哭过。

       可在这一刻，眼泪如同决堤的河流一般从她的眼角流下。

       她的脑海中闪回过无数画面，那是一张张对着她，或是微笑，或是哭泣的稚嫩脸庞。

       每一张张脸，她都能随意叫出他们的名字。

       这些鲜活的名字，全都出自她之手，是她戴着老视镜，顶着烛火微弱的光芒，一下下地查阅书籍，所取下的。

       要问她能为了这些她所给予了未来的“名字们”付出什么？

       她的答案是：一切。

       在孩子们不舍的乞求声中，玛丽关上了这地窖当中的最后一扇门，将所有的动摇和自己的怯懦强行切断。

       孩子们的声音在一墙之隔逐渐变成几不可闻的呜咽，好似这一刻，整个地窖当中，就只有这一位腿脚不方便的老女人。

       脆弱的孩童们也没有无理取闹地敲打着门板，因为他们知道这样会白白浪费嬷嬷给他们所争取来的希望。

       所有的孩子此刻眼中似乎都失去的光芒，整个黑暗的房间当中，唯有角落里的一个身影，没有耸动着肩膀，跟其他孩子一般伤心地抽泣着。

       他只是微愣地看着那个今天白天还满面自信的女人，甚至来不及擦干自己流下来的眼泪，便踉跄着关掉了这个房间里唯一的大门。

       真是……

       愚蠢……

       楠楠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四周围坐着的孩子。

       这些孩子估计也都活不过今晚……

       一个双腿残疾的中年女人，到底要怎样做才能从一场灾难中保全这么多孩子的生命呢？

       他同样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也不了解梅塔威尔的政治和历史，但就目前来说。

       根本不可能会有人来解救这一群被困在地窖中的孩子们。

       但是他却能够逃出去。

       靠他现在暂时恢复的能量来看，虽然根本不及自己从前的十分之一，但也能部分的操控少量魔能，让他自己隐匿住身形，只要来者不是很强，瞒天过海不在话下。

       而会选择一群妇女儿童来攻击的怪物，实力和智商一般也都不会太高。

       况且……

       这些吵闹的孩子们也能够完美地替他吸引住敌人的注意力。

       而他也完全没有必要在乎这些自己只认识了一天的孩子们的死活。

       战乱的年代，每天都有数百的孩子死去，而谁又会在乎，在一场灾难中，一个无人问津的福利院的地下室里的一群孩子遭受了什么呢。

       楠楠低下了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心。

       在完全黑暗的情况下，没有人注意到这只小灰犬的手心此刻正流淌着黑色的能量。

       他紧闭双唇，黯淡的瞳孔似乎并没有聚焦，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是的……

       他没有必要在乎这些孩子的死活……

       哪怕在今天，他度过了自己这几十年魔族生涯中，还算不错的一个下午。

       只是‘还算不错’而已……

       他才没有开心……才不会为此露出笑容……

       自己只需要心安理得地逃离这个地方……

       此处即将发生的事情都与他没有关系……

       没有关系……

       “呜呜呜……”

       一旁的小艾比没有抑制住自己的哭声，捂着眼睛伤心地流出一颗颗豆大的眼泪。

       楠楠呆呆地看着那一颗颗眼泪落地。

       “根本就没有什么勇者……”

       艾比用自己幼稚的语气哭诉着。

       “如果有的话，为什么他不去救救妈妈呢？”

       好似这一刻，一个小女孩心中美好的幻想彻底地破灭了。

       “他不是你的妈妈……”，楠楠面无表情地说着，“他只是把你从你那没有良心的真正父母手里抢回来抚养在身边的一个女人罢了……”

       “而且她已经五十多岁了，以人类的平均寿命，她大概也就只能活十几年……”

       一番沉重的事实被这个看起来同他们一般大的孩子口中说出，就好像是突如其来的暴风狠狠地刮破了这些孩子们的保护伞一般。

       总被楠楠嘲讽笨笨的小南希愤怒地推挤着小灰犬，喜欢扮演魔王的帕克以及幻想成为勇者的雷诺都纷纷堵在了他的身前。

       他们就像是两座倔强的小土堆，明明满脸的眼泪，依旧对着小灰犬怒目而视。

       “不准你这样说我们的妈妈！”

       “你这个新来的坏孩子果然什么都不懂！”

       “我们都看错你啦！”

       孩子们的恶意向来耿直且毫无收敛，对于从小成为孤儿的他们来说，他们十分容易满足，对于将他们从泥沼中拉出来的嬷嬷，孩子们明面上虽然都喜欢以“嬷嬷”称呼她，但从心底，也早就把玛丽当做自己的亲生母亲来看待。

       被孩子们带着哽咽的微弱声音环绕在中间，楠楠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响，他低着头，紧咬着自己的牙根，把自己小巧的身体缩在角落里，凝视着黑暗中自己脚底那干燥的土砖。

       曾几何时，他也有一个幸福美好的家庭，爱他的爸爸妈妈和保护着他的哥哥。

       只是这一切，在他的兄长背着他们一家人，和另一个雄性兽人私奔后彻底崩坏了。

       母亲整天以泪洗面，父亲则是酗酒度日。

       他的哥哥也不知所踪，直到前不久，他在梅城的奴隶拍卖行上看见了那只将他哥哥带走的兽人。

       他已经年迈得看不清东西了，但他身上的气味，依旧死死烙印在了楠楠的心中。

       他没有办法从他身上查到自己那位曾经的兄长的下落，他身上甚至都没有留下对方的味道。

       本来命不久矣，楠楠亲自动手了解了他。

       但他的心里却完全没有丝毫的快意可言。

       因为对他来说，他的一切悲惨，最终也都是他咎由自取。

       他不顾母亲的苦苦哀求和反对，在一天夜里离家出走，试图寻着兄长留下的气息将他给找回来。

       年幼的小灰犬完全没有任何的心思可言，在他看来，似乎只要他找到了哥哥，哥哥就一定会跟他回家。

       他们还能像从前一样，幸福快乐地生活下去。

       但最后的结局，只是一只孤单脆弱的可怜幼崽，在深山当中迷了路，成了半夜狼群的腹中美食，尸骨无存。

       就连亲生的骨肉都能够为了爱情抛弃自己的父母家人，而他自己，甚至同样因为自身的幼稚和执拗，同样抛弃了父母，义无反顾踏入这条死路。

       那么，一个将战争中的遗骨捡回来抚养的老女人，又怎么可能会为了这些毫不相干的孩子们付出自己的生命？

       她不怕死吗？

       她不会害怕吗？

       狼群撕咬他年幼肉体时那撕心裂肺的疼痛仿佛依旧只是在昨日一般。

       他在那令人崩溃的痛苦哭喊着父母和兄长的名字，但没有人能来救他。

       黑暗中的小灰犬抱紧自己的身子，将自己缩成一小团，瑟瑟发抖。

       直到这座地窖中，为孩子们提供最后庇护的木板门，被一阵剧烈的撞击声震响，所有的孩子们都被吓得愣在了原地，一时间甚至忘记了哭泣。

       门外，老玛丽的轮椅被掀翻在地，折断的铁质扶手弯成了九十度，被她牢牢握在手中。

       额头上有黏腻的液体顺着她略显苍老的面颊处流下，即便她满脸的惊惧，也依旧用她那近乎瘫痪的身体挡在这地窖中的最后一扇门前。

       女人跪坐在地，毫无知觉的双腿让她几乎没有办法移动。

       而他的对面，赫然是一只将近三米的红色鱼怪。

       鱼怪那带着黏液的肢体上，锋利的爪尖已然带血，看着面前这个几乎完全没有反抗力量的女人，甚至是人性化地浮现出了一个残忍的笑容。

       老玛丽紧咬着后牙槽，将唯一能够用来防身的铁扶手护在身前。

       战胜对方丝毫没有任何可能性，玛丽只能期待自己死后的血腥味能够干扰这只怪物的嗅觉，让它不会发现自己身后房间里的孩子们。

       地窖里的煤油灯熄了两盏，忽明忽暗的光线映照在鱼怪的半边身体上，将它那恶心外貌的恐怖之处无限放大。

       鱼怪怒吼一声，径直朝着女人的方向重来，露出那一张带着刺鼻腐臭的血盆大口。

       老玛丽则是认命似的闭上了眼睛，用自己被泥土和鲜血染得脏污的手臂，举起那根铁杆朝前扔去。

       铁杆砸在怪物脸上，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反而是激怒的怪物。

       一阵刺耳的怒吼声随之而来。

       却在即将扑倒面前的女人时，被对方背后，那突如其来掀开的木板门砸了个正着。

       破碎的木板直接向外飞出，刺瞎了鱼怪的一只眼睛。

       怪物吃痛地后退，老玛丽也被那巨大的力道推到了一边，灰尘将室内仅剩的一盏煤油灯吹得忽明忽暗。

       老玛丽艰难地抬起自己的脑袋，那双充满了沧桑感的眼睛在看清了眼前的情景时，也不由得震惊。

       只见小灰犬以自己瘦小的身躯将比他大了数倍的鱼怪挡在外面，似乎有黑色的能量围绕在他的周围。

       那双原本黯淡的眼眸也因为愤怒而变得充满血丝，任由面前的鱼怪怎样啃咬扑打他的身体，依然寸步不让。

       “你敢……动那个……女人……试试！”

       几个词语几乎是从那瘦小的身体中挤出。

       而那小灰犬的头顶，代表魔族身份的尖角也赫然显形，暴露在了老玛丽的视线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