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连载《呼吸》第六章
六
蒂元如期上涨。
我坐在计算机面前戴着耳机怡然自得,M君给自己放假,如鹭还在睡觉。我喝了一口咖啡的工夫,她迷迷糊糊地爬了起来,拧开一个小瓶,往里抠抠索索着。
“又吃去痒片?”我问她。
如鹭最近总说偏头疼的老毛病越来越烦人,她托同事给她弄了一瓶白色的小药片,对这疼那疼的很有效,名曰“去痒片”。
“你要不要试试?对腰疼也很好用!”
“那敢情好,速来。”
她从后面搂住我,我听得到她均匀的呼吸,闻得到她身上的雌性气味,她衔着药片,凌乱的红色长发搔弄着我的耳根。这药效果然惊奇。
“你看什么呢?”
“《天下粮仓》”
“你还爱看这种东西?”
“童年回忆。”
“哦对我比你大”
“啧”
她就那样搂着我,唯有窗外绵长的秋雨淅淅沥沥,电视剧还在播放着,里面一个大叔正在对后辈说:
“当收则收,当敛则敛; 于禁忌之处见风骨,于高天之外看春秋。”
“跟我约会吧”她说。
是啊,想起来这一年都在一片慌忙中度过,我不想再像从前那样,只顾活着,忘却了那许许多多,直到自己已经站到遥远的陌生地带,找不到回去的路。我一直以为,像那样活着,我必不属于长寿者之列,我也毫不在意,而现在,我该为我的挚友和爱人,努力活着,好好活着。
当然,我们并没有什么闲暇时光去和十几二十来岁的年轻人一样挥霍青春,我们决定今天全程跟着如鹭上一天班来挥霍生命。
她还是那身及膝套裙白衬衫、黑色尖头小高跟、深肤色连裤衤未,虽然如鹭平时公干也是这身衣服,但我从没有像今天这样全程沉浸式地观摩。
“走吧!”她很淡然地说了一句,披上一件厚呢大衣,撩出被掩在衣服里面的头发旋即转身开门,红色的长发飞扬在空中画出一个悠扬的圈。
我想起了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我是那么的惊异和不知所措,她点燃了我昏暗的世界,告诉我那些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情,而且美得很让人馋她身子,即便实际年龄是个老阿姨。
踏出单元门口,高跟鞋清脆的的哒哒声伴随着碾过湿漉漉的泥沙石子时的咯吱声,我甚至能感同身受她两股之间嗖嗖的寒风。火腿肠揣在她的包里,小狗并没有出现,可能正在建筑垃圾无意间支起的阁楼中享受宁静的雨季。
她挽着我,我打着伞,我不知道她要将我带去哪里,只是跟着她。一路上我们并未交谈些什么,我们路过我常去的便利店,粉色围裙大汉还是那么可爱,在店里忙碌着,我们路过幼儿园,我们路过风车……
最后,她领我走进一家咖啡馆,在一位穿着皮夹克的络腮胡子型男对面坐下,
“这地儿是你挑的?”如鹭问得毫不见外。
“妳是?”型男显然也不记得她。
“小同志,你好。”她说着掏出蓝色小卡片,还有手机,一并举给型男看,手机上面是有该型男笔记的一份隐私之事,如鹭后来也一直不给我看,我猜大概可能是类似于屁股上某颗痣的详细位置之类的。
“emmmm”型男略显尴尬,但可能是因为在维护局的工作,他对任何事情都已经习以为常了“原来我的同事是个这么与众不同的人,联系妳可真不容易。”
咖啡馆里很温暖,落地窗上结着些水珠,往外望去五光十色。如鹭脱下呢大衣,我懂事地接过来。
“他是谁?”型男很警觉。
“不是局里的。”
“他是bug吗?!”
“是。”
“那,”型男同事惊诧了一秒后把声音收低“那解决办法上面怎么安排的?”
“栓我身边。”
“唉,我怎么没这福气。”
“大概可能因为你记性不太好。”如鹭拾起咖啡杯抿了一口,在白色的陶瓷上留下了一圈朦胧的唇印。
“哈哈”男同事爽朗地笑起来,牙有点黄“说正事吧。中央银行的注资几乎全部流向了Q市,上头让去查查。你知道什么吗?”
“这不归我管啊”
“打听打听呗,妳看着挺神通广大的。没准说不定啥时候就跟妳也有关系了呢。”
如鹭笑了笑“盼我点好吧”
然后是一通我听不太懂的职场寒暄。
最后型男同事拍了下大腿“行吧!那我回去忙了,账我都结完了哈!”他利索地系上夹克的扣子,推回椅子的同时迈上前一步,略微靠近如鹭的耳边“注意安全。”
告别了型男同事,我这才端起咖啡杯。不甚好喝。
“现在呢”
“现在去办事局”
办事局大概是最无聊的一个地方了,近似于一个特大号的电话局,主要负责将各个部门递送上来的办事请求互相接线转发。如鹭说那里不远,于是我们走了四十分钟。
外面的阴雨依旧绵长,门口的保安大爷似乎眼神没有登记局的大爷来的好,办事局里灯光辉煌,照射在洁白光滑的大地砖上反射出来更加亮堂,皮鞋踩在上面发出吱吱的摩擦声,我跟在如鹭身后,有几滴泥点挂在她的丝衤未上,已经开始变得有些干涸。
走过大堂是一段通道,通道的两侧均匀分布着通向其他较为狭长的通道的门,我们拐进左手第三个门,通道里虽然略为狭窄,但灯光依旧是白灿灿的,空气清爽,一个保洁阿姨正在推着小推车走向远处,两侧办公室的门写着不明所以的牌子——“山科”“江河科”……等等。
忽然在不远处右侧的一间办公室打开了门,里面走出来一个人,不高,也不甚好看,那方呼呼的头煞是惹眼,我恍如隔世,是三哥。
可能十几年来我的样貌除了头发稀疏了一些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三哥也认出了我。
“你们认识啊?”如鹭的重音是在“你们”还是在“认识”上,我一时分辨不太出来。
“啊,哦!”我自己也从惊讶中回过神来“我们以前是同学。”
“正确。”三哥仰头的时候脖子好像不大会发挥作用,整个身子如比萨斜塔一样向后倾,穿了高跟鞋的如鹭对三哥来说仿佛是个巨人。
“啊!嗯……”我一时不知说些什么。
三哥看了看手表,将身体和地面垂直“我还有事,下次再见。”
三哥不多言,迈着京剧台步走向天文科办公室,半路跟保洁说起话来“大姐,这是怎么回事啊,不合格,再扫扫。”三哥细腻的声音还和以前一样熟悉。
三哥现在在做一件非常重要的工作:每天在系统给出的时间,赶在太阳落山前签发批准太阳落山的审批文件。
我觉得我的很大一部分快乐——不管过去也好现在也罢——消失无踪了,他确实很幸福,但我那种忏悔带来的愉悦,不见了。
至于如鹭定期去办事局填经费申请表这个工作到底有什么意义,用她自己的话说——“我自己也不知道。”
雨停了,但阴云未散,阴沉的天气,黄昏来得更早,街上的空气依然清冷,但外出的人们多了起来;学生开始放学,小商店的售货窗口里,白炽灯散发着温暖的黄色光晕,霓虹和华灯还未点亮,汽车的灯光显得阑珊梦幻,炒栗子的香味弥漫在空气中。
“不疼么,这么高的跟,一天了。”
“我恢复能力很快的,我和别人不一样,你懂的。”她说这句话时我能听得出来些许苦涩。
“去商场里坐坐吧。”
商场里很敞亮,首饰柜台的售货员看见如鹭似饿狼扑食,我们只得匆匆寻觅电梯,落荒而逃。我们在三层的一处临天井的位置坐下,圆圆的小桌子,圆圆的椅子,还有一顶圆圆的遮阳伞,服务员递上一杯里面有圆圆珍珠的奶茶,远处一角的儿童园地不时传来孩子的笑声。
“有趣吗?”她问。
“嗯?”
“我的工作。有趣吗?”
“还行吧。和妳工作比较有趣。”
“得了吧,你不知道我以前做了些什么。”
我不知如何作答,我不会说些比如——我喜欢的是现在的你——这种油腻话。
“为什么还做系统维护员呢?”我问她。
“我要活下去。”她说“对别人来说我并不存在,对系统来说,我是个工具,可以游离于寻常人的世界和系统之间,他们造了我,就不会放过我的。”她低头摆弄着吸管“其实我从来没有取过谁的性命,但我仍然对不起很多人,和我自己。”
说完她望向天井一侧,看着一层的顾客进进出出,一根发丝搭在睫毛上,在她眨眼的时候被牵动着。我努力移开话题,但思来想去,只有工作。
我看附近没什么人,便冒险开了口,滔滔不绝:“对了,M君和我又查到些东西,B公司历任的总经理或者副总经理乃至监事长,总会有人的履历有着同样的交集——他们都无一例外地有着在一个叫663厂的地方工作的经历。这些人不是已多年杳无音信,就是在某个足够高的地方一跃而下。时间,大概是R公司开始和出版社和咳嗽糖浆厂合作推出各种产品的时候。”
她没有说话,依然望着一层的人群,在我正要尴尬时微笑起来,淡淡地说:
“如果有机会,你会救我么?”
“如果有机会,咱家小区那条狗我都想救!”
“臭直男”
我望着商场明亮的灯光,耳畔是三两顾客熙攘走过时留下的只言片语,忽然一阵尿意。
“我去个厕所”
“一起去吧”
“没拿套”
“切,没劲”
我一边踱步走向厕所,一边寻思着晚上吃什么。
快到厕所门口时,M君打来电话:
“R公司驻地,在Q市。”
直觉告诉我,套套厂和卷烟厂的老板,一定和663厂有关系。我总能感到这一切的背后仿佛有一只利维坦般的巨兽,在时刻凝视着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