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

航船鸣笛的一刻，马可·波罗又回头望了一眼。他看见海鸟扑簌簌地飞过，码头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偶尔还有小孩拉住大人的手，指着高高的桅杆说了些什么，一遍露出渴望的神情。远处是鳞次栉比的建筑，其中最显眼的便是那象征着权力的高塔。

他拉近目光，只见那个佣兵尚未离开码头。他刚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却发现佣兵似乎并没有注意到他又一次的目光，而是突然像听见了什么呼喊一样，转过身匆匆忙忙地离开了。他把话咽了回去。

船队起航了。

佣兵的真实姓名是什么似乎并没有什么人在意，大伙儿已经习惯了叫他狂铁。当时狂铁看着马可波罗登船，随后站在原地出神了。直到他听到叫喊声才惊醒过来——

“来人啊！这里有人的胳膊被卡住了！”

狂铁的职责是护送商队往来勇士之地各处，遇到这种突发情况自然不能坐视不管。他急忙赶到现场时，发现遇到麻烦的是一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子。

“喂！你们这边的机关怎么回事啊！”

狂铁没有心思和他解释，只是用最快的速度帮忙解决了问题，然后目送这个商队离开。但是没有人知道，当他见到此情此景的时候想起了什么。

他那巨大而笨重的机械肢。

他一向很讨厌机关术，自然也包括这个机械臂——其实还有他的机械腿。究其原因，其实他自己也对前因后果不甚了解，但是他能模糊地感觉到，这背后的东西是多么的残忍、令人厌恶。

机械腿的来历要追溯到他的童年。

由于时间较为久远，那段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但是还是能够提取出一些信息。那天他被送到一个冷冰冰的、满是机械仪器的地方。他似乎一个人在那里等了很久，直到一个人让他躺下。然后……然后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的左腿已经被改造成了机械的。

后来不知道从哪里听说，那里是芬奇大师的实验室。做实验的人是不是芬奇大师本人已经无从考据，但是那个实验的结果——似乎被宣称是“失败”。

是，从此他就是一个失败的实验品——理所当然地被抛弃了。

时光洗刷至今，这已经是他最早的能窥见一隅的回忆了；只是可惜，它给他赋予的——他所知的自己的第一个身份——不是别的，而是一个失败品。

再后来呢？再后来他就在码头卖力、做工。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他没有家人，也没有家，就在码头浑浑噩噩地度过了自己剩下的残破的童年和少年时光。

码头大多是些大人，对这个不起眼的小毛孩实在没什么兴趣。至于小孩——同在码头卖力的小孩是极罕见的，即使遇见也不会搭什么话；至于那些来来往往行人里……嗯，谁会想和这样一个衣衫褴褛的、甚至带着奇怪的铁疙瘩的怪物做朋友呢？他那时会这样自嘲。

机械肢限制了他的发育，让他到达一定年龄后就无法长高，加上常年做苦力的折磨，他的体态更显得不好看，皮肤是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粗糙，和那些上流社会的翩翩公子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没有朋友，也没有倾诉的对象，只能转向时而路过的小动物寻求寄托——什么海鸟啦，流浪猫流浪狗啦。不知不觉，他好像对这些在海都的背景下不那么和谐的小生灵有了感情。

比起动物，海都更难见到的是绿植。无论他怎么努力地回想，都无法在那段做工的回忆里翻查出绿植的样子——除了有一次，兴许是来自东方的船队，在搬运货物的过程中不知怎么地掉下了一粒种子，而它居然落地生根了。他看到它的时候满是惊奇，好像看到的不是一棵绿植，而是一个世界。自那以后，他每天都会去看它，有时候会听一些老人说的，给它浇浇水。直到有一天，那棵绿植的顶上冒出了一个小小的花骨朵。他几乎兴奋得跳起来。可是之后某天晚上挂了大风、下了大雨，第二天再去看的时候，它纤弱的茎显然已经受到了不可挽救的伤害。本已微微开口的花朵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有一片白色的花瓣半掩埋在土里。他的心一下子掉进了地窖。

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养花失败。

唯一一个似乎对他怀有善意的人是一个商人先手。后来他才知道，那是马可的父亲尼科洛。尼科洛看他年幼，每次都会给他比别人更为丰厚的小费。有一天尼科洛登船——就像今天马可登船那样，准备远航。他突然叫住了尼科洛。不知道出于什么动机，兴许是被生活压迫的少年仅存的一点好奇心，他问尼科洛，先生，你要去东方吗？

尼科洛说，是的，去东方。

东方有什么呢？

尼科洛犹豫了一下，随后从登了一半的梯子上下来，和蔼地摸了摸他的头说，有解决污染的办法。

那时的狂铁并不十分明白他说的话的意思，只是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自那以后他再也没见过尼科洛，那张脸的样子也越来越模糊，直到他看到马可才稍微想起来一点点。但是尼科洛的话刻在了他的心上。他不会想到这句话在未来会意味着什么。

再后来呢……再后来就是继续卖苦力，再后来就是以护卫为职业护送商队，就像现在这样。唯一的区别，就是多了这条机械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