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样的人(随笔)
清晨打开窗,天刚蒙蒙亮。窗前不远处的菜地里,许多青菜叶上还有着大颗大颗的水珠。刚起床的我打着哈欠准备去洗漱,无意间却被一位准备去买菜的大妈叫住。
“小伙子起这么早?”
“睡醒就起床呗,给家里扫扫地什么的。”
“真勤快嘿。”
她笑着向我挥挥手,继续从窗前走过。我也转身去洗漱完毕,将屋子随手打扫干净。
家里人都在睡,吃饭只能去街上了。将头发梳得整齐些,我走出门,向左转上几个路口,直接扎进那充满油污和烟火气的街道。
这里的人很多,有卖糖的、卖酒的、卖面皮的、卖菜的,数目种类都很多,但对我来说倒是习以为常。况且,几年疫情下来,这里也没剩多少人了。
我照例钻进一家面皮店,还没开口说话,对方就已经向屋子里开始喊。
“一碗面皮和菜豆腐!凉的,切细点!”
我笑笑,将钱付给他,坐到我最常去的角落。一顿早餐,就在面皮的顺滑和菜豆腐的酸涩中完美解决。
“十几年都吃这个,你还真不腻。不过,你也算个守旧的人了,现在谁还来我们这啊。”
“照顾照顾老店家嘛,你们要是不干了,我吃什么去?”
“哈哈,也是。”
我擦干净嘴向家里走回去,忽然想起,光是这短短一个小时,我便被冠上勤快、守旧的标签。那我是这样的人吗?仔细想想,好像不是。那我是什么样的人呢?在家中的我来回踱步,但怎么也总结不出来。
“去去去,大清早的只顾自己吃。吃饱了自己找点事情做,别再这里给人添堵。转来转去的,看着就烦!”
我的父亲带着点起床气,正巧看着我擦着嘴回来。撞在枪口上的我平白无故挨一顿骂,又从勤快守旧变成一个烦人的家伙。
我摇摇头,不打算和他吵,直接走回自己的房间打开电脑。本来打算和以前一样写点东西,但是路过窗户前的一位大爷却开始有些不舒服。
“现在的年轻人啊,天天一起床就是玩电脑,就不能做点正事撒?天天就知道耍!唉........”
我有点无语,被这么说两句反而有些烦躁。脾气一上来,我将电脑合住,转身走向不远处的大山里。
山间的景色很不错,放眼望去尽是草绿色。找到块还不错的地儿,我坐下呼吸着有些冰凉的空气,享受这片刻宁静。山脚下有不少人挥手和朋友打着招呼,新年已经结束,忙碌的劳作又要继续,人们的生活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周而复始,年复一年。
“喂,你干嘛呢?”
我扭头看过去,我在这里仅有的一位朋友从右边山下向我走来。他和我一样不太喜欢人多,我们的相遇,也是在这山间。
“没什么,就是有点,烦。”
“厌烦什么?”
“做什么都要被人说嘛。”
“那你就写点东西呗,你不是大作家嘛?”
“别了,你也开始调侃我了。”
“欸!我可没有,那天你喝醉,自己跟一个同行吵起来的。嘴里还说什么,他不懂得变通,缺乏创造性,太过死板之类的。人家最后不是骂你一句大作家,随后就把你删了?”
“揭别人伤疤可不是什么就好习惯呢。”
我几乎咬牙切齿的说出这句话,他也能听出我有些生气,急忙笑着闭上嘴。
“嘛,说起来,你的确有点问题呢。”
“我有什么问题?哪怕那天我没喝酒,那些话我也迟早会说。”
“这不就是喽,你呀,就四个字。”
“什么?”
“自命清高。”
我扭头看向他,不解和失望的情绪涌上来。我很想争辩一番,或者骂他几句。但最后,我还是把那些话憋回去,敷衍着回答他。
“你说是,那就是吧,那我就是自命清高。”
“你看,又不爱听了。”
“我只是觉得,文字现在已经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
“怎么说?”
“它有些,被娱乐化了。”
“你写的东西不就是娱乐?”
“太过分了!娱乐的太过分你懂吗?”
“好好好,你继续说。”
“以前的时候,文字像剑,他可以直接扎进人的心里。文字也可以是药,治好一些人精神上的病。文字可以是想象的载体,通过小说来让人进入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它还可以是糖,让人从字里行间体会到温情。可现在呢?它变成炒作的工具,变成舆论的武器,变成那些劣质网络小说用来捞钱的东西,有些甚至是擦边的货色。你知道这代表什么吗?”
“我不知道和我也没关系,你继续说呗。”
“它已经丧失自己的严肃性了你懂吗?文字、文章,本来就该是严肃的,哪怕是小说,你其中的内核也应该能够反映出来一些东西。就算是我写来娱乐的那些文章,你应该也能从其中感觉出我写的角色表达出没有安全感的病态心理不是吗?每一篇文章应该表达出一点思想,一些内核,一种价值。就连你写的作文,他也有主题和想表达的意思吧?那种毫无内涵的文章不就是纯粹的垃圾?”
“小说不就是图一乐吗。”
“那射雕英雄传呢?是小说吧?”
“嗯,怎么啦,挺好看的。”
“主角身上你能感受到什么?”
“老实,勇敢,坚强。”
“这不就对了?什么时候,文章也变成图一乐的东西了?哪怕是段子,他背后也有值得你细品的内涵吧?”
“欸,你就是,太愤青了。反正我无所谓,我看得乐呵就行。不过,我也算是理解为什么你那个同行会叫你大作家了。你就是,太自命不凡。你觉得能改变什么?醒醒吧,大作家。说句难听的,这种事情,你什么都做不到的。别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你又不是鲁迅。想那么多干什么,现在,你没钱谁听你说话啊。还严肃性,能让我开心就行。”
他有些嘲讽似的轻笑几声,将我刚才的那些呐喊全都塞了回去。我刚才说那么多,还不如他几句话来的现实。我也发出一声悲鸣似的叹息,和他一起靠在那铺满青草的土坡上,继续看着蔚蓝的天空。在麻木中走下山,回到家里。
打开电脑,我想将早上的一切写下来,可是刚写完标题,总觉得还差点什么。
仔细想想,才过几个小时。我便从又从烦人变成不务正业,再到自命清高。可我还是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我觉得,我应该继续去找找。
我又一次走出门,向着那几里外有些破败的寺庙走去。路途上经过一个看起来像是有人住的破旧房子,平常我看都不会看一眼的,不知道为什么,这次我却向着那走去。
“喂,别过去。”
身音从背后传来,我急忙回头,却什么都没看见。向前走几步,不远处的河边,有一个人扶着一口棺材,冷冷的看着我。
我站在原地愣着,几秒后,我走到他旁边。他还是没有说话,擦擦自己头上的汗,继续将那棺材向河里推。
“你,你在干嘛?棺材,不应该是下葬吗?”
他没有理会我,继续推着。
我有些手足无措的看了会儿,随后还是和他一起推起来。在他那粗重的喘息声中,我能听见一句很轻的谢谢。
片刻后,那棺材被我们两个推进水里。在水中不断地浮沉,我突然觉得有些难过,说不出的一种悲伤。身旁那个中年人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沉。
“棺材里的是我朋友,我们就住在刚才那房子里。本来,他应该是要下葬的。结果那天,明明是大太阳,却莫名其妙下起雨,路上积了很多水。那雨很大,我已经忘记下了多少天。你说,他是不是想让我们送他到那里就行呢?后来到过年,很多人就回去了。这口棺材就这么放着,我不想让他无处安身。随着水去,说不定能漂到海里。”
他咳嗽着和我默默的看着那不断沉浮同时向着远处漂流的棺材,我的眼眶已经有些红了。
“你知道他怎么死的嘛?”
我摇摇头。
“喝酒,翻车在路边的沟里。摔死了。”
我觉得这没什么,应该是很正常的事情。
“可是我们都知道他不喝酒的,就算会喝,也没钱喝到烂醉。”
“那你们不报警?这明显有问题啊?”
他那有些灰暗的眼睛看向我,我变得有点紧张,那种绝望的感觉是我从来没见过的。
“他死并不是坏事,至少,地上还能为他画一个白色的形状。不过,我好像从来都没了解过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的房间是分开的,平常我看不见他会拿什么回家。他想过养猫,我总是笑他,我们活的可能还不如有钱人家的猫。他死了那一天,我去他房间看。全是捡来的杂志和漫画,还会有一两个玩偶。杂志大多和太空有关,漫画也是科幻的主题。不过,插图全是黑白的。毕竟,有钱人的世界,什么都是彩色的。”
他平淡的说完这些话,就好像是旁观者一样没有感情。他迈步从我身边走过,我下意识的跟上去,和他走到他的家门口。
“你,你不难过吗?”
“有些,但对于我们来说,死了也许比活着好。怪阮搁落土时,堵到坏八字。”
“什么?”
我没听懂他最后一句话,但我的泪随着那一句非常冷漠的话流下来。后来我才知道,那句话是闽南语。我想安慰他,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应该生活的不错,脸挺白净。还能哭是好事,至少你没有太冷漠,但也是坏事,喜欢哭的人,心情也不会太好。”
他嘴角微微露出些笑,但那明显不是开心或者别的情绪,而是一种告别的笑。
他打开门,走进去后将门反锁住。
我能看见那房间的屋檐上系着一根绳子。
我站在那房子的不远处呆呆的站着,我在想,他什么时候会被人发现呢?会不会,直到这栋房子垮掉,才会有人发现他的残躯呢?我,以后也会这样吗?想到这里,我的鼻子有点酸。说起来,我好像连一个可以为我下葬的朋友都没有。好像,我也是一个很孤独的人。或许,会比他们还惨吧。摇摇头,将眼泪抹去,我不敢继续待着,沿着路向着那破败的寺庙继续走过去。
在路上,我已经想好要去烧柱香,就当为刚才那个人和他朋友祭拜一下。走在路上,刚才那人灰暗没有感情的眸子在我心里萦绕不去,我不知道我会不会变成那样。
我只是一味的向前走,可又不知道去哪儿。
走上大概半小时,我在那寺庙下的台阶上坐着歇歇脚。这里早已没有人,好像只有一个管香火的人,大概我也不会遇见他。
休息会儿后我走进那庙里,拿着兜里揣中有些皱的钱扔进那早就布满蜘蛛网的箱子里。从旁边拿起两炷香,点燃后插在那有些旧的炉子里。
我心里默默的记着他那有些灰的眼睛,闭上眼拜了三拜。一转身,却看见一个鼻青脸肿的人站在我的身后。
我被吓一跳,默默退两步。他一句话不说,打开那箱子,将我刚刚投的钱拿走。
“还拜这佛呢,有球用哦。”
“你,怎么了?”
“挨了打了呗,还能做撒子。”
“为什么啊?”
“你那来那么多为撒子哦,老子的事情跟你球关系。还拜佛,心里有鬼才拜佛。”
“就是,给人祭奠一下。”
“祭奠,佛祖来了这人世间都得哭到回切。”
他用着四川话骂着,但很快便捂着脸哭起来。我不知道他遇见什么,我也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好快步打算离开,但刚走出门,便听见他那哭喊的声音。
“老子去你妈的人生,活锤子哦!!!”
那带着哭腔的愤怒显得悲伤又无力,我闭上眼,在他的哭声中迈步离开这连一只乌鸦都不愿意停留的寺庙。我后来才听说,他其实根本就不是什么管香火的。只是没有地方住,赖在这里的可怜人而已。
我走在路上,这下能写的东西有很多了。只是,我却又不想再继续写。我的心里很清楚,这种东西,写出来也没人看。而且仔细想想,我现在又变成什么样子呢?变成一个爱哭的人、变成一个孤独的人、变成一个心里有鬼的人。
我不想再去和人接触,每当我和人相遇,我总会变个样儿。但我又不得不去和人接触,因为我自己也是人。
我回到家,身心都有些累。父亲问我去哪儿,我只说是去到处玩。那些事,我一件都没有提。毕竟,就和我朋友说的一样。和他没关系,他也不关心。
家里来几个小孩子,手里拿着悠悠球,动作看起来很笨拙。我难得笑着也拿起一个,凭着小时候的记忆秀了几招。
“呐,想学吗?”
“谁不会啊!真的是。”
那孩子有些不屑的笑笑,最后给我展示了几招难度更高的动作。
“我从小就玩这个,你还跟我比?你也就是年龄比我大吧?哈哈哈。”
我有些尴尬的笑笑逃跑似的回到房间里,刚才的我,多少有些自以为是了。躺在床上,看着那有些发黄的天花板。我到处跑了一转,可我还是没得到答案。
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勤快、守旧、烦人、不务正业、自命清高、爱哭、孤独、心里有鬼、自以为是。
总结一下,像我这样的人,大概是莫名其妙来的更为贴切。像很多人,却唯独不像自己。
我本想就这么睡一觉,可又怕今天的感触会消失。拖着有些困倦的身子坐到电脑桌前,我再一次的打开那编辑页面。我不禁想起今天和朋友的讨论,我真的还有必要写这个吗?这个既不会让人图一乐,也不会让人觉得有意思。自己的水平,就是写出来,也无非就是发牢骚。
仔细思考一会儿后,我还是开始敲打键盘。仔细想想,我觉得很有必要。我不是鲁迅那种伟人,我做不到去治疗别人的病。但我自己不应该麻木,我最起码应该对自己喜欢的事情有一个坚持与底线。自命清高也好,被人讥讽为大作家也好,都无所谓了。
现在想想,我大概也是个脾气很古怪的人。
像我这样的人,算不得什么优秀的人。也许孑然一身,死去都悄无声息。也许莫名其妙,最后惹得大家都不开心。也许碌碌无为,到头来什么都不剩。也许被磨平棱角,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模样。但我不可以是个麻木的人,不可以是个找乐子的人,不可以是个冷漠的人。
我抬头看向天空中的星星,敲下最后一行字。
希望,像我这样的人,终有一天可以被人认同,可以被人在乎。
“嘿!吃饭了。”
我爸爸在门口招呼我一声,我笑着点点头,将电脑关闭。将面前的窗子关上,平淡无奇的一天,就这样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