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一百四十九）

一  （1935年 奥地利共和国 维恩诺伊施塔特特）  “住手——你干嘛伊德格奈？！”一只手揪住埃布里泽尔的领子，将他往后掀去。“这里是军事学院，军人应该是你这样，无力杀敌还对战友拳脚相向吗？”不出所料，正是那个教官斯蒂罗。  “您哪只眼睛看到我对他拳脚相向了？”埃布里泽尔爬起来质问道。  这时刚才还准备先动手的威廉却跳了出来：“就是你——施密特长官您看，他还收了德国公使的贿赂，肯定要针对自己人啊！”  埃布里泽尔回头一看，刚才自己被愤怒冲昏了头，将英格给自己的东西都掉在地上。“我刚才看得一清二楚，是德国驻维也纳公使弗朗茨·冯·帕彭！”威廉义愤填膺地大喊道：“那家伙什么成分，我最清楚——谁让我爸爸在国防部门身居要职呢？那家伙就是德国派来搞我们奥地利的野心家，如今又利用埃布里泽尔·伊德格奈，试图把触手伸进特蕾西亚军事学院，动摇我军的根基！可惜啊，可惜他有眼无珠，收买了这么个蠢货，毫无做间谍的能力，连最基本的反侦察意识都不够，还敢在我军阵前狺狺狂吠！。”  埃布里泽尔真后悔丢掉英格的信，想去垃圾桶捡回它的碎片，但是思考亿分之一秒就能明白：那货的身份可比弗朗茨劲爆多了，用她来自证清白等于自寻死路。  “我也认识那个弗朗茨，在上一次战争中他还曾到我们西线来，对德国那叫一个死心塌地……”斯蒂罗·施密特继续补刀式附和，显然在对威廉这个官二代见风使舵。  于是埃布里泽尔只能被丢到禁闭室里去了，虽然当晚就被释放，但前提条件是：亲笔写信让他的家长来学校。“小不忍则乱大谋，”埃布里泽尔这么想：“况且我的父母一向最爱我、信任我，肯定不会放过弗朗茨——只要惊动了他必然真相大白，因为他必然也不愿背上莫须有的罪名。”  他写完信，并交出去后才被释放。离开了禁闭室，其他同学的目光和议论像是要给他套上更加沉重的枷锁。但所有这些埃布里泽尔都不在意，因为相信清者自清。  ……  接下来的两天“哈勒道营长”威廉就各种挑刺加挑衅，只不过一点回应都没有。发现小丑竟是他自己，威廉宣布：“埃布里泽尔·伊德格奈从今以后爪巴出所有训练！”  “所有训练？你只不过是管实战演练而已，在基础的那部分课程里，你还要和我们一样训练体能和技巧，丝毫不能偷懒呢！”  多亏斯蒂罗及时出现，没有让冲突升级到肢体层面：“好了伊德格奈，给我出来！”  “是！”埃布里泽尔带着喜悦答道——他其实并没有忘，约定与他父母见面的时间到了。更好的是斯蒂罗主动要把见面地点放在自己的个人办公室，避免在大庭广众之下。“我爸爸也在军队服役许多年，一向为人正直勇敢，这样稍后他就会毫无压力地给这个卑鄙小人亿点教训。”他望着桌子对面的斯蒂罗，掩饰不住笑意，这反而让斯蒂罗更加窝火，在心里反复打磨着稍后告状的辞令。  “多谢——日安，先生。”陈旧的门轴在身后吱呀作响时，埃布里泽尔无比兴奋地回过头去：“嗨……”。在“爸爸”这个词说出口之前他愣住了——门口走进来的正是英格，给她开门的则是跑过来看笑话的威廉，他兴奋又尖锐的目光与她眼里的漫不经心反差大得惊人，但对于埃布里泽尔来说当下最要紧的还是确定自己没有眼花。  而此时英格已经走过来，挨着他坐下。  “小姐，你是匈牙利人？”斯蒂罗显然也没预见到这情况，但还是装作镇定。  “您可不要开玩笑，我是土生土长的维也纳人。”英格说着在工装裤的好几个口袋里翻找一番，终于找到一个双层证件夹递给斯蒂罗。他将里面的证件抽出来看：有一张身份证，只有名字是假的；还有一张工作证，完全是假的。“您请看，我叫海瑟薇·伊德格奈、在维恩诺伊施塔特的纺织厂工作，是埃布里泽尔·伊德格奈的姐姐……”  “住口——别相信她，奥地利的第二大叛徒、德国间谍！！”  二  “我、你姐姐是叛徒加间谍，那你是什么？”英格转向埃布里泽尔，眼里的悲哀与空洞演得十分甚至九分逼真。“哎，你倒说说第一大是谁啊？”斯蒂罗见场面有些难搞，只得打圆场。“是阿道夫！”埃布里泽尔声嘶力竭地指着英格的鼻子：“我要灭了他，你也别想活着！”  “我？我一条贱命，死不足惜，但问题是那样你还能活下去吗？”英格继续把老练伪装成麻木，将证件从斯蒂罗那里拿回来，“随手”塞进另一个口袋，斯蒂罗不禁在心里暗笑她的“迂腐”，刚才就找了这东西半天，现在还是随手乱放。“先生，很抱歉，我的父母亲为了要一个男孩继承血脉，不惜付出任何代价，而世界大战又让本不富裕的家庭雪上加两层霜——他们最终在选择牺牲自己、让我活命，实际上还不是为了让我照顾好弟弟……”  埃布里泽尔简直破了有生之年最大的防，不顾一切扑向英格：“胡说，你才是孤儿！你才是克全家的扫把……”“闭嘴！！”英格猛地拍下桌子：“你不是也在胡说？把你当叛徒的罪名甩给姐姐？”下一秒她就后悔了——自己一不小心暴露了党卫军的派头。  “哈勒道同学，把伊德格奈这小子拖出去、关禁闭！”斯蒂罗下令道——这家伙竟然没有怀疑，看来他确实不适合哥哥鲁道夫安排的柏林密码中心，只适合到这种破地方抖抖威风。英格在心里这样想，“看来我第一次进行跨国地下活动，老家奥地利就要给足我排面了。”  “好了，伊德格奈小姐，刚才忘了告诉您：我的名字叫斯蒂罗·施密特，是特蕾西亚军事学院三年级的总教官。”  “总教官？说白了不就是没什么特别精通的技能，只会管管人——而且这家伙比起波茨坦的总教官埃尔文少校，差得可不是几条街。”英格在心里默默吐槽时，斯蒂罗已经把刚刚想好的辞令一股脑儿倒出来。“大洋彼岸的汤普森冲锋枪都没你的嘴能突突。”她继续默默吐槽。  “最重要的是，伊德格奈小姐，我们学院一向最注重忠诚与爱国情怀，但是你的弟弟埃布里泽尔却被物质财富征服，从德国可恶的的走狗、驻维也纳公使弗朗茨·冯·帕彭手里收受了这——么——多东西！”斯蒂罗说着将英格前天委托弗朗茨送的东西全部丢到她面前：“你瞧瞧，多么可怕啊！我知道你必须拼命当牛做马维持生计，但是也不能忽视了最基本的、做人的原则是不是？背叛自己的祖国，一个人又与畜生有什么区别？”  “当牛做马、畜生？你说出口之前想过做人的基本原则吗？！”英格表面上依旧平静。  “海瑟薇·伊德格奈，你弟弟的所作所为，给我们特蕾西亚军事学院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恶劣影响，甚至影响整个维恩诺伊施塔特、整个奥地利！”斯蒂罗对真相毫无察觉，反而越说越激动，甚至开始有节奏的拍着桌子、声嘶力竭，但无非是希望“海瑟薇”迫于压力让埃布里泽尔退学。  “好的，我了解了。”英格最后说：“我会向维也纳的警察如实报告，让他们查清真相。”一句废话都不想多听的她立即起身走出去。“谢谢您让我了解这些，斯蒂罗·施密特先生。”  然而一开门，除了刚才的威廉·哈勒道之外，竟然又多了几个学员，显然都是威廉的左膀右臂。“您好，海瑟薇·伊德格奈小姐，很荣幸认识您！”威廉迎上来，对英格微微鞠躬：“我叫威廉·哈勒道，是您的弟弟埃布里泽尔·伊德格奈所在班级的班长，也掌管全年级的训练。”显然他想听到“海瑟薇”说几句恭维话、或者“抱歉我弟弟给您添麻烦了”之类的道歉。英格把双手插在工装口袋里，装出一种无知者无畏的样子：“这样啊？哎，我刚刚进来时看到三年级正在操练呢，你们怎么不一起去呀？”  三  “啊这……”威廉措手不及，只能和几个死党面面相觑，英格趁机赶快走开。“等等，海瑟薇·伊德格奈小姐！”感觉没有达到目的斯蒂罗追出来：“埃布里泽尔这件事，已经不是简单地违反校规校纪，甚至极有可能以叛国罪论处！但如果你能给相关人员亿些好处，或许还有活路……”威廉他们也跟着叽叽喳喳，添油加醋地说埃布里泽尔才开学几天就如何如何……这和英格每天在柏林离开会议室时，一群下属跟在后面汇报和提问的场景简直一模一样，只不过她现在一个字母都不想听。  （当天晚上 维也纳）  使领馆地下的暗室，此时早已摆好了一张圆桌，圆心静静躺着一张只手印画押但未签字的协议，四周围观的人却无不低声议论：只有弗朗茨依旧淡然、彼得神色紧张、露茜甚至满面惧色，刚结束集训回来的费比安则端详着协议：“我刚刚报名上道，就有这么重大的案件来练手，是不是命运……”砰地开门、准确来说是踹门声打断了他的思绪。  “家人们谁懂啊？我见识到了真正德意志的耻辱，慕尼黑那帮人相比之下简直就是圣母玛丽亚般的存在！”英格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抓起桌边的印泥和白纸，将自己的十个指纹全部按上去，又掏出证件夹往纸边一扔：“查吧，这上面留下的指纹，只要不是我的就肯定是那家伙的！”  大家一起进行提取和比对时，英格将白天经历的事情娓娓道来，“我已经把家境编得如此凄惨了，那家伙还试图从我这里索贿！真是……唉，我的奥地利啊，这可是你最有名的军事学院——”时不时加上小黄博士传授的肢体动作。“他们骂我是德国的走狗啊？”弗朗茨笑道：“那天我送完东西还没走远，就听到学校里有人大喊我的名字咒骂我。我立即折回去埋伏好，感觉必有玄机，后来果然截获了埃布里泽尔写给父母的信，哈哈！后来那个埃布里泽尔被放出来了吗？”“应该还关着吧。”英格答道。“但他很快就要重获自由了，我发誓！”费比安跳起来举高手里的纸：“你们看，我找到一个指纹和协议上手印的右手拇指前半段一样！”在场的人都惊叹于这个初出茅庐的少年效率之高。  这份协议是两天前“黑室”【1】在弗拉尔贝格州的小分队截获的——有人将德国的最高军事机密，恩尼格玛机的制造与解密原理悄悄带到这里、交给法国间谍，并由此获得一万马克的回报。为了防止被发现，双方都没有签字，只是用手印代替。但是卡尔和英格在去年平安夜才把新的恩尼格玛机型交给密码中心的鲁道夫·施密特，而法国人在新年伊始就做出了复制品，其中的蹊跷现在水落石出。  左右手的拇指、食指指纹都已经被对上，证实在这桩交易协议上按下手印的正是鲁道夫的弟弟斯蒂罗·施密特。“众所周知，人类指纹重复的概率只有150亿分之一。”弗朗茨如释重负地拍拍手：“所以亲爱的孩子们，可以通知你们在德国与这边、尤其是下奥地利州的同仁们，准备干活喽！” 【1】：黑室（Black Chamber）即奥地利负责监视各国信件的情报机构，官方名为奥地利的秘密内阁办公室（Geheime Kabinets-Kanzlei），早在18世纪就已经闻名欧洲。