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视人
(1)
一如既往地起床。
一如既往地确认两件事:自己仍活着,外面的天气。
我慢慢起身——很好,看来一晚的睡眠没有夺去我的性命。被子上洒满了淡得只剩亮度的阳光,是晴天无疑。
下床走到平时洗漱的地方。镜子前多了个棱角分明的物体,出现在本该是头的位置。真是匪夷所思。我伸手拍了拍,依旧是往日的触感。但四四方方缺乏生物特性的转角,正面反射着太阳光的镜面,顶上外八字延伸的天线,分明构成了一个与我原本的头相差甚远的东西。与其说这是头,不如说是一台老式的电视。我对着镜子仔细审视,那平滑的表面甚至隐约反射出金属的光泽。我揉了揉原本是眼睛的地方,眼皮仍摩挲着眼球,没有丝毫变化。但抬起头,四四方方的物体还顽固地待在原本安放着我的头的位置。
毫无疑问,我的头被替换成了电视。
这么说来,现在的我,是一个电视人。
(2)
我这人被注视时,会紧张到连走路节奏都失调。现在是如此电视人的模样,一想到上街的情形,我就口干舌燥。举起杯子想喝水,但这么平滑的“脸”,怎么想都很难想象有承接水的地方。我把杯子举在嘴的位置,思考怎样喝下这水。直到举得我胳膊累了,思考也无果。我只好放下杯子作罢。
电话响了。是女友打来的。我这才想起来今天还有约会。看来避一避风头的想法破产了。
“喂。”我这声闷得像头被憋死的牛。
“不会还没起床吧?快点出发,今天也别迟到哦。”女友的声音从电话另一头飘过来。
“这就动身。”我答道。
女友回了句明白,挂断了电话。
得得,听天由命好了。这么想着,我跨出了家门。
(3)
周日早上总少不了形形色色的路人。他们是必备品。但莫名其妙的是,我紧攥着的大拇指起了作用似的,路上如此多的行人竟一眼都不瞧我。虽说这一定程度上随了我的愿,不过未免太过离奇。
去坐地铁的路上我一直在注意周围人的视线。可大家都专注于手机,地板,前面人的路和教训孩子上,似乎没有一个注意到奇怪的电视脑袋。社会什么时候这么井然有序了?还是说昨晚今早已有面向所有人的通知,告诉大家遇到一个电视脑袋不要惊慌实属正常,就像果汁上常说“如有沉淀物属正常现象,请放心饮用”那样,用一些带有新鲜感的刺激来让大家相信自己生活在真实的世界?
如果真是如此,那为何真实的世界要以我的不真实作为论据啊。我愤懑不平地上了地铁,在拥挤的环境里总不会对我这硕大的电视脑袋视而不见了吧。我甚至有些暗自得意,拣了个座位坐下。我身旁有个哥们把手横卧在座位旁的扶手上,枕着手玩俄罗斯方块。上下左右左右上下,我焦急地看他留下的空格越来越多,直到方块堆满,也没能消掉一行。我有些失望。
同时让我失望的,是对面玻璃上清晰地映着周围人心照不宣地和我保持一个电视的距离,哪怕那个玩俄罗斯方块的哥们已经被挤得只能侧身别扭着坐,他也没转头看我一眼。
(4)
到了和女友见面的咖啡馆。一路上和我预料的一样,没有一个人盯着我的头看,都见怪不怪般若无其事。
“喂,这边这边!”女友招呼着我。
“到这么早?我没迟到吧。”我说着,拉开椅子坐下。她也和其他人一样,自然地和我的头保持了距离,似乎是在提醒我电视脑袋的存在。
“差一点啦!下次记得早上十五分钟哦。”她应道。
真是咄咄怪事。既然要早十五分钟,那为何把时间约定在现在的时刻?我一边想着,一边看她大口大口吸溜饮料。而我碍于之前关于如何喝水的问题没有结论,饮料一口没动。
“那个,你有没有发现......”她竟也没发现异常么?我决定开诚布公地说说我的脑袋。
“发现什么?”她终于不再嗦她的饮料了,抬起头看着我。
“发现你今天真好看。”我好歹回了句圆滑的奉承话。毕竟看着她与平常无二的眼神——如果连她都没有反应,那我说出我的头被换成了电视时,她一定会认为我在开玩笑。
之后我们一起逛街。我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女友挑起的话头。心里琢磨着电视脑袋的事。什么时候发生了这件事?为什么大家都熟视无睹?是我对脑袋的理解出了什么偏差么?难道这一切不过是一场荒诞无聊的梦罢了?
问题一个接一个衍生,逐渐形成了一个死死的结。我感觉到眉头狠狠地搅成一团——如果它真的还存在的话。
不知不觉已行至傍晚。天空深处像被撕开了一道口子,血液一样殷红的夕阳裹挟着几片泼墨似的黑漆漆的云喷涌而出。明明早上是大好的晴天,可现在这乌云和落日纠缠的景象不禁让人怀疑刚刚是不是下了一场大雨。真是莫测的天气。
一路上,我感到自己的格格不入。我仍没有将自己已成为电视人作为事实接受,而周遭的人无不习以为常——甚至女友都毫无察觉。我逐渐发觉自己似乎正置身于一个黑暗的匣子中,那里吞没了我的意识,让世界无法捕捉我的呼吸——我的存在就这样被遗忘。但我找不到这匣子的所在,甚至不能百分百肯定自己的意识的确被囫囵吞掉了——正如我无法确认自己是否真的变成了电视人。我仿佛处在让人不寒而栗的未知与虚无中。
这么想着,到了一块黑色玻璃跟前。它清晰地映着夕阳,映着我的电视脑袋。四四方方缺乏生物特性的转角,正面反射着太阳光的镜面,顶上外八字延伸的天线,平滑的表面隐约反射出金属的光泽,分明构成了一个与我原本的头相差甚远的东西。
但身体仍是我原来的身体,手和脚都安放在合理的位置。
这便是电视人,这便是我。
(5)
顾不得女友,我久久站在镜子一样的黑色玻璃前。我的一切似乎都在那暗淡的色调中越沉越深,直到心灵无法触及的黑暗。那里犹如迷宫般曲折,难以上浮至意识的表层。
天气仍是晴天么?我仍作为“我”而存活什么?
这些都是无解的问题。唯一的答案只有电视人。
只剩下电视人。只剩下电视人在那片不可触及的黑暗里潜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