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夜谈(三):刻着她的名字
文/扶他柠檬茶
1
有人很坚信,当皇后的脑袋和脖子分家后,她被草草丢进一口木箱子里,然后投入了行刑场边上的万人坑。
过去几个月发生的事,某种意义上来说可真是缺乏美感——贵族们被愤怒的平民当街杀死或者架上刑场,人们在北岸挖了个巨大的坑,用来埋葬那些骤增的尸体。这个坑像是个河流边的暗红溃疡,至今还没有消炎的迹象。
国王和皇后被砍掉脑袋后就被丢在这个坑里,一伙盗墓贼盯上了它们。随便从这两位大人的尸体上搜刮出来什么都行,这种人的骨头都是黄金做的。
微冷的夜里,那个红头发的女人拢紧了肩上的披风,将刚才收到的钱放进腰袋里。
仍有一两个盗墓贼用怀疑的眼神看她,怀疑这是个女骗子——她自称曾在宫廷当过侍女,能替他们认出皇后的遗体。
“她的遗体很好辨认,一定抓着面镜子在照。”她用那种自言自语的口气嘀咕,“不会有比她更自恋的女人了。她有一枚奥地利工艺的宝石戒指,我在替她收拾梳妆台的时候见到的,里面居然刻着‘M’——她自己名字的首字母。”
2
国王和皇后的婚后生活,实在算不上多么琴瑟和鸣。有某种神奇的传言甚至在宫廷里蔓延,说国王是性无能。
而皇后呢?她每天沉迷茶会、舞会、观剧、赌钱。在亲王妃成为宫廷女官、成为她的密友后,她也只是更疯狂地沉迷茶会、舞会、观剧、赌钱。
有不少人觉得亲王妃是个可笑的存在。她留在宫廷里陪伴皇后,替皇后忙前忙后,昏天黑地地筹办舞会,用尽手段把账目变得好看些……为了宫廷账目不出现赤字,传说她还卖掉了自己的钻石首饰替皇后填补。
她没有皇后那么丰艳动人。亲王妃是清瘦的,妆面和打扮都干干净净,甚至朴素,不知道是不是私下为皇后变卖了太多东西导致的。
“就像那条胳膊一样瘦。”她指着盗墓贼从坑里拽出来的残肢,“甚至比那还要瘦。她为了替皇后筹备舞会,可以三天三夜不吃饭。”
男人们笑起来:“我们也经常几天吃不上饭。”
“我不知道亲王妃在想什么……其实皇后根本不喜欢她。”她回忆起艳后的眼睛,像蓝宝石一样,剔透、冰冷、漠然的美丽眼睛,“皇后不在乎任何人,只在乎她自己的享乐。”
“皇后会给她金山银山!”
“不知道,但她倒是为皇后变卖了许多首饰,最后还为皇后掉了脑袋。”
在革命发生前,亲王妃曾经随众人离开过。贵族们抛弃了国王和皇后,任由他们被囚禁和审判。
但在后来,她为了皇后回来了。结果就是先一步受审——没有结果的审判。
“所以她真的不怎么聪明,也许和皇后一样,脑子有些问题。”她坐在路边,疲惫地笑了,“还好她们都死了。服侍两个脑子有问题的女人,我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
3
随着一声小小的欢呼,一件带血的晨衣被他们从坑里挑了出来。那是皇后被砍头时的打扮。
侍女揉了揉困倦的眼睛:“我可没法确定这是不是她的裙子,这样的裙子,她至少有几百条。”
有个男人笑了:“那她可真该死。”
“该死吗?最后判处她和国王死刑的那场审判……我不喜欢她,但她的罪名究竟是不是该死……”
“你可真是个在宫廷里吃点心的小姐,起初我还怀疑你是不是骗子,现在我觉得你肯定是宫里的侍女。”他把那件绸缎晨衣卷了卷,丢到拉车里,“我的三个孩子都饿死了,你居然还在纠结她该不该掉一颗脑袋。”
她微微觉得有些发凉。夜风越来越大,不像这个季节的风。男人们还在挖着那个万人坑,从里面丢出一具具的尸骸。
这太难受了。她想说些可笑的事情缓解死寂,于是又说起了亲王妃。
“那个女人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是个寡妇,你们知道吗?她成为寡妇后才进的宫,我怀疑她把皇后当成了什么寄托……太可笑了。”她装出歇斯底里的样子,“皇后生育第一胎的时候,居然是她第一个冲进产室的。她像个疯子,扑在皇后身上哭个不停,好像那也是她的孩子。”
这起了些作用,至少让男人们哄堂大笑。他们催促她:“再说一些!”
“还有……皇后的信都由她代笔,皇后自己可没什么学识……为了让那些字像是皇后写的,据说她只用无名指夹着羽毛笔写字……”
忽然,盗墓贼中爆发了一阵欢呼,显然有大发现——头目举起自己从坑里挖出来的东西,暗淡的灯火下,它仍然散发着火焰般的光芒……
“是那枚戒指,皇后万岁!上面刻着‘M’!”他们说,“后面还跟着两个字母‘TL’!我们的皇后名字可真长!”
但M.T.L不是皇后名字的缩写,而是亲王妃的。
4
是的,她透过锁眼,看到过那可笑的一幕——皇后和亲王妃在房中,像是两个装成大人模样的孩子,神色严肃、神圣地,看着一枚戒指。
大部分人只瞥见过戒圈里的M,以为刻的是皇后的名字。但这个自我主义的女人,戴着刻着另一个女人名字的戒指。
是因为亲王妃为她变卖过自己的首饰吗?也许只是因为这个。皇后才不是个心思多么细腻深远的女人,她想弥补自己的密友,就用一个刻着名字的戒指;她想和密友相伴,就昏天黑地举办舞会和茶会。
天上下起了雨。男人们加快手脚,他们好似已经看见棺材残破的盖子——它被摔得稀巴烂,所以里面的东西散得到处都是。
她看着地上的积水,想起皇后房中的水镜——皇后喜欢看自己水中的倒影,她的倾慕者中有一位知名的占星师,他称,皇后的美貌将在镜中永存。
“她的脑袋落地后,我可看不出那有什么美貌。”盗墓贼们回忆行刑的那日,“她们看上去都差不多——那个亲王妃被人当街大卸八块之后,我也看见她被挑起来的脑袋了。”
那时的皇后已经被关入了囚室,人们把亲王妃的脑袋挑起来,送到窗台边给她看。
“从那之后,她就不太正常了,我是说皇后。”
“这女人好像一直都不太正常。”
“是另一种不正常……其实她被关在囚室里的时候,一直都很平静。”她说,“我去探望她,给她送用品和衣物,她还是老样子,冷漠地应对所有人……但她看见亲王妃的脑袋后,就彻底不正常了。”
他们模仿她之前歇斯底里的样子:“是这样?”
她摇头:“不,她写自己的教名,倒过来写。”
在囚禁处的壁纸上,皇后开始写血字——将教名逆着写,这种被视为将自己卖给魔鬼的行为。
当她被带走处决的时候,整个屋子被密密麻麻写满了血名。
“她只能向那种东西乞求奇迹,也许乞求亲王妃的复活,也许报复杀害她的凶手……谁知道呢。杀她们的是很多个人。”
她低喃着。只是,已经没人听她说话了。
盗墓贼们抬出了那口破烂棺材,兴奋地将它撬开——
棺材是空的。
侍女看着地上的积水发呆。
忽然,从这面水镜里,她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出现在自己的身后……
沾着血污、有些褪色的金发,冷漠的、像宝石般的眼睛……
宛如项链一般的伤口,在女人的脖子上是那么醒目。
她看到的最后一幕,是原该死去的身影朝自己奔来。雨夜落出的水镜里,这片乱葬坑很快恢复寂静,只有几具新的尸体滚落坑中,发出雨点似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