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田壹怪 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

2021-12-12 18:38 作者:BG-没风  | 我要投稿

第二回 


贾夫人仙逝扬州城  冷子兴演说荣国府


[甲戌:此回亦非正文本旨,只在冷子兴一人,即俗谓“冷中出热,无中生有”也。其演说荣府一篇者,盖因族大人多,若从作者笔下一一叙出,尽一二回不能得明,则成何文字?故借用冷子一人,略出其文,使阅者心中,已有一荣府隐隐在心,然后用黛玉、宝钗等两三次皴染,则耀然于心中眼中矣。此即画家三染法也。]


[蒙:以百回之大文,先以此回作两大笔以帽之,诚是大观。世态人情,尽盘旋于其间,而一丝不乱,非聚龙象力者,其孰能哉?]


【壹怪序:纵观红楼人物众多、关系复杂,观此回可熟人物之身份,87红楼却无‘了解’片语之段,惜惜!】


  诗云:[甲戌双行夹批:只此一诗便妙极!此等才情,自是雪芹平生所长,余自谓评书非关评诗也。]

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

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甲戌眉批:故用冷子兴演说。]


         这日,偶至郭外,意欲赏鉴那村野风光。[甲戌眉批:大都世人意料此,终不能此;不及彼者,而反及彼。故特书意在村野风光,却忽遇见子兴一篇荣国繁华气象。]忽信步至一山环水旋、茂林深竹之处,隐隐的有座庙宇,门巷倾颓,墙垣朽败,门前有额,题着“智通寺”三字,[甲戌侧批:谁为智者?又谁能通?一叹。]门旁又有一副旧破的对联,曰:

  身后有余忘缩手,眼前无路想回头。[甲夹批:先为宁、荣诸人当头一喝,却是为余一喝。]


  雨村看了,因想到:这两句话,文虽浅近,其意则深。[甲戌侧批:一部书之总批。]我也曾游过些名山大刹,倒不曾见过这话头,其中想必有个翻过筋斗来的亦未可知,[甲戌侧批:随笔带出禅机,又为后文多少语录不落空。]何不进去试试?想着走入,只有一个龙钟老僧在那里煮粥。[甲戌侧批:是雨村火气。]雨村见了,便不在意。[甲戌侧批:火气。]及至问他两句话,那老僧既聋且昏,[甲戌侧批:是翻过来的。]齿落舌钝,[甲戌侧批:是翻过来的。]所答非所问。


  雨村不耐烦,便仍出来,[甲戌眉批:毕竟雨村还是俗眼,只能识得阿凤、宝玉、黛玉等未觉之先,却不识得既证之后。][甲戌眉批:未出宁、荣繁华盛处,却先写一荒凉小景;未写通部入世迷人,却先写一出世醒人。回风舞雪,倒峡逆波,别小说中所无之法。]【壹怪评:老僧识人,不知身份?】意欲到那村肆中沽饮三杯,以助野趣,于是款步行来,将入肆门,只见座上吃酒之客有一人起身大笑,接了出来,口内说:“奇遇,奇遇!”雨村忙看时,此人是都中在古董行中贸易的号冷子兴者,[甲戌侧批:此人不过借为引绳,不必细写。]旧日在都相识。雨村最赞这冷子兴是个有作为大本领的人,这子兴又借雨村斯文之名,故二人说话投机,最相契合。雨村忙笑问道:“老兄何日到此?弟竟不知。今日偶遇,真奇缘也。”子兴道:“去年岁底到家,今因还要入都,从此顺路找个敝友说一句话,承他之情,留我多住两日。我也无紧事,且盘桓两日,待月半时也就起身了。今日敝友有事,我因闲步至此,且歇歇脚。不期这样巧遇!”一面说,一面让雨村同席坐了,另整上酒肴来。二人闲谈漫饮,叙些别后之事。[甲戌侧批:好!若多谈则累赘。]


雨村因问:“近日都中可有新闻没有?”[甲戌侧批:不突然,亦常问常答之言。]【壹怪评:点题】子兴道:“倒没有什么新闻,倒是老先生你贵同宗家,[甲戌侧批:雨村已无族中矣,何及此耶?看他下文。]出了一件小小的异事。”雨村笑道:“弟族中无人在都,何谈及此?”子兴笑道:“你们同姓,岂非同宗一族?”雨村问是谁家。

  子兴道:“荣国府贾府中,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了?”[甲戌侧批:刳小人之心肺,闻小人之口角。]雨村笑道:“原来是他家。若论起来,寒族人丁却不少,自东汉贾复以来,支派繁盛,各省皆有,[甲戌侧批:此话纵真,亦必谓是雨村欺人语。]谁逐细考查得来?若论荣国一支,却是同谱。但他那等荣耀,我们不便去攀扯,至今故越发生疏难认了。”子兴叹[甲戌侧批:叹得怪。]道:“老先生休如此说。如今的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甲戌侧批:记清此句。可知书中之荣府已是末世了。]雨村道:“当日宁荣两宅的人口也极多,如何就萧疏了?”[甲戌侧批:作者之意原只写末世,此已是贾府之末世了。]冷子兴道:“正是,说来也话长。”雨村道:“去岁我到金陵地界,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甲戌侧批:点睛神妙。]从他老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前虽冷落无人,[甲戌侧批:好!写出空宅。]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酷轩峻,就是后[甲戌侧批:“后”字何不直用“西”字?甲戌侧批:恐先生堕泪,故不敢用“西”字。]一带花园子里面树木山石,也还都有蓊蔚洇润之气,那里象个衰败之家?”

  冷子兴笑道:“亏你是进士出身,原来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壹怪评:八字与探春同语】如今虽说不及先年那样兴盛,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气象不同。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甲戌侧批:二语乃今古富贵世家之大病。]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甲戌侧批:“甚”字好!盖已半倒矣。]内囊却也尽上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甲戌侧批:两句写出荣府。]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甲戌眉批:文是极好之文,理是必有之理,话则极痛极悲之话。]雨村听说,也纳罕道:“这样诗礼之家,岂有不善教育之理?别门不知,只说这宁、荣二宅,是最教子有方的。”[甲戌侧批:一转有力。]【壹怪评:解故】

  子兴叹道:“正说的是这两门呢。待我告诉你。当日宁国公[甲戌侧批:演。]与荣国公[甲戌侧批:源。]【壹怪评:细论人物,简!】是一母同胞弟兄两个。宁公居长,生了四个儿子。[甲戌侧批:贾蔷、贾菌之祖,不言可知矣。]宁公死后,贾代化袭了官,[甲戌侧批:第二代。]也养了两个儿子。长名贾敷,至八九岁上便死了,只剩了次子贾敬袭了官,[甲戌侧批:第三代。]如今一味好道,只爱烧丹炼汞,[甲戌侧批:亦是大族末世常有之事。叹叹!]余者一概不在心上。幸而早年留下一子,名唤贾珍,[甲戌侧批:第四代。]因他父亲一心想作神仙,把官倒让他袭了。他父亲又不肯回原籍来,只在都中城外和道士们胡羼。这位珍爷倒生了一个儿子,今年才十六岁,名叫贾蓉。[甲戌侧批:至蓉五代。]如今敬老爹一概不管。这珍爷那里肯读书,只一味高乐不了,把宁国府竟翻了过来,也没有人敢来管他。[甲戌侧批:伏后文。]再说荣府你听,方才所说异事,就出在这里。自荣公死后,长子贾代善袭了官,[甲戌侧批:第二代。]娶的也是金陵世勋史侯家的小姐[甲戌侧批:因湘云,故及之。]为妻,生了两个儿子:长子贾赦,次子贾政。[甲戌侧批:第三代。]如今代善早已去世,太夫人[甲戌侧批:记真,湘云祖姑史氏太君也。]尚在。长子贾赦袭着官。[[伏下贾琏凤姐当家之文。]]次子贾政,自幼酷喜读书,祖父最疼。原欲以科甲出身的,不料代善临终时遗本一上,皇上因恤先臣,即时令长子袭官外,问还有几子,立刻引见,遂额外赐了这政老爹一个主事之衔,[甲戌侧批:嫡真实事,非妄拟也。]令其入部习学,如今现已升了员外郎了。[甲戌侧批:总是称功颂德。]这政老爹的夫人王氏,[甲戌侧批:记清。]头胎生的公子,名唤贾珠,十四岁进学,不到二十岁就娶了妻生了子,[甲戌侧批:此即贾兰也。至兰第五代。]一病死了。[甲戌侧批:略可望者即死,叹叹!]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后来又生一位公子,[甲戌眉批:一部书中第一人却如此淡淡带出,故不见后来玉兄文字繁难。]说来更奇,一落胎胞,嘴里便衔下一块五示 莹的玉来,上面还有许多字迹,[甲戌侧批:青埂顽石已得下落。]就取名叫作宝玉。你道是新奇异事不是?“[正是宁、荣二处支谱。]

  雨村笑道:“果然奇异。只怕这人来历不小。”


  子兴冷笑道:“万人皆如此说,因而乃祖母便先爱如珍宝。那年周岁时,政老爹便要试他将来的志向,便将那世上所有之物摆了无数,与他抓取。谁知他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那史老太君还是命根一样。说来又奇,如今长了七八岁,虽然淘气异常,但其聪明乖觉处,百个不及他一个。说起孩子话来也奇怪,他说:‘女儿是水【木】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甲戌侧批:真千古奇文奇情。]【壹怪评:抄本〖水〗〖木〗字迹相似,各本不同,猜测字笔所写误意...】我见了女儿,我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你道好笑不好笑?将来色鬼无移了!”[甲戌侧批:没有这一句,雨村如何罕然厉色,并后奇奇怪怪之论?]雨村罕然厉色忙止道:“非也!可惜你们不知道这人来历。大约政老前辈也错以淫魔色鬼看待了。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不能知也。"子兴见他说得这样重大,忙请教其端。



雨村道:“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挠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之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之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催,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使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云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地则同之人也。”

  子兴道:“依你说,‘成则王侯败则贼’[甲戌侧批:《女仙外史》中论魔道已奇,此又非《外史》之立意,故觉愈奇。]了。”雨村道:“正是这意。你还不知,我自革职以来,这两年遍游各省,也曾遇见两个异样孩子。[甲戌侧批:先虚陪一个。]所以,方才你一说这宝玉,我就猜着了八九亦是这一派人物。不用远说,只金陵城内,钦差金陵省体仁院总裁[甲戌侧批:此衔无考,亦因寓怀而设,置而勿论。]甄家,[甲戌眉批:又一真正之家,特与假家遥对,故写假则知真。]你可知么?”子兴道:“谁人不知!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又系世交。两家来往,极其亲热的。便在下也和他家来往非止一日了。”[甲戌侧批:说大话之走狗,毕真。]


雨村笑道:“去岁我在金陵,也曾有人荐我到甄府处馆。我进去看其光景,谁知他家那等显贵,却是个富而好礼之家,[甲戌侧批:如闻其声。甲戌眉批:只一句便是一篇世家传,与子兴口中是两样。]倒是个难得之馆。但这一个学生,虽是启蒙,却比一个举业的还劳神。说起来更可笑,他说:‘必得两个女儿伴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里也明白,不然我自己心里糊涂。’[甲戌侧批:甄家之宝玉乃上半部不写者,故此处极力表明,以遥照贾家之宝玉,凡写贾家之宝玉,则正为真宝玉传影。蒙侧批:灵玉却只一块,而宝玉有两个,情性如一,亦如六耳、悟空之意耶?]又常对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阿弥陀佛,元始天尊的这两个宝号还更尊荣无对的呢![甲戌眉批:如何只以释、老二号为譬,略不敢及我先师儒圣等人?余则不敢以顽劣目之。]你们这浊口臭舌,万不可唐突了这两个字,要紧。但凡要说时,必须先用清水香茶[甲戌侧批:恭敬。]漱了口才可,设若失错,[甲戌侧批:罪过。]便要凿牙穿腮等事。’其暴虐浮躁,顽劣憨痴,种种异常。只一放了学,进去见了那些女儿们,其温厚和平,聪敏文雅,[甲戌侧批:与前八个字嫡对。]竟又变了一个。因此,他令尊也曾下死笞楚过几次,无奈竟不能改。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乱叫起来。[甲戌眉批:以自古未闻之奇语,故写成自古未有之奇文。此是一部书中大调侃寓意处。盖作者实因鹡鸰之悲、棠棣之威,故撰此闺阁庭帏之传。]后来听得里面女儿们拿他取笑:‘因何打急了只管叫姐妹做甚?莫不是求姐妹去说情讨饶?你岂不愧些!’他回答的最妙。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便果觉不疼了,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你说可笑不可笑?也因祖母溺爱不明,每因孙辱师责子,因此我就辞了馆出来。如今在这巡盐御史林家做馆了。你看,这等子弟,必不能守祖父之根基,从师长之规谏的。只可惜他家几个姊妹都是少有的。”[甲戌侧批:实点一笔,余谓作者必有。]


  子兴道:“便是贾府中,现有的三个也不错。【壹怪评:转得好!】政老爹的长女,名元[甲戌侧批:“原”也。]春,现因贤孝才德,选入宫作女史[甲戌侧批:因汉以前例,妙!]去了。二小姐乃赦老爹之妾所出,名迎[甲戌侧批:“应”也。]春,三小姐乃政老爹之庶出,名探[甲戌侧批:“叹”也。]春,四小姐乃宁府珍爷之胞妹,名唤惜[甲戌侧批:“息”也。]春。因史老夫人极爱孙女,都跟在祖母这边一处读书,听得个个不错。”[[复接前文未及,正词源三叠。]]雨村道:“更妙在甄家的风俗,女儿之名,亦皆从男子之名命字,不似别家另外用这些‘春’‘红’‘香’‘玉’等艳字的,何得贾府亦乐此俗套?”

  子兴道:“不然,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从了‘春’字。上一辈的,却也是从兄弟而来的。现有对证:目今你贵东家林公之夫人,即荣府中赦、政二公之胞妹,在家时名唤贾敏。不信时,你回去细访可知。”雨村拍案笑道:“怪道这女学生读至凡书中有‘敏’字,皆念作‘密’字,每每如是;写字遇着‘敏’字,又减一二笔,我心中就有些疑惑。今听你说的,是为此无疑矣。怪道我这女学生言语举止另是一样,不与近日女子相同,度其母必不凡,方得其女,今知为荣府之孙,又不足罕矣。可伤上月竟亡故了。”子兴叹道:“老姊妹四个,这一个是极小的,又没了。长一辈的姊妹,一个也没了。只看这小一辈的,将来之东床如何呢。”

  雨村道:“正是,方才说这政公,已有衔玉之儿,又有长子所遗一个弱孙。这赦老竟无一个不成?”子兴道:“政公既有玉儿之后,其妾又生了一个,[甲戌侧批:带出贾环。]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现有二子一孙,却不知将来如何。若问那赦公,也有二子。长名贾琏,今已二十来往了。亲上作亲,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内侄女,[甲戌侧批:另出熙凤一人。]今已娶了二年。这位琏爷身上现捐的是个同知,也是不肯读书,于世路上好机变,言谈去的,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爷家住着,帮着料理些家务。谁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后,倒上下无一人不称颂他夫人的,琏爷倒退了一射之地。说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甲戌侧批:未见其人,先已有照。甲戌眉批:非警幻案下而来为谁?]

  雨村听了,笑道:“可知我前言不谬。[甲戌侧批:略一总住。]你我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都只怕是那正邪两赋而来一路之人,未可知也。”子兴道:“邪也罢,正也罢,只顾算别人家的帐,你也吃一杯酒才好。”雨村道:“正是,只顾说话,竟多吃了几杯。”子兴笑道:“说着别人家的闲话,正好下酒,[甲戌侧批:盖云此一段话亦为世人茶酒之笑谈耳。]即多吃几杯何妨。”雨村向窗外看[甲戌侧批:画。]道:“天也晚了,仔细关了城。我们慢慢的进城再谈,未为不可。”于是,二人起身,算还酒帐。[甲戌侧批:不得谓此处收得索然,盖原非正文也。]


  方欲走时,又听得后面有人叫道:“雨村兄,恭喜了!特来报个喜信的。”



雨村忙回头看时,不是别人,乃是当日同僚一案参革的号张如圭[甲戌侧批:盖言如鬼如蜮也,亦非正人正言。]者。他本系此地人,革后家居,今打听得都中奏准起复旧员之信,他便四下里寻情找门路,忽遇见雨村,故忙道喜。二人见了礼,张如圭便将此信告诉雨村,雨村自是欢喜,忙忙的叙了两句,[甲戌侧批:画出心事。]遂作别各自回家。冷子兴听得此言,便忙献计,[甲戌侧批:毕肖赶热灶者。]令雨村央烦林如海,转向都中去央烦贾政。雨村领其意,作别回至馆中,忙寻邸报看真确了。[甲戌侧批:细。]次日,面谋之如海。如海道:“天缘凑巧,因贱荆去世,都中家岳母念及小女无人依傍教育,前已遣了男女船只来接,因小女未曾大痊,故未及行。此刻正思向蒙训教之恩未经酬报,遇此机会,岂有不尽心图报之理。但请放心,弟已预为筹画至此,已修下荐书一封,转托内兄务为周全协佐,方可稍尽弟之鄙诚,即有所费用之例,弟于内兄信中已注明白,亦不劳尊兄多虑矣。”雨村一面打恭,谢不释口,一面又问:“不知令亲大人现居何职?[甲戌侧批:奸险小人欺人语。]只怕晚生草率,不敢骤然入都干渎。”[甲戌侧批:全是假,全是诈。]如海笑道:“若论舍亲,与尊兄犹系同谱,乃荣公之孙。大内兄现袭一等将军,名赦,字恩侯,二内兄名政,字存周,[甲戌侧批:二名二字皆颂德而来,与子兴口中作证。]【壹怪评:巧】现任工部员外郎,其为人谦恭厚道,大有祖父遗风,非膏粱轻薄仕宦之流,[复醒一笔。]故弟方致书烦托。否则不但有污尊兄之清操,即弟亦不屑为矣。”[甲戌侧批:写如海实写政老。所谓此书有不写之写是也。]村听了,心下方信了昨日子兴之言,于是又谢了林如海。如海乃说:“已择了出月初二日小女入都,尊兄即同路而往,岂不两便?”雨村唯唯听命,心中十分得意。

  如海遂打点礼物并饯行之事,雨村一一领了。


  那女学生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务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甲戌侧批:可怜!一句一滴血,一句一滴血之文。]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甲戌侧批:实写黛玉。蒙侧批:此一段是不肯使黛玉作弃父乐为远游者。以此可见作者之心宝爱黛玉如己。]随了奶娘及荣府几个老妇人登舟而去。雨村另有一只船,带两个小童,依附黛玉而行。[甲戌侧批:老师依附门生,怪道今时以收纳门生为幸。]

  有日到了都中,[甲戌侧批:繁中简笔。]进入神京,雨村先整了衣冠,[甲戌侧批:且按下黛玉以待细写。今故先将雨村安置过一边,方起荣府中之正文也。]带了小童,[甲戌侧批:至此渐渐好看起来也。]【壹怪评:若无‘密’ 字过杂,前二回许些好看!】拿着宗侄的名帖,[甲戌侧批:此帖妙极,可知雨村的品行矣。]至荣府的门前投了。彼时贾政已看了妹丈之书,即忙请入相会。见雨村相貌魁伟,言语不俗,且这贾政最喜读书人,礼贤下士,济弱扶危,大有祖风,况又系妹丈致意,因此优待雨村,[甲戌侧批:君子可欺其方也,况雨村正在王莽谦恭下士之时,虽政老亦为所惑,在作者系指东说西也。]更又不同,便竭力内中协助,题奏之日,轻轻谋[甲戌侧批:《春秋》字法。]了一个复职候缺,不上两个月,金陵应天府缺出,便谋补[甲戌侧批:《春秋》字法。]了此缺,拜辞了贾政,择日上任去了。[甲戌侧批:因宝钗故及之,一语过至下回。]不在话下。


         且说黛玉自那日弃舟登岸时,[甲戌侧批:这方是正文起头处。此后笔墨,与前两回不同。]便有荣国府打发了轿子并拉行李的车辆久候了。这林黛玉常听得[甲戌侧批:三字细。]母亲说过,他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他近日所见的这几个三等仆妇,吃穿用度,已是不凡了,何况今至其家。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甲戌侧批:写黛玉自幼之心机。[黛玉自忖之语。]]【壹怪评:写出】自上了轿,进入城中,从纱窗向外瞧了一瞧,其街市之繁华,人烟之阜盛,自与别处不同。[甲戌侧批:先从街市写来。]又行了半日,忽见街北蹲着两个大石狮子,三间兽头大门,门前列坐着十来个华冠丽服之人。正门却不开,只有东西两角门有人出入。正门之上有一匾,匾上大书“敕造宁国府”五个大字。[甲戌侧批:先写宁府,这是由东向西而来。]黛玉想道:“这必是外祖之长房了。”想着,又往西行,不多远,照样也是三间大门,方是荣国府了。却不进正门,只进了西边角门。


那轿夫抬进去,走了一射之地,将转弯时,便歇下退出去了。后面的婆子们已都下了轿,赶上前来。另换了三四个衣帽周全十七八岁的小厮上来,复抬起轿子。众婆子步下围随至一垂花门前落下。众小厮退出,众婆子上来打起轿帘,扶黛玉下轿。林黛玉扶着婆子的手,进了垂花门,两边是抄手游廊,当中是穿堂,当地放着一个紫檀架子大理石的大插屏。转过插屏,小小的三间厅,厅后就是后面的正房大院。正面五间上房,皆雕梁画栋,两边穿山游廊厢房,挂着各色鹦鹉、画眉等鸟雀。台矶之上,坐着几个穿红着绿的丫头,一见他们来了,便忙都笑迎上来,说:“刚才老太太还念呢,可巧就来了。”[甲戌侧批:如见如闻,活现于纸上之笔。好看煞!]于是三四人争着打起帘笼,[甲戌侧批:真有是事,真有是事!]【壹怪评:此作者是事?】一面听得人回话:“林姑娘到了。”[甲戌眉批:此书得力处,全是此等地方,所谓“颊上三毫”也。]

  黛玉方进入房时,只见两个人搀着一位鬓发如银的老母迎上来,黛玉便知是他外祖母。方欲拜见时,早被他外祖母一把搂入怀中,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甲戌侧批:几千斤力量写此一笔。]当下地下侍立之人,无不掩面涕泣,[甲戌侧批:旁写一笔,更妙!]黛玉也哭个不住。[甲戌侧批:自然顺写一笔。]一时众人慢慢解劝住了,黛玉方拜见了外祖母。[甲戌眉批:书中正文之人,却如此写出,却是天生地设章法,不见一丝勉强。]此即冷子兴所云之史氏太君,贾赦、贾政之母也。[甲戌侧批:书中人目太繁,故明注一笔,使观者省眼。]当下贾母一一指与黛玉:“这是你大舅母,[邢氏。]这是你二舅母,[王氏。]这是你先珠大哥的媳妇珠大嫂子。”黛玉一一拜见过。贾母又说:“请姑娘们来。今日远客才来,可以不必上学去了。”众人答应了一声,便去了两个。【壹怪评:作者写称、批书点名,二人商谈共写此段,人物之简介,前回已写、此回再写...】

  不一时,只见三个奶嬷嬷并五六个丫鬟,簇拥着三个姊妹来了。[甲戌侧批:声势如现纸上。甲戌眉批:从黛玉眼中写三人。]第一个肌肤微丰,[甲戌侧批:不犯宝钗。]合中身材,腮凝新荔,鼻腻鹅脂,温柔沉默,观之可亲。[甲戌侧批:为迎春写照。]第二个削肩细腰,[甲戌侧批:《洛神赋》中云“肩若削成”是也。]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甲戌侧批:为探春写照。]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甲戌眉批:浑写一笔更妙!必个个写去则板矣。可笑近之小说中有一百个女子,皆是如花似玉一副脸面。]【壹怪评:又欺书?一笑】其钗环裙袄,[甲戌侧批:是极。]三人皆是一样的妆饰。[甲戌侧批:毕肖。]黛玉忙起身迎上来见礼,[甲戌侧批:此笔亦不可少。]互相厮认过,大家归了坐。丫鬟们斟上茶来。不过说些黛玉之母如何得病,如何请医服药,如何送死发丧。不免贾母又伤感起来,[甲戌侧批:妙!]因说:“我这些儿女,所疼者独有你母,今日一旦先舍我而去,连面也不能一见,今见了你,我怎不伤心!”说着,搂了黛玉在怀,又呜咽起来。众人忙都宽慰解释,方略略止住。[甲戌侧批:总为黛玉自此不能别往。]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甲戌侧批:写美人是如此笔仗,看官怎得不叫绝称赏!]【壹怪评:要紧】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甲戌侧批:为黛玉写照。众人目中,只此一句足矣。甲戌眉批:从众人目中写黛玉。草胎卉质,岂能胜物耶?想其衣裙皆不得不勉强支持者也。]便知他有不足之症。因问:“常服何药,如何不急为疗治?”黛玉道:“我自来是如此,从会吃饮食时便吃药,到今日未断,请了多少名医修方配药,皆不见效。那一年我三岁时,听得说[甲戌侧批:文字细如牛毛。]来了一个癞头和尚,[甲戌眉批:奇奇怪怪一至于此。通部中假借癞僧、跛道二人点明迷情幻海中有数之人也。非袭《西游》中一味无稽、至不能处便用观世音可比。]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疯疯癫癫,说了这些不经之谈,[甲戌侧批:是作书者自注。]也没人理他。如今还是吃人参养荣丸。”[甲戌侧批:人生自当自养荣卫。甲戌眉批:甄英莲乃副十二钗之首,却明写癞僧一点。今黛玉为正十二钗之冠,反用暗笔。盖正十二钗人或洞悉可知,副十二钗或恐观者忽略,故写极力一提,使观者万勿稍加玩忽之意耳。]贾母道:“正好,我这里正配丸药呢。叫他们多配一料就是了。”[甲戌侧批:为后菖菱伏脉。]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甲戌侧批:懦笔庸笔何能及此!]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甲戌侧批:第一笔,阿凤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后文焉得不活跳纸上?此等文字非仙助即神助,从何而得此机括耶?甲戌眉批:另磨新墨,搦锐笔,特独出熙凤一人。未见其人,先使闻声,所谓“绣幡开,遥见英雄俺”也。]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甲戌侧批:原有此一想。]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甲戌侧批:头。]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甲戌侧批: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甲戌侧批:腰。]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甲戌侧批:为阿凤写照。甲戌眉批:试问诸公:从来小说中可有写形追像至此者?]【壹怪评:知懂非懂、知写非写!】黛玉连忙起身接见。贾母笑[甲戌侧批:阿凤一至,贾母方笑,与后文多少笑字作偶。]道:“你不认得他,他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俗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甲戌侧批:阿凤笑声进来,老太君打诨,虽是空口传声,却是补出一向晨昏起居,阿凤于太君处承欢应候一刻不可少之人,看官勿以闲文淡文也。]黛玉正不知以何称呼,只见众姊妹都忙告诉他道:“这是琏嫂子。”黛玉虽不识,也曾听见母亲说过,大舅贾赦之子贾琏,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内侄女,自幼假充男儿教养的,学名王熙凤。[甲戌侧批:奇想奇文。以女子曰“学名”固奇,然此偏有学名的反倒不识字,不曰学名者反若假。]黛玉忙陪笑见礼,以“嫂”呼之。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甲戌侧批:写阿凤全部传神第一笔也。]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甲戌侧批:这方是阿凤言语。若一味浮词套语,岂复为阿凤哉!甲戌眉批:“真有这样标致人物”出自凤口,黛玉丰姿可知。宜作史笔看。]【壹怪评:与宝玉眼中所写对看】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甲戌侧批:仍归太君,方不失《石头记》文字,且是阿凤身心之至文。]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甲戌侧批:却是极淡之语,偏能恰投贾母之意。]只可怜我这妹妹这样命苦,[甲戌侧批:这是阿凤见黛玉正文。]怎么姑妈偏就去世了!”[甲戌侧批:若无这几句,便不是贾府媳妇。]说着,便用帕拭泪。贾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来招我。[甲戌侧批:文字好看之极。]【壹怪评:偏是混泪语】你妹妹远路才来,身子又弱,也才劝住了,快再休提前话!”[甲戌侧批:反用贾母劝,看阿凤之术亦甚矣。]这熙凤听了,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又忙携黛玉之手,问:“妹妹几岁了?可也上过学?现吃什么药?在这里不要想家,想要什么吃的,什么玩的,只管告诉我,丫头老婆们不好了,也只管告诉我。”【壹怪评:深有体会,不知看官可有?】一面又问婆子们:“林姑娘的行李东西可搬进来了?带了几个人来?[甲戌侧批:当家的人事如此,毕肖!]你们赶早打扫两间下房,让他们去歇歇。”去歇歇。”


  说话时,已摆了茶果上来,熙凤亲为捧茶捧果。[甲戌侧批:总为黛玉眼中写出。]又见二舅母问他:“月钱放过了不曾?”[甲戌侧批:不见后文,不见此笔之妙。]【壹怪评:妙!看官万不可草草一扫而过 文字。】熙凤道:“月钱已放完了。才刚带着人到后楼上找缎子,[甲戌侧批:接闲文,是本意避繁也。]找了这半日,也并没有见昨日太太说的那样的。[甲戌侧批:却是日用家常实事。]想是太太记错了?”【壹怪评:伏后文】王夫人道:“有没有,什么要紧。”因又说道:“该随手拿出两个来给你这妹妹去裁衣裳的,[甲戌侧批:仍归前文。妙妙!]等晚上想着叫人再去拿罢,可别忘了。”熙凤道:“这倒是我先料着了,知道妹妹不过这两日到的,我已预备下了,[甲戌眉批:余知此缎阿凤并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语机变欺人处耳。若信彼果拿出预备,不独被阿凤瞒过,亦且被石头瞒过了。]等太太回去过了目好送来。”[甲戌侧批:试看他心机。]王夫人一笑,点头不语。[甲戌侧批:深取之意。[凤姐是个当家人。]]【壹怪评:伏后文当家等语】当下茶果已撤,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时贾赦之妻邢氏忙亦起身,笑回道:“我带了外甥女过去,倒也便宜。”贾母笑道:“正是呢,你也去罢,不必过来了。”邢夫人答应了一声“是”字,遂带了黛玉与王夫人作辞,大家送至穿堂前。出了垂花门,早有众小厮们拉过一辆翠幄青紬车。邢夫人携了黛玉,坐在上面,[[未识黛卿能乘此否?]]众婆子们放下车帘,方命小厮们抬起,拉至宽处,方驾上驯骡,亦出了西角门,往东过荣府正门,便入一黑油大门中,至仪门前方下来。众小厮退出,方打起车帘,邢夫人搀着黛玉的手,进入院中。黛玉度其房屋院宇,必是荣府中花园隔断过来的。[甲戌侧批:黛玉之心机眼力。]进入三层仪门,果见正房厢庑游廊,悉皆小巧别致,不似方才那边轩峻壮丽,且院中随处之树木山石皆有。[甲戌侧批:为大观园伏脉。试思荣府园今在西,后之大观园偏写在东,何不畏难之若此?]一时进入正室,早有许多盛妆丽服之姬妾丫鬟迎着,邢夫人让黛玉坐了,一面命人到外面书房去请贾赦。[甲戌侧批:这一句都是写贾赦,妙在全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若看其写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一时人来回话说:“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甲戌侧批:追魂摄魄。甲戌眉批:余久不作此语矣,见此语未免一醒。]暂且不忍相见。[甲戌侧批:若一见时,不独死板,且亦大失情理,亦不能有此等妙文矣。]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甲戌侧批:赦老亦能作此语,叹叹!]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黛玉忙站起来,一一听了。再坐一刻,便告辞。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甲戌侧批:得体。]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邢夫人听说,笑道:“这倒是了。”遂令两三个嬷嬷用方才的车好生送了姑娘过去,于是黛玉告辞。邢夫人送至仪门前,又嘱咐了众人几句,眼看着车去了方回来。


  一时黛玉进了荣府,下了车。众嬷嬷引着,便往东转弯,穿过一个东西的穿堂,[甲戌侧批:这一个穿堂是贾母正房之南者,凤姐处所通者则是贾母正房之北。]向南大厅之后,仪门内大院落,上面五间大正房,两边厢房鹿顶耳房钻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比贾母处不同。黛玉便知这方是正经正内室,一条大甬路,直接出大门的。进入堂屋中,抬头迎面先看见一个赤金九龙青地大匾,匾上写着斗大的三个大字,是“荣禧堂”,后有一行小字“某年月日,书赐荣国公贾源”,又有“万几宸翰之宝”。大紫檀雕螭案上,设着三尺来高青绿古铜鼎,悬着待漏随朝墨龙大画,一边是金蜼彝,[甲戌侧批:蜼,音垒。周器也。]一边是玻璃海(上台下皿)[甲戌侧批:海(上台下皿),音海。盛酒之大器也。]地下两溜十六张楠木交椅。又有一副对联,乃乌木联牌,镶着錾银的字迹,[甲戌侧批:雅而丽,富而文。]道是:


  座上珠玑昭日月,【壹怪评:细密】
  堂前黼黻焕烟霞。[甲戌夹批:实贴。]
  下面一行小字,道是:“同乡世教弟勋袭东安郡王穆莳拜手书。”[甲戌侧批:先虚陪一笔。]


  原来王夫人时常居坐宴息,亦不在这正室,[甲戌侧批:黛玉由正室一段而来,是为拜见政老耳,故进东房。]只在这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甲戌侧批:若见王夫人,直写引至东廊小正室内矣。]于是老嬷嬷引黛玉进东房门来。临窗大炕上铺着猩红洋罽,正面设着大红金钱蟒靠背,石青金钱蟒引枕,秋香色金钱蟒大条褥。两边设一对梅花式洋漆小几。左边几上文王鼎匙箸香盒,右边几上汝窑美人觚“”觚内插着时鲜花卉,并茗碗痰盒等物。地下面西一溜四张椅上,都搭着银红撒花椅搭,底下四副脚踏。椅之两边,也有一对高几,几上茗碗瓶花俱备。其余陈设,自不必细说。[甲戌侧批:此不过略叙荣府家常之礼数,特使黛玉一识阶级座次耳,余则繁。]老嬷嬷们让黛玉炕上坐,炕沿上却有两个锦褥对设,黛玉度其位次,便不上炕,只向东边椅子上坐了。[甲戌侧批:写黛玉心意。]本房内的丫鬟忙捧上茶来。黛玉一面吃茶,一面打谅这些丫鬟们,装饰衣裙,举止行动,果亦与别家不同。
  茶未吃了,只见一个穿红绫袄青缎掐牙背心的丫鬟[甲戌侧批:金乎?玉乎?]走来笑说道:“太太说,请林姑娘到那边坐罢。”老嬷嬷听了,于是又引黛玉出来,到了东廊三间小正房内。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桌上磊着书籍茶具,[甲戌侧批:伤心笔,堕泪笔。]靠东壁面西设着半旧的青缎靠背引枕。王夫人却坐在西边下首,亦是半旧的青缎靠背坐褥。见黛玉来了,便往东让。黛玉心中料定这是贾政之位。[甲戌侧批:写黛玉心到眼到,伧夫但云为贾府叙坐位,岂不可笑?]因见挨炕一溜三张椅子上,也搭着半旧的[甲戌侧批:三字有神。此处则一色旧的,可知前正室中亦非家常之用度也。可笑近之小说中,不论何处,则曰商彝周鼎、绣幕珠帘、孔雀屏、芙蓉褥等样字眼。甲戌眉批:近闻一俗笑语云:一庄农人进京回家,众人问曰:“你进京去可见些个世面否?”庄人曰:“连皇帝老爷都见了。”众罕然问曰:“皇帝如何景况?”庄人曰:“皇帝左手拿一金元宝,右手拿一银元宝,马上稍着一口袋人参,行动人参不离口。一时要屙屎了,连擦屁股都用的是鹅黄缎子,所以京中掏茅厕的人都富贵无比。”试思凡稗官写富贵字眼者,悉皆庄农进京之一流也。盖此时彼实未身经目睹,所言皆在情理之外焉。又如人嘲作诗者亦往往爱说富丽语,故有“囗骨变成金玳瑁,囗睛嵌作碧璃琉”之诮。余自是评《石头记》,非鄙弃前人也。]弹墨椅袱,黛玉便向椅上坐了。王夫人再四携他上炕,他方挨王夫人坐了。王夫人因说:“你舅舅今日斋戒去了,[甲戌侧批:点缀宦途。]再见罢。[甲戌侧批:赦老不见,又写政老。政老又不能见,是重不见重,犯不见犯。作者惯用此等章法。]只是有一句话嘱咐你:你三个姊妹倒都极好,以后一处念书认字学针线,或是偶一顽笑,都有尽让的。但我不放心的最是一件:我有一个孽根祸胎,[甲戌侧批:四字是血泪盈面,不得已无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是家里的‘混世魔王’,[甲戌侧批:与“绛洞花王”为对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甲戌侧批:是富贵公子。]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壹怪评:打脸文字】
  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甲戌侧批:与甄家子恰对。]极恶读书,[甲戌侧批:是极恶每日“诗云”“子曰”的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甲戌侧批:这是一段反衬笔法。黛玉心用“猜度蠢物”等句对着去,方不失作者本旨。]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衔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甲戌侧批:以黛玉道宝玉名,方不失正文。][甲戌侧批:“虽”字是有情字,宿根而发,勿得泛泛看过。]【壹怪评:不知 ‘大名’ 是那两个字?】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甲戌侧批:又登开一笔,妙妙!]岂得去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甲戌侧批:此一笔收回,是明通部同处原委也。]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甲戌侧批:这可是宝玉本性真情,前四十九字迥异之批今始方知。盖小人口碑累累如是。是是非非任尔口角,大都皆然。]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黛玉一一的都答应着。[甲戌眉批:不写黛玉眼中之宝玉,却先写黛玉心中已早有一宝玉矣,幻妙之至!自冷子兴口中之后,余已极思欲一见,及今尚未得见,狡猾之至!]



只见一个丫鬟来回:“老太太那里传晚饭了。”王夫人忙携黛玉从后房门[甲戌侧批:后房门。]由后廊[甲戌侧批:是正房后廊也。]往西,出了角门,[甲戌侧批:这是正房后西界墙角门。]是一条南北宽夹道。南边是倒座三间小小的抱厦厅,北边立着一个粉油大影壁,后有一半大门,小小一所房室。王夫人笑指向黛玉道:“这是你凤姐姐的屋子,回来你好往这里找他来,少什么东西,你只管和他说就是了。”这院门上也有[甲戌侧批:二字是他处不写之写也。]四五个才总角的小厮,都垂手侍立。王夫人遂携黛玉穿过一个东西穿堂,[甲戌眉批:这正是贾母正室后之穿堂也,与前穿堂是一带之屋,中一带乃贾母之下室也。记清。]便是贾母的后院了。[甲戌侧批:写得清,一丝不错。]于是,进入后房门,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甲戌侧批:不是待王夫人用膳,是恐使王夫人有失侍膳之礼耳。]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迎春便坐右手第一,探春左第二,惜春右第二。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伺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甲戌侧批:夹写如海一派书气,最妙!]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因而接了茶。早见人又捧过漱盂来,黛玉也照样漱了口。盥手毕,又捧上茶来,这方是吃的茶。[甲戌侧批:总写黛玉以后之事,故只以此一件小事略为一表也。甲戌眉批:余看至此,故想日前所阅“王敦初尚公主,登厕时不知塞鼻用枣,敦辄取而啖之,早为宫人鄙诮多矣”。今黛玉若不漱此茶,或饮一口,不为荣婢所诮乎?观此则知黛玉平生之心思过人。]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凤、李二人去了。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只刚念了《四书》。”[甲戌侧批:好极!稗官专用“腹隐五车书”者来看。]黛玉又问姊妹们读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甲戌侧批:与阿凤之来相映而不相犯。]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甲戌侧批:余为一乐。]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甲戌侧批:文字不反,不见正文之妙,似此应从《国策》得来。]倒不见那蠢物[甲戌侧批:这蠢物不是那蠢物,却有个极蠢之物相待。妙极!]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甲戌眉批:此非套“满月”,盖人生有面扁而青白色者,则皆可谓之秋月也。用“满月”者不知此意。]色如春晓之花。[甲戌眉批:“少年色嫩不坚牢”,以及“非夭即贫”之语,余犹在心。今阅至此,放声一哭。]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嗔视而有情。[甲戌侧批:真真写杀。]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甲戌侧批:正是想必在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曾见过。]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却难知其底细。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甲戌眉批:二词更妙。最可厌野史“貌如潘安”“才如子建”等语。]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甲戌眉批:末二语最紧要。只是纨绔膏粱,亦未必不见笑我玉卿。可知能效一二者,亦必不是蠢然纨绔矣。]


贾母因笑道:“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便料定是林姑妈之女,忙来作揖。厮见毕归坐,细看形容,[甲戌眉批:又从宝玉目中细写一黛玉,直画一美人图。]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甲戌侧批:奇眉妙眉,奇想妙想。]一双似喜非喜含露目。[甲戌侧批:奇目妙目,奇想妙想。]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甲戌侧批:至此八句是宝玉眼中。]心较比干多一窍,[甲戌侧批:此一句是宝玉心中。甲戌眉批:更奇妙之至!多一窍固是好事,然未免偏僻了,所谓“过犹不及”也。]病如西子胜三分。[甲戌侧批:此十句定评,直抵一赋。甲戌眉批:不写衣裙妆饰,正是宝玉眼中不屑之物,故不曾看见。黛玉之举止容貌,亦是宝玉眼中看、心中评。若不是宝玉,断不能知黛玉是何等品貌。]宝玉看罢,因笑[甲戌眉批:黛玉见宝玉写一“惊”字,宝玉见黛玉写一“笑”字,一存于中,一发乎外,可见文于下笔必推敲的准稳,方才用字。]道:[甲戌侧批:看他第一句是何话。]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田壹怪 赏《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