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鸟过河滩
长日当空,黄云晦暗,笠帽汉子策马奔入黄沙。
大漠里的风向来猛烈,混杂着细小的沙石,刮在人的身上像刀子。瓦剌风伯在这肆虐的风沙里几乎睁不开眼睛,只听得几只稀落的羽箭从他耳边呼啸而过,突然身下的马腿一折,他从马上重重地摔了下来,沿着沙丘不停地向下翻滚。昏死过去之前,他只来得及看到高高的沙丘上一队让他感到如山般沉重的黑甲骑兵。
北凉地处极北荒凉之地,遍布苔原和戈壁,只有少数绿洲供部族聚集生存。
一队骑兵在看不到头的荒漠里沉默前行,偶尔可见伏在地上的单薄的绿草,黑水河如蛇般蜿蜒,绕过几道湾后,已经可以看见稀薄的星星出现在天空的边境。
荒原的夜空辽远而纯净,银河横亘南北,两岸烟尘如幕。远处沙丘绵延,点点火光若隐若现。
也许是感受到了空气里难得的潮湿水汽,瓦剌风伯动了动干裂的嘴唇,缓缓睁开眼睛,恍惚间,一只白鸟冲过他的头顶,接着一声急促的弦响,他看着那只白鸟直直坠进河里。
几个骑兵冲进黑水河,用长枪跳起了那只刺眼的白鸟,他们爆发出热烈的欢呼,瓦剌风伯的心像被针刺般疼了起来,他认出了这片熟悉的小河谷,这是他的部族。
南方的大国连年大旱,皇帝下令发动北伐,去掠夺北方稀少的草原和绿洲。北凉的各部族本就如棋般各自分散,在南国强大骑兵的攻势下接连陷落,瓦剌风伯所在的瓦剌部落自然也难逃被清剿的命运。半个月前,还在南国的瓦剌风伯得知了南国北伐之事,匆匆借了匹快马北上,一路小心躲避着南国的军队,但还是在即将回家之时被一小队骑兵俘虏了起来。
瓦剌风伯被绑在栓马桩上,看着毫无人气的部落,自知族人已是难逃厄运,不由惨笑。
很久以前,瓦剌风伯还没有马背高的时候,有个姑娘常坐在河边,她是南国一位嫁到部落里的富贵小姐带来的丫鬟,大婚当晚,小姐不堪和亲的侮辱,上吊自杀,她被留在部落里,成了一个异类。
瓦剌风伯记得,姑娘常常把玩一只凤钗,那是她家小姐的嫁妆,她很喜欢,但从来没有戴过。
姑娘是江南长相,白净素雅。瓦剌风伯喜欢看她被草原的烈日晒的通红的脸,像落日时的的红霞一样美。
一个月前,他依着南国的规矩,向姑娘求了婚,在漫天遍野的格桑花里,姑娘两颊飞红,灿然若神明。
瓦剌风伯发誓要替姑娘寻找一枚属于她自己的凤钗,描红点翠,九尾生花。于是他去了南国,谁知这一别竟被战火分割,再回家时,家乡已经遍布敌人的营帐,族人或死或俘,心爱的姑娘也不知去处。
从士兵的谈话中,瓦剌风伯得知了自己的命运,等到战后他就要被押回南国为皇帝修陵,这意味着他会在暗无天日的地宫里终日劳作,最后为敌国皇帝陪葬。消息如同瘟疫般在战俘之间蔓延,人人惶恐难安。在将军砍掉几个试图反抗的年轻人的拇指后,俘虏们终于安分了下来,瓦剌风伯因为长时间的疲劳奔波已经变得瘦弱不堪,被派去河谷放马。
其时正是五月下旬,候鸟纷纷飞回北凉,猎鸟也成为了驻扎士兵不多的娱乐活动之一,瓦剌风伯常常得戴着沉重的镣铐帮他们捡回猎物,一来二去,他也和驻扎的士兵混了个半熟,主将外出时,他也能偷得不戴镣铐的空闲。
又是一日黄昏,河边操习的士兵准备回营,今日主将不在营中,瓦剌风伯难得轻松一日,正牵着马准备随士兵一起回营时,河边突然来了一群浆洗衣服的女人,这是瓦剌部落残存的女人们,平时在营中负责生火做饭,和男俘分开关押,平日里难得见面。瓦剌风伯在人群里看见了几张熟面孔,当下却不好打招呼,在身边士兵对女人们指指点点的粗辱调戏声中,瓦剌风伯低下了头。
“看,是将军夫人。”士兵中有人说道。
瓦剌风伯随众人的目光看去,心猛地漏了一拍,他日日心心念念的姑娘,正亭亭立于河边。
“这天还没暖和过来呢,姑娘的手可别沾这冷水,弄伤了肚子里的胎儿,我们可没法和将军交代。”
女人们围着面色红润的姑娘唧唧喳喳,后者虽然年轻,却已经有了妇人的体态。
“将军吃不惯野味,好不容易找到个本国姑娘自然是日日疼爱,不过可别忘了,将军家里有悍妻......”
“等到战后,必是被丢到草原。”
士兵们小声揶揄着,没人注意到一旁的瓦剌风伯此刻面如白纸。
姑娘难得的自由并没有持续多久,不多时,她便要被带回账中禁足。女人们收拾好衣服,拉起姑娘的手,正欲返回时,突然营中一把火起,大火烧的焮天铄地,照的晚霞赤红一片。
“好大的火!”
“是草料房,被一个鞑子点了,快叫人救火!”
姑娘呆呆立在河边,她看着火中渐渐烧尽的营帐,彷佛一个牢笼在她眼前逐渐崩塌,无数士兵向她冲来,手上提着各种能装水的器皿,她的笑容在火光里再度明艳,转身在惊呼声中投向冰冷河水。
将军昨夜送了她一只木钗,是从一个俘虏身上搜来的,样式颇为精美,美中不足的是钗上被人刻下了名字。
“延思伯。”
这是她为了那个傻里傻气的未婚夫所改的名字。
“那个俘虏在哪里?”
“杀了。”将军随口答道,他纵横草原三千里,刀下不知多少滚滚人头,一个草原人,不值记挂。
愿言思伯,甘心首疾。
原来将军从来没有问过她的名字。
“四姐姐,明日将军不在,能不能带我去河边透透气......”
一只只白鸟盘旋于滩头,高高飞向南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