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乐/琳||清/三/K】天涯歌女(十·终章)
上篇:

(本篇约一万字)
十
两人在黑暗中摸索前行。乃琳紧紧地抓着三三的手,像是牵着一个孩子一样。三三只来过这里一次,就算头脑没出问题,一旦失散了也走不出去。这里虽然不是什么迷宫,但一片漆黑却更为危险。不能开灯,大晚上的,开了势必会吸引路人的注意。
“乃琳姐,这里好黑啊。”
“没事的,我们上个楼就到了。”乃琳安慰她。
凭着肌肉的记忆,乃琳找到了楼梯,上楼,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把沿街那一边的窗帘都拉严实了,这才敢打开自己桌上的台灯。白炽灯泡透过绿色的灯罩,将一抹幽幽的绿光投在天花板上。
她把三三安置在自己的座位上,反复叮嘱她不要乱走。三三一坐下来,仿佛又陷入了沉思,一言不发了。
乃琳离开办公室,将门轻轻掩上。还有很多别的事情要处理。
夜间的报社,没有了平日的那股热闹——以后也不会再有了。巨大的印刷机如同钢铁巨兽,沉睡在一片黑暗中。它们曾经在这里数十年如一日般无休止地运转了三十多年,而明天开始,将不会有人再来唤醒它们了。它们将会归到另一个人的名下所有,届时它们可能会重见天日,也可能会化作一堆零件,被当废铁卖掉。谁知道呢?
清歌小心翼翼地,试图不发出一点声音。有时候,猎人和猎物的区别并不那么明显。不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两者都需要把自己隐藏起来。手上提着的灯暂时还不能点上,要不然别人都知道她在这了。
她们两个会在哪呢?第一个可能自然是办公室。
门没有关,里面还开了一盏小台灯,肯定有人。透过门缝,她看见三三坐在乃琳的座位上,双眼似乎闭上了,应该是在休息。不过乃琳并不在这。她会在哪呢?
出门过于匆忙,没有拿一盏灯,乃琳暗自叫苦。必须拿走的东西很多,都堆在楼上的一个隔间里面,那里是锁上的,平时不会有人进来。钥匙理论上是归老板也就是清歌所有,事实上却是她代为保存。
一堆秘密文件,都是往日工作中记录下来的信息,有关于自己所在的报社的,当然更重要的还是自己此前调查的工商界各路人马的资料和背景。这些信息多如牛毛一般,不可能凭个人之力穷之,她也明白自己所做的只是很小一部分而已。只希望能起一点影响吧。
还有一个便携式的电台,平时她就用这个和总站的同志们沟通,以及传送一些重要的文件。这玩意属于通讯工具,是被严格管控的,一般人无法获得,真要用也得实名登记——她显然没有去登记过。至于为什么一个看起来毫无威胁的电台会被严格管控?那就要问出台这个措施的肉食者们了。
忽然,周遭似乎亮了一点,她看到了自己蹲着的影子。
她回头一看。
清歌站在身后,手上提着一盏油灯,那火刚刚点起来,正在不安地跳动着。
乃琳大惊失色,站起身来。
“诶?你……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这大晚上的,难道不应该问,你怎么来了?”清歌笑面相迎。
“这些东西都是啥呀?”她指着地上堆了一地的东西。
“唉……没什么啦,就一些……杂物和文件而已,我看明天有人要来收了,怕来不及,就提前来清理一下。”一向冷静,甚至有点不近人情的乃琳,这下也难得露出了一副慌张的神色。
“是吗?那这个电台是干什么的呢?”清歌伸出左手指着。
“还有,”不等乃琳解释,她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支录音笔。
“这支录音笔,你放在我的桌子上,又是干什么的呢?”
“这……”
“王乃琳小姐,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什么兼职啊?”清歌问。
“你是不是昆仑?!”
“什么呀,”乃琳的笑容略显尴尬,“我王乃琳就是王乃琳,才不是什么昆仑呢。”
“行了,省省吧,今天下午的时候那个罗先生已经把这事告诉我了。”
“啊?”乃琳——此时应该叫昆仑——失声叫了出来。“他们……唉,我早该预料到的。”
“所以是他们叫你来的,对不对?来这里给我设陷阱,诱捕我。”她突然拉下脸,声音也变得冷酷起来。
“什么?”清歌不解,“和他们有什么关系?那个混蛋,看到他那张脸就犯恶心,我会给他们做事?我只不过是不放心三三罢了,尤其是跟你这种双面人待在一起……”
“唉,难以置信,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清歌把头扭向一旁。“当年你刚毕业,我父亲念你生活没有着落,就让你住在我们的房子里——还不用给钱。到了工作上,也是对你报以百分之一百二十的信任,甚至临终之前还把自己的身后大事交给你来处理。你呢?你现在告诉我,这一切全部都是假的,没有一句真话。难以想象,我居然曾经把信任托付给这样一个从头到脚都极度虚伪的人。”
“你如果非要这么想,那就随你吧。”昆仑冷冷地说,激将法好像对她不起作用。“我只是记得,你有一次自顾自破防的时候,曾经问过我,我又不是双面人,怎么可能和你共情。我略有好奇,不知道你现在是什么看法。”
“那不一样!”清歌似乎被激怒了。“我和你能一样吗?你忘了吗?我之所以扮演贝拉这个角色,完全是被迫如此,被你们两个强迫着放弃自己原有的人生,穿上一个皮套,去以一个虚拟的面目示人。我有选择的余地吗?还不是为了你们口口声声所说的什么‘大局’,但是为了这什么大局,就非得牺牲我自己、我贝清歌的人生不可吗?”
“也罢,要我为大局牺牲小我,那就算了。那你呢?”她伸出左手,指着昆仑的脸。“我是为了别人而牺牲我自己,你却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你自己。你扪心自问一下,当初为什么要来我们家这边?怕不是还是为了自己工作方便吧?但你有没有考虑过,你这么一来,相当于把我,一个无关人士,给拉进了你们无休止的党争之中。我也就算了,我毕竟不算什么清白之人,三三呢?你有考虑过,你一旦身份暴露,会给我们——给她这样一个无辜的人——带来什么样的危险吗?你没有,你不在乎,因为你只关心你自己。”
“我本来不想和你辩这个的,”乃琳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低沉,听上去甚至有些疲惫。“但如果你非要说为了谁这个问题的话,那我来干这一行,去出生入死九死一生,又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是为了我自己吗?你只能看到你身边的人,却没有想过远方有无穷的人,他们在苛政恶法下面苟延残喘。我见过他们的惨状,我自感必须为他们做一点事,不是出于什么居高临下的同情,而只不过是认为他们值得一个更好的未来罢了。也罢,你一个望族之后,从小到大都是养尊处优的,被出身限制了眼光,也不奇怪。”
清歌刚想辩解,昆仑举手示意她闭嘴。“但你想想看,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受害者呢?你说从小到大你父亲都是以你弟弟优先,什么机会都先给他,乃至于最终让你去以他的身份生活。你一直说这是我的过错,但你有没有想过,究竟是为什么,男性的处境总是优于女性?说句不好听的,你也只不过是几千年来无数个女性的其中一位罢了,即使是现在,她们很多人的处境也远不如你,很大一部分都不识字,你出生那时甚至还有裹脚的。你总是声讨我,但你有想过这背后的系统性的原因吗?我所为之工作的事业,也不过就是为了改变这种局面而已啊。”
“也包括你的事业,这个《枝江晚报》。我还在读大学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个名字。那么,这家以独立自主而闻名的报纸,究竟是谁不能容忍它的存在?是哪些人,先要让我们为他们的宣传服务,后又要我们听从他们的指令、接受他们的盘查?是谁想尽办法,只为了把这小小一点声音也掐掉?”
“诶,说到这,我突然想起,”清歌突然问,“之前不是有个姓严的来找过我们吗?他和这个罗某是不是一伙的?”
“那倒不是。”昆仑说,“他是戴局长那边的人,这个罗某是中央俱乐部、陈氏兄弟那一系的。你猜怎么着?这人根本就不姓罗,只是个代号罢了。抗战的时候上海这边陈家的人马遭受了很大的损失,后期出来干事的主要都是戴局长的人。但是他们那边宗会色彩太强,所以你看,46年戴某人一死,这些人马上就销声匿迹了。”
“戴机撞岱山,雨农死雨中啊。”她感叹。
“再说三三,你没说错,她的确很无辜。那就让我来再提醒一下你,她这样一个无辜的人都遭受了些什么。她九岁时,‘九一八’事变爆发,东北军不抵抗,东北不开一枪一炮就沦陷了,她全家被迫背井离乡;到了河南,38年,花园口被故意炸开,她与家人失散,又到了苏州;跟你来了上海,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事业,却被恶意造谣中伤,受尽骚扰辱骂,现在精神都出了问题。这些我相信你比我更清楚,然而这就是她一个无辜的人所遭受的命运。那么,加害者是谁呢?谁才是你更加应该去声讨的人呢?”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说完,她停顿了一会,清歌也沉默着不说话了。
“我本来不想说我自己的。我家里原本也是东北的——外东北。那时还是清朝,外东北丢了以后,我爷爷那辈人逃了回来。不逃的话,后面就是海兰泡惨案了。我父亲算是我这一行的老前辈,我上级都得叫前辈的那种。27年四月十二,流血惨案,就在这,就在上海这边,他也是其中一个。坦白讲,我干这一行原本也是有一些个人私仇的,我和那帮人不共戴天。但后来,尤其是遇到三三之后,我开始意识到,人的生命不应该是以仇恨驱动的。”
“用仇恨浇灌的土地,只能长出恶之花。”她说。
“你的遭遇,我很同情。”清歌终于开口了,声音中也没有了之前的怒气,带着沙哑。“不过我还是得说,要爱具体的人,不要爱抽象的人。”
“没有错啊,这两者并不是矛盾的啊,”昆仑的声音有些焦急。“我并不是不爱具体的、真实的人,你没看到我为这个家,为三三,为你的事业都做了些什么吗?”
“唉,总之……怎么说呢……如此突然地得知了如此重大的消息,几乎颠覆了自己此前的人生,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不心存梁木的。”清歌摇了摇头。
“而且,你说你也是不得已过着双面人生,但如果你们获得了最终的胜利,你就又可以光明正大地做回自己了。我呢?我无论在哪个社会,都只能是贝拉,永远没有机会逃出来——可能只有死了才算解脱吧……”
“你走吧,”她侧过身去。“你的身份已经暴露了,留在这也不安全,无论对你还是对我们都是。别担心——我不会跟那些人透露关于你的消息的,我现在跟他们也是不共戴天了。”
“你以为我不想走吗?”昆仑反问。“我是一走了之了,你们呢?这么一个大活人突然消失了,那些人——那些渣滓——不会来找你们的麻烦?之前早就有人来找我安排撤离了,我之所以还没走,也只不过是因为你们啊,因为你,因为三三,这可是无妄之灾……”
楼上传来一阵动静,打断了两人的谈话。
清歌跑了出去,昆仑跟在后面。
清歌原本想直接上楼看,被昆仑拉住了:“楼上有人来了,应该是来抓人的。你赶快带着三三走吧,她就在我们办公室那里。别管我了。”
“不行。要走就一起走。”清歌断然拒绝。
这一层有一条桥,连接到印刷厂的另一端,可以看到楼上。两人跑了过去。
响声来自楼上,工厂的控制台那边。清歌把手里的提灯举高,一看,是三三。
“三三!你在上面干什么?快给我下来!”清歌大喊。
“三三,上面危险!”昆仑也叫。
三三站在栏杆边,看不清她的脸。只听见她喊了一句:
“贝拉!”
“我要杀了你!”
她拉动了控制台上的一个操纵杆。
脚下的巨兽低吼起来。这将是它们最后一次苏醒。地板也在颤抖。
顶棚上的齿轮开始旋转了,铰链在移动。铰链的末端连着一个钩子,平时用来吊起大叠报纸和其他东西的。下班的时候,铰链会被收起来,钩子就挂在控制台那边,此时正在被铰链向外拖动。
铁钩脱离了控制台所在的地面,随即如钟摆一样向下方摆过来。
昆仑一惊,身体往后一躲。不过铁钩并非冲着她来的。
清歌看到铁钩撞向自己,情急之下,下意识地举起左手挡在面前。
但血肉之躯哪能挡得住钢铁。一声闷响,她整个人向后倒下,从护栏上面翻了出去,摔了下去。
连同手里那盏提灯。
楼下堆的都是纸张和木材,一碰到火,立即燃烧起来。纸一点就着,烧得也快;木头没那么易燃,但一旦烧起来就不容易灭。不多时,浓烟已经笼罩了整个印刷厂。
“里面好像着火了,有烟冒出来,能看到火光。”对讲机里传来声音。
“啊?……不过对我们也好,我们只要守株待兔,等她出来就行了。”“罗先生”说。“改变行动方案,做好准备,静观其变。”
“三三!你没事吧?”昆仑冲上楼,把三三连拖带抱,带下了楼。
三三被这一下吓得不轻,“乃琳姐……”
“叫我昆仑就好了。”
“乃琳姐,我怕……”
“别怕,我们这就出去。我们回家了。”
突然,仿佛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她又跑上楼,冲进办公室,猛地拉开窗帘。
楼下已经有人在蹲守。
那侧门呢?她又跑到另一边。
还是一样。
也对,她笑了。你能想到,人家就想不到?
或许也是命中有此一劫吧。她又想起了那个古老的、关于流星的传说。
她右手按在腰间。还好,忘了什么都不能忘了这个。这可是救命稻草——不是救她自己的命,她自己已经无药可救了——是救三三的命。
打定了主意,她起身下楼。
火势愈发猛烈,三三蜷缩在角落里。
“来,我们走侧面这边。”昆仑把她带到侧面。
“等会你先走,你听到前面那边传来枪响就走,出门左转一直走,走到河边,再沿着河往前,就能到家了。”
“那你呢?”
“我?我……我等会再跟上来。”
“不要……我怕……我要和你一起走……”
“唉你这孩子怎么这样呢?要你走,你就走啊。”
三三拉着她的手臂,不肯放手。
昆仑终于忍不住了。她挣脱三三的手,拔出腰间的枪,对着三三。
“听我的,快走。现在,立刻。”仍旧是不容置疑的声音。
三三被吓着了,后退几步,往侧门去了。
这傻孩子,这也能被吓到,保险栓都没有拉。
好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她来到大门边,望着三三的方向。浓烟阻隔了她的视线,可能也会阻隔她的声音。管不了那么多了,或许是对三三说,又或者是自言自语,她说:
“三三,遇到你之前,我只想着要复仇,但你却让我意识到,人不应该把仇恨当中生活的动力。抱歉我得失约了,我生于旧时代、长于旧时代,新时代没有载我的船。这个充满了丑陋和仇恨的旧时代即将崩塌,或许我也该随之而去了。新时代将是一个人人都能自主生活的时代,那将是属于你们的时代。”
“傻孩子,快跑啊!”她用尽全力喊道,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了。
她拉上保险栓,然后打开了大门。
门口已经蹲了几个人,手里都拿着枪,一看她出来就对准了她。在树丛那边,看不见的地方,肯定还埋伏着更多的。
“报告长官,目标已出现,位置在正门。”
“好!先不要采取行动,尽量抓活口。所有人员,集合到正门,形成包围!”“罗先生”对着对讲机说。
又有好几个人从侧面那边跑过来了。果然,她猜对了。
“你已经被包围了,不要再作无谓抵抗,现在放下武器投降。”一个人对她喊话。
“你们那个‘罗先生’呢?我想见一见他。”她说。
“什么罗先生?我们不认识什么罗先生。”那人说。
“哦?是吗?那树丛那边那辆车后座上坐的,穿西装的那位,又是谁呀?”她望向树丛那边。
“罗先生”发现她在看着这边,心里有点发慌。
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她抬起右手,朝那辆车的后座开了一枪。
她看到后座那人的头低了下去。
她不知道有没有击中。不管了,她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她看到眼前一片的暗处中出现了一点火光。一点,两点,多处火光同时迸发出来。
她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存留。
——提摩太后书 4:7-8
前门传来一串嘈杂的枪声。三三连忙跑了出去。
大街上空荡荡的,路灯昏暗的光线完全被身后大楼的火光盖了过去。
左转,一直走到河边,她心里默念着。
走得愈发远了,周遭也暗了下来。天上并没有星星,只有河边的路灯在闪烁。从河水的倒影里还能看到那栋燃烧着的大楼,并不是橙黄色的一大片,而是一点一点的,一如橙色的街灯。
头顶上和身旁倒映出来的橙色光斑似乎融为了一体,它们闪烁着,旋转着,忽明忽灭。空间的方位在此时仿佛消失了,没有上下,没有左右,没有前后。
(新闻一则:1948年5月15日《申报》(节选))
已经停业的《枝江晚报》,其大楼于前夜突发大火。火势经消防队员连夜扑救后,约于今早清晨时分扑灭。现场发现了两具严重烧毁的遗体,经警方辨认,确认为《枝江晚报》主管贝拉及其秘书王乃琳两人,死因均为烧伤。火灾的起因仍在调查中,但相信是楼内堆积的杂物意外自燃引起。
另外,警方接报并在距离现场不远处的河边发现了死者贝拉之妻唐三三,据介绍,警方发现唐三三时,她卧于人行道上,不省人事,脸上有烟熏的痕迹,相信是从火场中逃出。目前,伤者正于医院接受急救。
《枝江晚报》于昨日(14日)刚刚停业,原计划将转让,但火灾过后,楼内各设施、机器以及其他物品均被烧毁,其负责人也一同遇难,能否转让仍属未知数。(下略)
补篇
公交车在蜿蜒的林间小道上缓行。车上除了司机,只有我们两个人。
每天只有两班车会来这里,早上十点一班,下午四点一班。准确的说,这班车每天有很多班,但只有两班会开到前面的这个站,其他的在上一个站就掉头折返了。这个站是延长线的终点站,原本没有,后来才加开的,来这的人也少,就只排了两班。这两站之间远得很,走路会累死人,我们只能早早出发过来,然后在这等几个小时的末班车。
到站了,我和老赵提着东西下了车。司机一秒都不肯多等,看到没人上车,直接关门开车,掉头走人了,连休息时间也省了。
剩下的路,得靠自己走了。还好不算太远,二十分钟就到了。
大门旁边写着“上海市青浦区精神诊疗中心”。就是这了。
毕业十周年聚会上,有人突然问起:“那个‘苏轼’呢?你们谁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之前五周年的时候他也没来。”
这位“苏轼”,其实并不真的叫苏轼,只是碰巧也姓苏而已。他在大学时是那种典型的文青,整天风花雪月,还时不时会给校内的文艺杂志投稿,这“苏轼”便是他的笔名。然而这位苏东坡写的东西实在令人一言难尽,只是其中一位编辑看在和他是同学加舍友的份上,收了他几次的稿。谁知这家伙居然以为这是对他的肯定,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认定自己生来就是要干这个的。课也不好好上了,就一心投在他那“文学创作”上面。也没什么社交,每天独来独往,和人说不到半个字。好不容易毕业了,那个年代大学生还是珍稀物种,本来出路很多的,他却偏偏要当“作家”,开始不断往各种文学杂志和期刊投稿。当然了,全部都石沉大海。再往后,就没有人听过他的消息了。就连我这个平时还能和他说上几句话的人也没有他的消息,其他人当然更不可能知道了。
谁知,这回老赵居然有他的动态。前几个月因为工作的缘故,他碰巧遇上了苏东坡的母亲。还在大学时我们就见过这位老太太,上海本地人,当初得知她儿子搞文学时,根本不屑一顾。现在一问,才知道,这家伙搞出了大麻烦。
老赵告诉我们,毕业之后,这家伙的确写了一大堆东西投出去,也都被退回来了。原本家里人以为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认清现实,谁知他却整天窝在家里一直写。问他怎么不去找工作?答曰,这就是我的工作!
这样的日子原本还不知道要持续多久,直到我们毕业三周年那年。那年夏天,他听说北大的同学们在搞事情,于是,本着“对青春和远方的无限向往”,他背着家里人,拿了一笔钱,偷偷一个人跑到了北京,只留下了一张字条。
可惜,他去得太晚了。到那的第三天,意外就发生了。
用老赵的说法,他是“被从人堆里拉出来”,拉到了医院。谁知,一检查,这人居然奇迹般地没有受伤,只是说话不太利索了。本来要出院的,医生问他是哪里人,他答不上来,稀里糊涂地说着胡话,便叫了警察。一查,原籍上海,就把他送回去了。在家里待了一阵,本来还挺正常,能说几句话,后面越来越不对劲,时常无缘无故就发起癫来,全身抽搐不能自已,还时常会打砸东西。家里不得已,就把他送去了精神病院,到现在已经住了有七年了。
同学照例感慨了一番,又开始商量要不要去探望一下他。最终决定让我和老赵代表全班去探望他和他的父母,老赵自不必说,之所以让我去,理由是我之前在大学和这位“大文豪”算是最熟络的人——他们说我和他是“朋友”,我表示怀疑。事实上,我很怀疑他究竟有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当然还有一个理由,我也在上海工作,过去比较方便。
看过老夫妇,我们便前往他所在的医院,青浦精神诊疗中心。本来我们想让他父母和我们一同去的,但二位前几天刚去过,腿脚也不太方便,遂作罢。只是带了一点礼物——全是吃的,别的也用不上。
理论上只有亲属可以探视,在门口登记时我们被保安拦住了。
“怎么办?”我问。
“没问题的,我们有这个。”老赵从袋子里拿出两包烟。
“你这两包散花,能成事吗?”
还真能。那保安和他耳语几句,就放我们进去了。
医院大部分都是住院区,被和外界严格隔离开的,我们进不去。探视区就在大门正对的那栋楼里。这里被分成了一个个窗口,外面是探访家属,里面自然就是病人,两边用铁栏杆隔开,看上去如同监狱一般——没有玻璃,怕哪个病人一发起病来,把玻璃打碎了伤到人。
家属先来到外面,过一会病人才会被护士带进来。精神科医院是唯一可以看到男护士的地方,因为单凭女护士的力量,有时不足以制服发病的病人。赤裸裸的权力结构的展示,用我们专业的话来说。
病人被领进来了。老赵站了起来,仿佛迎客一样,我也跟着起立。十年没见,几乎已经无法辨认了。大学时的那一头长发现在已经被剃成了平头,可能胡子还比头发长,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刚过三十的人。
待他坐下了,我们才坐下。透过铁栏杆,苏轼仔细地端详着我们两个,我有点怕他已经不认识我们是谁了。不过我的担心是多余的,老赵一说自己的名字,他马上就认出来了,我有点惊讶。看来精神疾病的患者也并非都是那个疯样。后续的聊天,他几乎都能对答如流,完全看不出是个精神病人。
“看到没有,”老赵悄悄对我说,“看上去完全没有任何异常,可以自主对话。”
“不过当然了,千万别跟他提那件事。”他叮嘱我。
“哪件事?”我问。
“就那个,你懂的。”
我疑惑地和他对视着,随后才意识到他指的是什么。
寒暄一番,苏轼向我们介绍了他在这边的生活。他还在写东西,不但给院友看,也给医生护士看。然而后者往往不能体会到文章的微妙之处,看上去疯疯癫癫的病友却可以理解。
他提到父母,他们每周都会来探望一次。他自认为在这里过得挺好的,但他们老是不信,每次都带一堆东西。虽然他这么老了还没有工作,不过这里包吃包住,生活条件还行,而且不用收钱,还能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父母虽然不愿意向外人提起,但也默认他会一直在这住下去这个结果了。
然后,他指了指隔壁。
“那位老太太,知道她是谁吗?”
我转头一看。一位老太,看起来已届耄耋之年,独自坐在隔壁的窗口。既然没有人来探望她,为什么她会来这里?
“她就是40年代上海有名的歌手,艺名叫珈乐,真名是——唉我不记得了。”
珈乐?我隐约有印象听过这个名字,只记得有人把她和周璇并称,还挺出名的。那会上大学的时候,看什么都带着浪漫的色彩,有很多同学喜欢民国的,什么“三四十年代,荒唐且美好”,什么才子佳人、世家大族,都是津津乐道的话题。说起来,苏轼好像也是其中之一呢。
“好像有点印象。但她怎么会在这呢?”
“嗨,说来话长了。听护士说,她本来事业有成的,结果好像是突然死了老公,精神出了问题,就被送到这来了。”
一位护士刚好经过,听到我们的谈话,便停下来。“是说这位珈乐小姐吗?她其实精神上没有什么严重的问题,只是在外面也没有亲人,就算出去了生活也没有着落,就干脆在这住下了,这一住就是差不多五十年。我来这也有十几年了,这也是听前辈讲的,她在这工作了三十多年,前几年退休了,珈乐小姐来这甚至还在她之前。”
她压低声音,“外面的人老是把我们这想象成疯人院,方圆一公里之内都没有别的建筑。其实这里的很多人都并没有什么大问题,如果不是坚持要出院的话,住都住了这么久了,为什么不继续住下去呢?”
“这位珈乐小姐——我们都不知道她真名叫什么,就叫她珈乐小姐了,她自己似乎也喜欢我们这么称呼她。我刚来这里时,那位带我的前辈就叮嘱我,一定不要去问她从前生活的事情。唉,可能是被伤得太深了吧。看她的样子,年轻时想必也是个美人吧。”
“她在这是在等谁吗?今天好像没人来看她。”老赵问。
护士摇摇头。“不知道,我刚进来的时候就已经在这么干了,可能是传统吧。她在外面没有亲人,也没人来看她。但是每次她都要求来这,说要等一个什么人,却又总是不说是谁。如果不让她来,就会又哭又闹,我们拗不过她,就顺了她的意思,反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这时,周围突然放起了音乐。是《天涯歌女》,之前在大学里总有人喜欢放这首歌,我一听前奏就听出来了。
这位老人家,居然也随着音乐哼了起来,只不过呜呜咽咽的,听不出什么旋律。年纪大了,嗓子也不如以前了。想必她年轻时歌声一定很动听吧,能和周璇齐名,应该也不会是等闲之辈。可惜她没有专辑留存下来,没机会听到。
“探视时间到了,差不多该回去了。”护士说。
“其实放这首歌,也是因为她。那位前辈告诉我,她很喜欢这首歌,听到就会跟着唱起来。年纪大了,在这也住了这么久,能有件开心的事也是好事。”
她起身离开,绕到了铁栏杆后面,扶这位老人家起来。
“哎,她怎么还没来呢?她说好了等一会就会来的,没来我怎么能走呢……”老人家念念叨叨的,口齿不是很清。
“谁啊?你等谁呢?”护士问。
老人口中稀里糊涂的,这回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哎,她说今天有事情,来不了了,下星期一定会来的,你放心!”护士安慰她。
“真的?”
“你看我们啥时候骗过你了?说好了的,等下星期人家来了,我们就跟你来这里,好不好?”
老人终于愿意起身了,她在护士的搀扶下,步履蹒跚地离开了房间。
好像没有人来赶我们走,似乎可以再多聊一会。
苏轼突然说:“老赵,老张,过了这么久了,你们外面的人是怎么看的?是不是觉得这件事是某一方的过错?”
我皱起眉头,转头看老赵。他的表情也严峻起来。
这是可以说的话题吗?
“我们真的要在这里说这个吗?”我干笑两声。
“怕什么?这里可是疯人院,谁会来追究一个疯子说的疯话?”苏轼不以为然。
我和老赵对视了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苏轼看我们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
“我虽然住在这里面,但可不是消息闭塞不通。你们有没有发现,所有关于这件事的讨论,都预先给自己选好了边,要么是认同所谓的‘冲锋’,要么是什么‘保护’之类的。然而这冲突的双方之间,果真是有不可调和的矛盾吗?当我们把目光限定在这两边的人身上,是否忽视了,在背后,真正应该负责的另有其人呢?”
我和老赵不敢说话,这家伙还要说什么?
“这些真正的始作俑者,所有的矛盾本就是因他们而起的,却将其转嫁了出去。将自己伪装成受害者,然后自会有人出来为他们辩驳。但这一方又何尝不是被真正的责任人推出来挡枪的?一开始反对他们的人,自然是敌人,但那些倒戈回旋、转而支持他们的人,又何尝不是被他们用完即弃的耗材?我们所见,是对立双方杀得两败俱伤,但在看不到的地方,那些本身就是肉食者的人,不但一点责任都没有承担,还收割了一波忠心,可以说是凭空大赚一笔了。”
“所以,你对这事的看法是……”我试探性地问。
“我对这事的看法?这件事……这件事是什么事呢?这件事……”
苏轼突然大笑起来,霍地站起,双手抓住铁栏杆,大喊大叫起来,什么“背刺”“排毒血”“涅槃重生”,什么“没有你们会更好”之类,全是一些听不懂的话。然后倒在地上,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我非常害怕,不知所措。老赵也是。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人在面前发病。
“病人发病了!”几个护士冲了进来,往他嘴里塞了一块毛巾,然后把他架了出去。
我和老赵对视了一下。这里好像没我们的事了,闯了祸,还是赶快溜吧。
我们匆匆跑出医院的大门。还没到中午,离下一班车来还早。
“我们要走回去吗?”我问。
“走吧,反正就一个站。我可不想在这等四个小时。”
就这样,我们离开了医院。
夏日正午的阳光穿过林间的隙缝。还有不到四年,新世纪就要来临了。
歌声仍隐隐地从背后传来,在树林中回响。这歌声也穿越了足有半个世纪。
“天涯呀——海——角
觅呀觅——知音
小妹妹似线——郎似针
穿在一起——不离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