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水伤官 (一)
序:末日生存
2019年冬天异常寒冷。
从十二月开始几乎天天都在下雪。北方苦寒之地的雪,全无诗意,多数时候是强劲的北风夹带着雪片漫卷,整个天地白茫茫一片。在极寒之中,即使天空晴朗,没有风,空气里也会有被冻结的水汽,如细小的粉末,落到人身上就是一层霜。冷有多冷,从室内出去,你会明白看见自己浑身冒着热气。
这样的冬天对我来说如同地狱。
在积雪的路面轮椅是没有办法走的。
每天都会看几遍手机上的天气预报。如果有寒潮将来的消息,就出去买一些东西,最基本的吃的喝的,大约是一个星期的量。
随寒潮到来的不只是严寒风雪。有时会持续几天。即使停了,满地的积雪也将让我寸步难行。有时候会被困在家里很多天。我必须储存足够的生活必需品。
12月中下了第一场大雪,预报早几天就发了。我做好准备,几个快递也赶在大雪之前送到。大雪之前的暖锋中,天气是冬天里少见的温暖,阳光下甚至感觉到一丝春天的气息。黄昏时静静看着夕阳在逐渐堆积的阴云里沉落,我仿佛在等待一场灾难。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
雪过之后的早晨,厚厚的积雪堆积在门外。我穿了厚的衣服,用小铲子和扫帚一点点清理出能走的路。邻居家一年有半年时间不在家,他家门口的积雪也要清理,不然就无路可走。住的地方是一个狭长地,对面是一整排的车库,我把门口的雪扫开,对面车库的男子过来脸横着说:你把雪扫我路上了,我的车进不来。
狭长的地方本来就积雪,风卷着楼顶的雪和车库上面的雪堆积起来,想要一条出去的路,只能把雪扫到旁边。不管是车还是人,不清理积雪都进不来,和我扫不扫雪关系不大。我说不然雪往哪弄?你车开不进来可以自己清理。他还是说你把雪扫路上了,虽然你是个残疾人,但是我也不会让着你,回头我把这边的雪全都堆你家门口。我看着他告诉他,你堆一个试试。他说试试就试试。
这个人我并不认识,只是见他每天开车来入库。车库也不是他的,因为建好后卖不出去,他临时占用。
两天之后雪停了那个男人果然开了小铲车一路铲进来,把所有积雪堆在另外一个车库门口。不知道是在兑现自己的豪言,还是不小心遗漏,总之是弄了一堆雪放在了我门口。每天清理的路上横着一堆雪,严严实实封死了我的出路。
那天正好是我生日。
印象中每年过生日几乎都是风雪交加,寒冷异常。
小时候父母都上班,繁重的工作和那个年代的政治运动让他们根本无心顾及太多。生活粗糙而潦草,即使人心深处仍保有一丝柔软,也要用坚硬的外壳包起。很多生日都被他们忘了,有时候即使想起,也最多就是吃一顿饺子。长大了,也很少对人提起生日。朋友,甚至那些有过亲密交往的人也大多不知道我的生日,也没有收到过什么礼物祝福。我只是在别人的生日上吃过生日蛋糕,自己的生日从没有吃过更没有人送过。
后来剩下一个人,每年过生日也不过自己买一些酒喝掉。冰冷微苦的酒慢慢在身体里变热的过程,仿佛就是生命的滋味。生日是一个人的节日。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样一年一年活过来何等不易,万种滋味,可与人言不足二三,世界上所谓的欢乐也无法与之匹配。太多的东西只有我一个人能明白。
雪停之后把门外再清理干净。
没有风雪的天气,寒冷让外面阳台的玻璃结上厚厚的冰,把我和世界隔开。这些冰要到太阳照过来时才会缓慢融化。稀薄暗淡的阳光被前面的楼挡住,一直要到中午时才能看到。
屋子里昏暗而清冷。有时候感觉自己是在一个离开世界很远的地方活着。
楼上人家平时在外地陪外孙上学,寒假时回来。一对老年夫妻,每天早晨五点左右起床。拉凳子,走来走去,然后出去锻炼身体。大约半小时后回来,天还没有完全亮,开始收拾屋子,挪动家具。
我大约也和他们同一时间醒来,听着楼上的各种声音,等着天亮。这样几天之后剧烈的头痛开始发作,恶心,怕光,轻度眩晕。这个过程通常会持续三到四天才能缓解。
吃不下东西,躺在床上等头痛过去,猫睡在我身边,突然会想如果我真的死了,它们就只能在寒冬里流浪了。
浑身发软。翻看一下朋友圈,微商们的大片广告,公职人员们又在开会。有人正进行一场欢宴,每个人脸上都泛着幸福的油光。做母亲晒孩子,谈恋爱晒感情,人过中年又不甘寂寞的女人们用美颜相机继续着自己青春不老的神话。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上天曾经给你的,最终一样一样都会收走了,而我始终一无所有。没有多少钱,没有什么亲人,没有任何在这个世界可以为之骄傲,并能称为生存资本或生命意义的东西,在所谓的社会底层无声的存活。
接近年底,各种社交媒体上又在忙着跨年。
刷手机的时候看见了一条有点诡异的消息,有人在买所谓末日生存包,就是那种应急包,包括一些压缩饼干和应急药物,还有逃生工具。是第一次知道还有这种东西。
2020年是庚子年,六十年一个轮回,前面的庚子年是1960和1840,懂点历史的人都知道这两年发生了什么事。有人面对这个一切未知的庚子年心有不安,也有人说这是吃饱撑的。
十一月的时候,突然传闻有了多年未见的鼠疫疫情,而且就在身边。某天晚上看到小区群里有人发了一个疾控中心的封控通告,我们小区有一个人接触了那两个鼠疫病例,被隔离在家。2019年,大多数人对隔离封控病毒等等还没有什么概念,也绝不会想到不久之后这些词会成生活常态。
一个从小生活在北方草原的人当然明白鼠疫是怎么回事。大家都很紧张。早晨起来各种消息真真假假。一抬头就能看到那个被隔离封控的窗口。没有多想,马上出去直奔药店。
天气很好,街上的人很多。大家都如常生活,没有任何紧张气氛。我还是到药店去买了些一次性口罩和两小瓶酒精。问了药店的人,这种口罩能防病毒吗?回答是大概能吧。
对于某些不好的事,我有种预知能力,不是超常天赋,而是经历太多,也明白自己的处境。
2020年初的时候就看到社交媒体上关于“不明原因肺炎”的事,也没有在意。后来越来越多。已经有人在呼吁出门戴口罩。
马上过年,家里的日常用品也不多了,就到超市去买。很多人,有的一看就是外地回来的学生,而且除了我没有谁是戴口罩的。我的感觉又一次提醒我赶紧离开,最终什么都没有买。
当天晚上就有了关于“人传人”的确证。
1月23日凌晨突然醒了,再睡不着。夜漆黑寂静,摸过来手机看一眼,看到武汉要封城的消息,无比震惊。只在书上看到过所谓封城。当年的非典那么严重,好像也没有封城。真的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吗?
马上就过年了,家里什么都没有。到附近没有多少人的小超市,没有进去,喊老板拿了两袋方便面给我。那几天就吃方便面了。
像每年过年时一样,大家还是张灯结彩,除夕夜仍然有大片的烟花烧红了天,但是紧张的气氛在蔓延。直到年初二,才戴了两层口罩到超市去买了一袋五斤的面粉和一些菜。之后的一段时间,到处都是关于疫情的消息,气氛越来越紧张。病例在不断增加,封控措施也越来越严。小区门口支起了铁丝网,搭起了帐篷,住上了人。所有人只能凭通行证出入了。街上的车辆开始限行。
买来的吃的已经快吃光。冰箱也坏了,怕仅有的一点肉坏掉,用最古老的的办法,加上大量的盐炒熟。又找到一袋不知道已经放了多久的腌雪菜和剩下的一包挂面,维持了几天。
这种时候大家都处于焦虑之中,没有谁能想到我。我的身边只有猫。好在猫还有吃的,这让我深感安慰。
外面发生了抢购。也有人在嘲笑这种抢购。这是人类的本能,无论发生什么,首先想到的是活下去。
随之发生的是物资短缺。这样的时候即使出去,也买不到什么。连口罩都变成了全国性的短缺物资。我为了预防鼠疫买的那包口罩还有两只,还有一小瓶酒精。这种时候这两样东西仿佛护身法宝。
其实这样的生活对我来说不算什么。或者明天的不确定是我时常要应付的。不知道会被哪一场严寒风雪困在家里,一星期甚至更久出不了门。不知道哪一天唯一能走的路突然出现无法逾越的障碍不能通过。我已经具备了一种时时为了明天有吃的,能活着这样最基本的需要做各种打算的能力,也有即使连吃的都没有也要想办法活着的准备。
但是现在好像所有的人都和我差不多了。长久困在家里,明天变得不确定,陷于匮乏的困境又无能为力,只能等待。或者准备为了活下去做最艰难的努力。那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在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这样的状态会经常出现。
有人管这个叫做末日生存。
或许我就是长久处于一种“末日生存”的状态,我整个的生命过程就是在应付一种灾难状态。想到这些多少有点好笑。
不管怎样,我一直活到了今天。
作为一个宿命论者,我一直觉得活不活得下去是上天决定的,你自己所能做的是怎样像一个人一样活着。
像一个人一样活着,这是我对自己全部的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