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鸟》八(乃贝)
早晨贝拉起床发现侧脸有些许的淤青后本来已经不太想去秋游。
她打算和学校出发时间错开,自己好在学校里上自习,免得听班上人的议论,落个清净。
但到的时候班主任还在啰嗦秋游的注意事项,大多都是不要吃陌生人给的东西这类小孩子都懂的道理。
她低着脑袋从后门偷偷溜进教室,脸上的绷带条却怎么也藏不住,至少在乃琳看来十分扎眼。
“脸上怎么回事?”乃琳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平缓,“是不是那几个混混又欺负你了?”
“摔的。”贝拉抿着嘴唇,又重复了一遍,“走楼梯摔的。”
乃琳还想追问,但贝拉一副怎么都不肯再开口的样子,只好装模作样地检查自己早已经准备妥当的行李。
楼下传来了集合上车的通知,班主任还想多唠叨几句,但教室已经躁动喧哗起来,只好大手一挥,放那些早已躁动不安的小鬼们出笼。
贝拉一直到上车都是沉默的。
该说什么呢,说自己被家人打了一顿吗?贝拉十二岁那年,不小心打碎了家里的一个碗,酒鬼趁着贝拉妈妈不在家,抄起晾衣架就是一顿毒打。
她遍体鳞伤的去上学,大夏天裹着长长的校服,上体育课晒到中暑,脱了外套趴在教室里休息的时候,恍惚间听见同学议论自己是不是那种学校很乖外面很野的性格,老师也把她叫到办公室,询问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惹父母生气。
贝拉闭口不言,于是这种缄默的姿态也被当成了一种承认,不是没开过口辩解,说了又能怎么样呢,大人们最会和稀泥了,“大人也不容易。”“你要是再乖点他就不会这样了。”“他是你爸,再怎么打你也是你爸。”
那为什么不能告诉乃琳呢,告诉她事实,自己脸上的淤青来自于自己的亲生父亲,连带着那家庭的不幸一起连根拔起,赤裸地摊开那些不堪,像死在沙滩的鱼一样发着腐烂的气味。
乃琳会是什么反应呢?会和她们一样吗?
她感受着左肩膀沉甸甸的重量,那人约莫是睡熟了。
乃琳一上车就说晕车,贝拉本来对这个说法深表怀疑,她们坐在最前排,还能开窗透气,但乃琳留下一句如果不开心就看看风景的话后,抱着贝拉的手臂靠着倒头就睡,自然得很,叫也叫不醒。
无奈下,贝拉稍微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至少这样下车的时候手不会特别麻。
深秋的风开始变得干燥,捎走脸上的水分同时还带着点柑橘味,嗯,这个气味来自隔壁享用着免费枕头的某人。
她们的目的地是附近一座小有名气的山。窗外的田野飞快地向后退,这个时节地里的水稻也差不多临近成熟,垂下金色的稻穗,时不时能看见几个农民弯腰伫在地里忙着农活。
也不知是田园风光的作用,还是鼻夹缭绕的香气在作祟,心情的确莫名其妙好了些。贝拉右手托着脑袋想,要不待会去山顶看看吧。
路途并不遥远,乃琳的梦做到一半就被贝拉轻轻摇醒。
还没来得及表达不满,女超人就跃跃欲试地说自己要爬到山顶,不由得让乃琳怀疑贝拉被登山之神上了身。
“我的生日是多久?”乃琳警惕地问道。
贝拉伸展着发麻的胳膊,说道,“8月7日啊。”
“啊你居然记得。”
“啊?这不难呀,还不如一首古诗。”
“确实是本人。”乃琳苦笑着拍了拍贝拉的肩膀,“可是女超人你有没有想过,这个山有三千米,臣妾可能是站着上去,躺着下来的。”
贝拉蹲下系好鞋带,昂起脑袋,“要不你去坐缆车?”
“瞧不起我是吧!”乃琳挥舞起拳头。
“那总不能我背你吧!”贝拉的胳膊还有些发麻,她免起袖子,上面被校服的网格面料勒出了一块红色印记,“没想到你脑袋里面装的知识还挺多的哈。”
乃琳假装听不懂后半句,“那太不好意思了,就这么说好了,我走不动了你背我。”
“行行行。”贝拉随口敷衍,阔步走向山门。
她们挑了条蜿蜒小路上山,没有商贩叫卖特产,也没有拥挤的人群,常年泛绿的香樟安静地站在两旁,在涓涓清泉落下细碎的阴影,溪水的咚咚声夹杂着十月鸟鸣,一时间竟难分辨春与秋。
乃琳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一根造型奇特的木棍当拐杖,望着石道的尽头喘气,“拉姐,我们休息下吧。”
“这才走几步路啊。”贝拉一脸嫌弃,“行不行啊,不行就去隔壁儿童乐园玩。”
“随便你说吧,你打死我我也不行了。”乃琳一屁股坐在道路旁的石头上,伸手握着空的水瓶去接泉水。
贝拉蹙眉,“这是别人的水。”
“你说说是谁的。”乃琳手上的动作不停。
“嗯…山上和尚的。”贝拉摸着下巴,她的确在附近看到过穿着僧袍的人。
乃琳闷了一大口冷泉,惬意地叹了口气,“那佛也不会小气到跟我计较的,出家人最大方了。再说了我也不知道呀,无知者无罪。”
贝拉双手抱在胸口,“你好像那种小说里面写的无赖律师。”
“小女不才,的确想为国家法律进步作一点微薄的贡献。”乃琳笑着接受了贝式赞美,不着痕迹地岔开话题,“所以你真不打算告诉我你脸上的伤怎么回事吗?”
面对乃琳又一次的询问,贝拉思索了会,指着云雾缭绕的山顶,“到顶我就告诉你。”
本意是让人知难而退,但实在是错估了乃琳的性格,所以当贝拉回过神来的时候,乃琳已经爬到了更高的一个大台阶,回首道,“行不行啊,不行就去隔壁儿童乐园玩。”
瞧着乃琳的背影,贝拉不明白的事情又平添了一件,即乃琳为何如此执着于知晓答案,但如果追问的话,乃琳一定会让她用淤青的秘密来交换,或者干脆直接说句,因为我想。
日偏西山,人临金顶,她们中途除了简单吃了个饭以外就没再歇息,当然后来贝拉实在架不住乃琳撒娇,背着她走完了最后一节路。
随着海拔逐渐升高,气温开始降低,风儿兀自地吹,带来些许凉意。
到山顶后,贝拉从包里拿出两件从家里带来的厚衣裳,一件给自己,一件以防万一准备给健忘症乃琳。妈妈前年春节给她买大一号了的衣服穿在乃琳身上竟刚刚好合身,也还算没有浪费。
乃琳缩在悬崖边的亭子里,面向云海,平复着剧烈跳动的心脏,指腹揉搓着小腿,缓解酸痛。
“你到底多想知道啊。”贝拉跨过阶梯,坐在乃琳身旁,递上一杯从和尚那讨来的热开水,“喏。”
乃琳捧起水杯,感受着热腾腾的白雾,过了半响才回答,“很想。”
贝拉听后不说话,对着翻滚云海和落日出神,直到火红烧到天边,才打破夹在两人中间的沉默,“是我爸打的。”
她不打算等待乃琳的回复,自顾自讲了下去,“其实…自从他开始酗酒后,这种事情时不时就会来一次,他倒是不敢打我妈,我妈发现我被打后,两个人又会开始互殴。一开始不是没有报警,警察说不管这些事,后来大家就都…习惯了。”
乃琳朝贝拉的位置挪了半个身位,“那他们为什么不离婚。”
贝拉摇摇头,自嘲道,“我也不懂,好笑的是,她偶尔也会给我爸辩解,说他也不容易。”
“那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乃琳半真半假装起了委屈,她戳了戳贝拉的腿,“我们关系不好吗?”
“好呀,只是…只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哎呀怎么说呢,我曾经也跟人倾诉过,只是结果都…不太尽人意。所以…”贝拉摸摸后脑勺,她的语言中枢暂时遭到了破坏。
支支吾吾的贝拉实在惹人喜欢,乃琳扬起嘴角,“所以你怕我和她们一样?”
贝拉抬头想否认,又刚好被乃琳的视线抓住,微微张嘴,最后还是默默点头表示承认。
“没关系,看在自制三明治的份上原谅你了。”乃琳不再逗小孩,从书包里掏出笔和纸,写上了几个数字,“以后你爸再打你,你就打这个号码。”
贝拉接过纸条,“警察吗?”
“嗯…算是吧,反正你打就是了。”乃琳没有过多解释,她家里确实有一些的关系,专用来处理那些麻烦事,“我不会因为这些事就对你产生不好的看法,我一直都觉得贝拉是一个很棒的小孩,之前是,之后也是。”
话音刚落,寺庙敲响了闭山钟,余音回荡在山间,也没过了贝拉的道谢。
天色暗得快了起来。
贝拉遥望挂在天上的玉盘,发现今晚的月亮格外的大,“这里离月亮好近。”
借着黑,乃琳的手又偷偷挪了一寸,与贝拉的手只隔了半个小拇指那么远,“是啊,特别特别近,但感觉还不够近呢。”
大概是疲惫作祟,她的声音变得很轻,“那拉姐,你是如何看待我的呢?”
贝拉下意识想说你是非常好的好朋友,话到嘴边却有股说不出的怪异感,像做数学题解出了三角形面积是六十四又七十一分之八一样,一眼就知道与正确答案无关。
僧侣催促下山的声音越来越近,贝拉听着却更像在催促自己给出正解。
“算啦,我们先走吧,差不多该去集合了。”乃琳拍拍灰起身准备快步离开。
贝拉望向身侧,即便借着隐隐约约的月色,她依然看不清乃琳的表情,也看不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