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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志远教授:忆吉安

2022-04-11 09:54 作者:方志远讲明史  | 我要投稿

历史记忆:休宁还是吉安

        我的“祖籍”是安徽休宁,但自己却是地地道道的“吉安人”。

        不少“祖籍”朋友邀我“回”休宁去看看,但至今尚成行。当然,如果说“回”,应该是代表已故的父亲。因为在我的印象中,对于休宁这个“家”,父亲离开之后就好像没有“回”过;而作为“祖籍”,我却从来没有“去”过。如果哪天真的“回去”,特别想看看祖先的生存环境,看看在明代有“方半街”之称的岩镇古街是否还有踪迹。可以肯定的是,如果哪天真的回到休宁这个徽商和状元之乡,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少小离家老大回

         回吉安是不需要“邀”的,因为那里是自己的“家”。从1950年2月18日出生,到1968年10月18日“下放”,我在这个“家”中生活了整整18年零8个月。但是,坦率地说,当年下放离开吉安,我对吉安这个“家”并没有多少留恋。从60岁的父亲,到3岁的妹妹,全家下放,一个不留。那种感觉,更甚于1966年被迫离开学校。当时的想法是:有生之年,不再踏入吉安一中一步;此别吉安,即和吉安永别。但是,此后吉安对父母弟妹的接纳,使我重新认了这个家,那是1974年。但每次回吉安,虽然要从吉安一中门前路过,却只是过而不入。尽管少年时代的愤懑早已化解,但心中仍然有被扫地出校之结。谢谢同班同学、年级同学的一再敦促,使我重新踏入吉安一中的校门,这是2016年。

        2016年是我们初中毕业50周年,吉安一中66届初三的五个班,都在张罗聚会。谢谢文丞相的生日,谢谢青原区在2016年6月6日文丞相诞辰780年之际,举行系列纪念活动,我们班的聚会就定在这个时间,不小心有了多个6:1966届、2016年,6月6日,大家都是66岁。这么多的顺,让别班同学羡慕不已。聚会之时,虽然许多同学是“纵使相逢应不识”,但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一个称呼,记忆全出来了;耄耋之年的老师,则是精神爽朗,似乎容貌依旧。三年同学情、终身教诲恩,这是毕生难以忘怀的。

        就在纪念文丞相诞辰的活动中,梦星兄告知,从2015年11月开始,由中共吉安市委宣传部推动,开始了“庐陵人文谷·寻找吉安老城文化记忆”的系列活动,《吉安晚报》连续刊登了几十篇记者采访,并且将在7月至9月,发起了征文活动,动员市内外热爱吉安的人士书写在老城的亲身体验和往事,并准备将其中一些文章汇集成书。这个信息令我振奋,虽然没有参与到这一活动中,却希望这次征文能够成功,呼唤起所有吉安人对老城的记忆。

小城故事庐陵多,再看已是玉茗梦

        在我的印象中,吉安实在是一座“小城”。从市中心“标准钟”附近的家,到坐落在赣江边、榕树码头旁的“南洲小学”,不到五分钟。读中学的时候,从家里量着步子去市郊的吉安一中,一刻钟也就到了。“文化大革命”开始,没书读了,晚饭后和同学结伙溜圈,大家都迷惑,以后该怎么办?谁也不知道,只是一个圈一个圈地溜。从“大街”到“后街”、“中山路”到“田侯路”、“仁山坪”到“高峰坡”、“阳明路”到“盐码头”,溜一个圈,也就个把小时。溜着溜着,迎面不时遇上一伙又一伙和我们同样没事可干、同样为前途迷惑后来又同样“上山下乡”的同学。

        这些年常回吉安,发现一年一变。时至今日,吉安已经不是“小城”了,而是形成“两江三岸”的宏大格局,当日尽是稻田的“河东”成为青原区,高楼林立;城北荒凉的螺子山是吉州区大型工业园区,据说发展到了樟山;城西有物流大市场,和兴桥镇相连,听说还在建高铁站;城南已是新的市行政区、文化中心和商住佳地,正向吉安县城敦厚延伸。

        从历史的眼光看,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新的不来,旧的不去,这是一个自然过程。但是,城市的扩张和建设,把这个自然过程变成了人为过程,老的东西转眼不见了,新的东西瞬间起来了。儿时的小学,就“龙王庙”旧址而建的“南洲小学”不见了;儿时的住处,“后河”边的房子不见了。但是,虽然“榕树码头”不见了,生存了400多年的榕树还在,这是我小学六年级开始学会“写作文”的地方。

文章对月偶然成,真情最美故园情

        从小学三年级到五年级,一直不会“写作文”,老师见到我的作文,照常都是给60-69分,从来没有70分的突破。六年级的时候,一位转学到我们班的同学(据说在《儿童时代》发表过作文)带我们到榕树码头找灵感。那是1962年的八月十五日,我们一行四人来到榕树下看月出。随着月亮从东边天玉山的“呼之欲出”、“喷薄而出”,到“扶摇直上”,会写作文的同学给我们描述天玉山容貌的变化、赣江江面波浪的变化、天边云层色彩的变化,徒然之间,竟然悟出了“写作文”的奥妙,原来就是观察、想象、思考。

而今重回榕树下,自是感慨万千

        后来学历史,知道“写作文”还得查阅资料、发现问题、解读现象,于是知道我曾经打算舍弃的吉安这个“家”,竟然拥有着太多的文化遗产。暂且不说人们熟知的欧阳修、文天祥,不说吉安的“文章节义”,也不说曾经的科举从第一名到第七名全是吉安府人,就凭着儿时记忆中布列在赣江江面密密麻麻的木排、竹排,货轮、客轮,以及大大小小的渔船,就是一部吉安的商业史、民众生存史。自从南北大运河开通之后,从中原地区特别是北宋的京城汴梁,元、明、清的京城北京,到海上丝绸之路起点的珠江口,赣江乃是必经之路。所以我和许多朋友开玩笑,全国人民都可以批评隋炀帝,但江西人民、吉安人民需要感谢他,正是从运河到长江、从长江经鄱阳湖到赣江、从赣江到章江,翻越大庾岭,再从浈水到北江、到珠江,这样一条3000公里的南北通途,使江西、吉安处于全国交通格局的中心地带。正是因为有这样一个地位,吉安的布商、纸商,才能和樟树的药商、南昌的钱商、饶州的瓷商、南城的杂货商等等,共同汇成“明清江右商帮”的大潮,散布全国、远足东南亚,并且和当地民众一道,开发了中国的大西南、开创了明清时代中国西南的矿冶业。

        由于18岁就离开吉安,后来每次回家,又都是小憩短住,所以对于吉安老城本身,我并没有太多的了解。没有想到的是,梦星兄向我透露向社会征文不到半年,竟然给我寄来了100多篇承载着“吉安老城”记忆的文章,即将结集出版,这让我大开眼界,对自己的这个“家”,有了更加全面和深入的认识。

        这100多篇充满着浓浓怀旧气息和绵绵倾诉乡情的文章,从人文名胜到山水景观,从沿革变迁到名人工匠,从街巷风情到红色故事,以不同的视角展示老城吉安不凡的历史、厚重的文化和浓郁的市井风俗。每篇都倾注了作者的真感实情,都是远去场景和往昔生活的再现。一一读去,既像是回到了几十年前的“老”家,又像是进入一个从未到过的“新”家。尤其是那些描述市井生活的文章,使我更加怀念起大蒜炒腊肉、20个头薄酥饼及立新水酒店门前的香味,似乎又看到渔民追捕已经上钩的100多斤重的鲤鱼的喜悦和紧张,也引起我自己的一些回忆。

金猴奋起金箍棒,只为油条一根牵

        那个时候读小学,早上起来先到学校“早读”,早读完了回家吃早饭,早饭后再到学校上课。每天去“早读”的时候,路过油条铺子,香得不得了,就想自己能变成孙悟空该多好,拔根毫毛,让店主人睡觉,我和同样空着肚子的同学,把刚炸出来的油条全吃光,那才叫爽快。当然,这样的事情并没发生也不可能发生。但时至今日,每当路过油条铺,总是忍不住买两根,至于是否有明矾、是否有地沟油,是否有损健康,吃了再说。

        那个时候读书也真是快乐,好像成绩没有“排名”,成绩好成绩差都是好朋友都好同学。上课的时候心血来潮,在一张纸片写上“呼保义宋江”,向后传递,后面的同学便“玉麒麟卢俊义”“智多星吴用”……“花和尚鲁智深”“行者武松”排下去,如果纸片在哪位同学手上中断,下课就得受惩罚。当然,传递都是在男同学之中进行,“天罡星”中没有女的。

        这些年人们喜欢说“文化”,但什么是文化,却有无数种解释。在我看来,文化至少是一种认同,是一种对家乡、对故土的追忆。但是,这种追忆既是对“故物”,更是对“故人”。

梦里依然恋我家

        虽然离开吉安已经48年,但为什么吉安仍然是我的“家”?不仅仅是因为在那里出生,更是因为在那个家中,有我的弟弟、妹妹,有长眠地下的父母。时时想起余光中先生的《乡愁》:“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后来啊,乡愁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文化归根到底是要靠“人”留住的。

        有时候想,为何游牧民族习惯“天葬”而农业民族习惯“土葬”,其实是和生活方式及信仰联系在一起的。对于农业民族来说,人是根,墓是基,有活着的人,有故人的墓,这个民族、这个国家才有它的根基。有时又想,如果父母在下放之地安福或者万安终老,如果吉安没有弟弟妹妹,我还会把吉安当成“家”吗?它是否只是我人生中的第一个驿站?所以又想,一个城市,一个地区,只有它的民众,只有真心善待它的民众,才能留下真正的文化,才能获得人们对它对认同,老城的记忆、新城的建设,也才具有真正的意义。否则,天下美好的地方多得是,为何偏偏要认这个老城、这个小城?

(作者:方志远,中国明史学会首席顾问、贝尚视频独家签约作者,小破站课程《方志远教授讲明史:明朝之亡》正在开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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